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家的人都知道楼婪就是头疯子,痴狂地变态地爱上一座雕像。
活人爱上死物,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
考古学家从沙漠里挖出一座雕像,研究发现大概率是数百年前那一片绿洲的人崇拜的神。
后来绿洲渐渐被风沙掩埋,绿洲的人也早就迁到了别处融入别的文化,这一段历史也就不清不楚。
除了石雕,陆陆续续又挖出不少木雕、骨雕,都是覆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神秘的眼来。
无独有偶,有渔民从海洋里打捞起雕像,经过对比,那海洋里雕像的眼与绿洲雕像的眼眸别无二致。
沙漠地带和沿海地带怎么会信仰同一个神?
海洋里那雕像被腐蚀,模样不是很清晰,复原出来的图直接爆上了热搜,没别的理由,就是过分的美与神圣,雕刻这塑像的人若不是心中充满了极致的情感,绝无法雕刻得这般令人惊艳。
即使被侵蚀得模糊,依旧能感受到那无与伦比的爱与虔诚。
也有人说这复原图不够复原,死板僵硬,充满了人类自以为是的想象,真正的神像一定更加惊心动魄。
就凭那双眼,没有人能画出的眼眸,无法形容的幽远……如果在沙漠里和海洋里都能打捞起相似的神像,有没有可能,历史上就存在着这么一位人,被虔诚的崇拜推上了至高的神位。
雕像这样细致而清晰的刻画,不似凭空想象,仿佛真有那么一位存在,为沙漠带去绿洲,为海洋带去安宁……更有人说,历史上似乎总有一个人的影子,从远古到如今……
兽人记载缪同十分关注的林,消失在雾气中。
霸主戊衡终年思念的神,晚年刻在石上、竹简上的像,虽然侵蚀模糊了,可看起来怎么跟挖出来的雕像神韵如此相似。
一统天下的大蕲王庭里,一位记载为林的王爷……
逐鹿天下的豪雄军营里,有一位军医与知己,于豪雄死后乘舟远去,记载里也是林。
著名大家隗溪记录自己的友人林笑却……传说中的鲛人生活在海洋,有没有可能雕像是鲛人雕刻……兽人的骨头都挖出来了,鲛人不过是人鱼,真实存在也不是不可能……
网络上吵翻天了,有的说如果同姓就是一人,他还是始皇帝呢;有的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神神鬼鬼那一套;还有的说有相同的崇拜祭祀文化,很可能是绿洲那批人迁到了沿海地区,没什么可奇怪的。
经过发酵和时间的蔓延,痴迷于神像的也有不少,但没有一个像楼婪这般疯癫,真把神像当成了活人,向科考团队投资大把大把的钱挖掘研究,自己还病态地关在工作房里整日整日雕刻神像。
楼家的不少人都希望楼婪真的疯了,最好疯到不能自理,楼家这样多的钱财怎么能交给一个疯子呢?
但楼老爷子就这么一个孙子,儿子儿媳意外去世,其余的都是旁支——老爷子兄弟姐妹的孩子。这家业是老爷子发展起来,除了楼婪没其他人的份。
除非楼婪死了,跟他的爸妈一样,意外死去。
但可恨的是,老爷子立下遗嘱并公证公开,如果唯一的继承人楼婪去世,钱财捐给国家。只有楼婪活着,旁支才能拿到固定分红,过那一如既往的奢侈生活。
他们不但不能做手脚,还得防着其他人做手脚把楼婪害死,简直是打落牙齿活血吞。
如果楼婪疯了就好了,住进精神病院无法自理,成植物人更好,没死也没活。
楼婪啊楼婪,怎么就不把自己逼得更疯些,一无是处坐拥金山,怎么能没有亲人帮着看顾呢?
工作室里,楼婪望着面前三米高的雕像,近乎苛刻地凝视,不够,还是不够,他刻不出神灵半分的风采来。
神啊,这世面上所有的人都在玷污你,楼婪也是其中卑劣的一个。
我渴望真实的你,却做不到将你雕刻得真实。
穷尽我一生之力,耗尽我的灵魂,也不能够接近你,拥抱你,在你的脚边祈祷。
我要怎样虔诚,才能够唤醒你。
我该如何献祭,才能听到您的呼唤。
楼婪垂眸望向刻刀,是不是疼痛,唯有真实的疼痛能够唤起您的怜悯,得到您的垂怜。
楼婪轻而易举划了一刀,血色很快流淌而下,他笑着用沾着血的手掌,抚上神像的身躯。
吸食信徒的血液,取用信徒的性命,吞噬我的灵魂,醒来……爱人……
楼婪笑着,他从来就不是个纯粹而虔诚的信徒,一开始就生了污秽之心,如果神真的醒了过来,想必是将他挫骨扬灰叫他死在神的脚下。
可没关系啊,踏在我的身躯上前行,沾湿您的鞋履,我的血和泪和我的尸骨一样的谦卑。
只要您睁开眼看看我。
哪怕我受尽永生永世的折磨,只要您看看我。
就一眼。
我会向您证明,我才是那个足以跪在您脚边祈祷的人。
一场车祸,一家三口只剩下楼婪一个。
妈妈牢牢地将他护在身下。
父亲死在当场,妈妈还没送到医院半途就死掉了。
只有他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医院里,他看见电视机里播放出新闻,海里打捞出神像,只一眼,就那一眼,他就明白,一定有什么值得在意,生命还能够继续,他要找到祂。
他不要玩具,不要鲜花,孩子指着电视对爷爷说:“我看见祂了,真的,爷爷,我在梦里看见祂了。”
“祂真实存在,我才是那个死去的人,祂真的存在爷爷你相信我,你帮我找到祂好不好。我和爸爸妈妈一样都死去了,全世界都死去了,只有祂还活着。”
“我不害怕,我不会像爸爸妈妈一样腐烂,我还得有一具身躯。”
“爸爸妈妈安慰我了,让我不要害怕……他们说我是神的信徒,他们去了天国,我在人间足够的虔诚,我会和爸爸妈妈团聚的。到那个时候,我就无所不能了。”
无所不能的楼婪可以拦下一切的悲哀,阻止一切的祸患,将凄惨消弭于无形。
可长大后的他,虔诚里掺杂了私欲,他爱上了雕像里的神,期待孕育出神的灵体,雕像如壳破裂,神从胎心里出来。
有所谓的亲人,曾蛊惑他吞下违禁药品:“只要吞下,你就能看见你的神了。”
楼婪的选择是用手中的刻刀,划破亲人的颈项,轻轻的一刀,不致命。
他看见倒下的亲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以及目光里的惊骇与恐慌求饶,慢慢地笑了。
“外物?一表三千里的兄长,你是蛊惑我背叛我的神,用一个虚幻的假象代替祂,你说说,我该怎样审判你。”
远亲被拖走了,血迹斑斑。
爷爷劝他放下刀来,楼婪将远亲的药交给爷爷:“您看,他叫我吃下呢,我吃了疯了,爷爷,我还是你的孙子,可他就只能成为亡魂了。”
“我放过他,轻判他,不是我良善,”楼婪望向身后的雕像,“只是不想在神面前犯了杀戒。”
爷爷望着楼婪,眼眶隐隐泪意,他抱了抱楼婪,随后亲自用湿帕擦去室内的血液,擦去他孙子刀下的痕迹。
“爷爷会处理好,别难过。”
后来楼婪再也没见到那远亲,据说是远远地打发到了国外,染上了东西,死在路边了。
掌心的血润湿神像的身,楼婪又划了一刀,让血液不要困在肌肤之内,流动如生命的源泉,浇灌他冷冰冰的神像。
把我的温度取去,温暖神的身躯。
楼婪哀哀地流下泪来,只恨这疼痛不够刺骨,唤不醒沉睡的神灵。
“如果这把刻刀,抵达我的心脏,您能够醒来吗?”
“告诉我。”
“回答我。”
“求您了。”
楼婪流着泪跪倒在神像前。
爷爷在世之时,原谅他不能够先一步离去。
爷爷会伤心的。
“我做不到心无旁骛,我献不了这具身躯,你不会回应我,我知道,我甘心,我……我终究死去。”
窗外的风浮动纱帘,日光斜斜洒下,楼婪蜷缩在神像脚边,血与泪渐渐凋零。
一觉千年,神像散碎成灰,林笑却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眼前沉睡的少年。
受了伤,哀哀的沉眠。
他将少年抱了起来,一千年过去,天地间已无寂的声息。
林笑却推开工作室的房门,抱着少年沐浴在阳光之下。
有一点晃眼,林笑却静静地伫立许久才适应过来。
楼婪在阳光中渐渐睁开眼,他痴傻住了,怎么会,神祇怎么能满足于如此低廉的疼痛,垂怜于他这个不忠之人,就这样慈悲地抱起他。
至少,至少要挖去他的一颗心脏。
如此慈悲,会被得寸进尺的,神祇,不要怜悯世人。
不能够看在眼里。
蝼蚁的其中一只,不值得垂下您的眼眸。
可再激荡的情绪也掩不下灵魂的狂喜。
楼婪伸出手,渴望地贪婪地抚上神的面庞。
爱一下我,哪怕只有一刹。
卑劣如我。
掌心的血迹弄脏了他虔诚祈祷的神。
楼婪心脏极夸张地跳,痛恨自己与狂欢之愉,相融相依。
“剜去我的心脏,陪伴我这一场午后的梦,神啊——”
林笑却垂下眸来,望向怀中的人。
这样凄绝自残的目光……千年后的小孩不要哀伤,林笑却吻向他的脸颊,一个午安吻。
无形的神力注入这孩子的身躯,带走过度的绝望,带来安宁。
“睡吧,我会陪着你,在这样一个午后。”
他哄着孩子睡觉,即使从面容上看,并没有多少年龄差可言。
可他从远古走来,面前的少年,说不准是哪个族人的后代,一晃而过,无数代人消逝……
而他仍旧站在这天地之间。
日头暖。
一个安谧的午后,庭院里来来去去,但没有一个望过来。
房门之前,他们能看见的只有虚无。
并没有楼婪和抱着楼婪的神祇。
傍晚,夕阳斜坠,楼婪在工作室内醒了过来,掌心并无伤痕。
一切仿佛只是幻梦。面前的神像仍然屹立着。
可他突然清醒过来。
从长久以来的痛苦与绝望中脱离。
楼婪抚上胸口,第一次如此的安心。
仿佛初生,一切又从头开始。他听见窗外的蝉鸣、听见风、听见纱帘浮动。
往常从未关注的声息,从未关注的世界,重新拥抱了他。
他望向眼前的神像,半晌后扔下了刻刀,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去。
爷爷担心地来看他,楼婪抱住爷爷。
他说:“我遇见祂了。”
“爷爷,我好像活过来了。”
从一场延绵多年的凌迟里解脱。
楼婪说他饿了,要爷爷陪他吃晚餐。
衰老的爷爷隐隐泪痕,道了声好。
林笑却坐在窗台上,望着爷孙远去,轻轻地晃了晃腿。
他微笑着看向天际,日头真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