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弃恶令天空下起雨来。
身上的血擦不干净,把林笑却也弄脏了。林笑却不喜欢血腥气,浓烈的、腐臭的、血流成河的,一定是血流得太多吓到他了,他才会不想搭理赵弃恶。
雨水中,赵弃恶抱着林笑却前行,他低头蹭蹭他的脸蛋:“我会把我们都洗干净,不要害怕。”
林笑却任由他施为,淋雨也好,擦脸也好,生气留在了孤绝山上,赵弃恶怀里抱着的失了生机。
赵弃恶不知道林笑却怎么了,可一定是被欺负了。
谁欺负的,赵弃恶好像也是其中一个。
他突然叫雨下得更大,好掩盖自己的心绪。他居然会酸涩不已,涩得眼眶发红。
“林笑却,”近乎哀求,“你说说话。”
林笑却不说话,还把眼睛闭上。
是雨太大了吗,打得他睁不开眼睛。
“我给你缝好多好多衣裳好不好。”赵弃恶检讨自己,“我以后不会给你吃生食的,我会烧烤、烹煮、煎一煎,用火将血淋淋的肉烤得十成熟,不要怕,不吃生食衣衫很多不咬你不吃你,我也不给你吃,你喜欢的,我尝试,没准我也喜欢。”
把林笑却搂得更紧,更紧,伤口此起彼伏地疼。
“造千万间小屋挑着住,把你养得皮光水滑胖一点。”赵弃恶说林笑却瘦了,“太轻了,一阵风都能吹走,打着旋儿跌到地里。”
“我不会把你埋起来。”赵弃恶揪揪林笑却脸蛋,揪红一点,有生气一点,不要做泥人,不要成死物。
林笑却望着他,微微笑了下,凄哀在雨色里。
“别闹了。”他终于开口说话,却是让赵弃恶别闹。
赵弃恶才不是闹剧,他虽然格格不入,但是真心实意想站在台上跟林笑却双宿双飞。在他那里,没有曲终人散。
“你不可以装成一个死人,你还活着,还没活够。”赵弃恶望着他,“我也不允许。”
“我要把你养到千百年后,到时候你都活倦了,依旧活着。”赵弃恶一双凤眼睫毛老长了,雨打湿了湿在一块,缱绻流连,用目光把林笑却亲吻个遍。
“反正我说了算,”赵弃恶固执道,“我不会听你的,你得听我的。”
他加快私奔的速度:“你被蛊惑了,被迷了心智,好好睡一觉,等你醒过来时,我们已经走了好远。孤绝剑宗追不上了。”
他浮起一个浅淡的笑来:“我们会赢的,无恶不作,战无不胜。”
赵弃恶下的这一场大雨,楚雪悯也淋到了。
他们说的什么,楚雪悯亦听到了。赵弃恶伤得太重,林笑却亦无法察觉,楚雪悯远远地跟着,等待着。
林笑却的脸色,大抵苍白得和他别无二致,林笑却乌幽幽的长发,也快接近了他。
怯玉伮,他宁愿在心里小小地念上一句。
这样林笑却就能时光倒转回到年少时代,在孤绝剑宗里渴望一份自由,而不是如今死气绞颤着,说出几个字穷尽花开的力。
那时,他很少见他。
不愿见到他。
怯玉伮与此相反,面上不显,心里却总想见他一面。
时移世易,楚雪悯倏然就很想撇去赵弃恶,单独地、静静地,与怯玉伮见面。
而怯玉伮,大抵是不想见到他了。
赵弃恶抱着林笑却往前,往前,大雨冲刷得失温,伤口难以愈合,血液徒然地流着,失了牵命草的联系,林笑却不再对他的血液感到渴望。
赵弃恶突然怀念。
那时候林笑却抑制不住地凑过来舔舐他的血,一边掉泪一边无法自拔,那时候,林笑却不要不行不可以饮下,可从身体到灵魂都无法自控地想要。
那时候,他们还是残缺的一半对一半,粘合才是一整个。
那时候,林笑却疼了他就疼,林笑却受伤他就受伤,现在他的血徒然地流,林笑却在雨水里僵冷,却不是因为他了。
别的人夺走了林笑却的灵魂。
赵弃恶要抢回来。
他带林笑却去山洞,燃起篝火,火光把人影放大了数倍,妖魔鬼怪张牙舞爪。
他囫囵吞下丹药,勉强止了血。烧一锅热水洗澡,给林笑却和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崭新衣衫。
他捧起他的脸,探到他脸颊的温度:“热乎些了。”
不再跟死人一样。
赵弃恶的生命无比顽强,重伤失血淋雨折腾一番还是活蹦乱跳。
他随手扯上一把山洞野花野草塞给林笑却,林笑却乏力的手不肯捉住,野花野草就掉到了地上。
赵弃恶用脚把野花野草踩成烂菜叶,一边踩一边说:“不去魔地了,回不周山。”
不周山是赵弃恶的生长之地,玄武亦死在那个地方。
当不周山摇摇欲坠时,山上的生灵纷纷外逃,唯玄武不肯走。
他说那是他的使命。
神祇都亡了,神命不可改。玄武诞生时,与神祇遗留的气息共鸣,接受了守住不周山的使命。
他冥冥之中感应到不周山后是天地的绝境。
这座山不能消亡。
玄武耗尽神魂神力支撑起整座山。
告诫赵弃恶:“决不可劈开。”
“不周山的尽头通往灾难。”
赵弃恶才不信,他将玄武死去的身躯吞噬,剥离玄武壳留下炼器。
吃干抹净,才对得起恶的名头。
“不周山成了一座孤山,荒凉无人烟,唯有野草贪婪蔓延。”赵弃恶道,“我打小住的屋子破了一半,带你回去,我修好它。”
山上曾经的小妖们早就搬了家,摇摇欲坠时未搬的妖,也在赵弃恶的威慑下纷纷逃离了。
玄武一死,赵弃恶没了顾忌,什么都能生吞活剥尽情享用。
山上想活的能走的全跑光了,连野兽都跑了好些。
不能动的植物倒是不害怕,赵弃恶不吃素。
玄武神魂护了不周山,身躯填了赵弃恶的肚,赵弃恶随意找了几件衣服给玄武立了个衣冠冢。
“不然都没人记得他了,”赵弃恶笑,“本来准备在碑上写‘护山老王八’,后来想想算了,就立了个玄武之墓的碑铭。”
玄武那衣冠冢里还埋了好些绝等灵药陪葬,他回去把坟一挖,把药一吞,又是个大恶人。
赵弃恶不肯承认,他那脑袋瓜里突然冒出了另一种可能。
楚雪悯真的那般蠢,争风吃醋到大意放了他?
若是真有这般爱,哪会苛待林笑却到如此地步。
难道是舍不得亲自杀林笑却,等着他把林笑却吞下再跳出来杀他,博一个报仇与无辜的名头?
赵弃恶不肯死,也不肯让林笑却死,看看到底是谁瓮中捉鳖。
等杀了楚雪悯,就地带林笑却飞升成神,天上地下再无阻碍。
“我们回不周山去,”赵弃恶捧上林笑却的脸,“我会赢的。”
火光印了一半在他眼里,这双看起来矜贵的凤眼,偶尔捣鬼偶尔淘气偶尔贪婪时都格外发亮,这次的亮却不同,生死一线,澄澈多了。
他垂下头来静静吻在林笑却眉心,假使他不能赢,林笑却也不能输。
天生他二人,总得活一个吧。
几年不见不周山,满山青绿更加张狂。过往的道路挤满了杂草,以往的缝隙拥挤了灌木丛。
赵弃恶难得没有一把火烧了,或是狂风灵力除掉,林笑却不会喜欢的,他也不想扰了老王八的安息之地。
他抱着林笑却穿过林叶,周遭叶子太过浓重起了草木腥气,湿哒哒黏在两人身上。
赵弃恶开怀大笑,也不知为何而笑,只是觉得抱着林笑却穿绿走泥太过畅快,他甚至狂奔起来。
散了灵气,任由枝丫刮伤他的脸。
手上道道红痕,却将林笑却牢牢按在怀中,别出去,别冒头,受伤了鲜血滴滴淌下,他将生出欲望。
满山青绿,花草腥芳,他抱着玄武活生生剥开的他的另一半回来。
不周山。
谶言最终之地。
他见到老王八的墓碑,松了禁锢的手,林笑却抬起头也看到了。
坟上长了好多杂草,还有枝丫三尺高,墓碑绕着绿淋着雾滴,重重叠叠的青绿泥黄中一块荒芜的碑石。
“玄武当年将你我一分为二,带我来到不周山,一住十八年。”
赵弃恶的脸上滴着血,枝丫无情刮伤他:“如今我带你回来了。”
似乎林笑却从来就不属于楚雪悯,从来就该归属这里,在孤绝剑宗的十八年只是被掳走的十八年,而今才是重归于家。
“等天上地下再无阻碍,就在这里建几间小屋,无聊时我陪你下山,妖山魔地人间都好,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不喜欢吃辟谷丹,我也能豢养牲畜、开辟田地,养蚕吐丝缝制衣衫,用泥土捏些泥玩具,”向来对文明不屑一顾只爱蛮荒野性的赵弃恶,竟也向往了耕织生活,人间男耕女织,他不要林笑却做些粗活,他一个人完全包揽,要什么他都能学着干。
“你瘦了,我就熬汤补;饿了,就做丰盛的大餐填肚;想裹衣裳,我会缝千百件,衣衫换不完,当然,”赵弃恶脸红了红,“夜间不想穿我也不会逼迫的。”
图穷匕见,他分明最向往后者,偏偏用前面的话遮掩。
他低头蹭蹭林笑却脸蛋,用林笑却发凉的体温降他升腾的欲望。
在玄武的墓碑前,他说的一切仿佛是成婚拜堂送入洞房的礼,他承诺许多许多,只要林笑却一个我愿意。
可林笑却只是沉默着。
沉默地看着雾气凝在碑石上,滴滴成露淌下。
不周山太高,雾飞得太低,落到石上泥上草叶上成了露珠,不周山在流泪。
偷听的楚雪悯隐没林中,等不到怯玉伮的回答,泛起庆幸的涟漪。
与他无关的事,他在庆幸什么。
靠在树后,孤绝剑微颤,楚雪悯闭上眼,想象怯玉伮此时神情,不该高兴不要喜悦,不能坠入甜言蜜语的爱河。
他想起婴孩怯玉伮哭泣的山洞里,他将怯玉伮置之不理。
拿着剑对准剥除的心魔。
心魔不逃,怯玉伮的哭声越发响了,心魔侧过头望了会儿,逃到他身边去抱起他。
哄着他。
别哭。
别哭。
忆着山阴歌谣的语调,哼得不伦不类,孩子竟真不哭了。
心魔唱不准山阴的歌,能唱准的楚雪悯,从不曾唱给怯玉伮听。
背靠在树上,楚雪悯听着脚步声更远了。
赵弃恶抱着林笑却进了残破的小屋。
灵风拂过,一尘不染。
赵弃恶吻在林笑却脸颊:“我们就这样决定,好不好?”
林笑却扭过脸去,避开他的吻,仍然不回答。
赵弃恶也就明了答案。
他强硬地掐正林笑却脸颊,眼神却不看他。
“反正,我决定了。”垂着眸,失落、狼狈、小狼似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