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的梅花开了。
萧倦下朝路过,叫停了龙辇,走进了梅林。
今年的雪还没有落,梅花已经绽放。萧倦观赏片刻,折了一枝下来,梅花清香幽淡,怯玉伮还睡着,睡梦中闻到这香气没准就会醒来。
一枝的香气不够,萧倦又攀折几枝,捏在手心回了寝宫。
一旁的案几上,昨天的戒尺仍然从窄到宽排列着,萧倦让人弄了个炭火盆,等怯玉伮醒了,就让怯玉伮亲手把这些戒尺全烧了。
等到戒尺烧成灰,怯玉伮就会回到从前那模样,乖乖的,才不会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昏厥不醒来。
是他忘了,怯玉伮不是寻常那般康健的孩子,受不得惩罚。
萧倦将梅枝放到怯玉伮枕边,看着他脸颊红红的,让人把窗子开得更大些。
萧倦抚上林笑却的额头,没有发烧了,怎么还是不醒来。眼睛都肿了,是不是醒来太难受想再睡一会儿。
还是那长命锁没用,既然要长命百岁,一把锁怎么够。萧倦让人再去打造九十九把长命锁,太重了不会全戴上去,也得打出来好好收着。
张束劝陛下躺上去休息,萧倦昨晚没睡一直守着,到现在都还没有休憩。
萧倦没有躺上去,让张束再端了盏浓茶过来。他一口饮了,口中苦涩,想试试到底是怯玉伮的药更苦,还是这浓茶苦不堪言。
张束连忙跪了下去,说陛下万金之躯,怎可无疾饮药,不如让老奴试。
萧倦没听他絮絮叨叨,打发另一个小太监端药过来。张束都要老泪纵横了,萧倦仍是喝了下去。
只能说这药的味道非常复杂,不但苦,还腥,不知什么药材混出这等难闻味道。
萧倦漱了口,想到怯玉伮一直在喝这些,没脾气也喝得有脾气了。难怪最近老走神,肯定是被药苦的。
药喝多了,还会变成眼泪落下来,淅淅沥沥落个没完。冬天刚至,春还远着,怯玉伮的眼眸就提前下雨了。
萧倦守在林笑却身旁,叫人把准备好的玩具拿来。
陶鸟、骨哨、木鱼、泥人、布娃娃、香包、九连环……还有拨浪鼓。
萧倦拿起拨浪鼓,轻轻摇了下,咚咚两声,他赶紧停了。太吵了,怯玉伮会做噩梦。
萧倦问:“孩子就玩这些……有没有其他的。”
张束心道,小孩子是玩这些,可世子爷都十九了,不是孩子了。
但他不会说出口,只是赶紧说会去搜集其他的来。除了宫廷里精致的玩具,民间的也有让人去搜集。
泥人、陶鸟等就来自民间,不名贵,贵在一个玩心天然。
萧倦戳了下泥人,又弹开香包,道:“春宫图也收集些来。怯玉伮害怕娶妻,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等他明白了,等他知道有很多花样,就不会害怕。等到尝试过了,就觉得没什么了。越是害怕一样东西,就越是会在意,越是在意,越是要达成。
达成那刻,放下便更轻易。而不是一直惦记着、害怕着、惶惶不可终日。
当初虽取名一个“怯”字,只是为了符合钦天监所言:小名微贱才好养活。怯,害怕;玉,脆弱;伮,能力不大。一个怯弱而无能的人,上天留着也就留着了,早早地催他投胎作甚。
但取名如此,并不是真的就希望他一直害怕,哭得停不下来。
丽妃样貌娇艳,顺柔听话,又不是路边的野狗谢知池,不会咬怯玉伮。只是叫怯玉伮看看怀孕的哥儿驱散怯怕而已,怎么就哭得停不下来。
萧倦沉思着,忽有人报,太子求见。
张束看萧倦神情,萧倦甩了下袖子,坐在椅榻上,允了。
太子萧扶凃进殿来,衣冠齐整地行了礼,先是与萧倦说了些公事,萧倦听着这不大不小的事,耐着性子指点一番。
萧扶凃神情尊敬、仰慕,一一地听着。此番过后,他就该告退了,但萧扶凃开口道:“父皇,儿臣听闻怯玉伮最近老是叨扰父皇,竟扰得父皇不得安寝。怯玉伮性子顽皮,爱玩闹,说话做事也没个轻重,还望父皇准儿臣将他带回去,让他多读读诗书,静静心,锻炼下性子。也好过老是小孩脾气,在父皇面前失了身为臣子的规矩。”
萧倦听萧扶凃说完,道:“你是句句说他,句句护他。怎么,朕还会杀了他不成。”
萧扶凃跪了下来,连忙道:“儿臣绝无此意,望父皇明鉴。”
“太子,”萧倦道,“朕为君父,你为臣子。朕还没有老眼昏花到要你教做事。退下吧。”
“父皇!”
萧倦摆了摆手,张束连忙上前劝太子殿下先离去。
萧扶凃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结结实实磕了头行了大礼,才站起来转身离去。
萧倦望着儿子的背影,感慨道:“他是真的长大了,可惜,朕却没老。”
随后,萧倦叫来人,让最近看着些太子,看看他私下都在做些什么。还有其他的好儿子们,一并看看除了身体长壮了,心是不是也野了。
萧倦回到床榻前,掀开床帘,看着怯玉伮,心情转好。
他把怯玉伮抱起来,抱到怀里轻声哄着:“还是朕的怯玉伮最好,再怎么宠,也不敢妄想不该妄想的位置。”
萧倦得到过先皇毫无遮掩毫无保留的亲情,再看自己的儿子们,无论他们装得有多好,面上神情多真挚,萧倦也瞧不出几分真心来。只有畏惧、渴望、奉迎……
萧倦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是无尽欲望的餍足,往往他还没开口,先皇就百倍千倍地给了他。
久而久之他倦了,也习惯了别人如此的付出。先皇驾崩后,没人这样哄着他,他反倒以为那些都不算个“人”了。
怯玉伮是个例外,怯玉伮不乖,不听话,还摆脸色,可他是孩子,孩子需要教养,成长需要等待。萧倦可以等。
敏妃宫里。
大公主挥退了下人们,与母妃说些悄悄话。
自大公主回来后,敏妃的处境好多了。往常敏妃心如死灰,这宫里便跟冷宫似的。拜高踩低的奴才们以为敏妃儿女都被逐出了京,没了前路,不免就有些懈怠。
大公主回来后,整顿了一些母妃宫中的人,最近下人们听话多了。
敏妃躺在榻上道:“你父皇这三年来,未召本宫一次,本宫是彻底失了宠。”
“不像丽妃那好模样的,又怀上了。”
萧暮雨宽慰道:“母妃,您有我和矩儿,都已长大成人。丽妃娘娘有再多的孩子,都还嗷嗷待哺呢。”
敏妃道:“暮雨,母妃知道你胆子大,当年矩儿那事,不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矩儿绝不敢私交大臣。”
“矩儿是个好孩子,什么都听你这个长姐的。明明你俩先后出生,大了一炷香时间而已。”
萧暮雨没有否认,问:“母妃是怪了儿臣?”
当年他年纪轻,空有一番野心,能力却还如闺阁娇儿,说话做事想当然,得了这三年教训,不冤。
敏妃抬手,抚上萧暮雨覆眼的薄纱,低声道:“你是我的孩子,从我肚子里出来,我就算怪所有人……”
敏妃声音更低:“哪怕是怪陛下,也不会怪你。”
“暮雨,”敏妃抚着萧暮雨的眼眶,“你废了这双眼,才从幸陵回到烨京。我只恨,我没有本事,不能将你和矩儿都带回来。矩儿在苦地煎熬,也不知到底如何了。母妃这心,日日夜夜如蚁啃食,心都要空了,你们要是有个好歹,母妃也跟了去。黄泉地府,咱们一家人,好过母妃孤孤单单的,在这深宫红墙里,老死一生。”
萧暮雨垂着眸,道:“母妃不会死,我不会,矩儿也不会。母妃你放心,矩儿会回到烨京的。不止是回到烨京。一切才刚刚开始,这路,还远着呢。”
倏地,有婢女敲门,说是二公主前来拜访。
萧暮雨收敛了神情,敏妃亦是嘴角微微扬起,一派温柔模样。
二公主娘亲难产病逝,生下二公主就撒手人寰。二公主被分给一个嫔妃养育,谁知那嫔妃后来也病逝了。
宫中人皆觉得二公主不祥,克母,又只是个哥儿,没有嫔妃愿意接手养育。
皇后准备接到自己宫中,被皇帝驳回了。
从此,七八岁的二公主就跟着奶娘过。
敏妃偶尔照拂一下,三年前发生那事后,敏妃对二公主越发温柔体贴。
这次暮雨能回来,多亏了二公主家宴上站出来,真是个好孩子。
午后。
林笑却终于醒来。
233忙问:【宿主,现在好些了吗?】
233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宿主这样哭泣,哭得仿佛要把灵魂都哭出来。如果真哭出来了,也不知这样的死法算不算合理。】
233连忙道:【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我其实还挺羡慕宿主。你可以笑可以哭可以有各种情绪。我有类似的模拟情绪,但很遗憾,我只是系统,没办法哭出来。】
233道:【系统不会难过,系统只是模拟共情。我查了一下,情绪的发泄有利于身心健康,宿主以后若是伤心,请不要感到羞耻,尽情地落泪发泄,哪怕旁人听不到,我能听到。】
233心道,他不会头疼,没有头,可能会心疼,模拟了人心,大概是免不了疼的。
林笑却率先开了口,声音嘶哑:“陛下,臣想回去了。”
萧倦没说话,摇了下拨浪鼓。“咚咚咚——”
“陛下?”
萧倦听了,把拨浪鼓塞他手里,还有泥人、陶鸟、骨哨、木鱼……全摆在林笑却手旁。
他道:“朕陪你玩游戏。”
林笑却抚上泥人,摸了两下,推开:“臣长大了,臣要回去。”
萧倦道:“只有没长大的孩子,才会一再强调自己长大了。你哭了好久,晕了很久,朕想了下,朕忽略了你的身体状况。你把戒尺烧了吧。”
张束连忙端来熄了又重燃的炭火盆。把戒尺也一并呈到林笑却手边。
林笑却没有抬手:“这是陛下的戒尺,是规矩,臣不敢无法无天。”
萧倦气闷。等了这么久,眼下都青黑了,一醒来又是这样。
林笑却浑身乏力,要自己穿鞋子走。萧倦抱住了他。
“你自幼失怙,无父无母,没人养你长大,所以才长不大。现在朕做你的父,朕宠你养你教导你,多少人求之不得,怯玉伮,你为何如此顽皮。”
林笑却胸膛起伏,气息又开始不稳,他问:“父亲就能决定子女的一切,父亲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想娶妻,陛下为何非要强逼。我可以当你的孩子,可以当你的臣子,我恭恭敬敬陪陛下玩这场游戏。但陛下能否给予臣最基本的权利。尊重一下臣不娶妻的意愿。”
萧倦抱着林笑却,抚上他红肿未消的眼眶:“怯玉伮什么都不懂,由着你来,你只会糟蹋自己。每天睡觉睡到日上三竿,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孩子不要,王位不稀罕,美人也不收。你还像个活人吗,你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何区别。”
林笑却笑了下,轻声道:“我愿意那样活。陛下强逼,我才会死得早。”
萧倦捂住了林笑却的嘴,他不想再听下去。
林笑却倦了,闭上眼睛,不放就不放吧。他再睡一觉好了。
萧倦缓缓松了手,林笑却也没有再说话。又一次直接无视皇帝,这次萧倦却没有再说什么不能无法无天的话。
他抚上那些戒尺,发了狠地单手折断。想全部扫到盆里时,又担心溅起火星子烧到这怯弱无能的怯玉伮,只能耐心地一片片扔进去。
林从济好歹也是个人物,他的儿子怎么就如此,如此……
萧倦气闷到乏力,不抱怯玉伮了,站了起来背对林笑却道:“你要回,就自己走。不准坐轿子。”
林笑却一言不发穿鞋子,刚站起来就软下去,萧倦踢开火盆,把林笑却横抱起来,怒道:“你傻吗!脑子烧坏了!”
233反驳道:【变态乌龟王八,你脑子才坏了。】
萧倦不明白,明明他已经给了很多,把最多的宠爱都给了怯玉伮。怯玉伮为何一定要如此忤逆他。
萧倦把怯玉伮重新放回床上,放到他摘的梅枝旁边。但怯玉伮只是将梅花扫了一眼,并不惊喜,更没有拿起来瞧。
萧倦看了梅枝良久,道:“把梅花拿起来,攥在手心。朕就不急着给你指婚。”
林笑却望了一眼梅花,有些怀疑萧倦说的是真是假。
萧倦道:“金口玉言。”
林笑却试探地伸出手,快碰到时又收回了手,他抬眸望着皇帝,声音轻轻的:“当真吗……萧倦。”
听到这声称呼,萧倦的气闷一下子凝住了。他道:“再唤一次。”
林笑却顺从地又喊了声:“萧倦。”
萧倦扬起了唇角,气闷散了,他低声道:“当真。”
林笑却缓缓拿起了梅枝,轻轻抚了下花瓣,其实梅花挺好看的,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想到肯定是萧倦搞来的,就不想碰。
他现在拿着梅花枝,爱抚了下,心声轻轻说了抱歉。他不该把对萧倦的怨牵连到梅花身上的。
林笑却凑近,闭着眼睛细细嗅闻了下,淡淡的,幽远,是美丽的梅花。
萧倦瞧着林笑却待他摘下的梅这样轻柔,神情平和许多,道:“冬日宴上,朕会选取资质好的哥儿,留在宫中由皇后亲自教养,朕给你慢慢挑选的时间。等你及冠后再做决定。”
233听了,道:【可以。宿主答应吧。只要不是立即指婚就有余地。能拖一时是一时,等走完剧情,宿主人都没了,也不可能娶妻生子了。】
林笑却深思了会儿,想到那些哥儿以后的命运,抬眸看向萧倦,问:“及冠后,臣没有娶的哥儿,陛下可以让他们风风光光嫁出去吗?”
“冬日宴后留在宫中的名义也不是给世子选妃,”林笑却道,“而是当成一种恩荣,皇后亲自教养过的恩荣,到时候出嫁,皇室稍微添一点嫁妆。陛下,可以吗?”
萧倦瞧着怯玉伮抬眸望他的神情,那样期冀,而不是垂着眸一言不发。
萧倦答应了。
敏妃宫里。
二公主走后,敏妃与孩子又说起了悄悄话。
敏妃询问萧暮雨让二皇子萧矩回来的办法,萧暮雨抬手抚了下眼眶,想到自己给出去的覆眼白纱,唇角轻扬。
萧暮雨没有仔细回答母妃,只是让他放心,他心里有章程。
父皇如此宠爱怯玉伮,还要给怯玉伮娶妻生子。萧暮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压根不信这是单纯的父子情。
既然父皇非要让怯玉伮留后,有什么比让他来更好呢?
他身上流着父皇的血,若与怯玉伮成婚,生下的孩子既有怯玉伮的血脉,又有父皇的血脉。
他手里没有现成的筹码,那就自己生一个。
萧暮雨缓缓思索着,这只是其中一条路,接下来还得看看父皇到底对怯玉伮的情意有多深,才好做决定。
萧暮雨安抚好母妃,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得精致窗棂,没有殿外风景,才想起门窗早就紧闭。
小世子呀,萧暮雨心内轻叹了一声。他十八了,身为公主不能不嫁人,与其随便被指派一个,不如自己挑选个有利又合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