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桌席面三个座,就摆在后院不大丁点的凉亭内,四周用帷幔遮了三面挡风,亭角一处摆了个茶吊,取意红泥小火炉之雅趣,然而内里炖煮的却是姜枣雪梨汤,在这深秋将入冬之季,却是取暖润喉两不误。

凌湙一身窄袖长袍,身上披了件暗绣描金的玄黑大氅,踏着夜色将起时分,来赴一场明显不太怀好意的接风宴,小牛皮长靴踩着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上,两边的花草已进入枯萎期,只有一点子夹杂在其中的松针树,仍挺直着腰杆生发绿意,斑驳参差的花树,显出近日才有被好好打理的痕迹,一院子刚移植过来的松柏树下,新翻的土壤,显示着这里重又有了新主人眷顾的事实。

堂堂衙署后院,被当员工宿舍久矣,住的乱七八糟的房间,和没什么人在意的庭院布局,都在有了新主人之后,重新夺回了属于它的尊严,尽管空气里仍带着泥土翻新后的腥气,但来年的繁花似锦,似已经有了实质性展现,终究一处好的宅邸,是需要有人气呵护的。

环佩叮当,刀击长鞘,行动间,束腰的玉扣与长剑柄端的尾穗遥相击掌,与落后他几步的幺鸡一道,用身上的铁玉器鸣音,向亭内准备待客之人,通报了有客至的消息。

半掩的帷幔上,露出一只劲瘦大掌,将将掀至一人高处,便有一颀长的身影显现出来,宽袖儒士袍,只一枝紫檀木钗将头发全裹挟进了文士巾内,与一身精干,头戴金镶白玉冠的客人,竟恰分了两种风格,武者与文士的鲜明对比。

而玄黑大氅之内,是一身石青,与掀帘而出之人身着的靛蓝,又分裂出了两种迥异的风格,明明二人皆不是风吹就倒的文弱之士,但经此二色的渲染,竟硬生出了些许墨染的风华,尤其在年龄的加持下,一切显露于外的风霜之色,都成了锦上添花的精华气。

凌湙站定脚步,与阶上探出身来之人相视而笑,好似白日的机锋不曾有,好似二人神交如经年老友,他个头本就较常人高的多,此刻站定,给了阶上之人与之平视的尊重,宽伟的肩背似挡住了笼罩而来的夜色,将这一片方寸之地衬的光华明亮。

似有如泰山扛鼎之气概般,带着隐匿的非凡气魄,冲破黑夜迈入明亮的宴饮之地,平心而又气和,亦收了之前咄咄逼人的试探之意。

太上皇龙章凤姿,千古无人可比。

崔闾下意识想拢袖行礼,然而在腰刚预备下弯之际,一只长手就托住了他,后尔传来的声音隐含戏谑之意,“府尊如此礼贤下士,宁某再自视才高,亦不敢托大受大人之礼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崔闾立即懊恼的抽回手,重又将腰板挺直,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后,方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宁先生辛苦,这接风宴虽是操办的迟了些,却未减本府万分心诚,请里面座!”

都怪这厮太过风仪,一路夜朗星稀相伴,害他差点搞错了现在双方的位置,主公与幕僚,明明该是自己站的主家位,这被一托一举之间,形势立倒,显出他沐猴而冠的局促行止。

纵是双方心知肚明的关系,可现在不是演么?演不像可就是能力问题了。

崔闾醒了神,迅速拿回了主控权,引着人往席位上走,而他身后,则是一脸紧张绷着心绪的武弋鸣,在太上皇伸手之前,他差点失声跟着一起下拜行礼口呼万岁。

好在是被太上皇及时打断了,但那股紧张之气却冲往胸腹之间,顿时他便控制不住的打起了嗝,“嗝、嗝……嗝~”一声声的吸引了人目光,齐齐朝他望过来。

武弋鸣涨红着脸,一时脑抽,竟拿手指着两人哈哈大乐,“您二位这模样,好叫不知情的人以为,嗝,以为……嗝,崔大人是幕僚,太……嗝,宁先生是主家呢!呵呵~呵呵!”

场面忽然就冷了下去,似有冰凉之意在席间流转,他呵呵着呵呵着,方觉气氛不对,后知后觉的闭了嘴,尴尬的拿眼神往自家师傅那边瞟,无声的喊他救命。

哪怕事实真相确如他所说,该是太上皇居上,崔闾居下,可就目前的情势而言,这种真相还远没到该揭晓的时候。

太上皇远游在外多年,朝中诸臣,以及世家勋贵们,刚松了紧绷在心间的弦,好容易朝局恢复稳定,在没有大把握之前,他的行踪,是不能宣之于众的。

朝事不清,天下动荡,是太上皇和当今最不愿看到的,他们的顾忌是天下百姓,而这恰巧,也成了那些人拿捏他们的把柄,但凡大宁皇朝最尊贵的两个人,也似前朝皇族那般,不将百姓当回事,随意践踏奴役,或许也就没有现今僵持的局面了,可终究,太上皇仍是那个以民为本的君上,屈一人而利天下,他忍得住这口气。

崔闾忽然就觉得心中的郁气散了,觑着武弋鸣鸵鸟似的缩肩塌背样,忽然就觉得自己也并非处于劣局,至少他现在拿到了表面上的主控牌,甭管二人气势高低,该谁上谁下,他反正在这一局里,就该稳居上。

再不似幕僚的主上,也得给不似主家的臣下让个位,除非……呵呵,眼前这位现在就掀牌不玩了。

只要他敢掀,自己就敢纳头觐拜,并大摆仪仗迎驾。

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先前一直窝在心里的郁结,便是壮胆指派其干活也不能消减的心理负担,瞬间清的一干二净,崔闾腰直了,脊背挺了,连步履也从容了,引着太上皇到了席间,然后在主客位之间,毫不客气的坐了主位。

再也没了先前的顾虑,以及瞻前顾后的情绪了,嘿嘿,武弋鸣当居首功。

崔闾招手,像是不曾看见武弋鸣被他师傅瞪了之后的磕碜样般,对着剩下的唯一席位道,“武将军,请入席。”

幺鸡既没亮明身份,就只是宁先生的护卫而已,而护卫在这种场合是不能上桌的,他得按照规矩,跟伺候在一旁的崔诚一样,站在帷帘外的阶上。

想起刚刚阶上把臂的无声较量,崔闾一副不管他人死活样的,再次催促武弋鸣,“武将军?愣着干什么,请坐啊!”

武弋鸣再没料到,这席间摆的座次,竟然没有他师傅的,被崔闾连声催促,催的额汗都下来了,眼睛在他师傅跟太上皇之间望,心中却是在呐喊:求求了,给个提示,现在他可怎么弄?

没有师傅站着,徒弟坐席的规矩。

如此僵持了几息,还是太上皇看这孩子可怜,终于大发慈悲道,“武将军请坐,既是崔府尊为我办的接风宴,理当听他安排。”

幺鸡这才反应过来,这一桌子酒菜竟与他无关,空腹几日只靠白粥提气的人,简直不能忍,竖了眉毛就要与崔闾呛声。

真好几十年没人敢这么慢待他了,好酒好菜无所谓,他这些年把天下珍馐吃了个遍,重要的是态度,论年纪和身份,他怎么也该得个位坐。

就凭什么不让我坐席?你这是哪来的待客之道?况且不是因为你,老子能拉肚子闹笑话的一股郁气直冲脑门。

一连几问全在腹内,憋的他面含怒色,跟要掀桌砸场子一样,旁边崔诚觑着崔闾眼色上前,笑呵呵道,“郭护卫是吧?我们老爷得知您大病初愈,有些东西仍需得忌口,因此,特吩咐了老奴,为您另准备了饮食,请跟我来。”

却是将人引到了阶下鹅卵石地,那里摆了张小杌桌几子,上面有三两只已经装满美食的碗碟,竟是提前令人准备好的江鲜,和一盅带着药材味的海参炖粟米粥。

幺鸡没敢动,他现在看到鱼啊虾的就心颤,发誓再也不碰了。

崔诚却是很有耐心且周到的跟他解释,告诉他这些江鲜与海味的区别,且经了一次腹泄后,一般人不会再发生那样的尴尬事了,不信的话,旁边就有大夫留的止泄药,大不了用完再饮上一碗就是了。

江州风味特色就是江鲜海物,大肉的消耗与制作上,是及不上江对岸那边的各州府的,因此,早有专门应对肚腹不适应者的汤药,总归喝着药吃着江鲜海物,总有能让肚腹耐适的一日。

幺鸡大开眼界,一副居然还能这样的表情,浑然忘了他没坐席的事。

本来他也不是个多讲究的人,从小就好养活,只不过这许多年,跟着太上皇翻了身,处处受人尊敬礼遇,导致他现在脾性变得有些横,如无人压制,是真能跳脚搅事的,但他有一点好,也是太上皇这些年愿意带着他的原因,就是无论怒火有多高炽,他手里的刀都不轻易出鞘,他的战力明明可以令他横扫一切,可因为儿时的际遇,教他始终对手无寸铁之人,心怀怜悯,对贫苦百姓感同身受,他早年得的赏赐,在与太上皇微服期间,都陆续接济给了人,于是,他现在的光景,是真正的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用凌嫚的话说,他好在没有娶妻生子,不然就这副慷慨如散财童子般的手脚,非得把老婆孩子饿死。

每每此刻,幺鸡都只是收了嬉笑,陪在一旁沉默听着,而眼里纵容着小姑娘拿他取乐的行为,泄露了他心里的一丝波澜。

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尸蛊娃娃,随着年轮一圈圈划过,使他们从兄妹,长成了外人眼里的祖孙,那份心酸,恐怕也只有最了解他的太上皇知道了。

凌湙其实是心疼这位老兄弟的,他不似自己,有着二世为人的透彻,早早跳脱出情爱牢笼,从心上是享受独身主义的,这个纯本土古人选择不婚,却乃无奈之举。

两人一桌上吃饭,得是没外人在场,但凡凌湙要与什么人谈事,幺鸡是不大愿意肯陪坐的,用他的话说,那满桌子的心眼子有碍食欲,他生气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有被区别对待了,凌湙了解他,见崔闾虽然明摆着要给他摆脸,却没忘了给幺鸡另备席面,因此,便是坐了客座,也没觉得自己有被怠慢了,反而觉得这样的崔大人,才是个生动鲜活的真实人。

往前几日相处,崔闾的各种别扭心态,虽然他极力伪装的好,可对人性感知力一向极为敏锐的太上皇,仍通过他时不时泄露的小微表情动作,摸出了一些门道。

这人应当是对自己有大所求的,当然,只要得知他真实身份的,很难从心里遏制住向他求索的心思,可这个崔大人不同,他的那种求索,似与钱财官无关,很隐秘,很小心的在朝他试探触角,跟大夫号脉一般,他现在的一切行为举止,都在号他脉,然后再决定求不求的问题。

也就是说,这人还给自己备了另一条道不同不为谋的退路,在世家勋贵场里举了叛旗的人,又哪来的第三条路可选?

崔闾孤注一掷的决断里,有一条连他也看不透的第三选择,大宁土地之上,除了他,他还能投谁?

凌湙眸光闪动,解了大氅和配剑,冲着始终不敢坐实屁股位的武弋鸣道,“或者武将军自觉与我那护卫更有共同话题?若然不觉堕了身份,便自挑一种你舒服的宴饮方式,去那小桌杌几上,陪我那护卫喝两盅?”

武弋鸣跟得了特赦似的,立马从位子上起了身,那种如坐针毡之感,让他一刻也不想呆在这两人面前,端起面前的酒盅就走,生怕走慢一步,就又要叫崔闾给留下来。

他可不似这崔大人“无知者无畏”,他太清楚秋后算账的厉害了,每回都要在这些小节上吃亏挨板子,等太上皇和他师傅的身份揭晓,哼哼,武弋鸣走前怜悯的望了崔闾一眼,有种提前为他哀悼的喜感。

崔闾端着神色眯眼,亦回了他一个看不懂的怜悯之色,直到落坐,武弋鸣还在回味那个眼神的意思,一时间颇觉惊奇。

他怜悯他?他居然还来怜悯他?我看你才该是最要被怜悯的那个吧!贵人戳到你面前了都不知道,还敢如此颐指气使的,又是指挥贵人干活,又是抢坐贵人尊位,哼,你这身府台官帽,怕不能有晋升的机会的,哦,不对,能保住就算你走运。

“师……哦,郭师傅,来喝一杯,先用酒将胃暖了,后头再吃这些江鲜海物,就不容易闹肚腹了,嘿嘿,我的经验之谈,你得信我。”

说着,就将提出去的酒给幺鸡满上,两人杯对杯的开始拼酒。

他说的也不纯是劝酒之言,既要准备往东桑岛去,有些人文关怀是要照顾到的,当然在将士之中,也有海产品不耐受的,一吃就拉,也有当时不拉,隔上几个时辰再拉的,总归是对这种食物不大适应,可船行海上,大多食物难保存,吃鱼鲜就成了主要食物来源,不把这毛病治好,他是不敢全力出军的,因此,近几日,他就摸索出了以毒攻毒之法,让那些对海物不耐受的将士,全扎堆吃饭,只在饭前必得让他们每人喝一盅。

打仗当然不能喝酒,可军中海量人占九成,这一两盅的小酒风一吹就散了,用来治这拉稀之症倒是好用,比喝止滞药来的实际,毕竟船上可没有人专门熬煮汤药,酒缸却是可以搬了就走的。

凌湙看了一眼,笑着没说话,他那时代海鲜兑酒,神仙难有,可在江州这块吃米都得算计着吃的地方,酿酒似乎奢侈了些,普通百姓完全是吃出了抗体,习惯了。

至于崔闾这等手握巨资的乡绅豪财,家里当然有酒类储藏地,就跟严修府里有一地窖的酒一样,他的酒喝起来是不会心疼费粮食的,因此,也练出了海量之姿。

席上备了两种酒,一种是水路通后,从北境那边运过来的高度烧白,还是凌湙三十年前为打凉羌,凛冬寒苦为将士们提炼出来的暖身物,比之别地的普通酒水,烈了不止十倍,量浅的人一杯就要倒。

另一种就是从严修府里抄出来的舶来洋葡萄酒,装在近日风靡富人区的琉璃盏里,被亭内烛火一照,真是看的人心醉又美,但崔闾却是碰都不爱碰,整壶都摆在对面人够手能得的地方。

武弋鸣当时看见此种酒时的一句无心之言,叫崔闾记在了心里,是以在备席的时候,特意吩咐了崔诚,备上了这种酒。

果然,对面之人对此酒更情有独衷,醇香精酿的烧白竟受了冷落,只有崔闾一如既往的爱它。

喝酒见人品,嗯,他两个人喝不到一起去。

崔闾独斟独饮,一时间与对面之人竟似形成了楚河汉界,谁也没先开口,一顿哐哐的先炫光了整壶酒。

他却是不知,对面凌湙今晚挑了洋葡萄酒,并非是从心里喜爱,而只是唤起了他久未记起的前世,一种借物思乡之情,虽然那个乡想起来也没什么好思的,都无亲无挂的一身轻,可毕竟是关联着自己的来处,看见这舶来洋酒,竟有一种久见乡俚的亲切感。

混迹国外雇佣军圈,卧底各方势力交织地时,每执行一次生死任务时,他都会和身边的同伴碰上一瓶劣制洋酒,他其实更喜欢喝自己家乡的白酒,可为了彻底弱化掉自己的来处,他连喜好口味都不敢有,只为能让自己与周围人融合的更彻底,混同成一个出处一种来历。

凌湙执着琉璃盏,将之举至自己眼前,透光望着红稠的液体,抻着一条胳膊望向邻坐之人,吐出一口酒气,“这酒得配着煎牛排,饮用时得提前倒出来醒好,若有冰镇则口感更醇,崔府尊试试?”

如此精致的吃法,只在他嘴上过过而已,实际上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有时候连劣制红酒都没钱购买,就跟灰姑娘梦想里的温暖壁橱,这红酒配牛排,也只是他于困顿之际,安慰自己的精神记语。

为什么要如此执着的打地主分土地?哪怕明知现行的政策,与实际社会进程相违背,很有可能到头来功亏一篑,枉费了他打下来的江山,可他仍旧头铁而强势的,想要与整个世勋圈对抗。

他就是吃够了流离失所的苦楚,很知道家无恒产时的那种漂泊无依感,若身有依伴,谁又肯抛家舍业,寻求那不安定的刺激?

他那时代的房价为什么年年节节高?因为人的潜意识里是没有安全感的,只有一处独属于自己的地盘,在身心俱疲时可以躲进去舔舐伤口,那是从心的需求,人类的必须品。

可这得建立在土地国有的基础上,分与民众一起享用,而不是全都掌握在权贵世家们的手里,成为他们汲取暴利的途径。

他想先替百姓们求个安身立命之所,哪怕遇灾年荒祸,只要地在家在,这空旷的土地上,就不会有十屋九无人的情况发生,用地绑住了人,才会有人为地为家的奉献之举,建设不止是建一栋建筑,建的也是人心,只有安定的人心,才会衍生出人口的发展,人口多了,劳动力自然就上去了,后尔再带动消费,商业也就有能腾飞的土壤,等等等等诸多念头,都从脑中晃动而过,逐渐汇聚成如今的现实。

人终究不是神,哪怕他带了重生的挂,也依然对现今的局势,充满了功业未成的遗憾,哪怕再表现的自信,都无法摆脱受社会进程而束缚住的手脚,受天道拘役。

凌湙借着酒力,将土改后的环环相扣之利弊一一道来,倾吐着这些年微服探访的结果,手尖轻扣着桌面,声带冷寂凉薄,“百姓苦,世道苦,我不能说凭此一朝就能改变社会大环境,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做,总要有人站出来当先驱,我当初……没有料到形成规制的宗族地方制,会有那么大的反噬力,竟有能与……至尊位抗衡的实力……”敢与皇权相抵,那是动了多少人的蛋糕啊!

所以那个哑巴亏,是吃的结结实实。

崔闾垂眼,捏着酒杯与他对饮,二人大盏对小盅的碰了几个来回,他才咂摸着嘴,轻声道,“有没有可能是,时机不成熟呢?”

刚登位,皇权都未集中,你就急于大刀阔斧的搞改革,以为天下人奉你为主,你就能为所欲为,当然,当了皇帝后,是有为所欲为的资本,可这个为所欲为的前提,是得保证不能侵害那些拥护你的人的利益啊!

凌湙眸光闪烁,笑的一脸了然,“我知道,我后来知道了,是因为我一路走来,太一帆风顺了,没有对手,你懂么?所有人都在我的鼓掌之间,就那种掌握了一切的感觉,然而,事实上是,那暗底里的旋涡一直都在暗暗涌动,只待我站到了曾经支持我的人的对立面,让那些心存犹疑的,举棋不定的,观望左右逢源的,终于扭成了一股绳,成为了我的最大阻力。”

真是可笑,人往往只有撞了南墙后,才懂得总结过往得失,可总有一部分人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他哪怕总结了过往,看清楚了其中利害,也学不会放弃。

而此次江州之行,最大的惊喜,莫过于眼前之人,做成了他之前极力推行的土改大计。

他这几日,将汇总到衙署案头的田地房契,全部过了一遍手,比对着江州地舆图,按契索地,以区块的方式,竟标得了大半的土地归属,全都是眼前人利用清查九家之势时,连带手捞出来的成果。

再一细问,才知这些主动交出田地与闲置房契之人,竟有八成是为着之后的海运便利,买一个正规的登船行商身份。

那被抓获的私盐贩子们的下场,给了后来那些人警示,在主动交与罚没一无所得之间,显然前者更符合利益等价交换。

崔闾用一条还未启航的海运商路,开出了一个巨大天价,让那些手捏大量财富之人,为此饼自愿疯狂买单。

再也没有九家子垄断之说了,且由官府出面具保,他们完全可以以合法身份,吃下海利这块蛋糕。

凌湙甚至要忍不住试探,他是不是也与自己一样的来路,否则前几十年平平无奇之人,怎么能有这般大的改变,和超出时代理念的商业图谋。

海上贸易,那些朝上的老古板们,恨不能禁了所有舶来品,别说开港口,连沿江沿海的百姓,都给迁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他这先进理念是从哪里起来的?

崔闾被人这么灼灼盯视,硬稳了心神,牢牢将手中酒杯端的丁点不摇不撒,还能伸长了手臂的与人碰一个,“以点及面,只要江州做成功了,以后自然有各地效仿,不急。”

一场酒宴,他本带着极强的防备心,与试探性的反将计,结果,没料太上皇一来就借酒交心,弄的崔闾也不得不调整了姿态,与之唠了一场肺腑之言,再回神时,又哪里再好起为难之意?

交浅言深,可当对面之人是个那样尊贵的身份时,这种谈话状态,又显得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崔闾又不是真头铁之人,若有能与太上皇套出真交情的途径,总比犟着脑袋,一门心思与之玩心计强,虽然之后也不能避免心计较量,可至少今晚的酒,得喝出一点真情谊来。

不知不觉,两人就将桌上的酒给喝空了,而外面鹅卵石地上,早已经躺尸了两个人,崔诚边指挥着下仆将人往客房里扶,边伺候着端茶送水,让喝的醉熏熏的两人擦洗醒神,那吊了一晚上的姜枣雪梨汤,终于端上了桌。

崔闾扶桌叹息,扼腕情势的走向,竟不以自己意志为先,全背离了他设宴的初衷,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凌湙抻着额头捏揉,望之对面之人满脸严肃,不由噗一声笑了出来,伸长手臂隔桌拍上其肩膀,“崔府尊?酒大伤身,以后可莫要与人如此痛饮,看吧,有些事过了时机,就再做不得了,你之后可不能再以不顺眼不顺心之歪思,图吾免费劳役,呵呵,聘资记得翻倍,本……咳,本人可从不做带薪工作的事。”

崔闾叫他拍的差点钻桌子底下去,一挥手打开他胳膊,却突然愣住了,眼睛与其一双笑眼对上,不由也跟着松了心绪,接口回道,“聘资自然得给,但先生记得交赁屋费用,毕竟我这前衙后院里的房间有限,可不是什么人都给免费住的,除非……”

到底没能忍住刺他一下,“除非有身份尊贵之人,给本府下令免除一切用度之话,否则,太上皇来了也得给我交过船桥费。”

凌湙愣了一下,瞬间哈哈哈笑出声,大掌击在桌面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又拿手指着崔闾,道,“好胆量,行,这过船桥费我交了,哈哈哈哈哈!”

月夜悄然而过,天际泛了白鳞光,朝霞将将露出一抹红,衬的二人背影逐渐高大。

“天要亮了,崔府尊还要休息么?”

“不睡了,还有许多府务未理。”

“那行,本幕僚愿舍命相陪?”

“倒也不用舍命,办公房内有休息处。”

“……喂,我的意思是,加班要算加班费的。”

“加班是何解?不是你自己愿意的么?宁先生,前个才说自己才能卓越,愿多干活多做事的。”

“崔府尊怎么尽捡着对自己有利的话记?我说的兵防二字叫你吃了?”

由点及面的土改风暴潮,在两人达成的默契里,以雷霆之势,再次挑动了众世家勋贵们的神经。

京畿朝堂一片震动,诛杀博陵崔氏之局正式开展。

车轮滚滚的历史进程里,博陵崔氏终究再一次以奇诡之姿,进入大众眼帘,上次是怀壁其罪,这次却是政治方向的选择上,终究是要过一过这道砍的。

崔闾很平静的,接受了成为众矢之的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