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崔元逸正跟几个子侄交待,叫他们有空就找些话头和事,去寻老爷子说说话,讨教讨教问题,那边吴氏也领着几个女孩子,给老爷子做些鞋袜香囊什么的,说教她们觑着空的往老爷子身边凑凑,讨一讨老爷子欢心。

两夫妻都感觉出来了,这大节下的,老爷子其实是盼着一家子真正团圆的,老二夫妻和老五夫妻不在家,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很惦记的,两人心里特别感激宁先生肯来大宅做客,打听到他的护卫非常喜欢吃烧鸡,就每天让厨房变着花样的给他做,包括王听澜和凌嫚,也由吴氏妥妥当当的招待着,尽量把过节的气氛烘托出来,好叫老爷子心里开怀些。

孙氏的马车一停在大宅门口,两夫妻就得到了消息,崔元逸给妻子睇了个眼色,夫妻间的默契,叫吴氏立马领会其意,带着几个女孩子,不动声色的继续做针线,男孩子们则被课业绊住了脚,拘在房间里不做完不许出。

只崔沣凭着对父母的了解,警觉到了有事发生,在父亲走后,帮忙看着底下几个调皮的,想要往前院跑的弟弟,拿着兄长的架子,唬得他们不得不安分背书。

等吴氏借口去厨房看夜宵,这才趁着女孩子们不注意的,往前院去。

因为明日老爷子就要回衙署,这夜里大家从集市上回来,便没立即睡下,只各找了事的消磨时间,想等老爷子他们回来,一家人好在一起用一顿夜宵,再说说话陪伴陪伴,便除了最小的芷然,也撑着眼皮坐旁边等着。

两个小姑子也各找了借口出门,在二道门那里等着吴氏一道去前院,两人表情俱都很凝重,因为来报信的婆子支支吾吾的,最后一拍大腿只焦急叫着道,去看看就知道了,可了不得了,出大事了。

一行人赶至前院,瞬间齐齐刹住了脚。

只见院中跪坐着一人,头发散乱,神情槁木,低垂着头,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还带着血迹,而她身边的担架上,则用白布盖着一人,身量颀长壮硕,手大脚大无力的垂落在外,看肤色却是个早已死去多时之人。

不知怎地,崔幼菱便觉心中有些喘不过气,她悄悄的捏紧了自己的手指,靠着长姐身边,只觉突爆耳鸣之症,竟叫她听不懂周围人的话中意。

庭中阶上,老爷子一步步走至担架边上,曲身掀了一角白布,便露出一张青白不似活人般的脸来,那眉眼面相,连他颈侧早年受伤的刀疤,也一并呈了出来,撞入场中诸人眼中,却正是陪伴崔氏子女许多年的吴方,那个一直默默守在府门不显眼处的护卫队长,也是他们崔氏仅剩的最近一支部曲里,最优秀的头领。

陶小千和一众部曲护卫,忍着眼泪杵刀半膝跪地,钱鑫红着眼眶不忍再看,整个院内陷入一片哀泣之中。

那一刻,崔幼菱只觉脑中天旋地转,扶着长姐站也站不住,膝一软就要往地下滑,叫她身边的长嫂和长姐两边把着胳膊,硬夹着她撑着她,才没有当场失态,可眼泪却一点也不听使唤,扑簌簌往下掉,

她有种气透不上来的感觉,惊惶失措的摇着长姐的手臂,声音挤在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姐、那、是、谁?怎……怎……”

崔秀蓉扭身,一把捂了她的眼睛,想拖着她往后院走,却不知崔幼菱哪里生的一股力道,一把拽开了她的手,眼睛瞪大,死死盯着担架上的人,抖着唇终于吐出了两个字来,“吴、方?”

是吴方!

吴方死了。

那个说:二小姐,有任何困难或要求,都可以来找我的人,死了。

那个说:二小姐,你好生过日子,若哪天二姑爷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的人,死了。

那个说:二小姐,吴方是部曲,部曲守则第一条,就是不可监守自盗,人或物都不行的板正青年,死了。

后来她和离归家,隔天王迎金就断了腿,再之后便隔三差五的断胳膊断腿,或鼻青脸肿,让王家人吓的连门都不敢出。

她知道,定是他干的。

崔幼菱的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崔秀蓉抱着她,把她脑袋按在怀里,哽咽劝道,“别看了,别看了,我们回房,姐扶你回房。”

吴氏也是自崔幼菱归家之后,才发现了她的心思,她谁也没告诉,连枕边人也没说,只当这不过是主仆间的依赖,吴方那样一个严肃板正的青年人,他不肯越雷池,依幼菱羞涩胆怯的性子,两人这窗户纸,一辈子也不可能破。

是的,这一辈子便再也破不了了。

崔幼菱晕了过去。

一直表情麻木的孙氏,在看到大嫂吴氏蹲到了面前后,终于再也绷不住的,扑进了大嫂怀里,一声嚎啕冲出嘶哑咳血的喉咙口,“他休了我,他休了我,大嫂……”

呜咽声顿时在院中响起,却是孙氏左右跟着伺候的仆妇,以及那些新近调入大宅伺候的部曲护卫,吴方之于他们,是亦师亦父般的存在,是他们剩余部曲的核心力啊!

陶小千垂着头,眼泪终于禁不住的开始往下滴,他瞪着眼睛,直直的让眼泪砸在地上,不肯沾湿面颊,怕又叫吴方见了笑话,说他娘们唧唧。

孙氏张着嘴哭的险些昏厥,被吴氏揽在怀里轻轻拍抚,两妯娌前后脚进门,若说没因管家权别过苗头,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只她们却从没真的撕破过脸,上有婆婆和公公在,两人更多的是携手共度,除了孩子,可能连丈夫的陪伴,都没两人呆一起时多,十多年下来,真如亲姐妹差不多了。

吴氏也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声,给带的心酸了起来,边替她擦眼泪,边低声劝解她,“别怕别怕,别难过,你还有孩子,爹他不会不管你的,有爹在呢!他会为你主持公道的,弟妹啊,你快收收声,把事情原委给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出门时不还好好的么?怎么……怎么……”

崔闾盯着吴方失去活气的脸,看了许久,这个孩子是他亲自挑来的,看着他从青葱少年长成了铁塔似的汉子,又看着他像当年,自己挑他一样的,挑了陶小千。

他以为他们主仆,会像他父亲和他的部曲头领一样的,有共同进退,有生死相随,有……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腔子的慈父之心,叫这个被他亲手挑来的孩子,赔上了性命。

许是弯腰看了太久,崔闾感觉头有些晕沉,身体不自觉的开始摇晃,然后,旁边伸出来一只大掌,撑着他,一只胳膊环过来将他扶起,耳边响起了太上皇的叹息,“帷苏,节哀!”

凌湙能看出来,这担架上躺着的人,是对崔闾非常重要之人,他入江州时,崔闾身边便只随了陶小千,这叫吴方的,却是已经随着盐队出了江州,因此,他没有见识过吴方的身手,可从陶小千的身上,能看出吴方对于主家的用心,那是一板一眼教出的守护之责。

约莫,就是幺鸡之于他,心中的情分地位了。

崔闾眼前黑了黑,闭眼调整了一下,声音带上了哑意,冲着陶小千道,“带你师傅下去,好好替他收拾收拾,元逸……”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崔元逸上前,也红着眼声带微哽,“父亲……”

崔闾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道,“开忠护祠,准备迎吴方入祠,选上好紫檀棺木,择日下葬。”

忠护祠,是当年崔氏家主,为忠心护主,一路跟随而来的部曲们,特意立来嘉奖他们的英勇护主之功的,受崔氏子孙香火祭拜,崔氏子不断,他们的香火亦不断。

陶小千忍泪上前,半膝跪地,“是。”

说完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哽咽道,“我师傅未娶妻,身后无子,老爷可否容属下,以子奉其碑入墓?”

崔闾欣慰的垂眼看他,点头道,“理当如此,他本就待你如子,你有此心,便也全了他的回护之情,去吧!好好送他一程。”

陶小千立即将配刀置于身侧,双手伏地,双膝跪地,给崔闾叩了三个头,高声道,“多谢老爷,允我父列入忠护祠。”

旁边部曲护卫们,皆双膝跪地,举刀过头顶,冲着崔闾道,“多谢老爷,允吴头领入列忠护祠。”

这是对他们这些部曲们,最大的肯定和嘉奖,死后哀荣!

旁边幺鸡和凌嫚真真是有些被震撼到了,他们没料会在这穷乡僻壤之处,竟会见到这般纪律严明,铮铮悍勇之气的队伍,与京畿中一等一的勋贵府邸,也毫不逊色,甚至还隐隐更胜一筹。

这些人平日里,都散在大宅各处,无声无息的,没料聚在一起,竟有这般盛气。

怪道清河崔氏那么横气,就是窝在这山凹子里百年不出的博陵崔氏,也同样拥有横气的资本啊!

那些护着孙氏一路从和州归家的,一个个脸上带着悲伤哀痛之色,眼眸中的愤慨在听到吴方最终的落处后,化为了声声呜咽,心中存的一丝愤恨,在这一刻化为了难言的悲凉。

主家少爷的一念之差,害得他们死了一多半人,连头领都因伤势过重,最终没能挺过来,一行二十多人,只回来了五六个,还个个带伤。

崔元逸叫来了府中的大夫,替他们看伤重新上了药,好好安顿了下去。

孙氏被吴氏搀扶进了前厅。

崔闾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巡望向周围垂头拱卫大宅的护卫们,尔后,一点点的挺直了脊背,伸手推开了太上皇的搀扶,扯出脸上一抹笑来,“我没事,倒叫你看笑话了,也是我……家门不幸……”

太上皇沉眼看着他,缓缓道,“别笑,不好看,在我面前,无须遮掩,帷苏,指有长短,人无完人,你无须自责,便是有一二不孝子在,亦无损你分毫品格,他是他,你是你,子不类父,古亦有之,唯自省、自强,切不可自抑、自责,那不是你的错,更何况,他成年了,成年人就该自己承担由自己闯下的祸端,并攀扯不到子不教父之过上,你尽力了,且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父亲。”

崔闾垂眼,看向二人脚下,片刻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但属于他的锅……我不背。”

说完,挺直了身体,一弹衣裳,举步朝前厅迈进。

坚定、坚韧,似下了某种决定。

太上皇一愣,攸尔一乐,举步跟上,就是说,这才是他认识的崔帷苏,向来就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孙氏跪在前厅中央的地板上,将丈夫写的休书奉上,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旁边吴氏陪着她,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轻劝她,“慢慢说,别急。”

崔闾撩袍坐下,望向正中心处跪着的孙氏,出去时开朗健谈的妇人,归来却是一副颓丧枯瘦的模样,曾经的风韵都叫颓靡替代,浸染上了酸味苦涩。

“吴氏,扶你弟妹坐下说。”

可孙氏却坚持不肯,推开了吴氏来拉她的手,冲着上首位的崔闾叩了一个头,“儿媳有罪,就让我跪着说吧!”

尔后惨然一笑,声音带上了凄楚,“妾忘了,妾已经不是崔氏妇了。”

她低下头,缓了一会儿情绪,才压抑着悲泣道,“自从在西北长廊线上,妾不得已断了他一条腿之后,他……”

说着捂了脸,再次伏低了身体禁不住的哀哀痛哭。

这事她给崔闾报过,目下也就只有崔元逸知道,她一开口,旁边连同吴氏在内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去,皆惊讶愕然的看向伏地的孙氏。

大约是没料,这女人竟有如此胆量。

崔闾声音低沉,“你是不是我崔氏妇,他说了不算,便是休书,父母在,由父母拓戳,兄长在,由兄长代拓,一人言尔,不得算结,孙氏,你一向秉持妇德容工,于我崔氏又育子有功,操持家业十来年未有出错,侍孝于婆母床前夙夜不休,又孝于陵前执儿媳之礼,于国礼家法,你皆尽心竭力,孝仪两全,是以,崔氏妇之名你当得。”

孙氏惊讶抬头,似未有想过,自己在公爹心中的评判,竟如此之高,一时也不知是委屈的,还是感动的,端端正正挺直了腰的,给崔闾叩了三个头。

崔闾顿了片刻,又道,“你前次来信,信中所言,亦显出你果敢决断之心性,便是女子之身,亦能做男儿所不能及之事,为父既允了你外出走商,便也有考察你行事能力之说,若能撑门立户,二房少了一个崔仲浩又如何?你可敢一人接了养育子女,支撑家门之重担?当然,若来日你有了更好的去处,为父亦不会用孩儿拦你,左右我崔氏对你不住,便是济儿他们,想来亦不会……”

孙氏忙忙抢口答道,“多谢爹信重儿媳,只要爹不怪罪儿媳擅自断了夫君前程,儿媳愿一辈子呆在崔家,好好教养济儿他们,再不敢有别的想法,儿媳一日是崔家媳,便一辈子是崔家媳了。”

断了腿的男人,自然是没有前程可言的。

崔闾垂眼,从鼻息里哼出个音来,“他便是腿没断了,也不会有什么前程,孙氏,说说你们到了和州之后的事情。”

和州是毕衡的地盘,可连接和州的地方,有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也是导致和州缺水的原因。

那沙匪就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隔不多久,就又会长出一茬,早年太上皇就带人剿过一回,当时以为应该是连根拔了的,结果,十来年后,又长出了一批,毕衡便带兵深入沙地,也去剿过一回,然后,这一批应该是新长起来的。

孙氏道,“我们进了和州后,带过去的商品总算好销了一点,海盐这一路上零零散散的也销了些,可因为西北长廊线上,那一条链的盐商联合,即便我们要白送,也没人敢来领,毕大人诓了都统黄飞鹏,此后往和州的一路,都有各种劫道的上前,跟队的江州商贾苦不堪言,想走,又怕掉了队被单杀,再跟下去,谁都知道这一趟血本无归了,没法,毕大人许诺,只要能跟着他一起进了和州,他便用府库里的银子,填充了我们这次的损失……”

毕衡敢这么说,是因为走前崔闾答应了他,会给他从江州这边挪些钱过去,作清理河渠之用,否则凭他那穷的老鼠都留不住的府库,哪来的银钱赔呢!

只崔闾实在没料,在手握那样一支盐队的实力提升下,毕衡竟然没能把西北长廊线上的销路打开,早前说好的倾销,和打价格战,毕衡竟一个没执行。

孙氏揉了把脸,继续,“毕大人到了和州,开始给和州的百姓发盐顶钱,这消息很快便被须弥沙海里的一伙沙匪知道了……”

崔闾狠狠捏了一下拳头,这毕衡……是舍不得将盐贱卖了,原来是想留着回和州派发给那里的百姓。

蠢,鼠目寸光,太着眼于眼前小利了。

旁边的太上皇也忍不住叹气,穷惯了的州府,有点银钱好物,都恨不得往家里划拉,他其实有点理解毕衡的做法,但放崔闾这里,一个着眼于大局观的人身上,就非常的难以理解他这种抓小放大的做法了,听后难免要气上一气。

这就跟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一样,前者没见过好东西,后者天天跟好东西相伴,要前者把从前没有的好物,像扔垃圾一般的扔出去,说为了吸大盘,没有那个胆量是真不行,可放在大家闺秀身上,没有什么是不舍得的,只要最后能成事就行。

说到底,还是环境造就的人性,人性则把握着处事方式,道理毕衡都懂,崔闾也给他掰开揉碎了讲过,奈何真到了执行阶段,那份小家子气还是占了上风,总想着会有更省钱的方式,不过多费一番功夫而已,可在崔闾这边,花钱省功夫,才是最优解。

孙氏闭眼,终究是讲到了吴方身死处。

事情还是得往崔仲浩身上引,他失了一条腿,与孙氏彻底离心,每日言语辱骂,动辄摔盘子砸碗,孙氏有几回替他换药,生挨了他好几巴掌,从此后,他好像就解锁了新的折磨人的方式,只让孙氏帮他换药,然后趁换药时就对孙氏扇脸抽巴掌,孙氏那一段时日,出门只能戴帷帽,以此来遮掩脸上的青紫。

后来吴方发现了,就接过了换药喂食等事,崔仲浩没了宣泄处,他也知道吴方是老爷子的人,又自知在吴方手里讨不了好,便暂时收敛了性子,开始让人抬着他在和州城内逛,这一逛,就叫进城来打听海盐的沙匪看见了。

孙氏眼泪再次滴了下来,闭着眼睛懊悔万分,甚至一度哽咽难言,“夫君叫沙匪的人绑了去,起初我们以为只是意外,吴方带了人沿着沙匪踪迹追寻,毕大人也派了官员从旁协助,他们抄到了沙匪的地盘,结果,那群沙匪就推着夫君出来,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要毕大人拿三千斤海盐去换……”

那是他们从江州出发时的走量,一路行进,到了和州时,已只剩了两千斤不到,又给城内百姓日日派发,库里只剩了八百斤,这沙匪一张口就要三千斤,简直是故意为难人。

毕衡也气的要死,若崔仲浩不是他友人崔闾的儿子,他真想撂挑子走人,才不管他死活呢!

吴方却是不能丢下人不管的,最后和毕衡商量出个计策,由毕衡从正面拖住沙匪那帮人,他带着崔家来的护卫,深入沙匪老巢去救人。

孙氏嘶哑着声音道,“吴方带人进了沙匪的老窝,却见……却见夫君正与一女子卧榻调情,那模样根本不像是被绑来的,后来才知,竟是他与沙匪合伙作的戏,就是想要套走那批海盐,运出须弥沙海,到西番国炒盐,那伙沙匪告诉他,说西番国有一味药,可以续断腿,夫君信了,于是也跟沙匪交了老底,说自己家在江州,是大宁第一世族清河崔氏本家嫡系亲族,家底丰厚,身份尊贵……”

他们出江州的时候,崔闾这边还没与太上皇接上头,更没有挖出更丰厚的地下城宝库,若然崔仲浩还要更大大吹嘘一把,来抬高自己的地位身份。

那帮沙匪就跟见了血的蚂蟥,竟然逮了个黄金蛋蛋,自然要予了他们中最漂亮的女人,假作沙匪的女儿,来与崔仲浩作个百年好合之事,至于那断腿药膏,倒是也没骗他,真有、真贵,且得有断腿在。

他们闪烁的眼神,没被崔仲浩看见,他那空空的裤管,再有神药也续不出来,又或者,他想的是,从旁人身上砍一条腿下来续自己身上,也行。

呵呵!

崔仲浩实不能忍受自己的断腿,哪怕半信半疑,也跟抓救命稻草般,愿意一试,听信那沙匪“女儿”的献媚,又加之对孙氏的厌恶,于是,做出了下休书的决定。

吴方被埋伏在周边的沙匪缠住,他们一行二十来人,就在崔仲浩的冷眼旁观上,一个个的倒下了,吴方寡不敌众,又加之沙漠天气一天三变捉摸不定,他深陷缠斗,满身伤痕,中间还被沙海迷了一回方向,最后好不容易拼着一口气回了和州,却已经深陷昏迷。

孙氏捂脸,声音哀痛,“和州缺医少药,我们带的伤药还都让夫君带着沙匪抢了,吴方挺了两日,终究是没能熬过去,夜中高烧……就、就没了。”

崔闾闭眼,他走前,为了防止意外,是特意给了吴方一瓶舶来神液的,那东西若在,吴方不至丧命。

孙氏低头,崔仲浩受伤,那神液就只他用了两口,本来是要交还给吴方保管的,可崔仲浩怕死,非要自己留着,吴方来此,为的就是看护崔仲浩,知道老爷虽然口中嫌弃这个儿子,可心里依然是放不下的,但到底,崔仲浩辜负了他这份忠心,害了他性命。

崔闾深深吸了口气,又从胸腔中缓缓吐出,似能压抑住那股疼般,声音轻浅淡泊,“元逸,挂经幡,今日我崔府,为崔家二少爷……大办丧仪,讣告全县镇族亲邻里,我崔闾二子崔仲浩,失陷于和州沙匪手中,不幸遇难!”

孙氏一下子抬起了头,震惊的看向上首处的公爹,这讣告一发出去,崔仲浩就真算是没了。

崔元逸也愣了一下,但最终,他没有反驳亲爹的话,拱手道,“是,儿子知道怎么办了。”

崔闾望向孙氏,声音恢复了一惯的平和,“回房去梳洗一番,别吓着了孩子们,孙氏,以后安心在家生活,什么时候等心情好了,再若想折腾生意,爹这边都会一力支持。”

孙氏张了张嘴,攸尔再次红了眼眶,深深给老爷子叩了好几个头,在旁边吴氏的搀扶下,才慢慢退了出去,往自己院中去。

厅里,便渐渐只剩了崔闾和太上皇,两人不知不觉竟同吁了一口气出来,互相望了对方一眼,同时开口,“天命那小蠢货弄的鬼吧?”

梦里,他家怀壁其罪,致抄家杀头之祸,现在,勾联沙匪,祸害一方百姓,这罪要叫人捅到朝廷里去,他这边大小也得革职查办,再若有心人塞上一手,嚯,倾家荡产,全族祸罪也不是不可能。

也就是说,他家抄家杀头的罪名,是既定剧本结局,中间是什么导致的,由谁引起的,都能随机挑选。

梦里,他有猜是卷款逃进京畿的崔奉漏了家底,现在这老二莫明其妙脑残,竟信了断肢再续的鬼话,就很难不让人觉得,这中间跟被人下了降头一般,有被牵着鼻子,按某种轨迹演变。

而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家那早早被天命定下来的悲惨结局。

可真是会挑人啊!

这是一定要把他家往既定结局上按?为此不惜带累的吴方身死?

崔闾气的发笑,拧着眉咬牙,旁边太上皇拍了拍他,“走,去外面盯盯它。”

于是,崔老二发丧当夜,天上打了半夜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