曲渡边的位置在崇昭帝左侧下方, 有张小小的桌子。
他只能在左边,皇帝身边是皇后,右侧是空置的太子位置。
叶小远从后方上来, 跪坐在曲渡边身侧,在旁边照看他。
“诸位爱卿,都坐下吧。”
崇昭帝入座, 百官这才坐下。
宫人们有序将年宴的膳一道道上齐, 中间上来乐坊宫人, 舞乐一奏, 年宴的氛围自在松散了许多。
崇昭帝举杯:“一年到头甚是辛苦, 朕, 敬诸位爱卿一杯。”
百官亦含笑举杯:“多谢陛下。”
曲渡边对这年终总结大会般的聚会没太大兴趣,他趴在自己小桌子上,睁大眼在下面找人,居高临下视角倒是挺广,但是武将那边人不少, 前排的也多, 外祖父到底是哪个?
宫人端着托盘上来,给他放了壶……曲渡边凑近一闻,“怎么是牛乳?”
宫人:“余公公特意吩咐的, 小殿下,其余的是酒。”
曲渡边扯着她袖子小声撒娇:“想喝点果子酒。”
宫人无奈, 偷偷看了眼叶小远。
叶小远也很无奈, 轻声说:“给殿下倒小半杯吧。”
宫人将牛乳壶放下, 给曲渡边倒了一个杯底, 曲渡边拿起筷子沾了点,舌尖舔了舔。
果香淡, 有点涩还有点辣。
崇昭帝将这场景收入眼底,忽的一笑,看向下方用粉色蝴蝶帕子遮面的某侯爷,扬声道:“要说国泰民安最大的功臣是谁,自然是要数我们大周镇守北疆的持剑侯!徐侯,今日为何用锦帕遮面?你与朕乃是亲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曲渡边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几声,眼睛瞪的溜圆。
老天,哪个??
他目光飞速定位,落在刚才他觉得奇怪的爷爷身上,遮脸的粉色帕子衬得他皮肤格外黝黑。
徐劲闷声道:“陛下,臣脸上有疤,恐惊圣驾,所以以锦帕遮面。”
崇昭帝饶有兴致:“没事,徐侯为国尽忠,朕不会觉得惊吓,在座诸位爱卿不会觉得惊吓,拿下来吧。”
明亲王憋不住乐了。
刚才他那小侄儿跟皇兄进来的时候,持剑侯唰一下就把他的帕子抢走了。皇兄分明也是看了出来,憋着坏呢。
徐劲:“陛下,臣有句话想说,还请陛下别怪罪。”
崇昭帝:“没事,你说。”
徐劲语气憨直:“前朝有句话叫‘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被读书人玩出了花,可见身为君王,叫将军解身上之物是极不对的,臣曾有一女,容颜绝世,所以臣也是有几分姿容在的,是以,臣这帕子还是留着吧。”
“噗咳咳咳……”
此言一出,喷酒的喷酒,手滑的手滑,更有那憋不住的发出鸡鸣般的笑,然后看着座位上的黑脸皇帝,生生捂住嘴巴。
明亲王:“咳咳咳!!侯爷还真是会开玩笑啊哈哈哈哈。”
徐劲:“嗐,活跃下氛围嘛,好在是陛下不怪罪老夫开这个玩笑。”
他右手捏帕挡脸,左手端起酒杯朝着崇昭帝敬了一杯,“臣敬您。”
皇帝小儿,逗弄谁呢。
他不恶心回去,他就不叫徐劲。他挡着脸怎么啦?那是挡给你看的吗!
崇昭帝:“该是朕敬徐侯。”
瞥见徐劲偷偷露出一只眼往他身边看的模样,他心中冷哼,招来余公公,低语了几句。
余公公:“陛下……?”
“去吧,快些。”
余公公只好称是,没过多久,一扇长长的屏风就被抬了上来,挡住了上头的崇昭帝、皇后和七皇子。
群臣只能隐约看见他们三个模糊的影子。
崇昭帝欣慰的声音传来:“朕体谅你,这下徐侯就不必专门腾出一只手挡住脸了,快放下来,好好吃饭吧,一直举着手多累啊。”
徐劲:“……”
曲渡边:“……”
好狗啊他真的。
这下是彻彻底底看不见外孙了,徐劲丢掉手帕,再努力,也只能看见屏风后那个一小点的轮廓。
他:“……”
他笑道:“臣谢谢您。”
崇昭帝:“欸,一家人,不必客气。”
觥筹交错,君臣一片和乐。
曲渡边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的那点酒,用筷子一点点蘸,崇昭帝压低声音:“想见你外祖父?”
这话在曲渡边心里转了一圈,已经被肢解出来七八种含义,正欲回答的时候,崇昭帝道:“知道你好奇,但是还不到时候——那点酒别喝了,尝尝就罢了,还真想喝完?叶小远,给他倒牛乳。”
“父皇,这里只有一点点。”
“多少都不行。”
曲渡边舌尖的刺激之果子酒,被无情剥夺,换成了牛乳杯。
屏风外。
谢静山想着谢太师的嘱托,默默吃着席面,实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爹是不是猜错了。
年宴吃到现在都算得上平和,持剑侯跟陛下相谈甚欢——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怎么看,也不会有人挑在这个时候找茬。
蓦地,都察院那边团座着的官员处,有人喝红了脸,满是熏熏醉意,不知道是喝糊涂了还是怎么,竟蓦地摔了手中的酒杯,苦笑:“难呐——”
刑部给事中咦了声,道:“郑御史,年宴之上,陛下尚在,何故叹息?”
郑御史:“叹我大周律法,护不了平民百姓,告官至刑部、大理寺竟无一人敢接此案。”
刑部给事中面容一肃:“竟还与刑部有关?”
他二人一唱一和,位置靠后,前排却听得也清楚。
崇昭帝放下酒杯:“两位爱卿在聊什么,不如说与朕听听?郑御史,喝醉了可以去侧殿醒酒。”
郑御史踉跄起身,走上殿前:“臣未醉,但臣宁愿臣醉了。”
殿中歌舞一停,余公公招招手,乐坊的宫人们躬身下去了。他们的表演已经结束,舞台该让给别人。
崇昭帝:“哦?何事惹爱卿如此伤怀。”
郑御史拱手:“臣昨日遇一中年男子,好不容易养大成人的孩子,遭人当街斩杀!他悲痛欲绝,状告衙门,衙门不接,愤而击鼓,大理寺不应。凄惨模样,叫人愤慨,臣身为御史,理应弹劾刑部和大理寺,但是——”
“臣不敢!”
“为何不敢?”
“杀人之人,京城畏惧,臣小小御史,岂敢上奏。”
话说道这里,除了实在不知道内情的宗亲以及几位皇嗣妃嫔,谁还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崇昭帝:“朕许你说,此人是谁?”
郑御史:“正是持剑侯徐劲!徐侯,你敢说,你在城门之处没有杀人?”他怒目瞪圆,“彼时那少年已然表明身份,徐侯为何还要痛下杀手?”
群臣哗然。
倒不是说他们多吃惊徐劲杀人,而是吃惊真的有人在这个关节把事情捅出来。
砰!
崇昭帝重重放下杯子,“郑御史,可有证据?”
郑御史:“臣亲眼所见!昨日也有不少同僚去亲迎持剑侯,相比也都看见了,周遭百姓、禁军统领乃至余公公,都瞧见了!陛下,这些都是人证。”
余公公瞥了一眼拉他下水的郑御史。
群臣也逐渐吵开了。
“胡说,那分明就是北疆刺客!”
“若是刺客,审问清楚岂不是更好?”
“刺客都是死士,能审问出来什么东西?不如杀了干净。”
“杀了就杀了,怎么尸体也不留下?不就是心虚。”
他们吵的厉害,曲渡边听得紧张起来了,外公真的在京都城大门口杀了人?把柄落在便宜爹手里,岂不是要完。
“好了,都静一静,”崇昭帝说,“徐侯,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劲:“这臣没法说,臣认为那是刺客,就直接处置了,在北疆是一贯如此。回到京城之后,为了陛下安危臣更加警惕,生怕有刺客趁乱入城,没想到还真有一个。这不杀了,还留着过年吗?”
“诸位若是觉得本侯有罪,定罪便是。杀一名刺客,本侯打下来的功勋还扛得住这罪名。”
郑御史怒道:“徐侯可有证据证明,被杀之人不是百姓?!”
徐劲纳闷了:“本侯也想问郑御史,可有证据证明,本侯杀的不是刺客?你比本侯还懂刺客?”
郑御史:“你!死的人分明是观星司司主张大人的儿子!”
崇昭帝看了半天戏:“都停下吧。郑御史,坐回去罢,朕说几句。”
郑御史一拱手,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今日年宴,朕,不想谈论别的事情。郑御史所说之事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查,是不是刺客,总会有个结果。”
“这样,徐侯和郑御史,可都没有意见了吧?”
郑御史:“臣没有意见,只盼衙门敢好好查。”
徐劲:“臣本就没意见。”
曲渡边在屏风后吃东西,其实心早就高高悬了起来。
观星司司主的亲儿子?说宰就宰了?在大门口??
外祖父他,这么高调的吗!
听起来尸体都处理干净了,双方各执一词,那是不是刺客,岂不就是便宜爹一句话的事?若是便宜爹有意为难,就算外祖父功勋卓著,也难免不会脱层皮。
曲渡边偷偷瞅了眼崇昭帝。
后者面容并未露出怒色或者其他,平平静静的喝酒吃菜。
吃到最后,崇昭帝要提前退席,留给臣子们自由交谈,徐劲蓦地道:“陛下,臣待会儿有事找您!”
崇昭帝顿了顿。
“待会儿你与明亲王一道来吧。”
说完,他牵着曲渡边,从屏风后面绕道另外的一扇门,才出去了,愣是没叫持剑侯瞧见一点。
皇帝走后,妃嫔们也带着皇子们陆续离去。
大臣们这才真正活跃开。
谢静山跟旁边的人低语:“打问个事儿,刚才出头的郑御史,怎么以前没见他冒过头?”
“跟持剑侯不对付的吧,不然就是有人背后指使……后者更有可能,”工部右侍郎遮住嘴巴,轻声说,“就是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