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蛊族发展至今,从濒危的百余人,到现在连同不记名的招赘女婿、上不了谱的小女娃娃,以及一些因故被除名的蛊族男丁,全部进行摸查记录后,人数直逼近万。
确属整个荆南周遭山脉内,最大的族群了。
尽管族老会的人,不承认那些所谓血脉不纯的人为本族族人,可事实上,那些人三代,有的近乎在此繁衍了五代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蛊女的血,生活习惯、宗族信仰,包括对圣地中心的向往,都是他们努力想被认可的人生追求,是以,哪怕被族老会打为蛊奴,于饥荒年饲蛊人僵不足时,以命奉之,也从未想过脱离蛊族,另起茅灶。
那些被迫迁入深山林里的小族群,就是受不了蛊族仗虫欺凌的苦,在屈服与被吞并间,选择了避世隐匿,偶尔他们能在林间相遇,却只远远的相互看上一眼,达成了互不干扰的潜藏协议。
都是一片深山密林孕养的人类,他们做不到达则兼济,却在族群兴旺的发展中,学会了不以物尽不以人绝的道理,地大物博的荆南地脉,得允许有其他族群活动,就像林中动植物间的平衡般,毒草与解药,通常相依相傍。
当然,在几百年的发展演变中,这些族群也有通婚好合的时候,为爱私奔的男女自然肯定是有的,多族在生存繁衍面前,当真是各凭本事,八仙过海。
摆平了蛊族最难缠的族老会,下一步动作便是要派人,往深山密林内摸排其他小族群,若能说动他们迁往更易生存的外围小镇,于之后的户籍人口管理上,当能更有利便宜。
蛊族以鹜术为代表的年轻一辈人,在确凿了蛊虫再不可培育后,便找了太上皇表明心志,他一直清楚太上皇想要大力扶持巫医的心,作为祖传的大巫祭司,他当然更希望巫医发扬光大,只从前受制于蛊虫养殖业,又加之祖上规矩制约,哪怕心中早有想法,也不会真直纾心意的支持太上皇的决策。
他们巫医一脉,是依附蛊族而存的,在没有万全准备中,是不能做出形同背叛蛊族之事,弃饲养蛊虫而就巫医研发,于蛊族族老会而言,就是背叛、就是数典忘宗。
崔闾,或者说崔怀景的名分名望,便是他用来与族老会打擂台的说词。
他不能另立,大巫祭祀是古来就依附在蛊族群中的,他出自蛊族,行巫医事业,本身血脉上来讲,也是蛊族人,只在被挑选为下一任大巫祭司后,进入巫术谷学习,全谷擅巫术者不过蛊族人口千分之一,地位高却人数少,便是圣地中心对他们作为精神领袖的一种制约。
他可以聚集一波人,与族老会发起抗议,却不能真的在蛊族内部搞对立,在身份上来讲,巫医的存在,是服务整个蛊族的,或者说,从一开始,只是为了减少族人对于饲养蛊虫的恐惧,而假造出来的伪神。
以天神巫圣之名,行医者治毒之事,不过是为了收集族人,对于圣地中心的信仰,从而达到驱使人死生往复的忠心之实。
在蛊族族老失去蛊虫大军后,除了他们紧密团结的一批人,其实大部分蛊民都生出了对族老会的质疑,这些年就是他们拦着,阻止着太上皇对于荆南民生的治理和开发,北境的生活,保川府的繁荣,以及与他们一山之隔的西炎城,都因为太上皇的政策方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就旁的都不说,吃盐一事上,他们就很不明白,明明有更精细雪白的北境盐引,他们的族老却仍坚持让他们食用,又苦又涩的地坑盐井,黑黄的晶体,涩味比咸味还大的口感,在左师傅再三提议下,也没能改变食盐整改后,他们现在就仍沿用着古老的地井盐。
等崔闾带来的伴手礼中,有五百斤海盐的事传遍族地后,他们再也控制不住对于生活品质的需求,在凌嫚与鄂四回手中,陆续领到了协助处理虫尸的馈赠礼,半斤一包的海盐回家。
就跟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他们再也不能忍受那些黑黄的晶体,将之撒在了圣地中心,要求族老会同意食盐的引进之策,愤慨着有太上皇这样的大粗腿,为什么他们的生活过的还不如外头州府的百姓好?不是应该比着更偏僻的西炎城更好么?
西炎城那边屁都没有,除了替皇族养马,所需供应全都靠的北境,可人家就是活的恣意潇洒,吃穿用度听说都能抵得上一般小地主了。
他们早就向往,私底下早生了非议不忿。
而失了倚仗的族老会,在与大量蛊民的对抗中,显然已经失了往日的威信,他们想要靠着从前的威望,震慑族民,奈何排众而出的鹜术,比他们更能破釜沉舟。
一句话就将他们的颜面踩在了脚底下,“地坑盐长久食用,对身体不好,当年左师傅据理力争,你们不也相信了么?怎么自己食得,族民们就食不得了?”
人群哗然,这才知道,不是精盐不许食,而是他们不许食,这些年族老会的人,早都改用了精盐调味,只有他们受管制的,得不到半粒精盐好盐。
族民食用地坑盐,也不是白给的,是需要草药和猎物来圣地中心兑换的,个中利益一触即明。
鹜术当然也不是想置族老会于死地,他只是想做成太上皇,当年同他畅想的药业基地的鸿途发展,他不想天天研究虫子,他想研究以人为本的医药事业。
崔怀景的身份,便以这样一种形式坐实了。
等崔闾和太上皇带着棺木从万蛊窟内出来,鹜术给他的惊喜,便是新任蛊族族长的头衔,而原族老会成员,包括前任族长,则全部卸任族中事务,迁入巫术谷中修身养性,族中将会负责他们的身后事宜。
如此一来,崔景珏这一支便只能归为蛊族圣墓群,他取出来的高祖母遗骸,并着圣池内的高祖崔景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内,合墓葬进了蛊族墓葬群中,鹜术再次以大巫祭司的身份,为高祖夫妻主持合墓仪式,周围全是自发前来祭拜的族人。
太上皇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他能做出如此选择,全是为了顾全他的大业,对着一套仪式下来,陷入沉默里的崔闾,不免就生出了些愧疚之心。
想要捏着荆南在手中,又不能过早的叫人知道这背后有太上皇的手笔,这中间需要排布的事情多如牛毛,本来太上皇手中也有人选可用,像鹜术、尔善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蛊族人,便是这些年收的寒门官员,调两个过来,再不济,徐应觉那家伙也能拉过来充一充数,可这些人,全部加一起,也不如崔闾一个有用。
太上皇十分确信,没有谁能在心计上,算得过京里那些世勋大臣,懂他们的规则,利用他们的规则,以夷制夷的打败他们,这方面崔闾从小受的浸染,让他天然就占着上风,用一个崔怀景,比起用那些人代替他,不止能省至少十年的布局之路,还能保下中间有可能会出现的人员损耗。
朝局争斗,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派系的事,中间填的人命,每年以百计以千算,双方为地盘利益,杀红了眼时,连自家人身陷囹圄,都有可能忍痛割爱,而偏偏,他手中的人员在这些年的折损中,已所剩无几,能用的、能与朝中臣党抗衡的,几无一只手掌数。
说来也是凄楚,他花费巨资在北境办学,培养的科举人才,一朝入得官中,能越级从六部往上升的几乎没有,而分散在各地任官的,总会因为各种冤假错案,被人举告落官,后来他才领悟到了官员派系的威力,是真的能以笔杀人。
若论单打独斗,太上皇不怯任何人,便是谋略一道,他也有玩弄前朝文殊阁的彪炳战绩在,奈何就是手底下的人才难出,这么多年,折损于朝堂之争,官笔之下的己方人才,每每想起,都是叫人肉疼的程度。
他真的不能清高的,摆出一付无需崔闾帮他操劳的清高模样,他现在比谁都更需要崔闾的帮助,尤其在此间运势全集于他一身之时,他知道,唯有崔闾能加快的完成他立国前的夙愿。
每拖一日对朝局的解构计划,他就要多焦心一日的民生问题,有时候他甚至恨自己顾忌太多,叫人捏住了软肋,敢与他来回试探拉扯,平白生出许多事端。
这一脸的欲言又止样,自然是逃不开崔闾的眼睛的,等合墓仪式结束之后,崔闾便拉了太上皇去一边说话。
他明知太上皇心中生愧,因为早前他便再三说过,想要将高祖遗骸带回滙渠祖坟的事,只后来这般变数,也是出人意料之外,计划连连变动之下,为获取蛊族百姓归心,便只能选择将高祖葬于蛊族群墓中,于为人子孙上而言,他可能得担个不孝之名,可于人臣之忠上,他这做法亦无可厚非,便是为搏族人前程,想来以高祖那潇洒不羁的性子,也不会怪罪于他。
但崔闾并不是个会直白开导人的,尤其在对方生愧之下,难道要他开口就直言,无须觉得对不起他?
过于苍白,又显得太轻巧见外。
他揣着手在太上皇面前来回踱步,清隽的身形在摇晃的树影间,显出越发出尘的俊逸,一举一动间,光站着就吸足了人眼视线,太上皇叫他晃的眼晕,便声音跟堵在了喉咙口一样的出不来。
崔闾斜眼终于停了脚步,插着腰问,“你是觉得江州和荆南都落入了我的手中,感觉不安和忌惮了?这就开始想要夺我的权,除我的官帽了?”
太上皇耳中嗡的一声炸响,瞪着眼睛瞬间充血,呼吸急促,“谁说的?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嚼舌根了?”
一时间,也顾不得愧疚了,握紧了腰间配刀,龙行虎步的就要往鹜术那边去,崔闾现在空担着个蛊族族长的名头,实际蛊族族中事务,都在鹜术手中。
倒不是崔闾被架空了,而是他还没有时间接手族中杂事,目前是鹜术在替他暂管着。
崔闾一把按了太上皇的手,火上浇油,“这是叫我说中了?你在恼羞成怒?宁正壅,还没到过河拆桥的时候,你再忍忍,等我帮你把那些人赶出朝堂,你再来清算我也不迟。”
太上皇额角青筋直冒,配刀叫他震的哗哗响,咬牙切齿,“你从哪听来的混账话?告诉我,我宰了他。”
崔闾慢悠悠的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云淡风轻,“哦,是我自己想的,功高震主嘛!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参本在的,我在提前给你演示而已。”
太上皇顿住了,皱眉凝视着他的脸,“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崔闾不紧不慢道,“是你的从我得到蛊族族长位开始时,就凝重的表情告诉我的,你在忌惮我。”
“瞎说,没有的事,不是,我表情凝重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因为……”
崔闾挑眉,太上皇争辩的声音戛然而止,表情有些动容,“帷苏,你如此赤诚待我,可叫我该怎样回馈你呢?”
原来他知道自己生愧的心理,竟是用这种方式来打消他的郁结,贴心的叫他险些泪目。
崔闾抄着手,表情郑重,“是你与我见外了,宁正壅,你既肯屈尊祭拜我家高祖,于道义情理而言,我就得以你为重,尤其我高祖那样的人,更不会平白受你一跪,世间帝王于你而言,只是头衔位份,但于我高祖而言,就是至高荣耀,是一个帝王对他的肯定,所以,便是违背了我的初心,于我高祖而言,他恐怕是乐意助你一助的,你当记得,他临消失前,可没强求我将他带去江州。”
太上皇动了动嘴唇,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这些细腻心思他从没对谁起过,做事也没特意关注过谁的心情好坏,都是想什么做什么,我行我素的厉害,没料遇上这人以后,这种种顾忌忧虑就全来了。
说到底,他是不想与崔闾生隙的,一点不愉快的想头都不允许有。
他双手握上崔闾的肩膀,矮了身体与他对视,“江州和荆南,哪怕再加个合西州,只要你有精力,全放给你治理都行,帷苏,我忌惮谁,都不会忌惮你,所以,之前那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哪怕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行宽慰我之事,那话也不许说。”
崔闾笑叹着点头,挺直了腰杆道,“那你现在应该恭喜我,在继博陵崔氏族长之后,又获得了蛊族族长的荣耀,哪个于外界而言,都是值得拉拢的对象,我今后会很抢手的。”
太上皇扑哧一声笑了,头连连直点,揽了人往回走,“是是,帷苏厉害了,以后我可要多仰赖你保护和接济了,族长老爷,您可千万不要喜新厌旧啊!”
崔闾昂着头,被他从后头推着往前走,还要指点他,看着路,不要将他往沟里推的话,完了,才最后道,“回了江州之后,我会将崔氏族长位提前交接给元逸,他也年过三十了,便暂不能出仕,接个族长位历练历练,也是时候了。”
太上皇脚步一顿,轻声道,“那我让皇儿给他个闲职,接族长位的时候也好看些?”
崔闾摇头,“无需如此,太招眼了。”
他看出了太上皇想补偿的心,于是道,“既然我现在已经出头了,所有荣宠就归于我一人吧!”
让他的家人,全都隐匿在他的光辉之下,比推他们出人投地来的好,起码现在不是时候。
太上皇不作声了,崔闾声音继续,“等下个月的临江别苑收益盘清后,我用来买一个太子太保的头衔怎样?”
佞臣之路,他算是一步步给铺出来了。
“我把秋吉派给你吧!”
这样的荣宠,必然会招之许许多多的暗杀,他不敢赌哪怕一刻的疏忽,所以,必须得安排个日夜待命之人保护他。
崔闾这次没推辞,干脆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