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潜低眉顺目, 走进飞舟上一间房,向前几步叩首道:“弟子见过宗主。”
“起来。”
东川怀中抱着酒葫芦,拧开酒葫芦饮一口酒, 不以为然地问道:“你是素灵峰的弟子?入宗有几年了?”
韩潜站起身,垂着眼毕恭毕敬地答道:“是的, 弟子一百二十三年前入宗, 入宗那日宗主正在渡劫,素灵峰都能望见电闪雷鸣。”
东川瞧着他, 缓缓点点头, “嗯,我第七次渡飞升雷劫,你跟我还算有缘。”
“弟子的荣幸。”韩潜诚惶诚恐地回答。
东川退几步在椅子里落座,“这件你差事你办的不错, 幸亏你传讯回宗, 我们才能重创红教。”
韩潜抬起头来,一五一十地说道:“此次的功劳弟子不敢独揽,多亏重玄宗的李兰修……”
他将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李兰修是如何猜疑红教的目的, 又是如何发现白塔寺的端倪,原原本本地讲述一遍。
东川听罢微微地点头, 笑道:“照你说的, 我到应该谢谢他, 否则你们这些愣头青,都要折在这白塔寺了。”
“确实如此,若不是李公子, 我的下场与玄贞师弟一样。”韩潜说道。
东川晃着手里的酒葫芦,意兴阑珊地道:“玄贞遇到红教佛子, 谁都救不了他,也该他命中有此一劫——”
“那李兰修是如何从佛子手中逃生的?”
韩潜的脸突然一红,清清嗓子说:“我到佛堂之时,只见到佛子抱着一个美人,脱了他的鞋袜,然后……”
东川目光淡然地瞧着他,“哪来的美人?”
“李兰修,他没戴面具,弟子根据衣着认出他。”韩潜补充说。
东川下巴抬起,示意他继续说。
韩潜硬着头皮说道:“弟子只见佛子对着李兰修的足连亲带啃,如同色中饿鬼,那副样子好似在享受琼浆玉液。”
东川神情微妙,沉默须臾道:“后来呢?”
“后来,白塔寺阵法不知为何突然解开,佛子逃之夭夭,临走还中了李兰修一箭——”
“他受伤了?”
东川真君突然开口问道。
韩潜竟然听出几分关切,诧异抬起头来,东川真君神色平静。
他只觉得自己听错了,说道:“应当是受伤了,弟子后来在崖边见到他的血迹。”
“倒是命大,又给他逃过一劫。”东川真君说着嗤笑一声,眼里的更是笑意幽深。
韩潜继续说道:“还有一事,红教四位护法死状惨烈,似乎像是妖魔和厉鬼之手。”
东川重复念一遍“厉鬼”二字,神色凝重,“方才我听到,昨夜忽然下起雨,所有阴魂全都消失,这确实是鬼道所为。”
他顿一下,“此事你不必管,佛子祸乱滔天,仇家遍布三界,全都死了也不出奇。”
“那佛子为何会得罪妖魔和鬼道的人?”韩潜一头雾水很不理解。
东川白他一眼,“我哪知道?”
韩潜不好意思地笑笑。
东川拿起酒葫芦大口喝着酒,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去吧,回去再论功行赏。”
韩潜俯首听命,合上门离开。
东川站起身推开窗,凝望广场里恰似无极的金佛,幽幽念道:“无极,看来你长生法子也是错的,邪门歪道也不能令人长生不死。”
“没了娑婆供养,你命不久矣,那罗姹之体,我看你无福消受。”
他忽然一笑,袖子抹抹嘴角的酒渍,“你,我,还有三九,曾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我大限将至——”
“你的福让我享享,你应当不介意。”
李兰修回到重玄宗的飞舟,楚越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李兰修走进房间,身后尾巴也跟着进门,明目张胆的登堂入室。
他转过身,下巴冷冷一挑道:“出去。”
楚越后退一步到门口,朝他露出晴朗分明的笑容,嘴角笑窝浅浅,很讨喜的模样。
李兰修无动于衷,瞥他一眼说:“关门。”
楚越把门关上,隔着门板轻声细语地说:“我在这守着,公子有什么吩咐唤我。”
李兰修置之不理,从纳戒里取出与顾正行的通讯符,衔在指间把玩一圈。
符篆在修白指间灵动翻转,像只金色蝴蝶围绕手指飞舞。
顾正行用傀儡影子一直跟在他身边,处心积虑地监视着,他竟然没有任何察觉。
还是不够强大。
六道莲台阵阴差阳错,帮他一个大忙,送他到达顾正行最痛苦一刻,他顺势解开顾正行心结。
现在,顾正行应当把他视为知己兄弟。
男人与男人的友谊便是如此开始,见过兄弟最凄惨落魄一面,才会有灵魂的共鸣,仿佛是“世界上只有这个人懂我。”
李兰修很乐意与顾正行做朋友,有位鬼王当小弟,如虎添翼。
楚越环抱手臂,背靠门外墙壁,专注听着里面动静。
忽然,一股寒凉鬼气扑面而来,脖颈的汗毛竖起,他环顾空无一人走廊,背过手摁住腰后的刀柄,“阁下来见我家公子?为何遮遮掩掩?”
话音落下,面前显出一道幽绿身影,模样俊逸的青年男子。
顾正行认出他是李兰修的“小公狗”,施施然说:“劳烦通报一声,告诉李公子。”
楚越目光从头扫到脚,竟看不出对方修为,但方才的鬼气,与偷窥李兰修的黑影如出一辙。
“稍等。”
他微微一笑,站直身叩叩房门,亲昵地道:“兰修,你那位鬼道的朋友来了。”
“请他进来。”
楚越推开房间门,宽敞明亮的屋子,装点华贵雅致。
李兰修坐在窗边一张美人榻里,手臂支在矮几,悠悠扶着下巴,姿态松弛慵懒。
房间窗户大开,漫天云霞托着他清瘦侧脸,他瞥一眼顾正行,挑起眉尖故作惊讶。
楚越走到他身边,躬下腰凑在脸边问道:“你想喝什么茶?”
顾正行脚步一顿,“李公子,好久不见。”
“请坐。”李兰修眼神示意他落座,伸手轻推开楚越的脸,“出去玩。”
楚越瞥眼顾正行,拎起桌上的茶壶,行云流水地倒两杯茶。
一杯搁在李兰修身边的案几,另一杯他端给顾正行,“请用茶。”
顾正行接过茶盏搁在花几,瞥他一眼,等着他离开。
楚越毫无眼力劲,坐到李兰修身边。
自然的好似这也是他的房间,他与李兰修共居一室。
顾正行看他一眼,“李公子,我有事与你相谈。”
李兰修推测顾正行要说的话,不便旁听,踹一脚楚越膝盖,下巴一努说:“出去。”
楚越深深盯一眼顾正行,眼神幽冷尖锐,站起身来拂拂过膝盖灰尘,慢悠悠地走出门,动作缓慢关上门。
房间里,安静须臾,顾正行轻声问道:“你的灵力恢复的如何?”
“嗯,好多了。”
“那便好,我这有颗充盈灵力的丹药,留给你。”
“谢了,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
“该道谢的是我,你在幻境里——”
房间里的戛然而止。
楚越的神识被隔音结界挡住,无法继续探听,他神情蓦然凛冽,一股烦躁涌上心头。
顾正行设下隔音结界,盯着李兰修,不疾不徐地说道:“见到的是两百年前之事,我本是……凌云剑宗弟子,东川真君是我的师父。”
李兰修扶着下巴,点点头懒道:“原来你是凌云剑宗弟子。”
顾正行阖下眼,自嘲笑一声,“不算是,宗门羞于提起我,因为我练红教的剑法,最终入了魔道杀害师兄弟。”
未听到李兰修声音,他抬起眼,李兰修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眸望着他,问道:“你没有杀?”
顾正行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以前我很肯定,现在不太确定。”
李兰修歪过头,似笑非笑地问:“你怎么连自己杀没杀人都记不清?”
明明是一件沉痛至极的事情,顾正行却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感染,不由地一笑道:“自从我练了那本剑法,时常神思恍惚,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李兰修手指轻轻叩几下额角,听得很认真。
顾正行望着他,摩挲着袖子里的珊瑚珠,“那本古怪的剑法,我与东川捣毁红教的一个据点时发现的,我痴迷武学,道宗的剑术已经无人能及,很想探究红教的剑法。“
李兰修慢条斯理地道:“我猜东川真君不同意,他让你销毁剑法,你耐不住好奇心,偷偷留下那本剑法。”
顾正行沉默须臾,点头道:“确实如此。”
李兰修心里叹口气,无话可说。
顾正行淡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谈往事,“你那颗妖丹品相上佳,从何处得来?”
忽然门外“砰——”地一声巨响。
似乎外面的人不慎撞到门框。
李兰修嘴角微微翘起,望向紧闭的房门,心里默数着:
“一,二——”
房门从外推开,楚越大步冲进来,先瞥眼顾正行,再看向李兰修道:“公子——”
“那颗妖丹。”李兰修瞥眼他,瞧着顾正行说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我的,我把它交给你了。”
楚越神情平静内敛,声音骤然低沉轻柔,“茶很烫,公子稍后在喝。”
顾正行一怔,嘴角翘起的弧度隐约,“原来是你很珍贵的东西。”
李兰修手指试试茶盏恰到好处的温度,眼波一转示意楚越出去。
楚越咀嚼着方才听到的话,瞥眼顾正行,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容,退出门去。
李兰修一句话游刃有余地讨到两人的欢心。
他打量着顾正行,明知故问道:“你现在是鬼还是人?”
顾正行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是鬼,但我不会害你。”
李兰修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点。
顾正行走到他身边,像刚才楚越似得躬下腰,方便他仔细观察自己的脸。
李兰修捏一把他脸颊,手指被冰的一颤,“好凉。”
顾正行鬼王之体,周身鬼气当然阴寒刺骨,眼里含着笑问:“凉么?”
李兰修松开手,认认真真地瞧着他,“这么凉,你一定很冷吧?”
顾正行嘴唇忽然抿住,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他。
李兰修哪知道他想什么,坐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也算有缘,以后若有机会,我会帮你调查当年的冤屈。”
为收服这位小弟,他眼神真挚动人,黑白剔透的眸子不见一丝杂质。
顾正行一把握住他搭在肩膀的手,盯着他的眼神幽暗不见底,“我该如何谢谢你?”
李兰修抽出手,拍拍他的手背,“不必谢我,你的命都是我的,应当如此。”
顾正行缓缓点头,轻声地说:“好,以后你便是我顾正行最好的兄弟。”
好兄弟,你可知道厉鬼一旦缠上人,永远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