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的案子引动了全府城人的关注,卫沂的模样也落进了有心人的眼中,那些家里有些一直遭受着冷漠忽视的男孩子,心事重重的开始避着与人接触,可此时人的婚姻大事,终究是掌握在一家主母手中的,说与他们配个怎样的人,那是连个不字也没地方喊。
抱着撞大运和瞧稀罕的心思,那半个月里突然被配婚的男孩子,竟然多达二三十个,最小的竟然只有十三岁,被个猎奇的老土财买回了家。
后经调查,庶子、拖油瓶,以及继母手下讨生活的,基本囊括了所有第三性者,只有少数的几个,是当时不将布告当回事的纨绔子,等他们在自个肚脐眼上,看见第三性的类宫砂似的红痣时,已经晚了。
李雁之前就跟崔闾说过,体质一旦改变,是无法逆转的,过了拔虫期,就只能硬着头皮接受新的身体构造,除非一辈子不碰人,或碰到个本身就造不了娃的,否则就这体质,近乎百发百中。
卫沂来告后的第二日,崔闾就派了人去滙渠,问李雁可有补救措施,至少得想个法子,减少孕体承重力,这肚子扛上十几个月,比女人育娃期生生长出好几个月,实在是个残酷事,尤其是对卫沂这样的人来说,看着更加不落忍。
奈何李雁那边也没有好办法,只能叫孕体好好补充营养,并不用担心前期胎儿过大,而控制饮食,只在临近生产前的两个月,增加运动量,以图生产时的力气损耗,随附来了一张助产图,画的潦草的很,细节方面更模模糊糊,只白嘱咐一句,生了就知道了。
一副过来人对未经历者的渣语录,若非知道李雁是真说不清楚,崔闾都要以为,这是被哪家的恶婆婆附身了。
崔闾无语,捏着这张孕期注意事项,看着面容尚算平静的卫沂,拍了拍他的肩膀。
落胎的风险远比生产的风险大,崔闾也是没法与这事设身处地,只能尽量的帮他将心结抹去,好让他有一个舒心安稳的生产环境。
按照卫沂本人的意愿,以及他揣度着亡母的遗愿,崔闾替他为其母与赵从海办了和离,允了他将其母坟墓迁出赵家的意愿,至此,卫沂彻底与赵家没了关联,当然也就不存在亲子关系,但他的两个妹妹却是赵家的,加上赵从海咬死了不愿与两个女儿脱手的意愿,这一场官司便没能带出那两个娃儿来,使得卫沂有些闷闷不乐和心焦。
事情的转机,却就在那个被卖给老土财的男孩子身上,他因未成年人,体质未到成熟期,便是经了那事,也一时孕不出胎脉,那老土财不懂,以为自己花钱买了个骗子,便将人绑了送回,还大张旗鼓的把那家人羞辱了一通,那男孩子的嫡母面上无光,气的当场剥了他的衣服,指着他肚脐眼上的红痣,嘲讽那老土财不能行,说他膝下儿女搞不好都是被人绿来的,这下子两家彻底打上了手,被巡街的衙差按着锁了带回了衙署。
此事的影响非常恶劣,那男孩子满脸生无可恋,光着上半身被人指指点点,进了堂后趁着衙差不注意,就撞了石鼓,一脑门的浆子淌了一地,吓的他那嫡母当场就晕了,而那老土财却浑不在意的呸了声,骂他废物。
彼时崔闾正忙的一个头两个大,商超的整改待开业,签订的海盐数量待点待运,那边从北境大量赊欠回来的快销品货物,以及与保川府众商贾就代销这块上的返点问题的拉扯,叫他近乎半个月没能睡个囫囵觉,每天一睁眼就全是事,件件都得他拿注意,再加上码头和驻船所那边调运海船,支持武弋鸣准备出海的计划,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
就这忙的脚打后脑的样子,那前头堂上竟然还闹出了人命,他一路从码头骑了马赶回衙署,那边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全部衙差都张着手臂,阻挡着不断往前挤,要看清现场的瞧热闹人群,场面那叫一个喧嚣凌乱。
他一声怒斥,当时就让围观的百姓禁了声,齐齐给他让了条路出来,直通往府堂门前的石鼓旁,那个已经没了气息的小男孩子,横躺在那里,无衣遮无人护。
崔闾这把年纪了,平日再怎么严厉横气,心里的那块属于老人家的柔软,还是生发了出来,平日与家里儿孙不得聚,看着年幼的孩童便心生喜爱顾惜,这事若放在他年轻二十来岁那会,或许只多愕然叹息一把,可放在他现在这心情境地,那满腔子愤怒和痛惜,只冲的他眼睛发疼,脑中嗡嗡。
他长孙崔沣今年也十三岁,可比地上这男孩看着壮实许多,也高出许多,这瘦小的男孩子都没长到他腰高,就再也没了明天,还去的这般惨烈。
当场,他就发令,将那男孩子的嫡母和父亲,抓起来打板子,甭管是真晕假晕,都拖刑凳子上,扒了衣裳打。
既然不懂得给这般大的男孩子留体面,那他们的体面也别要了,包括那个老土财,看着比他都老十岁的模样,竟然还这么不知羞的为老不尊的害人,都脱了裤子,押在府门前行刑。
尔后,他开始下令,让户房的书吏书办们,带着执杀威棒的衙差,挨家挨户的开始登记,临检那些身上有第三性标识的男孩男子,只要身上带有这些性征,全部另登户籍册,并且以充没家资的严令,警告那些人家的父母当家人,再若有随意安置这些孩子的事情发生,衙署那边绝不容情,全家送丟海外晒盐场劳作。
他将这些登记在册的第三性人,全部另立了户籍册,并且向其所在的家族下告示,其至成年时期,每旬会有专门人上家暗访,并定期宣召入衙署问话,等至成年可婚配时,其婚姻自主权归衙署,家人可从旁递人选作参考,但有令衙署方和男孩方不满意者,都可否决不要。
全府城最后清查出了二百八十几个这样的男孩子,崔闾干脆直接将这些人纳入衙署保护范围,并规定了他们的婚姻归属权归衙署主官所有,再不得以私下交易买卖等事,令这些人暴露在那些猎奇者的变态手里。
想要与他们合婚,或者本身就想以聘契弟,胜过娶妻者,就拿出正确的姿态,上衙署来。
民间的契结风气他禁不住,也没法禁这种人之选择不同的各取所需,但第三性征者的婚姻,草创期就不能马虎,必须得把规则给立清楚了,严令刑止,才能够将这股由赵从海夫妻与许夫人间,引发的私聘事件等歪风邪气给压住。
为此,他还重新传唤了赵从海夫妻,与许泰清母子,并派人找来了人证,证明当日卫沂是被许夫人给遣返归的家。
遣返,就等于自动解除了契结之事,私聘也就不再成立,许泰清还想挣扎,说那只是权宜之计,一时之气,并非想要真的与卫沂了结,说他本人是愿意继续这种契结关系的。
卫沂却冷漠未评,只将手中牵着的两个妹妹紧紧护着,对于许泰清投来的眼神,半点未给回应。
孩子他可以生,他认了,但孩子他爹,他却可以不要,崔大人说了,他可以另立户头,等考了功名后,更无需担忧许家。
如此,崔闾以此事造成的恶劣后果为由,重新给赵从海夫妻定了罪,不仅发往晒盐场劳作半年的惩处,赵从海的两个女儿,从此交由卫沂抚养,免得他们夫妻的歪心邪思教坏了孩子,而许夫人和许泰清,则罚令在卫沂孕子期间,不得靠近其住处百米,但有发现始人告发者,便要押往衙署大堂门口,脱衣打板子。
许夫人拉着许泰清,当场掩面逃回家,自此再不肯往有卫沂所在的地方凑,也禁止了许泰清要往卫宅找人的打算。
打板子就够丢人了,脱了衣裳打,干脆死了算了。
这里不免得提一句,那撞鼓而亡的男孩子嫡母,回了家就被夫家以,家外衣裳不整,有失妇德为由给休回了娘家,而娘家亦嫌弃她丢人,将其送至府城外的庵堂剃了发,至于那男孩子的父亲,则被其族除了名,整个家妻离子散。
如此,卫沂得到了久违的平静,带着两个妹妹,搬到了外城离码头处最近的一所宅子里,购房的银子,是崔闾罚的许家赔偿,整整让许夫人掏了三万两出来,且说明这只是养胎的前期费用,后期生产以及养孩子的钱,衙署这边会一并派专人做了表来报销,必得让这些人知道,碰了不该碰的人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有钱的尽可以来试试,不叫你倾家荡产,他就不姓崔。
这般发了狠的惩治一通,城内有这种特殊体质的人家,才逐渐安稳了下来,那纵容孩子被耽误的父母及族内长辈们,纷纷被衙署派的胥吏摁着头皮训了一顿,再不敢起高价邀买稀奇人的心。
是以,崔闾在卫沂心里,也是个青天大老爷恩人般的存在。
“大人?大人怎的走到了这处?”卫沂被崔闾隔着条街问话,忙转了身子冲着他远远的行礼,并提高了声音回道。
崔闾抬脚直接朝着人走过来,边走边道,“看见个脸熟的人,转眼就不见了,所以回头来找找,这是你新买的宅子?挺不错的。”
卫沂点头,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是托了崔经历的福,找着了靠近码头的这处,白日开一间门脸,给人代写几笔信件,倒也能赚得几文钱。”
说着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眼神温软,“总不能坐吃山空,真靠着那些钱过日子,正好也不费神,还能边看书边守着摊位,甚为一举两得。”
崔闾笑着点头,望向他的肚腹,“你这是江州头一例,咱们这也没个懂的人,雁儿那丫头也年轻,不晓得怎么弄,你不要怨怪她,她也是受了这事的牵扯,自觉也没面目见你,于是就没来,但她托了人给你捎了些东西,都是她自己学着做的一些小儿衣物,回头我让人送来,你以后若出了仕,在官场上见了她,可莫要与她置气啊!”
李雁在滙渠那边也是不安心,人家一个好好的男孩子,现在弄出这副模样,怎么说都是受了她的连累,本来是想着到人跟前好好道个歉,可崔闾也不忍心叫她一个受害者,再经历与牵连者互相对眼的不堪回想,两人都是蛊灾事件当中的受难人,若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因此,他去信,叫李雁给这边做些东西,就当是赔礼了,如此与卫沂分说,也是想让他不至于对李雁有意见。
真要见,也得等孩子落了地,孕体忘了那番苦楚再见,否则就现在这副模样,加之周围人的异样眼神,真见上了,很难不生怨怼之心,徒曾尴尬与烦恼罢了。
卫沂笑的一脸坦荡,仰脸与崔闾对视,笑的露了个一侧酒窝,崔闾心道,难怪那许泰清对他念念不忘,这男孩子属实招人了些,幸好他这边捏住了许泰清的软肋,警告他,若再纠缠人,就革去他府试的资格,这才叫他不敢再来打扰人家。
崔闾笑着朝他摆摆手,“你回吧!别在外面久站。”
卫沂点头,对那些过路的人投过来的若有若无的打量眼神,似已经习惯,扶着肚腹伸手道,“大人有事先忙,学生就不多打扰了。”
他恢复了原籍贯,曾经的功名也就还回来了,并且还得了府尊大人提携,恩允了府试的资格,这让许多持异议者都闭了嘴,及至衙署后头严查第三性人,更让那些意图以此为攻击点的人闭了嘴,江州地面上,府尊最大,真用这事惹了府尊大人厌,后面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因此,他现在的生活堪称平静又富足,只要不去在意那些注视过来的目光,一切生活照旧。
卫沂看的非常开明,一点自怨自艾的影子都没有。
崔闾点头,笑着与他将将错身而过,却不想他身旁的门却开了,从内里站出三个人来,头前一人三十来岁,通身贵气,一身玄黑劲装长袍,腰覆束玉带,上悬一柄缠了皮封的宝剑,一副走江湖的做派,可举手投足间又有着上位者的睥睨之姿,气场相当邪门,叫人猜测不出他到底是走四方的番帮,还是哪户出门游历的贵主。
紧跟着他后头探出头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机灵的眼睛在崔闾身上打量了一圈,然后眼神落在卫沂身上,笑的露了两个酒窝,声音轻快,“小沂沂,你回来了啊?两个妹妹没事吧?”
卫沂笑的眯起了眼,显然对这个小姑娘好感十足,点头道,“吃坏了肚子,在鲁神婆那里熬了药,吃完就回家睡了,不防事!”
那小姑娘立马扬起了眉,很心大的道,“那下次再吃我弄的东西,就准不会再有事了,我五哥说,人身体起了耐受力后,就有抵御病魔的威力了,等我帮你两个妹子调养好,她们以后绝对不会再这么病歪歪的了,嘿嘿!”
正说的开心,就见头上长出一只大粗手来,一掌罩的她连眼睛都一起遮了起来,声音也在她头顶上扬起,“别瞎弄了,你那东西我吃了都受不住,回头再给人两个小娃吃伤了,小心五爷罚你。”
那小姑娘不忿的连连拍打头上的大掌,声音尖了三个度,“别动我头发,快把你的手拿开,不然我削你了。”
那手立马讪讪的缩了回去,小姑娘则气哼哼的忙着梳理头发,小眼刀子飞的直把那大掌的主人,切八块似的,一副凶恶样,再没有面对卫沂时的笑脸,而成了一副龇牙裂嘴的凶蛮样。
这时,那一直没出声的男子开口了,他眼睛直直落在崔闾身上,踏出门的身影陡然拔高,竟比崔闾整整高出一个头来。
崔闾吓了一跳,他自己本身就是个鹤立鸡群的存在,平常从没觉得自己矮,可对比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光那身高比着人站时,就压迫感十足了,更别提那宽厚的肩背,真感觉似山般伟岸。
那人面上隐隐带笑,眼神温和的望向崔闾,拱手作了个辑,声音浑厚,“崔府尊?听卫沂小兄弟说起过你,果然是个体恤爱民的好官,嗯,也很体恤下属。”
刚才他在院里听见了崔闾与卫沂的谈话,自然也清楚了他口中雁儿是谁,听音知意,便晓得王听澜信中所传不假,这确实是个真心爱护李雁的长辈,处处为她操心着想,连与人相交这等小事,也顾及到了,不可谓不诚心了。
崔闾后脚跟直往后退出去两步多,才堪堪将视线与其持平,忙也拱手回了一礼,道,“这都是本官份内事,卫沂遭遇此无妄之灾,本身错不在他,好在心性豁达,没被烦事扰了心绪,性情可见一斑,本府爱惜人才,能在职责之内抻一把手,自然是要帮的。”
卫沂见两人这般辑来辑去的站着说话,不由笑着开口介绍,“崔大人,这是学生的几位恩人,目前赁在学生家里。”
崔闾疑惑,就听卫沂叹气摊手,“总有些宵小趁夜不备时来闯门的,那时已过三更夜半了,幸得恩公搭救,才免使我兄妹三人被人灭口,只那几个闯门的,却是都跑了个干净,这才没法去报官的。”
那年轻男子适时插话,“也是巧合而已,顺道搭把手,倒叫小兄弟赁房少收了几两银,呵呵!”
他一开口,就又将崔闾的注意力引了过去,竟忘了这中间的不合理处。
比如,夜半三更,这几人是怎么过的江,还在城内乱逛,再比如,看这几人一副身手不错的模样,怎么几个宵小却抓不住,等等,都忘了思考。
崔闾眯起眼睛落定在男子脸上,总感觉莫明的熟悉感,可他确实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人,而且这人身上的气概,根本不可能让见过他的人忘记。
还是那个小姑娘开了口,一句,“郭滠,我咬死你!”
晴天霹雳,崔闾瞬间就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了。
小姑娘的嘶吼,引得那男子回头,伸手从后头揪出又一个大块头来,声音带着无奈,“你老动她头发做什么?长了这些年才长了这点长,再叫你时不时的揪一揪,难怪她要急,再要惹她,爷也不替你兜着,让你挨她咬去。”
那大块头也跟山似的壮实,叫男子揪着动都不动弹,对上小姑娘怒斥的眼神,讪讪的摸着脑袋,“我就逗逗她,咋愣不经逗呢!”
他年纪看着至少五十上,可对着年轻男子,却露出一副不属于长者的顺服,神情憨厚似顽童,眼神闪烁带着被捉现形的懊恼,一副捉了也还敢的泼皮样。
这样一队组合,本不该引人关注,贵主加上一对男女仆,走番帮闯湖海标配。
可错就错在,这大块头的名字,简直如雷灌耳般,令观摩过后世史册的崔闾,不得不提足了眼力精神的朝他望来。
大宁开国六位护国将军排名前三的历史名人,郭滠,郭将军啊!
凌嫚若是叫幺鸡,崔闾还要想一想这小名对应的谁,不至于一瞬间识破他们,毕竟幺鸡二字是缀在郭滠大名后头的小字注解,就是当朝,幺鸡二字也比郭滠更广为人知。
也就趁着男子回头的一瞬间,崔闾就收了脸上眼眸中的震惊,忙敛了惊异神色,强迫自己恢复平常行为举止,再抬起头来,就又成了行事规矩淡定的崔府尊了。
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州的崔闾,不应该认识太上皇等人,也不应该对太上皇身边的亲近臣子,有过分的了解,所以,他必须保持平常心,不能露出异相。
那男子调停了两个手下人的矛盾,转了头来笑着自我介绍,“在下宁正壅,这是我的护卫郭滠,我小妹凌嫚,听闻江州风物宜人,最近又解了船禁,这才领了二人来看看,望崔大人莫怪我等私贿船票之举,也莫要去找卖与我等船票之人的罪责,一切都是我等拿刀架着那人出票的,呵呵,还望崔大人通融些。”
崔闾捏紧了拳,抬头拱手自然道,“原来是宁先生,相逢既是有缘,本府又怎会怪罪?放心,再过些许时日,江船就不禁带人了,你们一行人倒也不至于要牵连那船家坐牢罚罪,本府倒也没有那么严苛,呵呵!”
野史有言:太上皇身有异蛊,百岁高龄亦如青壮时。
如此,他现在的这副面容,倒也能解释为何会这般年轻了,原来野史传闻竟是真的。
崔闾感觉自己后背都泅湿了,极力维持着脸上表情跟人含蓄打交道,偏这太上皇谈兴非常浓厚,竟要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问,“崔大人这是要去找谁?可需要我帮忙?别的不敢说,我这护卫找人还算在行,有他在,应能帮到大人。”
幺鸡正扭了头往院中看,那猫在院落一角的武弋鸣正朝他挥手,他亦朝武弋鸣投去了爱莫能助的眼神。
开玩笑,主上要跟船出海,他还巴不得跟着去玩一趟呢!叫他冒死谏言,阻拦主上做事,不纯纯找抽么?他才不干。
嘿,出海多好玩啊!这些年大宁各处都跑遍了,本来也该轮到往江州来了,结果,就收到了王听澜的传信。
这不刚好赶巧了么!
幺鸡大掌背在身后摆了摆,意思是叫武弋鸣赶紧趁机走人,别搁着招人眼,坏了他们主上的好事,脚步却未停的跟上了前面人的步伐。
崔闾那个汗啊,感觉后背肩颈都僵硬了,一种陡然偶遇历史名人的心情,又有一种时空割裂的错愕感,全然没顾及到上下君臣的区别,他整个思维都沉浸在,眼前这年轻人竟然就是太上皇的惊诧中,然后再一转念,掐指一算,妈的,这太上皇明明比他还年长,怎的还能如此血脉喷张,极具男人魅力时刻。
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纪百灵发疯的原因了,就眼前这男人,无论外形条件,还是身份地位,换哪个女人看到,都忍不住想要靠一靠,叫他纳入怀里抱一抱,并视为此生唯一。
可惜,终其一生,这太上皇都是个光棍。
这样一想,崔闾的内心似乎又平静了些,至少,他有儿有孙,有享天伦之乐。
男人么,置之生死之外的,无外乎金钱、地位、女人、儿孙,抛开人生理想来讲,崔闾似乎又觉得眼前这太上皇也没比自己强上多少,连后世之人都在猜测,当他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去之后,他的人生是否孤寂之说。
嗯,他是人,不是神,既是君,可现在不是在隐姓埋名么?
好一番七想八想,才叫崔闾终于将内心的震动给彻底平定了下来,再与身边人交谈时,就从容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恢复了正常,手脚的温度也开始回温,边走边道,“可能也是看错了,刚找了一路,才正巧看着卫沂,算了,不找了,衙署那边还有许多事未做,本府还得回去干活,呵呵!”
赶紧脱身,回去再好好想想后面怎么弄。
然而,人太上皇不这么想,一副对内城的百货商超很感兴趣的模样,又冲着崔闾问道,“听闻崔大人有对江州土地进行土改的计划,不知可有章程了?哦,崔大人莫怪,实在是宁某行途多处,涉及州府甚多,每见那些佃农劳作一季,却余不下什么粮食供自家嚼用,还得出门寻小工弥补家用,内心十分之同情感慨,刚同卫沂聊过一回,从他那得知江州土改之事,一时没忍住,倒是失礼了,抱歉!”
崔闾哪敢受他礼啊,借着整理衣冠的举动,侧身避了一避,等彻底整理好了心绪后,才笑着谦辞,“哪里是本府的功绩呢?章程倒是现成的,从设立百货商超,到开办煤球坊,都照抄的北境成熟体系,连这土改之策,也抄的当今太上皇在北境的成功案例,且通过经验丰富的王听澜王大人举荐,找了不少当年帮着太上皇改革作试点的老胥吏们,怎么分怎么改,都有熟例,本府不过做个本地的推手,助他们调解调解当地富绅百姓的矛盾而已,要归功,也得归于隐世的太上皇身上,本府可不敢居功啊!”
可不是么?
若连现成的作业都抄不好,不得证明他这个府台当的有多失职,且无能呢?
崔闾拿捏着府台身份,半分也不敢太与人自谦,免得招人怀疑。
与一个刚认识的人,就你啊我的失了府台气度,回头就得招人多想,何况太上皇这么个被后世人称呼为妖孽的存在,他根本半分神都不敢分,百来步的距离,走出了一辈子的长度。
毕衡那老货,也不知道有没有故意帮着太上皇一行人隐瞒行踪,也不给他提前漏个消息,叫他心理有个准备,这么猛然遇上,若非崔闾把持得住,早跪地上去了。
回头崔闾就按了该给毕衡的那份抽成,并去信给人狠狠骂了一通。
你大爷的,这就是口口声声能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竟然如此坑他!
崔闾气哼哼的回了衙署,并不知道,他走后,定住脚步久久未动的太上皇,眼眸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并与身边束了神情举止的幺鸡道,“他识破了我的身份,奇怪了,他是怎么认定的呢?我这模样,该没几个人见过才对!”
幺鸡蒙了一下,哈了一声,“他认出我们了?没有啊!我看他表现挺正常的,还与主上有来有往的谈笑,挺有胆子的。”
说不得到底有多少人,在主上这身威势下,战战兢兢不敢抬眼说话了,崔闾这表现,其实很令他青眼相看了。
凌湙无奈的撇了他一眼,曲指拍了下他的大脑壳,“你这脑瓜子,一辈子也没见开窍,改日叫我打开研究研究,看里面到底长了坨什么玩意!”
说完,又摸了摸下巴,有些玩味道,“算了,他既然要与我们演,那咱们就陪他一起演,反正本来也不该这么早就被揭破身份,嗯,得记着等后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识破我的,真奇了!”
幺鸡嘴巴动了动,咽下了那句:是谁先演的人,人家才不敢不陪你演的,主上真是年纪越大越促狭了。
崔闾那边,一回了府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房,连崔诚都被关在了外头。
他桌案上,正是他从四处搜罗来的朝廷邸报,上面有着现时官场的派系分布,朝堂格局。
上面有几个人名被他勾了出来,那是后世有名有姓的人物,权臣奸臣,以及诤臣,根据目前的居官位置,正划了一张晋升表,由下推上的绘出一副京畿官网脉络图。
清河崔氏,一直都在这张脉络图之上,虽未有高官能流传后世,可整族氏姓是公认的高贵门第,毋庸置疑的千年不倒翁世家。
崔闾看着自己经过旁敲侧击,才理清的官场关系表,突然就将之全部撕毁焚之,他不能在自己的书房内,留下任何与京畿人脉网的任何痕迹,太上皇以及郭将军,都是身带万人无可匹敌之功夫者,他不能确定自己这些东西,会不会被他们暗中摸查到,不如干脆全毁了,一切清理的干干净净。
他就是个连江州都没出过的本地乡绅,什么朝廷格局,官员派系分布,统统不知道,也不懂,是的,他应该连官场规则都半通不通。
太上皇定然就是为着李雁来的,那么,他下一步应该就会往滙渠去,至于什么时候去,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到得李雁身边,都还未知,崔闾对着重新铺好的纸张,提笔一时为了难。
他该怎么委婉的提醒长子,有这么个重要之人会到滙渠呢?
太上皇既然隐了名入江州,就必然不会叫李雁在人前喊他作师傅,那简直跟穿帮无异,所以,李雁那边,会看在这些时日的照顾之情,给一些暗示或提醒么?
崔闾摸着手腕上的珠串,竟然难得踌躇了起来,要不然,还是他找机会回滙渠一趟?
守株待兔?会不会太刻意了一些?
夜上柳梢,他却不知,太上皇一行人已经入了内城,随着人流往百货商超里面进了。
贵人提议来往内城一探,崔闾作为江州府台,自然得尽一尽地主之宜,于是,点头约了个时间,说要在内城请他们吃饭。
凌墁是个不知愁的,举着个纸风车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只有幺鸡紧紧跟在凌湙身边,不断的追问,“主上,您倒是说说,是怎么发现崔大人识破了我们身份的事?”
凌湙笑着摇了摇头,眼睛往人群里注视着跑跳的堂妹,半晌悠然开口,“因为他啊,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
对着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太过客气礼遇,这很不符合他目前的身份啊!
礼贤下士也得分人,他见过太多的世家乡绅,几乎本能的会生出高人一等的狂性来,再有官帽子身份的加持,哪怕再装的平易近人,也不会真的与个刚认识之人折节相交,那姿态总要摆的倨傲一些,狂悖一些。
崔闾从头到尾的没有,并且,举手投足间都保持了一种步调,一种很机械的应酬之势。
他自己恐怕都没发现,这种应酬之举用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是多么的突兀。
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演的很好,可他忘了当时双方的身份,一个官,一个民,还是个偷渡过江的贼民,作为官员,姿态再温和谦虚,也不能那么过分低姿态了。
种种反常,都印证了一个事实,就是他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却在极力掩饰来不及压下的震惊,从而疏忽了维护这种反差。
太上皇嘴角含笑,真是好久没有遇上这么个有意思的人了。
乱而不自知,且对自己的行为,有种莫明的自信,嗯,跟他早年做事一样,自以为的分寸拿捏感,实事上,遇上心细之人,还是能窥出一丝破绽的。
王听澜也没说,这年近半百的老爷子居然这么有趣。
这评价,若叫那些因为崔闾含恨被抓,破了家的几人听见,可能都得齐齐撞死。
有趣?哪有趣了?有毒吧?你们这些肚腹内揣着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才会对臭味相投之人说出有趣二字。
日后简直不能直视有趣这两个字了。
崔闾守在百货商超门口,拧眉正思忖着酒席疏漏处,旁边渡来个身材魁梧之人,却竟是武弋鸣。
这家伙是来巧遇太上皇一行人的。
崔闾看到他,又看见正朝这个方向走来的一行人,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自己的身份,武弋鸣的身份,都不该是这种姿态,与才认识了没几个时辰的人相交才对。
他可能漏陷了。
问题是,对方没有戳穿他,而武弋鸣已经扶着腰刀,一副耀武扬威的表情,去碰瓷了。
“大胆,看见本将军来了,怎么不让道?”
崔闾扭脸,不想看他这番拙劣的表演,就又听武弋鸣高声嚷嚷,“来人,把这几人抓到船上去,叫他们下船当船工,给本将军赔罪。”
幺鸡差点没跌死,瞪眼望着这蠢徒弟。
凌湙却含着笑的到了崔闾面前,拱手,“崔大人,久等了。”
崔闾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抬手回道,“宁先生想要从哪处看起?”
得,这位想演,他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