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崔府门前的白灯笼一挂出来,不说崔氏族里,连在县衙的夏信然都被惊动了,各家得了消息的当家人,从床上爬起来披了衣裳等信,那派出门打听情况的仆奴腿都跑细了,这才在天蒙蒙亮时,带来了丧仪的具体入殓者身份。

原是崔府的二少爷,因故身亡了。

那每夜负责打更叫小心火烛的,亦有兼顾各贵门富户夜中门前响动之责,若上头有特别交待的,则尤其关注,像夏信然上任之时,便有嘱咐,让其夜中对崔氏大宅门户稍加注意些,然后,那打更人每夜巡更时,便会多往崔府门前绕两圈。

是以,当崔诚带人用白布蒙了大门上的灯笼时,他第一个便得了消息,忙不敢大意的报去了县衙,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往县里,早摸清了与崔氏交好的富户人家门房报信,这一趟跑下来,足能让他赚多两三月的饷银。

消息不胫而走,等消息的各当家人们,在得知亡故之人是崔家老二时,不知怎地,竟突松了口气,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崔府的情况,家下人等早就被人熟知且关注,无论交好的还是待要交好的,对于这样背景的人家,总要多留几分心的。

崔府突然挂白,几个崔氏子正处鼎盛之年,唯有一老爷子符合猝然那啥二字,是以,当打更人来门房报信时,那专职跑腿确认消息的仆奴们,便全出动了,总归在这种事情上,是不好闹乌龙的。

到天光大亮,街头巷尾开始陆续有人走动时,崔府门里门外已然惨白白一片了,府中奴仆们全换上了丧服,一口新打好的棺木已停在前院,孙氏作为未亡人,领着三个孩子跪在一旁机械的往火盆里投纸钱,那风尘朴朴赶回来还没恢复的憔悴模样,正好印证了她内心的伤痛,叫人根本不会怀疑这里面会有其余事,而身边的三个孩子更多的是惊惶懵然,不懂怎么父亲出一趟门,居然就没了的噩耗,很是真情实意的哭的悲伤。

族里吊唁的人开始陆续上门,夏信然卡着不早不晚的时辰,也带着吊唁礼登门祭拜,崔闾换了一身灰衣,在偏厅见了他,面色倒还平静,叫他回头往其他县发信,让其余几个县的县令们,不必特意往滙渠来,免得耽误了公务正事。

一府之主的公子过身,属下们前来吊唁乃经义,人之常情,夏信然是离的近,其他县等得到消息赶来,起码得隔天,崔闾这话一说,意思就很明确了。

不会借儿子的丧仪大操大办,且也不会收各县县令属下们的孝敬,让他们各司其职,该干嘛干嘛。

夏信然拱手揖礼,声音惋惜,“府尊大人节哀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尽管崔闾表现的很平静自持,可夏信然仍觉得,这定然是府尊大人在强撑,不愿意在属下们面前失态而已,因此,宽慰的那叫一个诚恳。

崔闾拱手点头,“也是小儿命运不济,虽说难免有些遗憾,却对他来讲,也是一种解脱,放心,本府没事。”

崔二少爷在西北长廊线,路遇霸匪断了腿,进了和州,又遭沙匪劫掠丢了命,可谓是霉运附体,阎王招人,根本没办法避开,只叹了命途该绝。

崔元逸来问要以什么名目,解释老二突然去世之事,崔闾连一点替他美化之词都不想的,直接用倒霉两个字,让他对外解释。

上门吊唁者,不管真心或假意,与主人家攀谈时,总要问及死者因何故去之话,按一般人家,总要为死者组织些体面之言,让祭祀主持者也好有词可念,然而到了崔闾这里,压根就不予用溢美之词,为老二添尊增荣。

没必要!

夏信然也是叫府台大人的反应,弄的挺懵逼,一嘴的想要夸一夸崔老二,来以慰府台这位老父亲心的词,愣没机会说。

怎么说?

人家亲爹都说了,他去世是因为他倒霉,且本来他与崔老二也不熟,夸也只能夸天妒英才,可怜天不假年之言,然后,人家老父亲直接透出一个意思来,甭夸,我不想听。

可能是真伤心吧!也没心情招待他,然后夏信然便识趣的告辞了,回去立即派了几路快马,往各县同僚那边报信。

虽然府台大人说了不用来吊唁,可大领导的儿子没了,不来不好,赶紧的来吧!

只他没料崔闾说的不是谦辞,是实话,隔日便给儿子起了灵,定于第三日入土,丧仪办的那叫一个简单匆忙,平常人家还要停足七日灵,有身份的人家一般都停足半月才起灵,崔家老二满打满算,只停三日。

崔元逸站了出来,以兄长的身份对外解释,“因家父尚在,为免亡子撞父寿,引出什么折损之事,只能委屈二弟让一让尊了,早入土,早安长辈神。”

这话也没错,总归对于一个老父亲来说,算是人伦惨事了,丧仪拖越长,对于长辈而言越是种折磨,可到底对儿子而言,似有些薄待了,但这话是没人肯在崔家人面前说的,只个个点了头,作出一副哀叹理解的模样。

确实,总归没有老子让儿子的,那些利用晚辈丧仪敛财的除外,崔府台家又不缺钱,因此,那许多人家的吊唁礼也无须等,定了时辰下葬,那是直接落棺封土完事的。

因此,等距离稍远的桃连和从朔县县令,带着吊唁礼赶来滙渠县时,崔家二少爷的墓碑都竖起来了。

没法,两人只好向夏信然求助,都怕因这节事得罪了顶头上司,夏信然也是被崔府行事给弄的摸不着头脑。

因为整个治丧过程,崔闾作为父亲,全程没见在儿子的葬礼上露面,只长子崔元逸带着媳妇儿子迎来送往,反倒是另一头的吴家,因为吴方入了崔氏忠护祠的原因,整个治丧期间,弄的倒比崔老二这个主家公子还热闹人多些,崔闾更是亲自登门敬了一柱香,并让吴家为吴方停满半月灵,再择良辰吉时下葬。

两相一比较,光吴方那边的祭祷词,都显出主家对他的厚重依仗,并为他的猝然离世而伤心悲痛,叫的云台寺高僧唱足了九日经,经幡香火直直燃了半个月,那迟到的两位县令一拍巴掌,直接将吊唁礼送去了吴家。

这一举动,竟得到了崔府台的亲自接见,那边崔老二丧仪期,崔府尊都是闭门谢客一律不见的,这信号一放出去,往吴家吊唁的人家立即陡增,那些没来得及送出吊唁礼的人家,这下好了,全往吴家使劲,把吴家亲族吓的忙去寻了崔元逸拿主意。

吴方是没有子嗣在的,父母也已离世,他只有个堂兄,平时走动还算勤快些,这次他的丧仪便是由得他堂兄主持,除了陶小千执孝子礼,他堂兄还令幼子给吴方摔盆填土,算是准备过了他为吴方接嗣,崔闾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到底他的观念里,无子嗣操办身后事,已是人生一大憾事,若往后年节里还收不到子嗣供奉,就更显凄凉了些,再热闹体面的丧仪,也避免不了身后无人的悲伤,吴方堂兄这举动,也算是真正宽抚到了他的心里,于是也便定下了那孩子的前程,保他今后入学起仕,脱部曲之身,叫一众吴家人激动不已,纷纷表示,对于吴方年节下的供奉,定会用心筹备,绝不使其碑前寥落。

至崔闾将离家回府城之时,他才猛然觉得身边这几日似少了谁,眼神在几个子女身上巡视一遭,却见小女儿依偎在长女身边,身上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一副畏寒畏冷状。

崔闾,“幼菱近几日却是甚少出门?为父有几日没见你了。”

崔幼菱消减了不少,唇色还有些泛白,因为今日要送父亲出门,她才打起精神强撑着出来,这会儿叫老父亲一问,眼眶瞬间泛红莹莹欲滴泪,惊的旁边的长姐把着她的胳膊,却又怕掐疼了她而不敢使劲,面上稍显焦急。

还是吴氏接了话,“平素二弟与小妹更亲近些,他这突然猝亡,小妹难免伤心,这两天倒是小病了一场,爹您不用担心,回头儿媳请个大夫好好替她调养调养,相信过不几日就当好了。”

崔闾点头,望着小女儿道,“你也不必伤心,人各有命,你们兄妹缘浅,切勿过分伤情,况且你身边还有爹在,你大哥大嫂,还有你大姐姐,包括你女儿,都是你该珍惜重视的,逝者已逝,随他去吧!”

崔幼菱咬着唇,冲着老父亲曲膝行了一礼,声若蚊蝇,仔细听音调里还带着哭腔,“女儿……知道了,让爹担心,真是女儿的不孝,爹放心,女儿很快就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却是半个字没提老二,绞紧手帕的指尖泛着青白,显是攒尽了力气,才没将心里的话冲口而出。

她才不是为二哥伤心,就他所做所为,不值得她掉半滴眼泪,真正让她伤心的,是连那人的丧仪,她都没资格前去,能代表主家去的,只有崔元逸这个少主,崔闾去已然是给了吴氏更大的尊荣,她若贸然去了,便没言语解释了。

崔幼菱忍着胸口的炸裂疼痛,直等到看不见父亲的马车后,才身子一晃,倒进了长姐的怀里,旁边崔元逸早起了狐疑,望了吴氏一眼,吴氏与两姐妹对视一下,无奈的跟着丈夫回了房,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说了半日话,等门再打开时,只见崔元逸的脸上,多少带了些怅然。

好在她们还知道瞒着老父亲,若然叫爹知道了,可不得……唉!

崔闾在马车上低头沉思,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太上皇低叹一声,“别懊恼了,都是命。”

他一愣,抬眼望去,却见太上皇一副了然之色。

崔幼菱以为自己遮掩的很成功,却不知自己这模样落在两个老狐狸眼里,真是处处破绽,打眼一瞧就给猜个八九不离十的。

崔闾顿了半晌,攸尔叹息,“是我耽误了他们。”

没料两个孩子这样长情,他不该当什么都不知道的,以为这是对吴方的宽容,不料却最终困住了两个。

仆奴觊觎家中姑娘,按理是该打死或撵出门的,他当不知道,以为是给了吴方自己想清楚的时间和机会,却不料,根子在自己女儿这边。

怪他就没懂过小女儿家藏的心思,一直撂手让她们母亲照应,只在成年时认真挑选夫家,自以为的这便是慈父之爱了。

太上皇在这方向也是抓瞎,在他的立场上,自然是认为爱情当弃门户之见的,可作为纯古人的崔闾来讲,门第身份比狗屁爱情更重,主仆敢乱情,那是坏了家风,定要死一个关一个的,他能容吴方跟在身边这么久,且仍待之亲厚,已经比许多大家长宽厚善良多了,如此,他又怎好将自己那套现代爱情理论,拿出来说与崔闾,再扎他心?

崔闾抹了把脸,将心里的懊悔压下,抬眼与太上皇对视道,“那帮沙匪是什么来路?怎么斩草除不了根?”

太上皇摊手,“他们成分很复杂,十年前我带人曾剿灭过一波,奈何隔不多久,就又会出现新匪占地盘,后来才知道,里面有西番国势力支撑,摆了一个相当于眼线般的,盘在和州那边,嗯,欲寻机侵犯吧!”

只大宁兵将悍勇,他们这哨所一直没起什么作用。

崔闾沉吟,半晌才道,“等几日,看朝堂那边有没有人借机参我。”

太上皇点头,若真有人冒头,那朝堂内部应当有人被西番国势力浸透了,顺藤摸瓜,其实于他们而言,是个借机清理朝堂的机会。

崔闾叹了口气,终于头一次给毕衡上了眼药,“老毕处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