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间好多的蚊子,扶夭最讨厌蚊子了,他幻成猫形一爪一只,别的是雅致地扑蝶,只有他在那里拼命地杀蚊子。
满爪的蚊子血,扶夭觉得恶心,晃着猫爪爪,蚊子的尸体扑簌簌掉在地上。
林笑却过来的时候,正瞧见扶夭挖坑把蚊子尸体都埋了。
他可不是好心,他只是嫌弃有人踩到蚊子尸身上,脏了土地。
很多时候扶夭脑子的念头都显得怪异,其他族人都觉得他怪怪的,只有林笑却一直包容他,觉得他每个念头都很正常,并不是怪胎才有的念头。
扶夭三下五除二埋好蚊子尸身,摊开爪爪给林笑却瞧:“满手的土,把我满手的血洗干净了。”
林笑却夸他:“真棒。”
摊开手,等着扶夭跳上来,扶夭后腿一蹬就跳到了林笑却怀里,把林笑却干干净净的衣衫踩出好几个猫爪印。
“笑笑,我把我走过的痕迹分享给你。”
林笑却笑着摸摸猫下巴颏,扶夭咕噜噜地轻呼着,很是惬意。
“谢谢,我很喜欢。”林笑却抱着扶夭往来时的路走。
扶夭问是不是去祭司那:“那怪病是不是还没驱散?”
近一年来,兽人族出现了一种怪病。
兽人一族有人形和兽形,成年后便可随意转化。但这一年却很不寻常,一部分族人失去了这样的能力,只能维持人身或兽身,无法转化了。
更可怕的是,族内新诞生的婴孩要么是人形要么是兽身,毫无第二形态的特征,祭司担忧婴孩长大以后依旧无法转换形态。
“兽身的族人失去理智,像森林中的野兽一样攻击了同族。”林笑却道,“祭司决定关押他们。”
扶夭急得翻了个身:“大家有受伤吗?”
林笑却默了半晌道:“三人重伤,一人濒死。”
抵达部落中央,正赶上祭司宣布决定,受伤族人的亲人不服:“为什么不杀了它?”
缪同双眼猩红:“它们早就不是我们的族人了,它们已经堕化为野兽,救不回来了。祭司!”
“兽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也是命,将他们驱逐吧!不要留在部落里了。”
祭司站在台上,一意孤行。堕化为兽的族人都被关押了起来。
可糟糕的是,夜间时分,群兽冲破了囚笼,冲进一间间简陋的草屋木屋大开杀戒。
一位孩子挡在母亲面前,质问自己堕化为兽的父亲:“爹!你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你当真要吞了我们?”
皮毛纯黑的豹子没有回答,它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思考,它和森林里的野兽毫无区别,面对新鲜的血食它冲了过去,尖利的爪牙撕碎了孩子……母亲尖叫起来,下一瞬也落入了豹子的口中,拦腰折断。
血肉挂在黑豹的獠牙间,它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美味,双眼毫无所觉地流下了血泪。
火把点燃,兽人族厮杀起来,天明时分,十几具找到的尸身和一些碎骨烂肉堆在了祭台上。
堕兽大多都被兽人杀了,少数几头逃到了森林之中。
兽人们围着祭台哭泣、咆哮,祭司一夜间老了许多:“是我错了。”
“无法挽回,兽人一族将分崩离析,”祭司预言道,“此后只会有人和兽,再无兽人了。”
怪病蔓延着,越来越多的族人成为人或兽,二者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
当一头兽失去语言能力,不再能开口说话,部落便会将之驱逐。
时间往往在一周到三个月之间。
某个清晨,扶夭试图转换成人形,无数次都失败了。
他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猫爪,一直到夜晚才敢踏出草屋,直奔林笑却的木房。
他到的时候,看见林笑却无声地流泪。
在他的身旁是一头鹿,白色的极美丽的鹿。
和光是林笑却的哥哥,一母同胎。母亲去世后,和光与林笑却相依为命,一起建造起这间美丽的木屋。
可现在……和光成了兽,转换不了人形了。
这场病来得毫无踪迹,族中最厉害的巫医也说不出来源,更找不到解决的法子。
甚至有族人说这不是病,这是神的意志,是天罚。
扶夭缩在角落里,没有猫头猫脑跳到林笑却身边。
笑笑已经难过得受不了了,他不要笑笑再为他难过。
扶夭转身就跑,他不想等到失去理智的那一天,不想看见自己的猫爪下除了蚊子的尸体,还多了族人的血肉碎丝。
哪怕只是抓伤,他也不要族人的身上有他印下的血痕。
扶夭在月夜里直奔到部落外,他望着这圆满的银月,不敢停下脚步。
外出捕猎的族人受到了堕兽的袭击。
族内对于堕兽的同情与怜悯渐渐被真切的生死逼退。
“杀了它们!”缪同愤怒道,“留它们的性命,放它们回归原野,只会导致野兽的反扑。醒醒吧,它们不是人了,和我们捕猎的兽类找不出半分不同来。”
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了缪同的身边,老祭司已无法服众。
族内开始恐慌,得以保留人身的庆幸,还未转化的兽人恐惧,堕化为兽的被杀死。
林笑却把和光藏起来了。
好在冬天来临得很快,大家闭户不出,度过寒冬。林笑却的包庇暂未被发现。
但一个冬天过去,局势变得更加恶劣。
捕猎常有伤亡,食物来之不易。既然族人已经堕化为兽,平白杀了还得花力气埋,为何不腌制起来保留起来造福同族。
过去的一个冬天饿死了好几个族人,如果当初杀掉的堕兽不是埋入了泥土,而是成为了食物,这几个族人想必不会死了。
缪同道:“能为族人牺牲,总比染上怪病就死好。它们、不,他们,他们的牺牲能让我们活得更久,能让人类一族繁衍蓬勃。”
兽人一族渐渐成了人类一族,赞同缪同的也越来越多。
毕竟成为人类后,他们不再有兽身的力量,出去捕猎伤亡扩大了十倍。
夜晚的时候,缪同来到了林笑却的木屋。
他直言道:“别藏了,我早就知道和光成了兽。若不是我替你遮掩,族人早就知晓。”
林笑却坐在简陋的床上,并不回答。
缪同道:“笑笑,你该清醒一些,不要和一头兽共沉沦。”
林笑却抬眼望他,仍然沉默着。
缪同道:“地窖挖了多久,一整个冬天你累坏了。”
和光的位置暴露,林笑却垂下眸:“哥哥成了白鹿,不吃肉了,他吃草、吃树皮、吃嫩枝和幼树苗,去森林里他会死的。”
“他不会伤害族人,他不吃肉,”林笑却望着自己脚尖沾上的泥,“我会养着他,一直看着他。”
缪同道:“你还是分不清,林笑却,你现在是人,而和光成了兽,兽人一族早就分崩离析,你只能选择走一条路,别想着两全。”
新生的婴孩如果是人,就留下来,如果是兽,就掐死。成了人类的兽人渐渐已无法忍受族内出现任何兽了。
兽不是同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之。
“这是天意、神旨,是进化,族人们开始习惯用他们的智慧,而不是蛮力捕猎,我们打造的工具越来越多,生活也越来越好,笑笑,别走回头路。”
“我给你时间好好想一想。”
缪同转身离去,并未揭发他,暂时隐瞒了下来。
天明的时候,林笑却去见了祭司。
祭司重病在床,见林笑却来了,想要起身,林笑却快步扶住了他。
祭司咳嗽几声,喘息了半晌才有力气说话:“我知道你来为了什么,笑笑,我无能为力了。”
“我看见一条大河冲刷而来,将整个兽人部落一分为二,人走向人的生,兽走向兽的活,这条河不会停止,无法倒流。”
“将和光送走吧,别叫他做了人类的肉食。”
“叫他到原野上去,求他的生,履他的命,你啊,跟我一样,无能为力了。”
天未明时,林笑却抚摸着鹿角,告诉和光:“走罢。”
雾蒙蒙,灰沉沉,林笑却流着泪滴:“到原野上去。”
可和光不肯走。
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鹿头轻柔地蹭了蹭林笑却。
“走啊。”林笑却往后退,叫他奔出部落,去到遥远之地。
白鹿仍然停在原地。
它用那兽类的眼瞳,露出人类的柔情。它不会走的。笑笑在哪,它就在哪。
它是哥哥,娘去世得早,哥哥不会抛下弟弟,绝不。
又过几日,缪同给出了最后期限。
“如果你无法做出决定来,就由我替你决定。”缪同道,“我将亲手杀了它,留下它的鹿头挂在你的木墙上,时时刻刻陪伴着你。它的鹿肉我会好好腌制,陪你度过一整个严冬。”
缪同跨近一步:“笑笑,你知道我的,绝不忍心伤害你。可有时候,不忍心会成为一把刀,到最后重重地插在你的身体里,或是我的血肉中。”
“我不愿走到这一步。”
林笑却垂着眼帘,孤零零地靠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以往总跟在他身边的和光杳无人踪:“缪同,我会给你答案。”
缪同不算满意,但也不愿继续逼迫林笑却了。
他转身往外:“最好是这样。”
族内开始将堕为兽的族人杀了腌制,也有没找到食物的已经开吃。
林笑却知道,兽人、不,人类部落已没有丝毫的余地供和光停留。
一个雾气缭绕的清晨,林笑却与和光离开了部落。
他站在小山丘上,回头望,部落在雾气里张牙舞爪,好似一头巨大的猛兽蛰伏。
眨眼再看,只是雾的虚影。
林笑却走得累了,和光趴下来。林笑却摸摸鹿角,顺从哥哥的好意,爬上了鹿身。
他们消失在了这一场雾里。
有族人说看见两头白鹿隐没在灰雾中,也有族人说看着笑笑骑在白鹿上向原野走去。
可没一个真正靠近了他们,都只是远远地望到一眼,再望时就都不见了。
唯有一只猫真真切切拦住了白鹿与人的去途。
“喵——喵——”
“喵——”
林笑却望着小猫,泪无声滚落。
他张开手,小猫高兴地又“喵”一声,后腿一蹬,跳到了林笑却的怀里。
好几个黑爪印,它把它走过的痕迹分享给他了。
以后的路,它要和他一起走。
白鹿驮着人,人抱着猫,一人、一鹿、一猫,朝更广阔的原野走去。
天蓝地青,无边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