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神祇07

在沙漠里跋涉不是一件易事,狂沙几乎能把人裹一遍,炸进炽热酷暑里。

小女孩走不动了,娘亲抱起她走了半晌,摇摇欲坠,渐渐跟不上骆驼的行进。

林笑却伸出手来:“让她到骆驼上来。”

女子紧抱着女孩,抬眼看林笑却,林笑却安安静静地等待。

这样的安静缓解了女子心里的不信任和紧张,将女孩托了上去:“谢、谢谢。”

林笑却抱着孩子,摸了摸孩子额头,见没有大碍继续驭着骆驼往前。

中途又休息一夜,翌日女子也走不动了,腿都在打颤,昏昏沉沉麻木往前。

林笑却将骆驼让给他们。

女子左手攥住右手腕,垂着面庞:“对不起,我、我们拖累了你。”

“没关系,你们已经支付了报酬。”林笑却看向远处,“傍晚时分会抵达绿洲。”

穆自明不肯上骆驼背,跟在林笑却身边走。

林笑却牵着骆驼绳,问他怎么不上去。

穆自明仰头望着林笑却,他只是想跟着他走一段路,不想看着他孤零零牵着骆驼绳。

“我能走,很远的路走过来了,剩下的路也能走。”

林笑却微微叹息一声:“辛苦你了。”

穆自明蓦然眼润鼻酸,他强行抑制住,垂下头平视前方。

沙漠的炽热会带走他的泪,还未流出就已烟消云散。

傍晚时分,果真抵达了绿洲。

出现在眼前的绿意与水色令驼背上的女子热泪盈眶,她搂紧女儿,轻轻对她说:“到了,到了。”

小女孩靠在妈妈怀里,重复着妈妈的话,稚嫩的童声说着:“到了,到了……”

有水源有绿地的地方亦有人家,好些毡房落在绿洲里,女子抱着女儿下了驼背,对林笑却行了郑重一礼。

林笑却扶起了她。

“就此别过罢,祝你们一帆风顺。”

穆自明愕然道:“您不进绿洲吗?”

林笑却蹲下,牵起他的手,将穆自明的玉佩放到他手心,又取下一串银饰给他:“既是父亲遗物,好好保留着,这银饰可以换钱,生活下去。”

他要去往大漠深处,那荒无人烟之地。

穆自明望着手心的玉佩和银饰:“我不要,我还欠了你十袋饼二十个水囊。”

林笑却眉眼含笑:“这样多,撑也撑死我了,小朋友,你替我慢慢吃下,有缘再见罢。”

又站起对女子道:“这骆驼也送给你们,它跟着我走了这样一段路,如果可以,养着它吧,你们会用上的。”

女子不肯受:“恩公,我们不能收,您已经待我们如此不薄,怎能再收您的财物。”

“天遥地远,”女子为自己先前的警惕与怀疑羞惭,“您一个人在大漠里如何往前。”

林笑却微微笑了下,望向苍穹:“没关系,我的家离这里不远了。”

女子仍要推辞,穆自明亦上前来欲牵起林笑却的手,可突然间,这绿洲下起雨来,大雨、暴雨、狂风之中,林笑却蓦然不见了。

绿洲里的人家捧着碗罐瓶,纷纷接着这显灵的雨水,女人高捧着泥色罐子,嘴里念叨着外来人听不懂的话。

小孩们欢笑着捧起碗,接满一碗跑回毡房,又出来接一碗,一个欢快的游戏。

这绿洲里竟会有如此大的雨,造就沙漠里的绿意,穆自明浑身湿透,他擦了擦眼,原来真是一场海市蜃楼啊。

真的绿洲,虚幻的过路人……

几人拉着骆驼走进这绿洲,发现绿洲的中央屹立着一个巨大的人像,戴着面纱,佩着银饰,只露出一双神秘幽远的眼来。

雨水润湿了那双眼,穆自明靠近这雕像,止不住的泪水混着雨水落。

这里没有那般的酷暑,烧不尽他的泪珠。

这一夜,穆自明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他们濒死之际走出沙漠,为人所救。

穆自明擅自将妹妹托付人家,娘亲流着痛苦的泪水打了他,穆自明默默承受,当夜就带着娘亲继续逃亡。

若是追兵追到这里,好心人家和妹妹都将身死。

必须引走,走得远远的。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妹妹一眼,异族打扮的妹妹,脸上涂了图腾油彩的妹妹,不像他的妹妹了。

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穆自明与娘亲一路奔逃,娘亲中途病重,要穆自明一个人逃走。

“我留下来,就说我的孩子重病死了,他们杀了我,或许不会追了。”

穆自明道:“斩草除根,他们要杀的是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穆自明偷了匹马,带着娘亲继续逃。

可他们还是被追上了,一路逃到绝境里,前是悬崖后有追兵。

追兵问秘籍在哪。

说出秘籍,饶他们一命。

女子嘶哑道:“我夫君练的是自家功法,哪有什么武林秘籍,你们已经杀了他,搜遍了家宅祖坟,饶过我们罢,我们真的没有秘籍啊。”

女子潸然泪下:“我的女儿已经死在半路,只剩这一个儿了,天下没有娘亲不心疼儿女的,如若真有,我早就给了你们,实在是剐了我我也拿不出啊。”

领头的道:“既如此,那就杀了你们。”

他挥了下手,数十人手持刀剑驭马而去。

穆自明望了一眼,对娘亲道:“生死有命,娘,坐稳了。”

一把刀插进马身,穆自明强逼着马跳进悬崖。

大河冲走了他们。

最后关头,娘亲牢牢将他搂在怀里,以身做盾,水的冲击石的冲撞,漂流数十里,穆自明捡得一条命,而娘亲已经身死。

冲击碎了衣衫,娘亲浑身擦伤,穆自明强忍着为娘亲整理遗容。

蓦地发现娘亲背上浴水后显露的地图。

穆自明心神大震,掀起碎布一角,地图除去擦伤还剩六七成,愤怒、压抑、哀怜,抑制不住的哀嚎在强忍下化为低低的呜咽。

双眼猩红,不敢耽搁,记住残余地图路线后,穆自明一边咬牙落泪一边用尖锐的石头毁去了娘亲背部的肌肤。

“娘亲,孩儿不孝,等孩儿杀光了仇人再来陪您。”

刨土挖坑,不敢立碑,只一个无名土包将娘亲埋葬。

一身破破烂烂的穆自明开始了新的逃亡。

他找到了秘籍所在,用父亲留下的玉佩打开了机关。

后于深山苦练二十载,功成下山。

他一家一家地杀去,曾经参与夺取秘籍的武林人家,都快被他杀尽了。

可到了领头的人家时,穆自明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妹妹成了人家的儿媳。

当初的追兵沿途寻找三月,只找到并挖出女子的尸体,并未找到穆自明的尸身,心下胆颤,扩大了搜捕,将穆自圆找了出来。

领头的见到这小女孩,握住刀柄,可片刻后,他松开刀,笑着抱起小女孩:“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爹,你要乖乖的,知道吗?”

穆自圆年纪小,记不得事,在领头人家的有意优待照顾下,与这家人关系亲密,长兄对这个养女亦是照顾有加。

长大后,便嫁给了长兄,亲上加亲。

穆自明一身血色,杀进这家门。

却看到妹妹大着肚子护着他们。

只一眼,穆自明就认出了自己的妹妹。

可妹妹记不得他了,记不得父亲母亲,记不得哥哥,记不得从前的家。

他不怨妹妹,只怪自己当初太天真,真以为送走妹妹就能救妹妹,谁知让妹妹被仇家养大。

穆自圆不知道对面的仇人为什么要看着她落泪,她挡在养父养母前,安慰道:“爹娘,别怕,我拖住他,你们快跑。”

养父却望着穆自明大笑起来。

养母悲泣着,搂住穆自圆。

养父开口时,养母抬手捂住穆自圆的双耳,但养父声音洪亮,即使捂住穆自圆仍是听到了。

“你来复仇?你要杀了我儿媳你的妹妹?杀了你的侄儿?你过来听听,你侄儿七个月大了,闹腾着踢人呢。”

穆自明双眼血红。

养父笑着:“当初我就担心你没死,藏起来想着复仇,没关系啊,反正圆儿怀了我儿的孩子,你杀不尽的。你要是真杀尽,离走火入魔也不远了。江湖事,江湖了,我们几家一起赴黄泉,痛快。”

穆自明一刀击去,越过穆自圆钻入养父的身,将他钉死在背后梁柱上。

养父口吐鲜血,望向妻子儿媳,叹:“圆儿,是当爹的对不起你,你,你要是有可能,好好活下去吧。”

又对妻子道:“莘容,连累你了。”

随即身死。

穆自圆僵立在那里。

养母望向丈夫,悲痛道:“穆自明,你若还有心,就放过你妹妹。我这条命,赔给你们。”

随即撞柱而亡。

院子里只剩下兄妹两人。

穆自圆什么都记不得了,想不起来,能想起来的只有养父母待她的好,夫君待她的温柔体贴。

她抬眸望着对面的陌生人,是她哥哥吗?为什么一点都记不得。

他杀了爹娘,她要报仇,可这剑提不起来。

穆自圆转身,走到爹娘身边去,他们被血弄脏了,她要给爹娘擦干净。

穆自明抓住了她的手:“孩子我会掐死,你仍是我的妹妹。自圆,我找到你了。”

穆自圆的夫君赶回来了,望见这血色一幕,拔剑冲去。

穆自明随手就杀了他。

夫君濒死,倒在地上,呜咽着:“快逃,圆儿你快逃。”

穆自圆垂头望他,落下泪来。

她挺着肚子艰难蹲下,抱起夫君:“不了。”

随即一剑捅穿肚肠,让已经成型的孩子随着她一起去,他们一家人,不能落下。

穆自圆抱不动夫君了,倒在地上,血汩汩地流。

濒死之际,她看见那仇人竟落下血泪来。

她想,或许那人真是她的哥哥。

可哥哥,对不起,我真的记不得了……

后来人说,那穆自明杀尽了仇敌,一把大火烧空了仇家,随即疯掉了。

疯疯癫癫在大火中吟唱,唱着那传说中的秘籍。

黎明时分,穆自明醒了过来,枕巾已湿透。

他侧身看,妹妹和娘亲都好好的,都会在白昼里醒来。

他擦了擦泪,走出帐篷去,去到绿洲中央。

梦里的秘籍每一招他都记得,梦里的悲离亦仿佛亲历,他不信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仰望着这巨大的雕像,“我……我会带着娘亲和妹妹好好活下去。”

谢字太轻,太轻,他无言泪流满面。

追兵追到大漠里,却在风沙中迷途,最终不得不回返,另寻他路。

追了许久,找了许久,亦未找到三人踪迹。

仿佛从天地间消失。

领头的心下一沉:“继续搜。”

一年两年,毫无踪迹,追兵渐渐放弃。

二十年后,穆自明出大漠回南地杀了领头的那人,一命还一命,在河里清洗干净刀身,返回绿洲。

妹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的功法练得慢些,抱怨道:“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得跟你一样。”

穆自明笑:“快了,再练二十年。”

穆自圆跳起来打他:“什么呀,二十年我都老了,老了!”

娘亲看着他们打闹,笑着摇摇头,继续缝补手里的衣衫。

笑闹过后,穆自明来到绿洲中央,他仰望着雕像,道:“杀一人足矣,此后,我不再动用兵刃。”

于雕像面前,折断了杀人的刀。

“我、我有在好好活着,你、你呢,你还好吗?”

“我有一点想你,无数次想你,我该如何称呼你,过路人……”

忽地下起雨来,大雨、暴雨、狂风席卷,穆自明伸开手,感受着祂,泪流亦笑着。

林笑却当初要去到大漠深处。

找一块石头。

扶夭埋在那里,扶夭的碑也在那里。

尸骨成灰,猫与白鹿皆散尽,跨不回长河回不了家了,他只找到那块小石碑,上面的刻痕已经在风沙中磨尽,当初的小石碑只剩小小一块拇指大的圆石。

林笑却系好圆石戴了起来。

他对漫天黄沙道:“扶夭,哥哥,我回来了。”

“这么多年,我依旧当初模样,但天地不再有困住我的囚笼。”

“我将自由地活下去。”

他站在天地之间,静静屹立,任由风沙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