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现代三重奏03

天彻底亮了。

戚御白趴在担架上,头朝下,额头上的汗滴往下落,鼻尖也滑落了一滴。

他脸色惨白,咬着牙不肯发出痛呼,但那不稳而粗重的呼吸声,他满眼血丝的眼睛暴露了一切。

林笑却坐在加长车的角落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戚御白突然就问他是不是得意了。

林笑却缓缓抬眸看向他,摇了摇头。

戚御白笑:“我不会认输。”他的地盘他自己捍卫。

他说一句话就要喘好几口气,夹杂着冷汗与压抑而忍痛的呼吸。

天亮了,外面就好多的车辆。各种的声音,川流不息。

戚御白让把窗关上。

车窗一闭,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他细碎轻悄的痛吟更明显了。

戚御白缓了几息,又说透不过气,让把车窗打开,别开太大。

他可不想别的人瞥见他这狼狈样。

终于到了医院,林笑却等在病房外,等了会儿保镖给他买了份粥回来。

林笑却以为是给戚御白的,保镖说:“你先吃些,请了护工,等会儿离戚少爷远些,省得他拿你发脾气。”

林笑却道了谢,接过来慢慢地吃着。

粥很暖,一口又一口,林笑却冷了一夜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

保镖说以后不要跑那么远了,林夫人会担心的。

外面突然下起暴雨来,时值暑假,本来以为暑假卖豆腐脑的钱,足够他和谢荒接下来宽裕些,谁知道……

林笑却透过医院的玻璃窗往外看,雨下得好急,打得窗户作响。

外面的知了都没叫了。

原来的出租屋很小,小得谢荒只能和他挤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光线不好,就算是大晴天,那灿烂的阳光也无法照进来。

总是昏暗的色调里,总是拥挤而嘈杂,本该很令人厌恶的,可是因为有外婆在,有谢荒在,好像也不那么难以忍耐了。

外婆租了个小小的门面,专门做豆腐卖,一张帘子挡住内外,那里光线好,有时候和谢荒忙累了,就直接在那里睡下。

谢荒从废品站那里,花很少的钱得到了一辆已经有些锈蚀的自行车。偶尔的时候,他会坐在后座上,谢荒骑着自行车带他兜风。

在那一条条熟悉或不熟悉的道路上,谢荒穿着起了球的衣服,不合脚的鞋,蹬着自行车载着他往前。废品站的阿姨心好,偶尔捡到尺码合适的,会送给谢荒。

谢荒拿过来洗了又洗,晾起来也能穿。

经过河面,河边的风会把柳树和其他不知名植物的清香吹送过来,林笑却抱着谢荒的腰,浅笑着看着柳枝晃荡。

小推车卖豆腐脑的时候,也遇到过闹事的。

一个开着豪车的男人拦住他们的小推车,抽出几张钞票请林笑却去吃个便饭。

林笑却说他还未成年,男人脸色顿时有些不好。

看了林笑却几眼,又说只是交个朋友。

谢荒从推车夹层里取出了刀来,眼神阴狠地盯着男人。

男人不肯退,谢荒进了一步,男人夹钞票的手有几分微颤。

他咽了咽口水,将钞票扔在了推车上。

“算了,今天心情好,爷做好事。”

男人转身就走,林笑却将那几张钞票拾起来,要还回去。

谢荒说:“我去吧。”

男人已经进了车。

他将刀放下,拿着钱上前,敲了敲车窗。

车窗打开后,谢荒故意笑得要杀人般,在废品站的二手光碟里,那些杀人狂也是这般笑的。

废品站的阿姨喜欢收集光碟看电影,谢荒和林笑却有时候也会带着豆腐去蹭电影看。

谢荒学得比光碟里更渗人,笑着将钱扔了进去。

“你的钱掉了,别忘了带回去。”

男人立马关上窗,开着车溜走了。

几个黄毛的人看到这一幕,打趣起哄道:“行啊,哥们!”

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里,也有几座工厂。

那些没有考上高中的学生,许多直接进了厂。他们染着夸张的各色头发,穿着小脚裤和亮得显假的皮衣,在下工的时间里成群结队地游玩。

谢建德当初就是想逼谢荒退学进厂。

彩色的头发会褪色,大多数时候都会变成黄毛。他们围了过来,并不是找事,而是拿着钱一人来了碗豆腐脑。

领头的说谢荒真够男人,又添钱买了碗,说是要带给妹妹吃。

“我妹妹成绩好,”黄毛骄傲道,“她是要考大学的,我带回去给她补补脑。”

林笑却很快就打包好,浅笑着递了出去。

黄毛见到那笑,脸红彤彤的,接过袋子支吾两声没说出话来,其他黄毛拥着他离开了。

他们商量着要去染个新的色,有的想染蓝色,有的想染红的,还有的说要染太阳的颜色。

“我们可是朝阳初升,”那黄毛笑,“祖国的花朵。金灿灿的最靓!”

另一人推了他一下,笑:“还祖国的花朵,杂草还差不多,够了够了,染个狗屎黄自个儿乐去!”

一行人吵吵嚷嚷走远了。路过的人都刻意避开了他们。

周末或放假,林笑却和谢荒就会推着推车走街串巷。

一天下来累得手都不想抬。

回到昏暗的小屋里,两个人倒在狭窄的床上,林笑却笑着说赚了多少钱,谢荒挨着林笑却听着笑声扬起了唇角。

他牵起林笑却的手,说要给他按按。

“你也累了,”林笑却说,“咱们都歇着。”

谢荒没有歇着,他知道林笑却爱干净,去烧了水,倒在洗脸盆里端过来,给林笑却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

林笑却乏力地呼吸着,谢荒突然就抱住了他。

林笑却问怎么了。

谢荒在昏暗的屋子里安静着,过了许久才开口。

“我们会好起来。”

林笑却摸了摸谢荒的头发,他的头发蛮硬的,像他人一样,是个硬茬。

林笑却“嗯”了声:“想给外婆更好的生活。”

外婆舍不得花钱,生病了也不肯去医院,总是随便小药房里买些药吃吃。

外婆牙齿掉了,安假牙要花很多很多钱,她总是说不花那个冤枉钱。可稍微硬一些的东西都没办法吃了。

外婆其实喜欢吃棉花糖。

听说在很久之前,外公追求外婆的时候,也曾送过外婆棉花糖。

不贵的,可外婆每次路过都不买。

一次林笑却买了,外婆说了他几句,怎么也不肯吃,让林笑却吃得干干净净。

一个锅炉子里棉花糖越转越大,像天上的云朵一样,小贩将棉花糖递过来,林笑却送回家,到最后全落入了自己肚中。

吃的时候不小心就会沾着脸,棉丝丝的甜。

那年放学,校霸挡在他的面前,说要跟他做朋友。

谢荒背着破旧的书包出来,牵起林笑却的手,一步步路过校霸。

擦肩而过的时候,校霸说那样的巧克力还有很多很多,进口的很好吃的巧克力。

只需要跟他做个朋友,不止是巧克力,其他糖果也会有的,球鞋会有的,丰盛的午餐也会送来。

校霸转身问:“这样都不可以吗。”

林笑却说他会还的,那颗巧克力的价钱。

后来去还的时候,校霸不肯要,还推给他一书包的零食。

林笑却摇摇头,将钱夹在他书里后走出了高年级的教室。

回家的路上,谢荒拿着攒到的钱,给他买了一个红糖馒头。

五毛钱一个,谢荒没买第二个。

林笑却撕开馒头,和谢荒一人一半。林笑却两眼弯弯,说比巧克力好吃多了。

两人开开心心地走过了巷道,即使路面上坑坑洼洼,淌满了污水。

那份开心直到谢荒回家后,谢建德的打骂声喧嚣了很远。

时间再往前,小学的时候他们同班。

那时候已经有了拉帮结派的趋势。光鲜亮丽的孩子是班级里的中心,他们不嫌弃林笑却身上的旧衣服,邀请他加入他们的群体。

林笑却没有加入那场游戏,跟谢荒同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初识时还有三八线,谁也不越过谁的桌面,最后那三八线黯淡,界限再不复分明。

林笑却的橡皮不见了,会借谢荒的擦,谢荒的笔芯用完了,林笑却也大方地将多余的笔芯推过去。

画画课上,铅笔的笔尖粗了。

前桌说林笑却喊他一声哥哥,就把卷笔盒借给他。

林笑却不肯喊,谢荒直接将铅笔拿过去,取出小刀来削得很认真很仔细,并不比卷笔盒削出来的差。

前桌瞪了谢荒一眼,直接将卷笔盒放到了林笑却桌上:“送你了。”

林笑却不要,还了回去。

前桌有些生气:“林笑却,你为什么跟他玩不跟我们玩,我可以给你好吃的。”

林笑却说了谢谢,只是说不要,他不饿。

前桌气鼓鼓地转过头去,被老师叫了起来:“路人甲!读读论述第一段。”

路人甲腾地站起来,但根本不知道老师说的哪一篇。

林笑却小声地提醒了番。

老师直接道:“林笑却,你站起来读。”

林笑却脸有些红,站起来认认真真读完了,老师看着他那乖巧模样,气顿时消了,笑着让他坐下。

而可怜的路人甲被罚站到墙角。

下课后,路人甲可怜兮兮地走过来,说罪都受了,礼不能不收,他掏出书包里的新橡皮擦,拿过林笑却的铅笔盒,好好地装了进去。

但是递过来后,林笑却打开铅笔盒,又把橡皮还回去了。

路人甲正要生气,林笑却摸了摸他的头,一肚子气就这样憋红了脸,他坐在那里红着脸蛋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

放学后,林笑却和谢荒背着书包回家,路人甲跟了几步,喊道:“明天放假,林笑却,去不去公园玩啊,我们溜冰玩。”

林笑却说不啦,他要帮外婆看摊子卖豆腐。

路人甲又喊:“那我也去卖豆腐,你家在哪啊。”

林笑却挥了挥手,说着不用啦,就和谢荒走远了。

路人甲穿着崭新的衣服,背着帅气的新书包,脚上的鞋在馒头只要五毛的时候卖大几百。

他妈妈来接他了。

路人甲牵着妈妈的手,说自己想跟一个同学玩,但同学不跟他玩。

妈妈安慰了路人甲一番,又去给路人甲买了好些玩具。

路人甲本该开心的,可还是有些难过。

他攥着没能送出去的卷笔盒和橡皮擦,眼泪一滴滴落下。

男子汉不哭不哭,他擦擦泪,认认真真写起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日记。

后来一个暴雨的午后,老师读到了路人甲的日记,颇有些哭笑不得。

那一场暴雨从八年前一直落到了今天。

戚御白各种检查处理过后,趴在病床上睡着了。

但林笑却刚踏进病房,戚御白鬼使神差醒了过来。

林笑却是来送午饭的,也是粥,递给护工便要离开。

戚御白叫住了他:“站住。”

林笑却停下了脚步,心平气和地问:“怎么了。”

“姓林的让你照顾我,你就是这么照顾的。”戚御白声音虚弱,他故意说得大声,但中气不足。

林笑却道:“你自讨苦吃。”

林笑却转过身来,从护工手里接过粥就开始喂。

怼到戚御白嘴边了,戚御白抬眸看他,眼神怪凶狠的,可惜是纸老虎一戳就破。

整个人趴在病床上,抬头的弧度高了都会疼,戚御白恶狠狠道:“烫,你看不着?”

林笑却收回了勺子:“不吃就算了。”

戚御白吸了口气:“我会赶走你。”

林笑却笑:“多谢了。”

林笑却笑得随意,并没有散发任何的善意。可在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在这暴雨之中,戚御白莫名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好急,他怀疑不是受了皮外伤,连内脏都开始疼了。

都怪这什么笑笑哭哭,他恨他,一定会赶走他。

戚御白伸出了罪恶之手,故意打翻了热粥。

林笑却的手和小臂连着衣服全沾了上去,他急忙后退,保温壶砸在了地上。

林笑却的手本就被戚御白的砸蓝球游戏划伤了,医院里的护士刚给他换了次药,现在又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护工见了,着急地跑过来,竟下意识忽视了主人家,带着林笑却去叫医生。

病房里没了人,戚御白见着一地的狼藉,他的手也沾上了,挺烫的,这护工一点也不称职。

好在只是温烫,不是滚水,带着林笑却处理了一番,护工才回来收拾狼藉。

戚御白问林笑却哪去了。

护工故意说得严重,省得这小少爷折腾人:“烫伤了,那白嫩嫩的皮肤哦,真是可怜。”

戚御白瞪着护工,这睁眼说瞎话的狗护工,正想一个电话辞退,林笑却回来了。

他手上擦着烫伤药,提着一篮子水果。

“我走了,你自己休息吧。”

林笑却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口,戚御白又开始找事:“又没烫死你,你摆什么脸子。”

林笑却回头问:“所以你是故意的?”他还以为戚御白想自己端着但没拿稳。

戚御白疼得吸气,他笑得倒是灿烂:“就是故意的,你又能怎样。”

林笑却的回答是顺手开了矿泉水,走到戚御白面前,直接朝着他头倒了下去。

医院外在下暴雨,病房内在落阵雨。

戚御白微卷的头发一下子淋成了落水狗。

他抬起一双湿透的眼,偏执地盯住了林笑却,仿佛要把他吃了似的。

护工一个不注意就又出事,她赶紧过来劝架,林笑却向护工道了歉,随后将空了的矿泉水瓶投进了戚御白手边的垃圾桶里,仿佛回敬他初见日的投篮之礼。

“戚少爷,我先走了,您随意。”

林笑却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只是道别时应有的礼仪,但在湿哒哒的戚御白眼里,那分明就是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