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准他出山门。
林笑却从前不从。
他央着大师兄带他下山玩。
大师兄百里霁人如其名,光风霁月,是凡尘俗世璟朝的王子。
大师兄回到故国,要成为璟朝的王,终死在母亲的刀剑下。
隔他千万里之遥,回头遥望,百里秩死于城破国亡,晏拂予死于妖丹相送,谢萦怀死在楚雪悯手里,赵弃恶死于那慷慨的馈赠……
他呢?
林笑却该如何死去。
心念动,满山树颤,叶落纷纷。
得到如此多的馈赠,修真界的废物林笑却,终于有了修为。
下床榻,出小屋,满山竟落起雪来,霜覆在墓碑上。还不到冬天,霜雪未免来得过早了一些。
从前楚雪悯眼睫生霜,林笑却会想着拂去霜华,而今他走在冰天雪地里,身体冻得僵了一样,眉眼上的霜,已无力自拂了。
修为高深,就一定要堕入冷尸的深渊吗?
连他的心跳都这般安静,赵弃恶,带走我的温度,你会不会高兴。
好冷啊。
哥哥、师兄……你们去哪了。
我来找你们,好不好?
林笑却路过人间,堆尸已不见,来来往往的人车马,林笑却远远地看。
走得近了,会将马匹冻得发颤,行人会着凉的。
从前楚雪悯不准他出山门。
而今他出了山门,却要往回走,自投罗网。
一具骷髅披大氅戴面具浑身裹缚,走在王城里,忽落了小雪,他回头看,只瞧见一具孤零零的背影远去。
不自觉上前几步,欲要追去,可不过刹那,那背影远到望不见,雪已停了。
心心念念,是幻觉罢,师弟……
骷髅静静伫立。
夜寐时分的梦,浑噩到白昼。
他好想他。
可人已成枯骨,纵相见,亦不识。
还是不吓他了。
孤绝剑宗。
剑宗里的人见少宗主回来了,竟纷纷上前,如水涌来,纷纷喊着少宗主。
他们面上的担忧不似作假。
过去林笑却以为他在这宗里,不过人尽皆知的废物,未料到剑宗里竟也有些许关怀。
但林笑却无法自如寒暄了。
他说:“我来杀楚雪悯。”
“报仇,”望了眼山门孤绝二字,“雪恨。”
一步步往前,剑宗弟子哑了声,一条道散了开来,林笑却从中而过,朝孤绝山走去。
一弟子望着他背影,怔怔的,低声呢喃:“少宗主怎么跟宗主……”越来越像了。
若不是宗主先回,嘱咐了他们,几乎都要认不出了。
宗主跟少宗主之间,一定是发生了误会,上了孤绝山说清楚就好。今日山阴们也在山上,有山阴劝着,想必会好的。
孤绝山终年积雪,林笑却踏上那一刻,山上飘起雪来,纷纷扬扬地洒下。
清绝宫里的楚雪悯感受到了,对众山阴道:“我伤无碍,不必担忧。山上冷,下山去吧。”
一山阴蹙着眉,还要说些什么,弄影制止了他:“那宗主好好静养,我们走了。”
楚雪悯轻轻点头,目送众山阴远去。
那山阴出了清绝宫,仍十分心忧。弄影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相信宗主,哪怕是为了我们,他也不会有事的。”
山阴轻声道:“可是——宗主受那么多次伤,只有这一次,唯有这一次,不同。”
“我也不知何处不同,可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怕,弄影,我怕。”
弄影抱住他:“别担心,让宗主好好休养,我们把心搁回胸膛里,好好做我们该做的,宗主会好起来。”
弄影心中亦是慌乱,这次宗主回来,踏上孤绝剑宗那一刻,众山阴就感受到了什么不对劲。
可他们未到山鬼,无法抽丝剥茧探出真相,只能选择相信宗主。
山阴下山时,撞到了林笑却。
欲打招呼,可林笑却只是路过他们。
风雪飘摇,弄影望着林笑却的背影,停下了脚步。
楚雪悯等在山头。
见林笑却来了,微微笑了下:“你来了。”
林笑却道:“我来杀你。”
楚雪悯道:“应该的。”
“是啊,”林笑却道,“你杀哥哥那一日,就该想到我会反抗。”
林笑却笑:“我不想再当缩头乌龟了,楚雪悯,你死我活,也算是各自安生。”
雪花飘摇,楚雪悯怕冷般抬头望:“可你不是我的对手。”
“怯玉伮,”楚雪悯道,“我可束手就擒,只要你答应我,劈开不周山成为山神,护佑山阴一族。”
“我的命,”他望着满山的霜,空中的雪浅笑,“归你。”
林笑却也笑:“好啊,我答应你。你既然主动送死,我甘之如饴。”
“只怕你临到头食言杀我,”林笑却道,“可否将你的孤绝剑给我。”
“那把剑杀我哥哥,如今,自然也该刺向你身噬你的血,一报还一报。”
林笑却抑制着战栗,抑制着哭腔,杀一个人不该哀伤,大仇得报只当痛快。
哥哥,谢萦怀!我杀了他可好,哥哥,我杀他给你陪葬好不好?
一定很痛吧,好疼,好疼啊,哥哥,你告诉我,谢萦怀你告诉我,一命就该还一命,对吗?
“给我啊。”林笑却笑,“难道是舍不得你的命了。”
“虚伪,”他骂道,“惺惺作态。”
“你根本就没想过把命给我,你骗我,骗了我一辈子。”林笑却大笑,“我早就知道了,我不过是孤绝剑的祭品,你把我造出来,你让我出现在这片天地里,从头到尾,只是想拿我祭剑。”
“我就是一个人牲,一个可杀可食的畜生,养我宰我吞我食我,临到头了,还要骗骗我。”
“我该夸你心善,”林笑却笑容淡了,“还是夸我愚蠢啊。”
“楚雪悯,”林笑却质问他,“你的心给了赵弃恶,你是不是当真从此,再无感情。”
楚雪悯静静望着林笑却,手中握着孤绝剑一步步走来。
林笑却不动,杀他也好怎样也罢,他不逃了。
楚雪悯走到他近前,自由的左手慢慢抬起拂去他眼睫霜花。
他专注地看着他:“怯玉伮,答应我,飞升成神。”
楚雪悯垂下手,将剑给了林笑却。
而他,步步后退。
林笑却得了剑,不笑反湿了眼眶。
他望向这天地,唯余苍白。
“父亲,你退什么,你还是害怕了。”
林笑却道:“请止步,杀你的路,我不想走太远。”
楚雪悯渐停脚步,林笑却持剑而去,躲在山石后的山阴们再也忍不住,纷纷跑了出来。
一个接一个成了楚雪悯的盾牌。
他们站在他之前,难越。
“少宗主,若要杀宗主,请先杀了我。”一山阴落泪道,“千般不好万般罪孽,非宗主一人之过,这罪孽,山阴一族共担,你要解恨,杀我罢。”
山阴不知内情,如今知晓,亦不可能放任宗主死去。
山阴无能,一族的重担压在宗主一人身上:“一命还一命,我的给你。”
林笑却望着他们,蓦然笑了下。
“我也有这样护着我的人,可他不在这人世间了。”
林笑却步步后退,他来到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杀人。
哥哥,你站在我这一边了,我替你站在山阴那一边好不好。
谢萦怀,你不要为难了。
我,我也做出我的选择。
林笑却退到远处,他不希望自己身上的血沾湿了他人。
持着剑,林笑却笑道:“我是修真界普普通通一个人,我不要成神。”
“楚雪悯,你的路,你自己走去。”
“你的血肉,我还给你——”林笑却举起剑,“阴阳相隔,永世不见。”
随即自刎。
“不——”众山阴慌乱上前欲阻止,彼此间太近奔得太急好几个摔在了一起。
而山阴后的楚雪悯只是旁观着,好似隔岸观火,各安天命。
鲜血飙升,可下一刻,天地倒转,林笑却魂魄离身,到了团团护住的楚雪悯身体里。
温暖的、心在跳的、熟悉的一具身体……
那日醒来,沉冷如尸,听不见心跳声,原来根本不是他的身体。
他走到何处,何处就天寒地冻风雪加身,根本不是他的身体啊——那般的冷,都动僵了——
抬眸看,远处血溅如梅林。
林笑却慌不择路推开众人,浑浑噩噩踉跄倒地,爬起来奔涌而去。
“楚雪悯!”
林笑却跪倒在楚雪悯身旁,按住颈间伤口:“楚雪悯,楚雪悯——
不可以,我不允许——
你骗了我。”
眼泪大颗大颗掉在楚雪悯的脸上。
楚雪悯艰难地扯开嘴角浅笑,气音微弱:“别难过。”
林笑却心如刀绞:“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骗我一辈子啊……”
“该怎么办,怎么办,”泪如雨下,惶然无措,“来人啊,来人,他才是你们的宗主,救他救他啊——”
“快来救命啊,楚雪悯你不可以死,不可以,我不允许。”林笑却紧紧按住伤口,剖心泣血,声音凄厉,“血不要再流了,不要,疼,好疼啊,救命啊——”
凄厉之声更斩风雪,许多人涌了上来,于事无补,林笑却自刎干脆利落,下了狠手,没给自己一丝一毫的生路。
林笑却望着他,凄叫过后,声音嘶哑,好似剐着喉舌吐露,句句沾血。
“父亲,其实我一直知道,你不是我的父亲。”
楚雪悯听到了,眼尾落出一滴泪,转瞬成霜。
他想要抱抱怯玉伮,想抱着怯玉伮回到当初。
可即使回头,也免不了如今的结局。
怯玉伮最是胆小怕疼,可相比疼,更怕杀人。
是最不会保护自己的孩子。
怯玉伮这次上山来,要成全山阴成全他。
总是这样,总是如此。
他算到了。
那一夜的月,山神遗息见证。楚雪悯气音微弱:“怯玉伮,再叫一声我的名。”
不要叫他父亲。
他不是他的父亲,也不做他的父亲。
他好高兴,怯玉伮一早就知道。
有哪怕一丝的欢喜吗,怯玉伮……
“楚雪悯,不要睡过去,”林笑却抱着他,“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我再不下山了。”
楚雪悯静静望着他,怯玉伮一直在哭,哭得好厉害。
他要给怯玉伮唱歌听,唱山阴哄孩子的歌谣。
别哭别哭,春花开了。
别哭别哭,山月的泉流过。
别怕别怕,山神永伴,四季轮转,悄悄长大。
明年春花开时,比阿爹阿娘都高了。
站在高山上,去往山神之境,我的孩子。
楚雪悯不做阿爹阿娘,唱的词就需要改改。
明年春花开时,比楚雪悯厉害多了。
站在高山上,去往山神之境,怯玉伮,不要回望。
楚雪悯想唱给怯玉伮听,告诉他,往前走去,往高山走去。
从前最想下山了,等飞升成神,天上地下再没有谁能拦住他。
怯玉伮,你要的自由,走吧,往前走。
楚雪悯望向族人,原谅我自私,无法亲自护佑你们了。
原谅我把这一切交给怯玉伮。
原谅我,想要怯玉伮,也活下去。
这一生,救回族人,也滥杀过;欺负怯玉伮,好在死前也赎罪了。
活生生的人,不该做了一把剑的祭品。
登高之路,不该用他人性命去填。
天要如此,天地之过。
山阴一族,善弱无过。
楚雪悯静静望着怯玉伮,无力歌唱了。
竭尽生息,微微笑着:“我知你心意,你定已知我。”
“怯玉伮,一生所幸,你来到我身旁。”
生息散尽,楚雪悯含着微弱的笑慢慢闭上了眼。
神魂渐消,身魂如雾,尽入孤绝剑。
祭剑者,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这一生,甘愿甘心,不悔。
林笑却怀里,什么都不剩了。
雪地上,唯有剑屹立生辉。
山阴众人椎心泣泪,林笑却握住剑身,血淋银刃。
风雪凄厉,林笑却渐松了手,缓缓站起,紧紧攥住剑柄。
那一刻,满山霜雪静,哭声血流止,是天地为之一停。
孤绝剑。
这样的名,这样的命。
林笑却攥着剑,望向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