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朗无云的下午, 派出所里吹着风扇，嗡嗡声让人有些想睡午觉。
小民警埋头整理先前几年的卷宗，由于身形偏瘦小, 不得不把手肘压在大订书机上全身用力往下压。
“咔——”
同一时间, 接警铃叮叮叮响起来。
小民警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童哥！接一下！我订完就过来！”
“童哥早去省城开会了, 你忘了？”副所长把保温杯搁在一边，慢悠悠过去接电话：“我，陈副, 怎么个事？”
“……啊？”
小民警竖起耳朵。
什么情况，出命案了？
老所长看她一眼，表情有点犹豫，原本闲散的站姿略作调整，但不算严肃。
“……啊？”他又一模一样地啊了一声：“是哪个小孩开玩笑呢？还是有精神病闹事？”
小民警飞快地凑了过来。
“行吧, 知道了，我们这会儿出警。”
“什么情况呀？”小姑娘很是积极：“出警带我一个！”
老警察挂电话之后没有马上接话，像是有点走神。
“总台那边说, 有几个男的……孕妇, 打算绑架一个年轻人。”
“他们准备了麻醉工具，还带了大半桶柴油, 打算先绑后烧。”
“……？”
男的，孕妇。
先绑后杀。
小民警冲回去把卷宗放好, 顺道扭头打听情况。
“那他们几个怀的孩子是他的吗？因为这事寻仇呢？”
老警察不知道为啥臊得慌：“小姑娘家少打听这种事！”
柯丁挂了公用电话, 双手插兜在街上慢悠悠地走。
借着路边车辆的反光镜, 他能轻易看见那几个尾随的人是如何鬼鬼祟祟地跟在身后。
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你现在也算在闹市区，人家不敢随便下手。”
“他们都要拿指甲刀凌迟我了, 我也得表现得像个受害人才行。”柯丁佯装在打量小摊上蔫巴的哈密瓜切片，许久道：“附近有没有小巷子？警察大概多久过来？”
“附近两条主干道都有施工情况, 估计还要十五分钟。”系统说：“你往前走三百米转弯，进那个烂尾楼，他们已经在擦刀子了。”
柯丁吹了声口哨，脚步更加轻快。
眼看着青年往前走，几个脚步笨拙的男人陆续冒头，其中不乏有人肚子隐隐作痛，表情不算好看。
“他是不是发现咱们了？”
“发现了也得下手！”韦堡恶狠狠地说：“你真打算生个大胖小子，回头再找个老公嫁了？”
小个头男人讪讪闭嘴，表情很是不安。
“他一个外乡人，在村里惹是生非，就算出事翘辫子了也不关咱们的事，你真以为警察会管！”
话虽如此，亲眼看见黄雨鑫走进烂尾楼里时，众人又有些踌躇。
那是个能使唤野狗野鸟的怪人，该不会在这里头设了什么埋伏吧。
韦振超一摸圆滚滚的肚皮，把前头探头探脑的家伙踹了一脚。
“别像个娘们！”他骂道：“你探路！走！”
众人毫无默契地分散寻找黄雨鑫的下落，大概过了十分钟才听见楼上有人很激动地喊了一声。
“他在那！”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一时间，七八个大肚子孕夫纷纷拿出工具围拢而上，还有五六个过来帮忙的弟兄抽出麻绳和砍骨刀，已经是彻底动了杀心。
没建完的半截筒子楼像春节时炸坏的炮仗，破破烂烂四处漏风。
黄雨鑫就站在三楼的显眼处，慢条斯理地拿酒精湿巾擦了擦栏杆，靠在那吹风。
他看向他们时，表情似笑非笑，神态竟有几分像他那个死去的姐姐。
韦堡作为主使者之一，站在一楼仰着头骂道：“小畜生！今天这死路是你自找的！”
“你跟韦杰华他们有仇，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做什么！”
“老子不管你是使了什么妖法还是邪术，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老子都要活活烧死你！！”
他中气十足地骂了几句地方粗话，连带着振奋了一群人，大伙儿紧跟着都有了底气，准备一拥而上把这外乡人给绑了。
话音未落，东南方竟有疾风刮来，黑压压的鸟群扑棱着翅膀不知道从哪汇集而来，每只鸟的双爪上还抓着什么东西。
韦振超大骂一声要死，那些鸟群就接二连三地摁着那怪异东西扑向众人的脸，着陆动作精准猛烈。
柯丁从兜里拿出一大包玉米粒，迎风洒去。
“吉祥的鸟儿叼来吉祥的抹布，”他赞赏道：“吉祥的人们吉祥地晕过去。这很好。”
“叽叽叽喳喳！”“啾啾！”
事情发生在须臾之间，又加上抹布上的药物剂量不算大，还没等旁人分辨出个所以然，好些人已经歪歪斜斜地或靠墙或栽倒。
韦振超处在半迷半醒的状态里，强撑着看向楼上的青年，掐着手心逼自己保持清醒。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这不人不鬼的东西还有后手！！
系统：“鸟崽子们差不多吃饱了，走之前要帮你抹掉犯罪证据吗？”
“问题不大，”柯丁说：“警察怎么还没来？”
“啊，老警察开错路了，在往回绕。”系统重新算了算：“还有六分钟不到，快了。”
柯丁打了个哈欠，专心玩手机自带的俄罗斯方块。
恰好抹布麻醉效用有限，很快有人恢复了清醒，骂骂咧咧地又往青年这边冲去。
“你不要过来啊。”黄雨鑫一板一眼地说：“我好害怕，你要对我做什么。”
为首的孕夫猛啐一口，扑过去就拿刀架住他的咽喉：“别动！！”
另一个人接过同伙抛来的麻绳，毫不犹豫地往黄雨鑫身上绕。
“怀孕？！老子也让你尝尝苦头！！”
黄雨鑫没挣扎，还在看楼下进出口的位置。
很快有三个警察冲过来，在看见一二三楼都有人的时候明显吓一跳，条件反射举起了枪。
“不许动！警察！”小女警勇敢地喊道：“停止你们的犯罪行为！释放人质！”
绑人的韦五往楼下一看，见是个小丫头片子在说话，冷笑一声继续狠狠绑人。
“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你。”他大喝一声：“老孙！浇汽油！”
同行的帮手立刻应声，把成桶柴油往楼上搬。
这年头谁烧得起汽油，也不看看油价多少钱了。
同行的另一个民警眼看着油桶还没搬到二楼，一个箭步冲过去进行阻拦。
小女警朝上空鸣枪一声，砰得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停止你们的犯罪行为！！”她清喝道：“释放人质，好好谈判！”
大部分人这会儿还处在迷糊又有点麻的状态里，被枪声吓得本能一抖，心里已经开始发怵了。
恢复行动能力的人只有三四个，此刻也是骑虎难下，看着已经自觉抱头蹲下的韦堡直骂娘。
这时候你像个孙子了！刚才耀武扬威那个劲了！
“犯罪又怎么样！”有头铁地朝底下吼道：“老子怀孕了！孕妇不能坐牢！”
“生完孩子一样坐牢！”旁边有人吼了回去：“你以为你一辈子怀个秤砣在肚子里呢！”
“操了，”韦五怒道：“姓黄的，你跟那几个警察说，是你把我们害成这样子，我们是无辜的！”
“说不说？！”他作势把刀刃逼紧黄雨鑫的脖颈：“老子这条命索性不要了，割断你脖子咱两一起死！”
黄雨鑫平和地说：“你自首吧。你老娘是被你活活饿死的。”
“你小时候没奶喝，她急得到处求人分你一点，把米稀筛了又筛，生怕你呛着。”
“操你妈的，关你屁事！！”韦五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多说一句老子先捅烂你这条舌头！！”
没等民警阻止，他扬起刀就要对准黄雨鑫的嘴，却被旁边的人直接撞到了地上，疼得哎呦一长声。
民警：“……？”
已经准备好反杀动作的青年：“……？”
韦五：“？！”
韦振超反手夺了水果刀，动作极其麻利地切开黄雨鑫双手上的绳子，完事把刀扔得贼远。
“警察同志！我是被他们胁迫的！都是他们逼我过来的！”
系统卧槽一声。
柯丁也愣一下：“不是这人第一个提议烧死我的吗？”
“不不不我不是在卧槽这个，”系统姐说：“韦浩宇突然要生了！！”
“卧槽？！”柯丁猛一跺脚：“这么重要的时候我居然不在！！”
“你估计走不开了，”系统快速环顾乱糟糟的现场：“你总不能这时候开口说，警察同志，我有个仇家要生孩子了，我得过去庆祝下他要活活痛死吧？”
柯丁非常悲痛：“我真的很想看啊！！！”
“小黄同志，你千万不要害怕，”韦振超扬着八度声音道：“我现在护送你下去，我拿我的生命保护你！”
“非常好！”楼下的民警鼓励道：“自首从宽，抗拒从严，收起你们的管制刀具！！”
谁要跟你一起演戏啊！！滚远点行不行！！
柯丁猛瞪一眼韦振超，私下问系统：“这才怀几个月，苦头都没吃完，他就要生了？！”
“主要是韦浩宇烟酒不忌，本来身体状况就烂，还成天在家里摔东西砸碗，激素和器官都绷不住了。”
系统深呼吸一口气，以奇异的腔调说：“他爹好像急了。”
“一着急，也跟着要生了。”
柯丁：“啊？”
-2-
韦浩宇压根没有吃过保胎药。
他自始至终不肯相信自己肚子里有个活物，宁可认为一切都是那个疯疯癫癫的黄雨鑫做了什么手脚。
神鬼对他有利的时候，他求神拜佛敬香磕头。
因果报应要妨碍他的时候，他一脚就能把神佛踢开，满口都是科学，哪怕他本人连初中二年级都没读完。
也不知道是早上灌了一大碗冷水，还是中午睡觉的时候压着肚子，半睡半醒的时候，男人一摸被洇湿的床单，手间全是黏腻的血。
他一瞬间被吓醒，扯着嗓子喊妈和弟弟。
老太太还在给老头擦药，催促弟弟过来帮忙看看，后者看到满床的血时吓得一哆嗦，拿着手机就要打120急救。
“你别动！你别动！我去喊妈！”
老太太听见儿子出血的时反而没反应。
“别打电话，”她漠然地说：“怀孕流血也正常，哪个女人不受点罪。”
“妈你是没有看到，”韦杰华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床上到处都是血，这会估计还在流血！”
“你去给他买几包卫生巾，”老太太慢吞吞地下床：“拿艾草熏一熏就行，去医院太贵了，别折腾。”
“妈！！”弟弟吓得都破音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老太太很不耐烦：“女人每个月都要来月经你不知道啊？！怀孕流血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我流掉你们姐姐的时候不知道流了几个月！！”
“我……我们还有个姐姐？！”
老太太嘟哝着找艾草去了，根本不急。
反而是老头一听说孙子要出事，挺着中风的状态硬要爬起来，发出老鼠被踩死一般的尖锐气音。
弟弟已经六神无主了。
“爸，你别乱动，爸我怕哥哥失血过多我要上去看看，你在这别乱动！”
越这样老头越急，用最大的力气狠狠拍着床边，希望把老太太叫回来听他使唤。
韦浩宇已经痛到在床上蜷缩打滚，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整个人像动物一样陷入崩溃。
“妈——妈！！”
弟弟拿着毛巾热水冲上来，手忙脚乱道：“你要当妈了，你先省省力气，不要乱叫，妈去拿艾草了……”
“要什么艾草，”韦浩宇咬着牙骂人：“打120！120！老子要死在这了！！”
韦杰华本来要给他擦身体，此刻又慌慌张张地去找手机。
“喂，120吗，我哥要生了……”
老太太又拿着艾草扑过来，不肯让弟弟叫救护车进山：“你哥没事！吃点药就好了！”
韦浩宇但凡有力气，现在直接跳起来给自己老娘一脚，此刻痛得整个人嘴唇发白，蜷缩在床上扯着嗓子喊：“打120！！再不叫医生来老子一辈子找你们索命！！”
韦杰华到底怕亲哥，顾不上亲妈几番阻止还是报了地址要救护车过来，临挂电话前想起什么，急急道：“我爸好像也不行了！要两辆车！”
“那得多少钱！！”老婆子气得不行：“雨点大的小事你打什么救护车！”
“我哥都要死了！！我爸也要死了！！”韦杰华把搪瓷盆往地上一摔，不管不顾地吼道：“你非要害死他们两个人吗！你把我哥害成这样还不够吗？！”
老太太像是被亲儿子狠狠扇了个巴掌，此刻睁大眼睛看着他们，怔怔后退了一步，突然不说话了。
楼下老头传来凄厉的喊叫声。
救护车花了接近四十分钟才到，一前一后用担架抬走老人男人，全村其他人都在这动静里听见了热闹，围得前前后后水泄不通，还有人搬着马扎过来边掰玉米棒子边看笑话，津津有味地挤在路口，不肯挪地儿。
“报应，挺好。”
“真要生啦？看着是男人啊，胸也没变大，还有胡子呢！”
更有碎嘴子老头凑过去问开道的护士。
“姑娘，他们家啥事啊，是传染病不？！”
护士没好气道：“让开让开！车开不过去了！”
“到底啥事啊，他们家万一传染别人，我们也怕得慌！”
“老年妊娠！别打听了！”
两辆救护车一前一后进村子又出村子，直接搞得全村都热闹起来。
好些村户家里还豁着厨房和天花板，更多人家里鸡飞狗跳还没能解决问题，此刻能看别家的笑话也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听浩子叫得撕心裂肺的，这就要生了？才几个月！”
“别人家正经媳妇生孩子都知道省点力气，他娘也是的，都不教教！也不怕孩子没力气出来！”
“怎么浩子要生，他爹也跟着进救护车了？”
“嘘，你不知道吧，他老爹也……那个了。”
“他爹？！他爹都多大年纪了，怀的谁的啊！！”
只见救护车开到了门口，韦家老二又慌慌张张跳出车，把浑浑噩噩的老娘拽上了车。
“你也得去！就我一个人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翠婶也去帮帮忙吧！他们家没女人能扛事，多带几个！”
几个热心的大娘前后跟着上了车，再见韦老太太像是枯木一般呆坐在角落里，皴裂的嘴唇有些颤抖，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医院里早有备案，但碰到这种早产的情况只觉得更加头大。
本来就是特殊病人，产道还有身体情况都和解剖书上讲的不一样，现在不光要临时检查产道发育情况，还得重新算各项药物用在男性身上的分量……
韦杰华躲在病房外，脸色吓得一片纸白。
“我爸都进手术室了，我哥为什么还不进去？！是他在流血，是他先出事的！”
护士医生都戴上橡胶手套，进门时快速解释了一句。
“要检查他的产道能不能承受分娩。”
“什么产道？！”
病房门一关，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你们不要碰我！！”
“不要脱我裤子——啊啊啊啊！！！”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绝望又尖锐的喊叫声里，夹杂着冰冷的警告。
“你再动对胎儿不好，我们不想给你用镇定剂。”
韦杰华机械地缓缓转头，看见亲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走过去慢慢坐下。
后者起身就走，不肯再跟他坐在一起。
这撕心裂肺的声音，韦杰华两年前听过好多次。
每次他哥哥进牛棚的时候，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叫的。
凄厉又尖锐，像动物一样。
护士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每个指头都有血，手腕也有血。
“产道可以用。”她平静地说：“你哥哥常年酗酒，身体情况不适合开刀，很容易出事。”
“我们现在给他推促产剂，宫口开到十指再去产室。”
“什么叫可以用？！”韦杰华的脸上重新有了恐惧神情：“他是人啊！！他是活生生的人啊！！什么叫可以用！！！”
护士快速加入新一轮的忙碌里，顾不上再解释更多。
像是已经知道结果一般，韦杰华在极度的恐惧和不安里深呼吸了好几次，推开门去确认哥哥的死活。
后者双腿大开着接受涂药，脸上都是泪痕，像极了一个绝望无助的女人。
韦杰华在黄雪蕊的脸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神情。
他和他哥当初花了八千块钱，从城里买了那个倔强的女人。
他们本来打算轮流用她生个孩子。
他哥哥活生生被架在那里等待分娩的时候，他只觉得寒气阴森森地从脚底往脊梁骨蹿。
就好像黄雪蕊和黄雨鑫都站在这里，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兄弟两个人。
眼泪滴到自己手上的时候，韦杰华才发觉自己在哭。
他害怕，他恐惧，他不想自己有一天会走上哥哥的后尘，也像这样生不如死。
门又被猛然撞开，孟婶脸色煞白地冲过来，满头都是汗。
“老二，你快去五楼手术室，你爸爸不行了！！”
“你妈妈不知道去哪了，你爸那边大的小的全都保不住，大出血还心脏停跳！”
“你别等电梯了快点跑上去吧，再晚点连你爸爸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韦杰华一句话都顾不上说，发疯一样地冲了出去。
孟婶也顾不上还在这里等着开宫口的韦家老大，一块儿往回跑。
病房门被关上的时候，又传来撕心裂肺的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下午四点入院，四点四十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老头子身体抱恙多年，根本无法孕育胎儿，那块肉在一个月前就没了声息，从头到尾也没有魂灵停留过。
只是肚子里养过一块肉，没有养活。
但对孟婶翠婶来说，一切都荒诞到令人害怕。
她们勉强能接受韦家老大是个女儿，没想到连老头都被搞大了肚子。
七八十岁的人了，得有多不检点！
韦杰华目睹父亲断气，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哆嗦。
“我妈呢？”他问。
“没见过。”几个妯娌面面相觑：“刚才就没见到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保下你哥哥，最好还保住你的大侄子。”有人插嘴道：“死者为大，可还有个孩子要生下来呢！”
“你们老韦家得有香火往后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