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绝剑宗禁地。
囚笼里的谢萦怀银发长了一些。过去怯玉伮曾说,谢萦怀百岁千岁都不会老,而怯玉伮是会老的,或许只六十就已满头白发。
“哥哥不许嫌弃,”怯玉伮坐在秋千上,回过头看他,“哪怕我老得满脸皱纹,牙齿都掉光了,我也还叫你哥哥。”
“外面的人或许会笑话,”怯玉伮低眸笑了下,“说哪有老人喊少年哥哥的,不成样子。”
谢萦怀抚上一缕银发,如今他先白了头,怯玉伮会不会认不得他了。
那一晚他若选择带怯玉伮离开,怯玉伮就不会被掳走。
可留在剑宗依旧是等死,无论哪一条路,留给怯玉伮的都不是生路。
他是最可恶最不堪最不值得怯玉伮在意的旁观者,却贪婪地想要时光永远停留,停留在过去的一年,过去的十年,过去的每时每刻。
他突然就对大义生出了怨心,如果他能做一个彻彻底底的魔头,如果他能不顾族人的生死,是不是就能带怯玉伮走遍万水千山,改变怯玉伮祭剑的命运。
谢萦怀身上的魔力暴涨,可他抬头望,遍地的竹林青翠欲滴……怯玉伮天真得过分良善,如果谢萦怀成为彻头彻尾的魔头,贪婪暴食,爱吃人心,滥杀无辜……怯玉伮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而谢萦怀扪心自问,亦做不到无视山阴一族的命运。
他睁着紫色的双眸看飘摇的竹叶,风吹起银白的发丝。
天平横亘在怯玉伮一人与山阴一族之间,他枷锁缠身走不到另一端去。
靠近人间的山洞里。
裹着赵弃恶外衣的林笑却又一次惊醒,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但现在自己都是阶下囚,根本无法知晓孤绝剑宗的事。
他问233要来剧本,看里面有没有谢萦怀的结局。简陋的剧本里只有那么零丁几个人,赵弃恶是绝对的主角,邪恶的、猖狂的、得天独厚飞升成神,一剑劈开不周山,成为数千年来唯一一个新神。
翻来覆去,没有谢萦怀的名字。
林笑却道:【这像是未完成的作品,一个大纲。】
233问:【宿主是不是害怕?】
林笑却没办法否认这点,他望向紧搂着他的赵弃恶,赵弃恶人形看上去像模像样,跟野兽不一样,可茹毛饮血残忍贪食,又分明是野兽的作风。
林笑却不敢动,不愿惊醒赵弃恶,那野蛮的恶人若是醒来,又要折腾他了。
可他只是望了会儿,目光不由自主就凝望向赵弃恶的颈项,那上面血管隐隐,他嗅到暗香幽魅,勾引着他蛊惑着他咬上去。
意识迷乱之际,林笑却当真凑向了赵弃恶的脖子,还没来得及露出牙齿,赵弃恶就睁开了眼。
“主人……”
赵弃恶凤眼含笑,按住林笑却的后脑,头低了下去。颈间流血,疼痛与爱玉交杂,林笑却唇微张着,他没能饮上赵弃恶的血,反把自己送上了门。
但很快,他闻到那幽香浓烈,循着气息抚上,赵弃恶的颈间亦流血了。
他顾不得探寻缘由,将沾了血的手指含入口中,充盈、不知餍足、欢愉、所遗失的回到身体里……洞穿了伦理道德。
赵弃恶松开了他,林笑却撑着地,头低垂,唇色血染。
赵弃恶说他是不听话的宠物,手也抚上他肩膀:“你不是要穿衣服?欲露不露,表里不一。”
玄色的外衣松散,包裹着雪肌玉骨,颈间的血色晕染,向来野蛮的赵弃恶也感到一种别样的美感。可此时的他不认为这是为美触动,只觉得这宠物讨巧卖乖故作可怜。
林笑却缓缓抬眸,见赵弃恶颈间残余血滴,受不住地靠近他:“主人……”
赵弃恶掐住了他,笑:“越来越像条狗了。”
林笑却闻言闭上了眼,他明白这异样的吸引不正常,他喜欢吃正常的食物,不愿跟赵弃恶呆几天就被其同化,染上一堆的怪毛病。
“是你咬的我。”林笑却伤心道,“你是狗,我不是。”
赵弃恶掐得紧了,林笑却挑衅他:“掐死我好了。”
赵弃恶牙尖嘴利笑意飞扬:“别想着早死早超生。”
他拍拍林笑却脸蛋:“生火架锅,剥皮抽筋,一样样来才好,对待宠物,应该耐心些。”
话音刚落,一道妖力便自洞外袭来,赵弃恶抱着林笑却滚至一旁躲了过去。
“谁?!”
攻击者并未现身,攻击却接连不断,赵弃恶抱着林笑却飞出山洞,身后山石崩裂洞府垮塌。
烟尘纷飞之中,林笑却看见不远处青丘上一头狐狸。
赵弃恶嗤笑道:“断了八尾的九尾狐?”
那狐狸并未生气:“我来要回我的八条命。”
赵弃恶将林笑却变为狐狸搂在怀里:“只怕你有来无回。”
双方拼杀起来,九尾狐毫无顾忌,哪怕把人都杀了,只要吞吃殆尽狐尾一样能拿回来。赵弃恶却不得不顾忌着林笑却,带着累赘战斗处处不便。
九尾狐渐渐将攻击点转移到林笑却身上,刀剑未能挡住之际,赵弃恶不得不以身挡之。他能承受得了,林笑却未必可以。
林笑却若死,他也好不到哪去。
九尾狐察觉到端倪,更是朝弱点下手,赵弃恶渐渐不敌。
赵弃恶咽下鲜血:“那么喜欢吃尸体?”
九尾狐道:“良药苦口。”又一道攻击下,妖力断了林笑却一小戳狐狸毛。
赵弃恶头发亦跟着断了。
九尾狐了然:“原来如此,当年玄武……”
赵弃恶且战且逃,九尾狐一道妖刃砍伤赵弃恶手臂,赵弃恶怀中白狐的狐腿跟着流血。
天上下起暴雨来,冲刷得血液流散、伤口泛白,林笑却睁着狐狸眼回想近日一幕幕以及刚才九尾狐的试探……断了八尾的九尾狐、七尾狐狸赵弃恶、他也能变成狐狸、血液、伤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赵弃恶最终砸了上品灵器远遁,暂时甩掉了九尾狐。
“连累人的小宠物,累赘,”赵弃恶口吐鲜血,“不中用的怯玉伮。”
小白狐也被牵连吐了口血。
不知何处桃花林,花瓣纷飞飘摇。赵弃恶心知这样下去死路一条,一手扯下佩戴的玉佩大小的玄武壳,又自伤身体剥出一根肋骨,将二者炼化为功能齐全的沾血神器——护体(刀剑难伤)、掩藏气息、削弱牵命草的联系。
玉佩一般的神器降世,雷声震震,赵弃恶将玉佩戴在怀中狐狸颈间,除他之外,无人能取下,包括小宠物自身。
带伤的小宠物舔着他的血,赵弃恶抚着小宠物的头,声音虚弱:“主人送你去人间。”
“再带着你,主人要和宠物一起当食物了。”赵弃恶感知到九尾狐靠近的气息,取出符咒打在林笑却身上,笑着威胁,“别想逃,璟朝见。”
远行符刚发动,九尾狐就到了。
赵弃恶拦在九尾狐面前,林笑却化身的白狐在符咒的驱使下朝人间奔去。
赵弃恶化灵力为剑刃,冲锋劈上,九尾狐避之不及中了一剑。
血色之下,九尾狐化为人形:“我本不想以人身杀人。”
桃花纷飞里,九尾狐的人身恍若林中仙神,又似座前佛子,并不像人间传闻里媚态横生的九尾狐狸。
寻常狐妖大多妩媚,吸人精气的亦不在少数,神兽九尾反其道而行之,修炼的是无情道。
十八年前,神兽九尾修炼走火入魔之际,被楚雪悯斩断八尾,此后他并未一蹶不振,反而改无情为太上忘情。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修真界能与他匹敌的并不多。
九尾狐道:“本不该有你二人降世,楚雪悯为求逆天改命,滥杀于我,他的债我自会讨。可你二人的命,也该归还于我。”
本命剑现于手中,九尾狐持剑杀去。
赵弃恶凤眼张狂:“归还?”
“先吞了你,再替你讨债,”赵弃恶笑,“我也像玄武说的那样,从善一回。”
无论是这九尾,还是楚雪悯,都合该死在他手里。
桃花林里,血与剑来回,误伤了许多无辜飘飞的桃花瓣。
璟朝。
那一日大祭,赶回来的百里霁终究是沦为了阶下囚。
百里秩要以百里霁的血肉举行大祭,十日内诸大臣公侯皆上言劝阻。
“大王,无论如何大公子也是先王的嫡长子,您的嫡亲兄长,不可啊!”大臣道,“不如让大公子回去,回修真界去,从此两不相犯。”
公侯亦道:“万不可开此先河,大王,献祭兄长实在不符伦理!不如将大公子驱逐流放——”
百里秩坐在王座上,撑着半张脸笑:“哦,原来诸大臣都要为寡人的好哥哥求情。”
“只是回去?这里就是他的家。”百里秩半阖眼眸,“人要落叶归根,我会为兄长风光大葬。”
“再有多言者,陪寡人的兄长一起登上祭台罢,”百里秩微笑,“那样,兄长有了陪葬品,尔等,也全了这份感人肺腑的忠心啊。”
百里秩说得亲切体贴,众大臣却一时噤若寒蝉。
有侯伯不忍,仍上言道:“怎可如此,贵人之身怎可如奴隶般随意损毁。”
“大公子自小离家,没有享受多少璟朝的供奉,亦没有为国捐躯的职责。他不喜以奴献祭,将他赶出人间便是,何必把儿时戏言当真?!”
百里秩望向台下进言者,目光阴鸷,片刻后抬眸大笑:“来人!拖下去,捣成肉酱吧。”
“给寡人的兄长加加餐。”百里秩笑容灿烂,台下的大臣哗然,纷纷求情,百里秩恍若未闻,侍卫们不敢不从,上前将侯伯拖了下去。
侯伯大骂:“倒行逆施!必遭天谴!百里秩,你夺位弑兄刑戮大臣,你不得好死——”
百里秩笑得开怀,靠倒在王座上道:“既然那么心疼寡人兄长,去填兄长肚肠当万分荣幸。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侍卫们要将侯伯拖到大牢行刑,百里秩不让,就在殿外施了刑罚。
痛叫之声特别响,百里秩像听风铃般,面容平静。诸大臣跪了满殿,汗流浃背。
百里秩没有笑了,也没有得意。不过是他身居高位摆弄权力罢了,没什么可炫耀的。
他不喜兄长,要兄长的命,谁阻拦他,他就要谁凄惨死去,当儆猴的鸡。
然而这杀鸡的把戏无法牵连到王太后身上。
大祭前一日,王太后竟然求情了,为了那个她一向厌恶的儿子求情。
宫殿里,百里秩问:“母亲,他那日可是拿剑要杀我!若非母亲,儿已命丧黄泉。”
“若不能以绝后患,儿将永无宁日。”百里秩跪拜在地,“您难道舍得?”
王太后兰姜含泪摇头:“他不会的。秩儿,他不敢的。”
“你就放过他吧,他再是该死,也不能像奴隶般毫无尊严惨死祭台。”兰姜扶住百里秩,百里秩拜头不起,兰姜扶不起来流泪伏地,抱住她最爱的儿子,“秩儿,我已经对不起先王,我不能再——”
百里秩抬眸,目光沉冷:“母亲,即使无人,亦不要提及父王之事。”
兰姜住了口,直起腰拭泪道:“秩儿,秩儿啊,他不能跟你争,不敢跟你争,你把他远远地赶走,赶走他,他再也不能伤害我们母子。”
“就当我们的生活里从没有出现过他,”兰姜哽咽,“可好?”
百里秩笑了下:“不好。”
百里秩笑着给母亲擦泪:“母亲啊,儿一向乖顺,最听您的话了。可儿都这般了,您还是要站在百里霁那头。”
“您是不是后悔了?后悔没让他杀死我,后悔我还活着忤逆您。”百里秩抱住兰姜,在她耳边低声如泣,“您如果后悔了,现在就能取我的命,换他回到您身边尽孝。”
百里秩拔出随身匕首,递给兰姜。
“儿,不会反抗。”百里秩跪在一旁,引颈待戮。
匕首冰凉,兰姜望着手中的利器,渐渐阖上了眼。
泪水滚落,匕首坠地,兰姜道:“既如此,便多给他些时日。”
“一月后,再送他上路。”眼前一片幽暗的兰姜,突然想起刚诞下百里霁时,她也曾如最寻常的母亲般喜悦幸福,甘愿为了孩子做任何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百里霁……一对母子,竟成仇敌。
兰姜心如刀绞。
大牢里。
百里秩端着肉酱犒问兄长,这人的身躯好几日才捣得稀碎,成一石舂一石舂的肉酱。慢工出细活,不管是多硬的骨头,也成了一盘软泥。
百里秩闻着这人肉气息,和寻常猪牛羊也无甚区别。
都能饱腹,有何不可?兄长要牛羊替人牲,可替牛羊想过?
修士若不能一视同仁,那轮到自己丧命,也不该叫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