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辗转,岁月漂流,新的王朝取代旧的王朝,分封天下。
若干年后,一个诸侯国发生夺位内乱,三位公子纷纷出逃。
有两位被追上丢了性命,还有一位逃到了森林深处。
公子戊[wù]衡失去仆从,失去地位,追随者也死在了逃亡路途。
王叔夺走了国君之位,杀得他兄弟皆入黄泉。
戊衡忆起长兄与幼弟,悲从中来。走到如今地步,连食粮都成问题,恐怕他报不了仇就先步了死路。
一头野猪嗅到气息,从深处冲了下来,戊衡险险躲过,拔刀应之,但一个逃亡饥累之人,如何斗得过这野性的狂兽,命休矣!
戊衡咬牙,逃不掉只能拼命,哪怕只伤了野猪几分皮毛,也好过叫它毫发无伤地吃下他的血肉。
穷途末路的拼杀下,戊衡血迹斑斑手臂断折,野猪狂性大发,命悬一线之际,一人自森林里缓步走近。
他走得极慢,林中的雾沾湿幽绿,他踩在碎石、土壤、苔藓、杂草上,缓缓而来,如林中妖鬼雾中仙神。
野猪见了他,一下子就停了狩猎,远远逃去。
戊衡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固执地睁着眼看向来人。
“救我。”戊衡道,“我会竭尽所有回报。”
可来人路过了他。
戊衡绝望地乞求:“求您了。”
林笑却仍然缓步走远,戊衡不甘地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逃亡的一幕幕,就这样死了吗,死在一头野猪下,哈,还不如和兄弟死在一块,黄泉路上也好随行,下辈子投胎说不定还能再做兄弟。
兄长挡住追兵让他们逃,幼弟从马上摔下断了腿,为不拖累戊衡,以自尽相逼,让戊衡丢下他,一个人远远地逃命去。
追随他们的门客侍从一个个死去,兄与弟亦送了性命,独留他一人逃出宓国,却在这深山老林里葬送性命。
天命当真不肯眷顾他们兄弟三人吗,父王,你的手下留情害死了你的儿子啊。
脚步声渐渐明朗,路过他的人又走了回来,双眼含泪的戊衡睁开看去,原来那人是去寻草药了。
林笑却简易地处理了戊衡的伤口,抱起他回到自己的小屋。
“先住下吧,你的伤势不宜走动。”林笑却递给他几个果子,“填填肚。”
突然门外传来轻微的撞击声,戊衡看见林笑却蓦然一笑,怔怔地忘了接,林笑却将果子塞进他完好的那只手里,快步打开房门,一只小猫跳进他怀里。
小猫“喵喵喵”地炫耀门前的战果,它捉到好大一条鱼,比它自己还大的鱼,要跟林笑却一起吃。
林笑却轻轻地挠小猫的下巴,小猫咕噜噜地呼吸。
煮好的鱼肉戊衡也分到一份,他右手断折,仅靠左手顽强地拿起筷子细嚼慢咽,这鱼竟没什么鱼刺,省略了他鱼刺卡喉的担忧。
戊衡在这小屋里住了下来。
戊衡发现小屋的主人很是神秘。山林里猛兽多,可从没有一头猛兽伤他。
小屋的主人仿若这山林的主人,猛兽不侵虫蛇不袭,间或还有不少兽捕了猎物来到门前,分享或是上供。
“你是仙人吗?”戊衡问出了口。
林笑却摇头:“我只是路过的人。”
路过岁月,路过人间,不老不死,走向永恒。
戊衡听到此言松了口气,仙神遥不可及,而人,人总是有欲望的。
有欲,便有所求,有所求,便有可能留在身边。
戊衡道:“我会倾尽一切回报你。”
林笑却道:“不必,等养好伤,你就下山吧。”
戊衡说出了冒昧的请求:“可否随我一起下山,翻过这山便是我的母国,很安全,我也能回报你一二。”
林笑却笑着摇头,未再答复,他捞起背篓走出房门,去雨后的森林捡蘑菇。
蘑菇极鲜,每次炖了蘑菇汤,小馋猫总会上门。
这猫跟别的猫不大一样,什么都吃,最喜欢吃他也喜欢的。
踩在雨后的土壤上,揪一只又一只小蘑菇,偶遇到毒性强的,欣赏片刻毒蘑菇妖异的美再路过,又下起小雨来,偶遇这山中的老虎,老虎顺手捉了条蛇扔给林笑却,蛇摔在地上不敢逃,林笑却摸了摸蛇头:“今天不吃你,快走吧。”
又对老虎道谢:“今天吃蘑菇就够了,你快回洞穴里,别淋湿了。”
蛇赶紧游走,老虎喷了喷呼吸的热气,昂着虎头不满意的模样,但在林笑却温柔的目光下,还是走过来蹭了蹭林笑却,随后慢悠悠地回山洞里去。
今天的蘑菇汤比以往更鲜,鲜到一种极致,绝不能再多出一分,哪怕再鲜半分,都会超过人能承受的极限产生呕吐的冲动。
就在这极致而不超越的鲜味里,熨帖了唇舌和肚子。
戊衡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汤,以至于有种虚不受补的感觉,浑身热腾腾起来。
“这是什么蘑菇?”戊衡问。
林笑却答:“寻常的蘑菇。”
戊衡笑:“在这山林里,所有寻常物都变得不寻常起来。”
他微叹一声:“我竟不想走了。”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这留下吧,隐居山林,什么都不顾了,和不是仙人的人度过这寻常一生。
“可以吗?”戊衡自问也问他。
林笑却饮下温热的汤,道:“山林非我之物,来去随意,随心。”
戊衡得到了不是回答的回答,他沉寂下来。
戊衡的伤渐渐痊愈,他开始帮忙砍柴烧水做饭。
握着这菜刀,戊衡眼前再一次出现兄弟侍从门客死亡的血泊,他闭上眼,久久无法静心。
偏安一隅,度过此生,对他而言是不错,倘若兄长顺利继位,他来到这山林隐居,该多好。
可他们都死了,付出一条条性命送他一人逃生,而他,竟陷在温柔乡里不愿为他们复仇,懦夫!虚伪,无能!
戊衡流下悔恨的泪水,松开了菜刀。
他该拿起剑,杀向他的敌人,为亲友复仇,夺回国君之位,庇护宓国的子民,而不是任由王叔为非作歹祸害朝野刑戮臣民。
他,没有说放手就放手的自由。
这把剑,轮不到他说回头是岸。
戊衡穿戴好衣衫,配好剑,在林笑却回来之前留下一封信,走出房门。
他不敢亲自告别,他不敢考验自己的心。
他怕见了林笑却,说不出告别的话,迈不动这双腿,下不了山了。
即使他知道,林笑却不会挽留,他怕的从来只是自己的心。
刻在竹简上的信短短几字——我走了,我会回来。
林笑却见了这封信,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于他而言,只是收留了一位受伤的行人。
戊衡的心绪起伏爱恨情仇,林笑却从来只是路过。
戊衡到了母国借兵,许以利益杀回宓国。
残酷的战争里,死了许多的人,有一位看不见的大厨,以战场为锅炉,以将士为食材,剥落肠与脏,剐去皮与爪,血流漂杵的一锅美食献给大地。
戊衡杀了王叔,取其头颅告祭兄长、幼弟、侍从、门客、将士……
他成了新的国君,名正言顺,励精图治。
二十年后,终成一代霸主。
举行诸侯盟会,未敢有不来之国。盟会过后,戊衡来到山脚。
他望向当初这座逃命的山,多年过去,戊衡不由得落下泪来。
他留下众将士,欲一人登山。
丞相劝道:“国君,深山多猛兽,您是宓国的君王,怎能以身犯险?若国君执意前往,务必带上我们。”
戊衡思虑片刻,想到当初野猪,放弃了一人独行。
数十人登上山林,雾气缭绕,戊衡循着记忆走到当初的小屋,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间木屋,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没有小猫,没有柴火衣衫菜刀,只有大片大片的树木,将天地的光掩盖。
戊衡不信,一定是他记错了位置,多年过去,他的记忆不再可靠,他找,一定会找到的,就是这座山,就在这片山里,他遇见了不是仙人的人,敷上那人摘下的草药,饮下那人熬煮的汤,他说过的,一定会倾尽所有回报他,戊衡现在什么都有了,应有尽有,出来啊,林笑却,出现在我面前,我恳求你,出现吧,我什么都有了……
无论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戊衡站不稳了,蹲坐于地,出来啊,林笑却,你出来啊……
“国君,您别忧心,这片山林再大也躲不过士兵的眼睛,一百个一千个士兵一起找,一定能找到您要找的人。”
三天三夜,十天半月,这片山林搜尽了,并无人类生活的痕迹,戊衡曾经在这座山上经历的一切,仿若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场梦境。
梦该醒了,梦里他重伤得救隐居山林,砍柴烧水与一人相望,梦外他一国之君一代霸主,称霸天下临众生之上,无论谁选,都不会选那凄楚穷苦的梦境……可戊衡挥退众人,跪坐在记忆中的小屋处,放声痛哭。
他什么都拥有了。
也什么都没了。
说不是仙人,从来都是骗他的。
他路过仙人,一路往山下奔去,奔赴世俗的仇恨与王权霸业,他得到了,他该满足。
可如今的他,只想回到那间简陋的小屋里,拿起菜刀,做一顿丰富的美食,等一个人回到小屋,尝一尝菜,喝一喝汤,暖暖肚相视一笑。
“明天,”戊衡在虚幻里道,“明天我随你一起出去,背一个背篓,捡雨后的蘑菇。”
“这一次,洗手作羹汤,你尝了,若是不好喝,一定要告诉我。我会越来越熟练,做得越来越好吃的。”
“我——”
“我回来了。”
梦境深处,无人回答。
只余一代霸主,跪坐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