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现代三重奏08

戚御白醒来后,仍然没有消停。

他完好的右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无法控制地撞击周围的一切。他撕毁绷带,血液又渗了出来。

林笑却听见他的嘶鸣,像一匹被剥了皮的马,猩红着眼无法安放自己的肉身。

好几个医生护士把他按压下来,束缚起来,只能继续打镇静剂。

戚御白张着嘴撕裂了嗓子一样,镇定剂注射进去,林笑却分不清他是在嘶吼还是在喘息。

医生都出了场热汗,还得处理戚御白左手上的伤口。

一个医生道:“再这样下去,你手要废了。安静,安静。”

戚御白没办法安静,他眼睛睁得很大,但却失了神。

他失神的眼看向了林笑却。

林笑却就在这病房内,却置身事外得好像远到了冰原。

眼前狼虎熊的战场和他这个局外人无关。

另一个医生注意到了戚御白的视线,侧头对林笑却道:“家属过来,安抚一下。”

林笑却望着戚御白,脑子里满是林柔冰冷的尸体,眼泪无知觉地落,他没有走过去。

林笑却转身朝病房外走去。

戚御白又开始挣扎起来,但在束缚与加强镇定剂的效用下,他无法自控地昏睡了过去。

沉浸在混沌的暗夜里,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争执对死人都失去了意义。

没有人会再回应他了。

他突然想起小的时候,爸爸陪他堆积木的场景。一块一块垒上去,可只要一推就全倒了。

大厦倾颓,滚落满地。

他坐在废墟里,再也等不到父亲将积木捡起来。

踏着雪,林笑却回到戚家收拾东西,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所有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凌乱一地,乱了又重新整理。

整理着整理着,他在满地的物品中瘫软了下来。

他喘息着,抓着烧了破洞的旧衫喘息。

他突然站起来打电话去警局,询问有没有谢荒的消息。

他想离开了,带着林柔的骨灰回到往昔。

他手颤着等待警察的消息,得到的是没有踪迹。

挂断电话的那刻,林笑却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发现自己把窗户和门都关着。

他把睡觉的地方变成了监狱。

林笑却跑过去拉开窗帘打开窗,光芒一下子涌了进来,将他焚烧如明火绚烂。

他在光芒之中像座沉寂的雕像活了过来,一下子软倒下去,没学会人类行走的姿势。

过了许久,佣人敲响了门,说饭做好了,有他喜欢吃的。

林笑却问有没有林柔喜欢吃的。

佣人说可以去做。

等厨师把林柔喜欢吃的做了一大桌子,林笑却安安静静地下了楼,平平常常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安静,佣人和厨师试图安慰他,但不知道怎样开口。

林笑却微笑:“我没事。”

佣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哽咽了下背过了身去。

林笑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哭,直到夹了口饭发现有咸味,才发现是自己先落的泪。

过了一段时间,林笑却冷静了下来,去殡仪馆带走了林柔的骨灰。他得把林柔带回去,葬在外婆的隔壁。

林柔该回家了。

离家这么多年,她该回去了。

但林笑却被拦了下来。戚御白不准他离开。

戚文诚的财产转到了戚御白的名下,那些想为林笑却求情的被重金解雇了。

戚御白回到家中休养。

林笑却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戚御白惨白着脸,说会赔偿的。

“我会赔偿给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给你。”戚御白右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破开头皮,有些神经质。

林笑却说不需要。

戚御白得到这样的回答,再也无法隐藏无法掩饰,他就是个混蛋,他就是个只会发脾气闹着爸爸妥协的混账,他就是个害死人的囚犯,他该偿命的,可他偿过一次为什么没死成,太疼了。

刀滑在手腕上很疼,血流出来很疼,留下的疤很碍眼。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却留下了生机,懦夫。

“我那天如果不跟爸吵架,是不是就不会害死他们了。”戚御白发着冷颤,“我没想过的,我没想害死任何人,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妈妈不该被忘记,爸应该记住她记住她,如果他忘了,我也忘了,妈妈不会回来了。”

戚御白睁着眼泪水滚落得比雨还快:“我没想害死你妈妈,我知道有妈妈好没妈妈很糟糕,我没想的。”

“我只是,我只是——”他闹着让所有人满足他,得不到就闹就吵弄得所有人不得安生,戚御白笑,“那天爸应该打死我。”

“他会后悔的,没能早点弄死我。”戚御白睁着眼失神,泪水仍然在落,“他没办法告诉我了。”

小时候爸爸给他讲题,他明明会,硬是装着不会,他希望爸爸能够多陪陪他。

不要再忙了,不要不见人,晚上好黑好黑,爸爸,我会怕。戚御白这样骗着戚文诚,他打小胆大,他连雷电都不怕,怎么会怕黑。

他打小就会骗人了。

这样欺骗爸爸,爸爸就会回来得很早,就会带着玩具陪他玩。

学校里的人问他为什么没有妈妈,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妈妈,是不是被抛弃了啊,他每次回答的方式都是拳头。他在学校里打架,老打架,反正爸会收拾一切。

打得再也没人敢问他妈妈的下落。

妈妈会回来,小小的戚御白明白,妈妈会回来。

但现在妈妈不会回来,连爸也离开了。

林笑却静静地看着他落泪,他垂下眸许久,最终还是递出了纸巾。

“你并不欠我什么。”你欠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不能代表任何人选择原谅。

“你不需要赔偿我。”林笑却道,“我本来就不该来到这里。”

“戚御白,你活着吧,活下去。”林笑却道,“我也得回家了。”

那个破败狭小的家里摆满了零碎的物品。

每一样都有过去。

一个好看的花瓶是废品站的阿姨送的,她说拿来插花多好,屋子里带有香气多自由。

十几张奖状是学校发的,外婆贴在了墙上,即使很少有客人来,外婆看着也高兴。

还有一个破了又被外婆缝好的布偶,还有外婆的针线盒。

外婆眼神不好,都是林笑却帮忙穿针引线。

外婆会织毛衣,外婆织得特别快,线团变成衣衫。

外婆还给谢荒织过一件,蓝色的,谢荒穿起来很好看。

堆在墙角的厚纸箱里,林柔的日记本也在那里。

林笑却不小心打开过,林柔的字迹最开始圆乎乎的,写的字很大一个,跟汤圆似的。

后来字变小了,锋利杂乱,一团又一团野草冒着地皮要挣扎出来。

中间撕了好几页,林笑却抚摸上缺口,纸屑并不能变成刀枪,林笑却却感到心针扎一样。

密密麻麻,藏满了蜜蜂的尾针。

那是他的过去,一件又一件,他想回家了,带着林柔回家去。

戚御白不肯放手。林笑却可以报警的,他与戚御白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监护人已经离去,他随时可以走。

可坐在他对面的人瘦得眉骨刀一样,手腕上的疤痕冷白得渗人。

戚御白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眼静静地望着林笑却。

明明身上没有伤口了,林笑却却错觉戚御白已经浑身血淋淋。

林笑却沉默了会儿:“我留下来并不能做什么。”

“你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林笑却道,“他们比我有用。”

戚御白还是那句话:“我会赔偿你。”但他没有哭泣了,只是麻木地僵坐在那里。

林笑却递出的纸巾戚御白没有用,他攥在手中又慢慢摊开,想叠成一只小千纸鹤,爸教过他的,可这纸太软,戚御白失败了好几次,纸巾也破了。

他面上的泪痕像两把隐藏的竖刀将他切割,他只能坐在那里维持人形。

接下来的相处并不如意,一道深深的鸿沟横亘,只是两个痛苦的人互相折磨。

戚御白还是让林笑却离开了。

他说这里已经成为魔鬼的洞窟:“应该受惩罚的人是我。”

戚御白扯着嘴露出苍白的笑来:“你是无辜的。”

林笑却走那天,戚御白没有试图挽留,他坐在那里一整日,一直望着林笑却离开的方向。

林笑却带着林柔的骨灰回到了曾经的小城市里。当初走得急,东西没法搬走,林柔交了足够的租金保存物品。

林笑却重新躺回了狭小昏暗的床上。

像一个梦,梦境惨淡收场。

躺了很久后,林笑却起来办了葬礼。没联系什么远亲,没有锣鼓喧天,只是做儿子的送母亲一程。

葬礼办完后,林笑却重操旧业,卖起了豆腐。

一块又一块的豆腐成型,在这样重复性的劳动中,林笑却渐渐获得了平静。

他不知道戚御白来看过他,躲在另一边,不敢靠近。

戚御白提着那装满五毛一块的箱子想去买豆腐,但他靠在灰墙上,抽了支烟走了。

戚家的事传到了主家,戚御白一直不办葬礼,主家帮忙办了,还要带戚御白去首都。

戚御白不愿意离开自我惩罚的别墅,把主家派来的人都赶走了。

其中一个律师道:“家主有事未能归国,他是您的小叔,等他回来,他会照看你的。”

“您父亲虽然脱离了家族,可永远是家族的长子,是家主的兄弟。您作为侄子,也是戚家的一份子。”律师收拾了文件,“企业生意上的事我们帮忙办了,有什么别的,随时联系。”

戚御白苍白着脸点了下头:“多谢。”

律师道:“言重了。”

等没了人,这空荡荡的房子清净了下来。戚御白上楼睡到了林笑却曾睡过的床上。

他寻找活人的气息,寻找一份生机。

他开始抛洒钱财交些狐朋狗友,请他们进戚家来把这空荡荡装点出人气来。

音乐震天地响,他酗酒抽烟,他沉迷涣散。

他以为这样浪费自己,就能得到救赎。但他失败了。

狐朋狗友逾矩招漂,花着他的钱银乱他的屋,戚御白把他们通通赶走。

没了人空荡荡的。他的五脏六腑也消失了一样。

只有耳朵里不停响着怪异的声响。

他总是听到些什么,但总是听不清。放着最大的音乐才能稍微压下。

在人群的喧闹之中,他个人的罪孽就被隐没。

他想再找批新的朋友来,围绕在他身边,笑闹喧哗,让他耳朵里的噪音迷失。

可他躺在林笑却睡过的床上,突然不想那样了。

他提出了床下装满五毛一块的箱子,穿上齐整的衣衫来见林笑却。

但在靠近之前,戚御白选择了止步。

他点了一支烟,橙红的微光慢慢地燃尽。

靠在灰墙上,墙面的灰脏了衣衫。他那微卷的头发在风中颤栗,他苍白的肤色像一条干涸的透明鱼。

戚御白提着箱子离开了,毫无目的地游荡几日,幽灵一般。

最后他打听到林柔的墓地,摘了鲜花去祭拜。

对着黑白的照片,戚御白停留很久却没说什么,后来他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从小生长的地方。

写完遗嘱,寄出一封信,戚御白去花园里的秋千上荡了荡。

荡到最高处的时候,他望着雾气弥漫的天色,失神地阖上了眼。

第二日天未亮,他开着父亲死亡时同型号的车,驾驶在同样的路上,在同一个失事地点献祭了自己。

小城市里。

这天林笑却收完工,却被人找上门来。

警察让他配合调查。

戚御白来这里找他后,回去就驾车自杀了,人还在医院里急救。

遗嘱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林笑却。

“他还去祭拜了你的母亲,不能排除教唆自杀的嫌疑,请配合调查。”

一直为戚文诚办事的律师报的警,他不承认这份遗嘱,怀疑是被逼迫被教唆写下。

律师甚至找人恶意报道,消息传得越来越离谱。

由于林笑却身边短时间死了太多的人,又加上那过分的美貌,流言蜚语恶意揣测层出不穷。

林笑却配合完回家后,发现摊子被砸了。

他慢慢收拾干净,收拾着收拾着眼泪颗颗冒了出来。

一地的豆腐残渣,沾了傍晚的霞光,血肉模糊了。

事情发酵得很快,警察还没有调查完,他已经成了流言里的罪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上门来,问那么多的钱是不是真的归他了。

被绊在国外的戚南棠终于解决了仇敌归国。

管家将戚御白的信交给了他。

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一辆车开进了破旧的小巷。

林笑却提着蔬果回家,被司机叫住。

司机撑着伞下了车门。

林笑却回过头去,摇下半扇的车玻璃里,那人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