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停歇。
压在梦仙城的乌云散去, 傍晚天边露出一线赤色夕阳,为湿漉漉的亭台楼阁镀上一层静谧浅金。
大街上的店铺先是推开一扇门,探出一颗脑袋东张西望, 步履匆匆地跑到下家店铺,叩叩门, 隔着门窃窃私语说一阵, 紧接着这扇门打开,主人向着另一家走去。
于是就这么一传十, 十传百, 不多时,梦仙城中的百姓都听闻有一位能翻云覆雨的神仙。
李兰修坐在茶肆里,一手扶着下巴思索,原书里没有提过红教屠城的理由, 魔宗杀人实属家常便饭, 那位红教的教主,为给佩剑开光都能杀一城人庆祝。
楚越坐在他身旁,拎起茶壶倒一杯茶, 推给他。
另一边的几人神色各异, 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们。
韩潜传音问道:“李师弟,这李兰修似乎不认识你?”
自打进门之后, 李兰修一眼都没往这边看过, 安抚百姓之后, 便坐下来一言不发。
李玄贞瞥一眼韩潜,泰然自若说道:“多年未见,我已不是当年任他欺辱的幼童, 他没认出很正常。”
江琢一直端量李兰修,从他的角度只能瞧见侧影清瘦, 丝润墨发很随意半束半披,露出的皮肤干净剔透,在墨发红衣里白得很显眼。
修行之人,讲究行得正,坐得端,一堂里唯独李兰修坐得松散慵懒,似乎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
他们几人看李兰修的目光不加遮掩,谁都能察觉到在被注视,但他瞧都不往这边瞧一眼,仿佛习以为常。
江琢未看见他的脸,也不得不承认,他这种姿态,确实有种令人遐想的美。
难怪江九思会沦陷。
茶肆掌柜的端来一盘干果,方才见证神迹,他笑眯眯瞧着李兰修与楚越,“两位仙师,可有落脚之处?我家楼上有几间空房……”
“不必。”楚越道一句,他望向李兰修,斟酌一下说道:“公子,梦仙城的城主与我相识,城中官兵护卫皆由他指挥,我们不如住进城主府,方便随时掌控城中情况。”
东岳国的太子当然认识东岳国属下的城主。
李兰修点点头,抄起桌上的扇子一挥,起身说道:“好,我们去城主府。”
他走到茶肆的门口,脚步一顿,瞧向坐着的几位道宗修士,“诸位一起来吧。”
说罢,他迈过门槛走出门去。
韩潜率先站起身,挥手招呼凌云剑宗的弟子。
其他人皆起身,李玄贞坐着纹丝不动,若有所思地盯着李兰修的背影。
江琢轻轻嗤笑,抱着手臂审视韩潜,“你真要跟他去城主府?”
韩潜置之一笑答道:“我们来梦仙城是为守护百姓平安,从他方才他安抚人心的能力,我判断他是位合格的伙伴,至于他长相美与丑,与此次任务无关。”
李玄贞点点头,起身笑道:“韩师兄所言甚是,我们来此不是为报私仇,我跟你一同去城主府,江少主你觉得呢?”
江琢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与他们一同离去。
城主府坐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大宅,门前守卫森严,楚越与领头的守卫说几句话,那守卫走进大宅里,不一会儿,宅中急匆匆出来一位清隽的中年男子。
许城主疾步走下阶梯,瞧见楚越热泪盈眶,再看向李兰修,他笑道:“诸位仙长驾临小城,在下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李兰修走进城主府,不多时,见到几位白衣负剑的女冠坐在厅堂,玉女宗的弟子先他们一步来到城主府。
“几位快请坐。”许城主招呼着家仆奉茶,一行仆役捧着茶鱼贯而入,他端起一杯,几步递给楚越,张着嘴欲言又止,“仙长喝茶。”
楚越拍拍他的手臂宽慰,许城主反手握住他的手臂,满眼热泪滚滚,楚越瞥向李兰修,向他轻声介绍道:“这是我家李公子,重玄宗紫台峰弟子。”
许城主亲手端来茶,奉给李兰修,“仙长请喝茶,一路辛苦了。”
“谢过城主。”李兰修端过茶搁在桌上,瞧眼坐在他对面的几位修士。
一个穿着凌云剑宗衣着的青年,望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抬手摸向颚下位置,那正是李兰修颚下伤痕所在的位置。
李兰修淡定挪开目光看下一位,青年笑意骤然消失,满脸阴云密布,很不满没被他认出来。
江琢对上他的目光,微微挺挺胸膛,扬起下颚高高在上,同样被他视若无物,江琢的下颚一僵。
韩潜在他看过来时,站起身拱手道:“在下凌云剑宗青南峰韩潜,敢问几位是……”
“重玄宗紫台峰,李兰修。”李兰修向着他简单地道。
楚越目光扫过几个人,在李玄贞身上停留一瞬,他留意到方才李玄贞的动作,“紫台峰楚越。”
几位戴着雪白帷帽的女冠一一介绍到自己的姓名,其中坐在当中的女冠,撩起帷帽的白纱道:“玉女宗,井眉,”
说罢,她瞧眼李兰修。
楚越眉头顿时一跳,立即转头看向李兰修。
玉女宗的圣女,李兰修曾与她在沧溟界有过一面之缘,他点着头嗓音含笑,“好久不见。”
井眉瞧着他道:“后来打听过,你当真不是练剑的,那日属我强人所难,多有得罪。”
李兰修握着扇子,扇尾漫不经心抵着下颚,“那日我也有怠慢,不过,能在这风雨飘摇之时再见到井眉仙子,倒也是件妙事。”
井眉感受到一道寒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放下帷帽白纱,隔着纱若有所思地打量李兰修和楚越。
原来上次不是错觉,她只是跟这位李公子说几句话,李公子的契奴便寒光凛冽地盯着她,就像是……狗护着碗里的骨头,不准任何人靠近。
李玄贞忽然起身,望着李兰修一字一顿地说道:“凌云剑宗,李玄贞。”
江琢一怔,也瞧着李兰修说道:“流云宗,江琢。”
李兰修心底“嗯?”一声,眼波扫过江琢,原来是四海商会的少主。
江琢视线触碰他的目光,才发觉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弯勾的弧度似丹青妙笔,颖秀劲清,眼眸清亮剔透,眼波慢悠悠扫人时——
令人心莫名其妙地乱跳。
他定住心神,不以为然地嗤笑几声。
李玄贞落了个冷清,他含笑坐回椅子里,淡然地向韩潜传音说道:“他认识我,只是装作不认识。”
韩潜蹙眉不解,李兰修认不认识你就这么重要么?何必三番四次的试探。
许城主双手击掌,家仆为每人奉上一本小册,记录梦仙城的人口以及地下密道种种数据。
一列官兵抬着担床进入厅堂,上头盖着白布,布下突出隐约人形,抬进来七八具尸首停放在堂中。
许城主说道:“诸位仙长,这些尸首是从盂城运来的,盂城距离梦仙城不过五十里,前日刚遭遇了毒手,尸首大部分皆是在……”
“盂城的城隍庙门口广场发现。”许城主深吸一口气,平静之后继续说道:“许某为官多年,经手案件无数,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尸况,令人胆寒啊!”
楚越凑近李兰修,低声说道:“公子,我去看看。”
李兰修扇子轻推一把他的脸,疏懒地说:“嗯,去吧。”
楚越深深盯他一眼,起身走到担床旁揭开白布,一具老翁的尸首展露,衣裳齐整,全身不见任何显眼伤口,闭着眼睛神态安详,仿佛安睡一般。
他的眉心正中有一颗圆圆的小红点,红点颜色鲜艳,宛如朱砂,恰如观音的眉心痣,瞧起来竟然有几分慈悲平和的神性。
李兰修瞧着这一颗“观音痣”,楚越逐一掀开尸首上罩的白布,其他尸首与老翁相同,死状安详,只有眉心一点红。
这样的尸况,如何都谈不上许城主所说的令人胆寒,许城主侧开头闭着眼睛说:“太……仙长,你摁下他眉心的朱砂痣,便知分晓。”
楚越指腹摁住老翁眉心的朱砂痣,略一使力,骤然间,眉心的红点应声塌陷,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声响。
老翁的额头一瞬间脆弱不堪,紧接着整个眉心直接凹陷下去。
在场之人皆是一怔。
只见眉心塌陷处,露出一个血色空洞,红色液体从洞口凹陷处奔流溢出,空气中瞬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
李兰修站起身来走向尸首,与此同时其余几人也起身查看,他低下头瞧着凹陷的洞口,里面幽深空洞,眯起眼梢命令道:“继续。”
楚越默不作声照办,几根手指伸进洞口,紧接着他一使力,整只手毫无阻碍地伸进老翁的头颅里,他顿一下低声说:“公子,里面是空的。”
话音一落,在场道宗修士都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寒。
他抽出手来,被撑开的洞口忽然向里塌陷,老翁整张脸毁于一旦,只剩下血糊糊混着碎骨残渣的一团粘稠液体。
凌云剑宗几位年轻弟子,转过身捂着嘴遏止呕吐的冲动。
李兰修拿出手帕扔给楚越,退回到椅子落座,别开眼不再看那具恐怖的尸体。
楚越捏着他的手帕,擦拭着手掌沾染的血,站到他身前遮挡住令人胆寒的场景。
许城主幽幽地说道:“所有的死状皆是如此。”
韩潜乃凌云剑宗中庸之流的弟子,修为虽不高,但历练很多,见多识广,他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尸首。
李玄贞被楚越挡住目光,瞧不见李兰修,转头问道:“韩师兄,你曾去过金月城,金月城也是如此?”
韩潜摇摇头说道:“我去金月城时距离屠城都过月余,城中的官兵尚在清理,尸体都已不堪入目,未曾见过如此状况。”
“不过……我到想一件事。”
江琢皱着眉问道:“什么事?”
韩潜站起身后退几步,思索着说道:“两百年前,我宗曾有一位师兄……顾正行师兄,他因痴迷红教剑法误入歧途,令我宗门蒙羞。”
“从那时起,我宗便禁止弟子研习一切与红教有关的书籍。”
“不过,我这人天生好奇,我在藏书阁里找到顾师兄藏起来的一本书,书中记载红教的教主,在教中被称为佛子,佛有三十二法相,其中的一相便是‘眉间白毫相’。”
所谓眉间白毫相,便是眉心的红点,能拥有此相的人,佛陀会免去其受轮回之苦,引其往极乐世界。
“所以我猜测,这种死法是有意为之,乃是佛子的赏赐。”
韩潜说完身上涌起一阵恶寒,什么样的赏赐会掏空头骨?
头骨里只剩下碎肉与骨头渣,不像是掏干净,倒像是吃干净的。
吃完之后再从眉心钻出来,光是想想那个画面,足以令人胆寒了。
李兰修在楚越的背后,众人只瞧见他衣袖松散搭在扶手,听着他轻悠的嗓音说道:“红教为何要屠城?”
这个问题从来到梦仙城,他一直在思考。
李玄贞轻笑一声,反问道:“魔宗杀人还需要理由?”
江琢盯着他搭在椅子那只手,雪白修长,指节处的淡粉很惹眼,挡着的楚越很碍眼,“红教与我们势不两立,屠城当然是为挑衅道宗。”
“李道兄有什么见解?”井眉突然问道。
李兰修侧过头瞧她一眼,楚越往前一挪,挡住他看井眉的目光。
韩潜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道宗人人皆知红教都是疯子,疯子杀人不需要理由、
李兰修提出之后,他稍稍一想,“红教若想挑衅道宗,大可屠几个小宗派,岂不是更令我们气愤么?”
“这倒是……”江琢无可反驳。
韩潜看向李兰修,清清嗓子虚心请教道:“李公子有何见解?”
李兰修坐起身来,平静有条不紊地说:“恶人从来不会做无用功,红教所作所为,必是有目的,所谓的‘赏赐’,其实是掠夺,他们一定获得我们暂时无法得知的东西。”
好人他不懂,但坏人他了解,因为他就是。
楚越嘴角微微勾起,挺直胸膛说道:“公子说得有理。”
李玄贞轻笑着摇摇头,好声好气劝道:“红教只是杀人,没有掠夺钱财,这些穷苦老百姓身上有什么值得红教贪图的?李公子,别钻死胡同里了。”
与他坐在一排的韩潜却在点头,很认同地说:“李公子所言极是。”
井眉轻声地道:“我认同李道兄。”
李玄贞讶异看向同门师兄,方才还在说什么“名门之后如此恶毒”,现在就倒戈赞同李兰修。
他满场孤立无援,目光转向江琢,突然含笑问道:“江琢,你觉得呢?”
江琢盯着李兰修轻叩着扶手的手指,指甲亮着柔润的莹光,仿佛似价值千金的明珠,不假思索地说:“我觉得他说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