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崔闾一下子就支棱了起来。

倒也不是吓的,一个张廉榷还吓不着他。

是太上皇,确切的说,是太上皇那脸上的笑,给人一种看穿了裤衩子感,很无所遁形的凉意。

崔闾收拾好绷紧的弦,以一种外人看来非常闲适的姿态,慢慢踱步至跪倒在地的张廉榷面前,只以眼风轻扫出一股惊诧,尔后抄手拢袖置于腹前,松散着一身筋骨,摆出异常平淡的表情,不疾不徐的冲着太上皇道,“宁先生怎地转道滙渠来了?”

慌个屁,他只要不敢暴露真身,这里就是老子的主场。

本府最大!!!

有了这个认知,崔闾一口精气神瞬时提起,肩背挺拔如松,因为办的公差,而穿戴齐整的官袍,以及正四品的雁羽展角纱帽,在日头正盛的冬季暖阳下,泛着凛然不可仰视之威严,逼得左近将兵,甚至连刚刚从塌陷处爬上来的娄文宇,都有些不敢直视其面容,突感其体表周遭,正往外蔓延出一股惊心夺魄之战意,似一头慵懒的虎狮,终于提起了捕食的兴趣。

王听澜紧随其后,正想着该以什么姿态与太上皇打个招呼呢,就惊讶的抬眼定在了崔闾身上,一股子异常熟悉的雄雄战火,竟从一介文官的体表透出,与她之前所识之人,全然不同的风格,倒跟那正前方端着温和眉眼之人,每次举刀向敌时的气质有了本源相似度。

太上皇说,那是对敌人的尊重。

可崔闾面前的敌人……王听澜垂眼落定在跪地上的张廉榷身上,暗忖:这货……怕不够格吧?

张廉榷的去向,崔闾之前可是有交待过,用的当然是意外之说,有毕衡替他作证,当时王听澜和武弋鸣并不在意这个严修拥拓者,便没意外致亡,人也得跟着一起被押送进京。

现在这人出现在这里,又是被太上皇亲自提来的,那意外之说就有可能不是了,但一个微末小县令,似不当有这么大能量,让一府府台竖起浑身防御?

王听澜又顺着前方崔闾的眼神,落定在与他们正向对面而立着的太上皇身上,额头突然跳了两下,有种难以置信的震惊感。

难不成这个崔府台,猜到了太上皇的真实身份?

她拧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却正是许久不见的李雁,其人正捏手捏脚的躲在祠堂旁边的廊檐柱子后,正紧张的咬着唇,满脸纠结的注视着这边。

王听澜转了脚尖,一步步移到了李雁面前,轻轻拍了一下她,在她吓的要惊叫出声时,一把捂了她的嘴,压低着声音问她,“你是不是把主上的身份暴露了?”

李雁惊慌摇头,不停的眨着眼睛,示意王听澜将捂着她嘴的手移开,然后才喘着大气边拍胸口边说话道,“没有,上次去府城都是偷偷见的师傅,崔伯什么都不知道,完了,我没料他跟师傅竟然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回头他要知道师傅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怪我没提前说啊?万一……万一师傅要不高兴崔伯伯的傲慢态度,下旨革他官,可怎么好啊?”

整一副左右为难住的模样,急的不行。

王听澜却是松了口气,拍了拍她道,“那没事了,主上不是小心眼子人,而且我看崔大人的态度也不是傲慢,就……”

怎么说?如临大敌样。

当然,谁遇到主上这样的,恐怕下意识都会提起精神,认真应对,毕竟不是谁都能顶得住主上这样人的考验,哪怕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幕僚,可幕僚的真心投效,也需要强有力的主公以意志手腕征服,在互相观察期里,如此谨慎对待,应属上下从属间的互掰手腕行为?

就跟主上那时候,要收服齐先生他们为己用时一样,也得时时展现自己的威信能力,崔闾现在应当也是如此情形。

王听澜觉得自己想的不错,只可惜……她略微同情的看了眼崔闾,心道:你怕是白费功夫了,我们主上可不是好征服的,回头有你拜的时候。

崔闾可还没她想的那么长远,他提起的全副心神,都在想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应对,本来如果只有王听澜和娄文宇的话,就算两人事后有所怀疑,可有一句话叫时过境迁,过了这个场子再来找嫌疑,他可是不会认的,难就难在当时当场。

他做好了一切后手,也摸清了王和娄的行为方式,只要逻辑能圆得上,再用一些旁杂事务扰其视线,依这两人疏松的条理推演,绝不可能在他的缜密计划里,找出一点漏洞。

方方面面,只要过了这个时候,他都能给堵的严严实实,并有了一套自恰说辞。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太上皇不在。

他倒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爱好,自掌大宅时起,他就没有让自己处过低位,哪怕拿钱哄着张廉榷时,也多是为己用的心理,一种凌驾于其上的控制心态,待后来发现其人不可交时,则更多了一层准备送佛的考量。

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从来不存有失败的后果,哪怕一时的失误,也有可补救的措施,总归就是,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

可这种自信,一对上眼前这个,被后世夸赞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开国帝王时,就有种后颈梁上的软肉,其实已经在对方口中的危机感,哪怕前后左右,他都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没圆好没顾及到的,但那种来自灵魂上的压迫感,仍叫他下意识竖起战意,全神戒备。

这种给人棋逢对手感,是崔闾没有遇到过的,哪怕是毕衡,都没能给他一种走刀尖的紧张心态,当然,或许也有他,提前预知了太上皇真实身份的原因,心理上天然就怯了一步?

不,非怯,而是重视,一种必须提起全副心神应对的尊重感,他的家人,他的子孙,他的身后无路可退,所有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他必须顶在前头。

崔闾挺直腰身,正眼落定在面前人的脸上,一副等其回话的上位者姿态,闹的更后头的娄文宇都战战兢兢的,替他捏一把汗。

天老爷,你可知道你对面的人是谁哦!摆这么大的官架子。

然而,被一身官威秀到的可不是对面的凌湙,而是跪地上的张廉榷,他突然激动的欲爬起身,扯着嗓门叫,“你怎么可能坐上府尊之位?你之前连个官身都没有,你是怎么做上府尊之位的?对,对,你有钱,你肯定花钱了吧?哈哈,我就知道,你……”

他赤红着眼睛,喷张着满脸胡须,躬着身体要往前扑,去勾拽崔闾身上的绯红官袍,一副要扯下来裹自己身上的恶狠狠模样,却不料从身后踹来一只脚,一把踢的他往侧边扎了下去,然后,就听轰隆隆地陷坍塌声,又再次传来,连着张廉榷的整个人就消失在了眼前。

凌湙施施然收回脚,对着前后两处大坑挑眉,“府尊大人的问题,回头连着这货一道问了,现在却还是先解决眼前事要紧。”

他说着,脚下突然一个用力,整个人就提气跃上了半空,手里还拽着不及反应过来的崔闾,然后在所有人都未回神时,冲着身后一队刚从船上跟过来的大兵道,“脚下地底。”

话音刚落,那本看着夯实的田地里,突然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刀尖,像海上的巨齿鲨般,一张嘴就要将人咬撕成碎片的惊惧感,周围有避退不及时的,就被这从地底长出的刀尖串中了腿脚,一时间惊叫声连连,呼痛疾奔者惶惶。

王听澜不及再与李雁说话,拔了刀就冲上前助阵,却被太上皇塞来的人挡住了手脚,“把崔大人带到安全处呆着,这里不用你。”

说完,整个人又如箭弦般飞了出去,带着他从船上带出来的人手,对着地上长出来的刀尖位置,走钢丝般来回格挡,一阵戳刺回击,伴着地底下不时传出的闷哼声,以及回抽上来的刀身沾血的痕迹来看,地底伤亡人数肯定不轻。

娄文宇焦急的催促着他调来的一千保川府兵将,“快,快去帮忙,要叫先生受一点损失,等将军回来,全部军法处置。”

凌湙离军几十年,每五年一次的新旧兵淘换,眼前这些应属他亲军的兵们,只闻其名,其实并认不得他。

好在武弋鸣的威信足够,有娄文宇这般催促着,这一千保川府的兵们,立刻跟着一起投入了战斗,一分二的,一边从外围照顾着凌湙这边的战斗,一边绕回到先前的坍塌处,撬开了一块巨石挡板,果然是一处地洞口。

凌湙仗着身手上下飞窜,他的斩马刀本就巨长,一刀下去,刀刀见血,那份悍勇直接刺激的他身边的将兵更加热血,终于仗着人多力足,将这块被戳成筛子样的田地,给震陷了下去,这次就不止轰隆一声巨响了,而是带出一片的哀吟声,并伴着飞溅出的血液,露出了地底下的真容。

崔闾心惊肉跳被赶上前来的长子扶着,刚才要不是太上皇出手够快,他恐怕要被地底下的刀给戳成筛子,那突然凌空腾起的晕眩,差点让他失色出声。

也是之前第一块地坍塌时,引动了刚迁移至此的遗老会警觉,他们派人前来查探,却并不是他们自己人挖的地道处,正待再静观其变时,就从气道孔里看见了地面上人的活动区,正离着他们头顶距离不远处,若打个错手不及,当能一举灭了将他们逼至此的崔氏族长。

两方人马的打斗,自然惊动了周围的崔氏族人,崔闾回了神之后,测着祠堂和这边的位置,突然攥紧了长子的手疾声道,“快去,快让祠堂里的人撤出来,快!”

王听澜竖着刀听从凌湙的吩咐,守在崔闾身边,见此忙道,“李雁,快把人从祠堂里轰出来,那边有危险。”

李雁一下子就从祠堂檐下的廊柱后跳了出来,扯着嗓门叫,“房子要塌啦!快跑啊!”

连着喊了十几声,从里面陆陆续续的跑出了十来人,全是宗祠执事堂的人,然后在大家还来不及互相问情况的时候,崔氏树立了上百年的祠堂,就在所有人的眼前,直接没进了地底,轰一声炸出冲天烟尘。

崔闾腿一软,就带着长子跪了下去,脸上惨白一片,嘴唇来回阖动了好几下,才挤出一句话来,“家门不幸,终是累及先人了。”

而周围同是崔姓的族人们,则是齐齐跪了一地,有年长的直接痛哭出声,拍着膝盖捶着脚下的土地,“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崔氏宗祠,百年基业,怎么……怎么……”

简直跟降天罚没什么两样了。

崔闾眶红着眼,强迫自己站起身,一步步的走到塌方的祠堂前,站在烟尘扑满脸的地方,与地底下同样扑了一脸灰的人面面相觑,却正是他欲逼现身的遗老会一帮人。

“钱鑫、小千,叫部曲,全部杀光。”

他们崔氏部曲虽只剩了不多的人数,可对付眼前这些遗老遗旧,绰绰有余。

旁边的陶小千,和跟着崔元逸过来的副队长钱串子,忙拱手齐声应答,“属下听令!”

不等旁边王听澜出声,就见两人招了手,混在围观的崔氏族人堆里的大宅护卫曲众,一个个抽了配刀,就往塌方处跳,伴随着手起刀落声,那些发号施令习惯了的遗老们,全都哀嚎着倒在了血泊里。

因为想要一举置崔闾于死地,这些遗老们连身边的死士都派到了那边地底,身边留的一二死卫,寡不敌众的被钱鑫和陶小千带人砍瓜切菜般的,给一顿削了个干净。

崔闾冷冷的站在塌方边沿,看着那边混在烟尘土石里的竹简,应当就是夏信然他们说的遗族子的名录了。

他往长子的脸上看了一眼,崔元逸领会到了意思,借着半副袖子遮掩的王听澜视线,往坑底里甩下了一道火折子。

那祠堂里常年点灯燃烛,坍塌成一堆瓦砾后,自然有灯油浸了出来,被迎风就着的火折子一引,那小火苗就见风就长了起来,就着阴晒了多年的祠堂旧木,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陶小千他们在火起之前,就一个个跳了上来,余下些想活命的遗老和他们带来的护卫随从,都被他们拿着刀警戒的守在坑边,上来一个就砍一个的全推回了地底,当火熊熊燃烧起来后,那蠕动的人形开始四处攀爬挣扎,王听澜不忍的欲开口,想说他们罪也不致要被火焚而死,然而,看着崔闾那冷酷的模样,终是咽下了到喉咙口的话。

世家传承,以祖宗祠堂为最,现在一着倾覆,在一族之长面前,她也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只头一回认认真真的意识到了,眼前之人的狠辣心硬,似比正常武官更有过之而不及。

崔闾望着焚之一炬的宗族祠堂,表现在脸上的悲痛,其实并不达心底。

这本就是之前计划内的一环,当夏信然和赵元思将完整的地下墓城图纸给他时,他就知道,自家这祠堂非得烧一次,才能将这百年牵扯不开的旧事,一把消掉,只有尘归尘土归土后,才可能彻底将他们身上,已经套牢的标签给洗掉。

所以,他从一开始的站位,就是故意的,崔元逸带来的钱鑫,就为的是能在刀口下来救他,只不过惊变一刻前,被武力更高的太上皇捷足先登了。

他以身涉险的目地,自然是为了钓这些遗老们身边的死士,有夏信然他们替自己拉的仇恨值,他相信,只要有机会,就肯定会有人要来取他命。

他赢了。

崔闾站在能将人烤熟的大坑面前,垂眼转动着一门门心思,想着如此毁尸灭迹之下,是否还有其他遗漏处,又该以怎么样的说词,来取信提前归来的太上皇。

凌湙却是提着一个血葫芦似的人近了前,望着面前被焚了个干净的崔氏宗祠,顿了顿道,“挺可惜的,多好的古建筑啊!”

崔闾转眼,看着他手里奄奄一息的人道,“你倒是好心,这人还值得救么?”

凌湙把人丢在脚边,挑了眉道,“顺手的事,再说,有些事还得需要他证明。”

张廉榷已近痴傻,也不知道疼似的,瘫在了地上,脸上身上跟被凌迟了一样的,没一处好肉。

崔闾拱手冲凌湙道,“刚刚多谢了,没料先生的功夫如此之高,竟能洞察先机的,感知到了地底下的动静。”

凌湙又露出了那副似笑非笑样,昂然挺直着身体,受了他这一礼,“不谢,只崔府尊艺高人胆大而已……”

说着顿了顿,“那样的危险之境,崔府尊日后还是莫要涉险的好,你家护卫的身手,怕不及能救得下你。”

崔闾假装听不懂的扯了扯嘴角,“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只要性命无虞,于国于家有功的,本府应不能避。”

两人打的哑迷,旁人听的云里雾里。

凌湙跟后头叹息道,“一把火烧了啊!真好。”

崔闾没出声,只在心里道:确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