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重玄宗山门外, 月色笼罩翠绿青山,一湾湖水碧波荡漾。

湖边码头停驻几艘小船,此时夜深人静, 只有一艘船里亮着烛火。

船头斜倚着一位苍白俊俏的青年,他手中握着一串念珠, 随着念珠转动, 低吟的佛经从他口中溢出。

银辉月光的映照下,他的脸灰白毫无生机, 不见丝毫血色, 仿佛是一位病入膏肓,将死之人。

夜色里模糊的人影涌动,几道漆黑的影子从四面八方袭来,身披着朱红的衣裳, 头戴着僧帽。

几人齐刷刷跪倒在船前, 高声呼道:“参见佛子!”

青年正是李兰修避之不及的殷无极,在此守株待兔,已经等了好几日。

殷无极口中的诵经停止, 手里依旧转动着念珠, 抬起眼问道:“何事禀报?”

当中一人率先开口说道:“我们守在重玄宗各个方向,并未看到李兰修离宗, 佛子可要我们乔装打扮潜入重玄宗, 将其捉来呈给您?”

殷无极幽幽叹口气说:“不必, 他若躲在重玄宗,必是不愿见我。”

“可是佛子的身体……”那弟子欲言又止。

殷无极一把握住念珠,“不必担忧, 我没那么容易死。”

那弟子神情复杂,继续说道:“我们虽未发现李兰修离宗, 但他的身旁仆役方才离宗,向着西北方向而去,身后跟着一位修为高深的道修。”

“仆役?谁?”殷无极颇为有兴趣地问。

弟子一五一十地说:“一位黑衣负刀的少年,尾随他的道修我们不认识,不过他敛去气息,乔装打扮,藏匿身形,似乎是要对李兰修的仆役下手。”

殷无极对楚越印象深刻,若有所思地说:“这小子一步都不愿离开小莲花,若小莲花在宗门,他是不会离开的——”

“看来小莲花不在重玄宗了。”

说罢,他徐徐站起身来,轻轻地一笑道:“小莲花对我情深意切,离开宗门千里寻夫。”

那弟子一脸喜色,问道:“我们可要去找夫人?”

殷无极点点头,举目望向西北方向,“先去瞧瞧这小子,若他死了,可没人给我们带路了。”

几位弟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催动咒文,肩膀出现一架肩舆。

殷无极跃上肩舆落座,几个弟子抬着他凌空而起,身形化为残影,飞速地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此刻,碧绿的竹林里一道漆黑清瘦的身影浮动,楚越驾驭着脚下乌刀,风吹起衣衫袍角,更显身姿挺拔俊秀。

半个时辰前,他去了一趟千机峰找苏师颜,道明缘由之后,苏师颜将他带到白瀛的洞府前。

李兰修跟白瀛谈完之后,便离宗不告而别,白瀛必然知道点什么。

不出他所料,白瀛不待见他,一个字都不想告诉他。

但在听到李兰修跟着那位鬼界的朋友一同离开,白瀛决定暂时化干戈为玉帛,告诉他李兰修的去向。

毕竟比起“毫不起眼”的楚越,白瀛更讨厌那位鬼界的朋友。

楚越御刀迅速穿过层层叠叠竹林,眼前的山谷豁然开朗。

月明星稀,山谷小径,路边漆黑无光的茶寮里坐着一位修士,头戴黑纱帷帽,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楚越踏着的乌刀一顿,托着他缓缓降落在茶寮外。

他抬手微微一动,乌刀飞回到手中,瞧着修士问道:“前辈为何跟着我?”

无垢灵体知觉敏锐,他隐约察觉有人从重玄宗起,一路鬼鬼祟祟跟随他,只不过他忙着追随李兰修,无心搭理。

但现在人堵住去路,不搭理不成了。

修士指间夹着一枚灵石,本想将他从乌刀打下来,见他自己落下来一怔,随即起身道:“小道友,你可信天命?”

他的声音干哑生涩,似乎是变了自己的嗓音。

楚越神色隐隐不耐烦,哪有多余的时间耽误,“我信不信与你何干?”

修士笑几声,徐步走出茶寮,“我有一本堪舆之书,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小道友可知自己的命运?”

楚越负在身后的手,缓缓地握住刀柄,不动声色问:“前辈何意?”

修士在他面前几步远的位置,顿住脚步,似乎在打量他一遍,“大半年前,我为你卜过一卦。”

楚越眉头一挑,那时候他刚来到渭城,不认识任何重玄宗的人,“你认识我?”

修士又笑几声,从袖中拿出一本古朴书卷,“卦象曰你是应天受命之人,旷古绝今,修真界无人能及,未来你将驰骋三界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九州大陆皆在你手中。”

面对如此豪言壮语,楚越唇间溢出轻笑,“你这卦算得很准。”

修士也跟着笑,压低声音循循善诱地说:“卦象中你会开宗立派,四大道宗不及你一人,你有数之不尽的追随者,你的名字在这片大陆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楚越含笑瞧着他问:“前辈跟我说这些是何意?”

“卦象里你有多位红颜知己,命犯红鸾,桃花运旺盛,翠围珠绕,身边的美女如云,享尽齐人之福。”修士嗓音暗哑,说得极为蛊惑人心。

楚越敛去唇边笑意,神色冷冽地道:“我还有大事未办,前辈若再不说来意,休怪我不客气。”

修士走近他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前些日子我再为你卜了一卦,你的命——”

“倒没什么改变,只不过你本是天上最亮的魁星,如今成为伴星,有人夺去你的光彩,踩在你的头上。”

“至于你那些红颜知己,全都化为乌有,一个都不剩,你要断子绝孙。”

楚越唇边勾起一抹微妙笑意,阖着眼问:“谁夺去我的光彩?”

修士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赫然抬高声音说道:“紫台峰李兰修!”

楚越唇边弧度更深几分,抬起眼问道:“他可是我将来的道侣?”

修士被他问得一愣,恨铁不成钢地深吸一口气,“我说你的光华被李兰修夺走,他踩在你头上,你身边的红颜知己全都化为乌有,他害你如此境地,你没听明白?”

楚越眯眼盯着帷帽后模模糊糊的脸,唇边的笑意不减,“你想说李兰修改了我的命?”

修士松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终于明白了!李兰修不知从何处算出你是天选之子,奴役你,欺骗你,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岂能沉湎于美色,继续认贼做主?”

楚越颔首思索一瞬,低声说道:“我该谢谢阿修。”

修士再次一愣,大惑不解地问:“你谢他什么?”

楚越抬起头盯着他,风轻云淡地道:“当九州第一人,追随者无数,身边美人如云,多无趣乏味的人生,没意思透顶,哪比得了我如今?”

修士目光打量他一遍,冷嘲热讽说道:“你如今什么?如今你不就是李兰修的仆役?!”

楚越点点下巴承认,含着笑愉悦轻松。

修士被他气笑了,忽然掀起帷帽露出真容,“我原以为我爱徒江九思是天底下最疯的人,他比起你还是差远了,你就是个疯子!”

“薛峰主。”楚越毫不意外,重玄宗里擅长堪舆之术,唯有千机峰的薛悟究。

薛悟究冷笑几声,直截了当地问:“我是爱才之人,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杀了李兰修?”

楚越轻轻摇摇头,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抽出乌刀,“不必再给我机会,我的答案不会改。”

薛悟究盯着他的脸,“你应当清楚,你若不悔改,我会杀了你。”

深更半夜,重玄宗之外,乔装打扮,隐匿身形,显然是要杀人放火。

楚越心里一清二楚,勾起唇角笑了下,“薛峰主说我是天命之子,又如何知道是我死,而不是你死呢?”

薛悟究嗤笑几声,手臂向前一伸,一柄寒光凛冽的剑出现在手中,“天命之子又如何?如今你是金丹期的修士,我杀你如宰猪烹羊!”

说话间,一道寒光划过漆黑夜空,如流星般飞向楚越的脖颈。

叮——

余韵绵长的响声,仿佛是撞钟的回音无穷。

乌刀稳稳当当的架住长剑,薛悟究如今化神初期,一剑堪比排山倒海,楚越握刀的虎口裂开一条条血缝,渗出丝丝的鲜红,手指剧烈发颤。

他骨节分明的双手握紧刀,闪身避开一击,立即回手一刀直逼薛悟究的命门。

薛悟究没想到他居然还敢还手?闪避不及衣袖被划开一道,他蓦然冷笑一声,寸步不让,剑剑紧逼。

楚越跃上茶寮的屋顶,躲闪的间隙轻声问道:“你知道黑蛟真君是如何死的么?”

薛悟究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他的身法远在楚越之上,剑气顷刻间刺出几道伤口,嘲弄地反问道:“你想要李兰修做你的道侣,那你们可有春风一度?”

问得十分轻佻戏谑。

楚越深黑眼底流泻出浓浓杀机,一言不发照着他狠狠劈一刀!

薛悟究肩头被他的刀意划开一道血口,冷笑的神情毫无变化,“看来被我说中了,难怪你忠心耿耿,李延壁有这么个儿子,真是他的福气啊!”

楚越发狠咬住牙根,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盯着他不闪不避,刀刀直取命门。

顷刻间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锋锐剑意连绵不绝地袭向他,他发起疯来不管不顾,薛悟究也没沾多少便宜,身上的伤口一道一道,血浸湿衣衫。

薛悟究小瞧了他,不过一个金丹期的修士,竟然能伤到他。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可惜如此天纵奇才,竟然只服从李兰修一人。

随即,他不再迟疑,一手执剑架住楚越劈下来的乌刀,一手向空中一掏,竟掏出另一柄剑。

剑势如雷霆乍掠。

一剑噗嗤一声响穿进楚越胸口。

楚越黝黑无光的眼睛盯着他,眼里不见惊恐,反而有几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薛悟究看他是真的疯子,猛然抽出剑来,叹口气说道:“我不要你杀李兰修,我自己会去杀他,只要你说句后悔,我就放你一命如何?”

楚越嘴角溢出丝丝的血,驾着剑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却是冥顽不灵,眼里流露出嘲弄的笑意。

薛悟究成全他的死意,毫不留情地再给他两剑。

随着他抽出最后一剑,楚越扑通跪倒在地,身子向前一倾,手臂扶住地面,胸口迸出的血染红大片土地。

薛悟究收起两柄剑,望着他不肯低下的头,“为李兰修而死,你应当心满意足吧?”

“可惜我会把他也杀了。”

薛悟究心满意足地嗤笑几声,转身向着山涧小径走去,边走边说:“若只是杀他太便宜他,他夺我机遇,害我爱徒,我要先划烂他的脸,让他活个一年半载,再杀——”

“咕嘟——咕嘟——”

寂静的黑夜里响起清晰的怪异声响,似乎有什么巨型的怪物在吞咽口水。

薛悟究骤然顿住脚步,扩散的神识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但那吞咽口水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还有饥肠辘辘的咕咕叫声,几乎贴在他耳畔。

饶是见多识广的薛悟究,也是毛骨悚然,头皮发麻,他拔出剑来向后一劈,却劈了个空。

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薛悟究不信邪回过头,猝不及防撞上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血线仿佛活物一般在眉心涌动,汇聚成一个古怪的符号,血色里透出淡淡金光。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情绪,毫无灵动,木然呆滞,仿佛畜生的眼睛。

楚越攥指成拳,像穿破一张纸般,轻而易举地伸进他肚子里,血肉“叽咕叽咕”搅和响动。

薛悟究剧痛无比,想要运气抵挡,可全身的经脉分毫不能动弹,此刻仿佛一个普通人。

“你这是什么妖法?”

他惊惧地问道,回答他的是心口猛然一紧,心脏被人握在手里的感觉清晰。

薛悟究想要挣脱,却动都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心脏被扯出来,撕出一道血线。

然后便见到此生最后一幕,亦是最难忘的一幕。

楚越一口咬下去,热烫得血肉迸溅,仿佛是饿了很久的饥殍,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几口吃得干干净净。

那双恐怖至极的眼睛再次落在他身上,打量着他的胸膛,似乎在考虑下一个吃什么部位。

薛悟究扑倒地的一瞬间,终于明白黑蛟真君是如何死的了。

殷无极赶来便瞧见他一幕,一道漆黑的背影孤独矗立,薛悟究倒在地上生机全无。

几位弟子降落在地,殷无极稳稳当当坐在肩舆之上,手指轻悠悠叩着座椅的扶手,饶有兴趣地望着,“有意思,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楚越注意力全集中在面前的“餐食”,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耳尖忽然一震,他缓缓转过身,夜色里那张面孔熟悉至极。

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蹙起眉头,流露出明显的厌恶,虽然没有任何意识,但对这个人恨之入骨。

殷无极还在瞧着他,只见那道黑影猛然窜起,像一记凌空而降的重锤砸在肩舆,只听“嘎吱”一声响,抬着肩舆的弟子被砸的人仰马翻。

楚越四平八稳蹲在椅子的两端,攥着拳头向着殷无极的肚子里伸去——

殷无极比薛悟究的反应快一些,手臂一侧挡住他的动作,紧接着便是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热烫的血飞溅到殷无极脸上,他只觉得手臂一轻,眼前不放在眼里的少年,手里竟然握着一条手臂。

殷无极愣神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手臂,齐臂而断,像撕纸一般被扯了下来!

从未遇到过如此恐怖的境况,他感受到与薛悟究同样的境况,想要掀开身前的人,却无能为力。

就像一头待宰可怜的羔羊。

但他到底是红教的教主,少了一条手臂,比薛悟究还要冷静,立即说道:“留我一命,我给你数不尽的灵石功法……”

楚越神情没有任何反应,闻了闻他手臂的截面,似乎不合胃口。

殷无极后背发凉,快速地说道:“我知道一个秘境,有无尽的灵气法宝,绝妙无比,能助你的修为一日千里。”

楚越像扔垃圾似的,撂了他的手臂,目光再次对准他的胸口,血淋淋的拳头伸向他的胸口——

拳头穿透胸口的一瞬间,殷无极福至心灵,吐出三个清晰的字:“李兰修”

楚越忽然顿住,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仿佛在努力分辨这几个字的意思。

以及为何他会突然停住动作。

殷无极用尽全力取出一枚铁简,仅剩的一只手臂抛向夜空之中。

铁简在夜色里划出雪亮的寒光,露出雕琢的一束绽开的兰花,那是李兰修的一根扇柄。

楚越一眨不眨盯着那根扇柄,下意识地起身一跃,伸手握住那根扇柄。

他作为人的意识全无,只是依稀觉得这根扇柄,比任何的东西都要好吃。

殷无极趁机拍打着肩舆,声嘶力竭喊着:“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