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崔闾的记性一向很好,不说过目不忘,但能叫他留有印象的,就肯定是有其特殊性,值得被他刻意瞟过眼的。

他一路往内城衙署的方向走,一边还时不时的驻足往外城方向看,沿路送行的百姓三三两两也各自回了家,一个月的宽免政策推行,各项利民之计在规划之初,便使了人刻意往城内传播,以及将清查清空后的严修府宅,给重新修缮,改建成了一处百货商超。

本来这样的类百宝阁的卖场,最好开在外城处,相比对内城富裕人家而言,外城生活的百姓,对从北境引进的平价物需求更大,可因为内里同时还摆了精铁制品售卖柜台,说是不禁百姓使用,但在售卖规则上,亦有一条准则,那就是购买精铁制品时,需得拿着户籍册来登记,一户一套,比如锅铲剪子针,铁犁耙砍柴刀等物,都规定了一个户籍册上只限购一套的标准。

此时的江州百姓还处于新兴物品引进初期,思想尚处于紧张的观望开拓中,还没进步到似北境那边的人家一般,打破父母在不分家的传统,只为了多购一套限买用物。

整个百货商超的筹建,都是王听澜帮忙联系的,崔闾本来就想挂个百宝阁的牌匾,来替代原先的严府二字,结果,王听澜说了这个名字的由来,说是经由他们主上指点,这个名字更亲民,更容易让百姓放下心理负担,敢抬脚进门买东西。

那百宝阁一听就很贵,从来也不是普通百姓能踏足的地方,真挂了这样的匾额,怕是门可罗雀了。

崔闾一听,立马虚心改正,且照抄了北境那边的开业典礼送鸡蛋的流程,紧赶慢赶,在毕衡走前三天,将这个百货售卖场给开了起来。

那一日的人头攒动,真真是江州百年未见,内城里许多的富户,也摒弃了曾经限制外城百姓入内城的规定,挤在人群里往店里瞧稀罕。

那一整面墙的玻璃制品,那各种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水晶杯,比之瓷器的精美度来讲,就一个价格平易近人,已尽够了掏钱购买的理由。

窗户纸可以用玻璃替换?

买!

水晶杯琉璃盏配葡萄酒,贼拉漂亮,买!

要说这葡萄酒也是机缘巧合下才发现的,还是严修那老贼会享受,那地窖里的藏酒堆的根本无处下脚,崔闾跟毕衡两个人带人清理了一个星期,然后从中扒拉出了两桶打着舶来品标识的液体,找了原宅中伺候的下人来问,才知道这竟是种能喝的东西。

两人土老帽似的开了一桶,结果竟品不出个什么滋味,总觉得这酒怕是坏掉了,根本不好喝,还是毕衡转了一下眼珠子,去找了武弋鸣来,那家伙只看了一眼,就说他认得这东西,小时候见家里长辈自己酿了喝过,但味道却没这个好。

他见崔闾和毕衡二人不待见这东西,就说自己要带回去送人,再过没两日,他就送了一套水晶杯来,说配着这酒特好看,摆着吸引人也行。

然后,这才有了水晶杯的销量。

原来这江州内城的富户人家,家家地窖里都有这种酒,只男子喝的少,是以城内酒楼不曾见,这种亮晶晶透光的杯子一面市,就直接虏获了富户太太们的心,买的那叫一个毫不手软,至于在别处售卖停滞的大块玻璃,在江州内城也属销冠,有从北境请来的安装工人,只要下单就赠送上门安装服务,那一日的订单,直接排到了年后。

毕衡此时,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江州内城富户的含金量,就算九家子龙头倒了台,也不过是内城总和的百分之一,那剩下的人家,也能吃下这巨额体量的商品。

就一种,你只管把东西摆台面上来卖,买不空就不能称之为江州富户的那种底气。

有钱,就非常的有钱。

当然,这些亲民的价格,只针对的是内城富户,外城的百姓对于玻璃这种易碎品,还是持非常谨慎且观望态度的,他们手里的银钱,更紧着实用耐用物,特别是精铁制品,以前是想买也买不着,现在只要备好银子,家家可购。

崔闾在码头空地上开辟了一处空置的仓库,做为专制煤球坊,并且,让漕运上的帮众们,抬着从北境运过来的铁皮煤炉子,在外城挨家挨户的宣传讲解用途和好处,然后,所消耗的煤球数,也定在了一个比柴禾更便宜的价格上,这是一项纯纯的利民计,崔闾没打算在这上面赚大钱,因此,所需支付收入,只要能平衡账目,不让衙署太亏本就行。

王听澜不止带来了煤炭,还带了开办煤球坊的细则,并真诚建议崔闾在招用工上,以倾向妇人为主,以及失去依持的孤儿们,一个可生存的场地。

压制煤球的工作相对轻松,比之晒盐卤盐更容易上手,王听澜在江州普及妇协新政,说干了嘴皮子,也不如一项实事来的有说服力,她没有过多的参与崔闾治理江州事务,但针对一些底层百姓的生存问题,仍未忍住将北境早前一些的成功案利,整理好了递给崔闾。

那都是太上皇曾亲自督促下来的利民之策,崔闾怎么可能反驳她?用了一个日夜看完了后,决定沿用已经成熟的创办案例,并主动提了要在外城设立慈善堂的事。

总要给孤寡幼童一个生存的地方,既有了煤球坊这个福利坊,再多个慈善堂也没什么,崔闾觉得以江州一地的经济,供养这些人完全可以。

因为他的配合,以及在治理民生方面的态度,让王听澜彻底将他纳入为自己人的范畴,并在毕衡助他打造百货商超时,特地回了一趟北境,给他拉了几个合作商户,以非常实惠的预售价,拿到了扣点,并且还是先出货,后给钱的那种。

崔闾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垫钱,尽管他的家产摆在那,尽管毕衡和王听澜二人都往滙渠去过,但因为滙渠整个县镇,都已经进入了大兴土木阶段,且一开始就讲了是由崔氏资助整个整改项目,如此,二人便默契的没有提钱一字。

抄了十来家子人的财产,以及后来缴获的金砖银块,超一个亿的金额都被拉入了皇帝私库,两人是看着崔闾从头行事到尾的,思忖着他不可能有私藏的机会和可能,因此,在开办煤球坊,和百货商超之事上,二人主动跟崔闾提了赊贷之事,当然,在那之前,二人也相继去了奏表,去请了皇帝的示意。

皇帝正密切关注着西北长廊线上的动静呢,见着二人替崔闾如此出谋划策,又一想自己派人刮地三尺,不留民生发展专项资金的行为,一时喷了口茶,在二人的折子上通通以朱笔批了个可字。

算了,也不能太把人当牛马使了,考验人也不能太苛刻,借别人的手施恩,也算是他对此次收入库的财富,一点点的回馈,希望那人知道他干的事后,别来信骂他周扒皮。

皇帝摸着鼻子,亲自去信给北境的本家姑姑,让她在那边给江州商事上的发展,予以一些方便,抬一抬手,如此,在供给江州的精铁制品数量上,北境那边给了比超其他州府三倍的量。

尔后,武弋鸣又将已经守在保川府的,亲北境商贾代表,集拢了一批,按照崔闾给的章程,还是以保川府这个集货交易地,当场兑货记账的方式,收纳入百货商超柜台,也就是售货方不入江州,但货可过江的方式,抢先打响商家招牌。

崔闾当时是这样说的,因为江州内外城枕待整改,两边商铺抄出来的目前都收归衙署所有,往外是暂时不会卖的,租呢,又因为衙署没有这块的管事人,暂时也弄不来,干脆就先不开,统一进行修缮,然后就以一家百货商超作为试点,各家商品反正都贴了招牌,不怕百姓们用的好了不知道商号名称,等他这边将商铺重新整理出来,再开个售房拍卖会。

都是行商的老行家,那些商贾们一听,就知道崔闾在打什么主意,只彼时都被武弋鸣聚在将军府前院,崔闾也抽空坐船过了江来,亲自与他们分说,如此诚意,哪怕打的主意有那么一些鬼精的,这些商贾们也不好跳脚的嘲讽甩袖。

崔闾一招坐地起价的示意,也就达成了。

想要一拥而上,趁机抄底买盘子抢先机,也得看看他愿不愿意,本来倒也不会这么与商贾们锱铢必较,可皇帝那边太不厚道,刮的江州地界,除了空出来的铺面还能生点钱,其他什么也没留下,他一个光杆子府台,总不能坐吃山空吧?总得想尽了法的钱生钱吧?

只要把百货商超开出了名,让里面的贴牌商户在百姓们中间混个响,之后,那些抄出来的,收归衙署所有的商铺,就可以抬价往外卖了,比如原来的一间三门脸的商铺,挂牌卖,还得被人挑捡,说是犯事者财产不吉利等话来压价,等他把江州市场盘活了,嘿嘿,压价?不存在的,他说多少就多少,你不买,自有人愿意买,纯看一个手快有手慢无的过程。

聚在将军府的商贾们,头一次与崔闾打交道,就深深体会了这人的奸滑,等到后面租船过江涉海,需要抢购船票时,就又见识到了这人的搂钱能力,早一日与晚一日的过江船票,差额还要随着江水的潮汐起伏来定,真真是动辄都是钱,行步呼吸都靠钱,你舍不得,自然有舍得的抢先。

江州作为出口海贸的跳板,在出动百余辆运盐车,和浩浩荡荡跟着一起往西北长廊线上做生意的车队们一起,进入了全大宁商贾们的眼内,几乎嗅觉灵敏的,都知道这格局意味着什么。

也就在保川府驻定的商贾们,不情不愿的交出货物,人不跟,只看贴了各家招子的货首入江州的当口,各州各府得到消息闻到味的商贾们,已经快马加鞭的启程往保川府赶了。

崔闾眼眸闪闪,微笑在衙署内摆棋,与毕衡相视一笑,十家争地,哪有百家举牌来的妙?想抬价,自然得有人,越多的人越能把价抬起来,江州之地,以后无论内外城,都得寸土寸金,想打量他不懂商贾事的贱卖?那不可能。

毕衡是得到了崔闾许诺的,商超利润百分之四十,铺面拍卖百分之十的利润后,才心满意足的离开的,总算没有跟着白忙一场,至于王听澜,煤球坊和慈善堂,就是给她的诚意。

武弋鸣终于挑好了上船往东桑岛上去的将士,从崔闾手上借调了所有能出海的船只,连着后勤补给,一起驻停在沿江码头,准备择个吉日良辰,启航出发。

也就是这当口,他竟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脸熟的人,跟做梦似的,根本控制不住的就跟了上去。

而崔闾在拥挤的人群里,逆着人流的往回走,他直觉那人肯定重要,虽想不起来,却不妨碍他找上去瞧瞧。

百姓们听说百货商超里,今日来了一批耐磨的麻布,最重要的是,价钱十分便宜,还有买赠活动。

从江州九家子被捕被抄,到后头牵连的一批人家被清剿之后,江州换了新府台,江州开始推行北境新政,江州开始大跨步搞经济,努力盘活萧条的市场民生,也就两个月左右,内外院的百姓们,已经感觉到了天上地下的区别。

内城的富户,再也不会捏着鼻子嫌弃他们身上有味,脚上有泥的话了,敢这么指着他们鼻子嫌弃的,不许他们在内城街道上走的,都被请去了衙署大牢喝茶,出来后面无血色,个个夹起尾巴来做人,此后,内城的街道上,挑担子卖杂货,敲鼓沿街兜售手工艺品的,渐渐多了起来,等百货商超门市一开,内城灯火直能亮到二更天,宵禁已经不存在了,用江州新府台的话来讲,各驻船所一关,漕上船只落了锚,整个江州就是个封闭的独立场所,还宵什么禁?这整个地方都是禁,插翅难飞又难进的。

是以,府城内外的百姓,在用过晚膳以后,又多了一项饭后运动,就是上街市上去淘换淘换,像这种只在早晚有的买赠活动,更符合他们的作息。

白天上工,晚上消闲,完美!

因为要抢着赶制一批海盐运走,江州城内的灶户们,几乎能上工的都上了,连家里的女人都自告奋勇的去做烧卤的活了,不为什么江州荣誉,没那么大的觉悟,为的只有那比往日在九家子人手下干活,高出十倍的加工钱。

崔闾给灶户们,开出了比以往历史都高的劳工费,用的就是关押在牢里的那批,受牵连却不至被锁走的富户赎身银子,一个工时开出了高达一贯钱的劳工费,一家子去两三口人,能干出以往一个季度的工钱,若非晒盐场有大夫看场子,那些身子弱的,身上带着点烧的,恐怕都得往里进,大家都怕错过了这个工。

而手里有钱了,饭后也就有了逛街的动力,再加上最近各种货品促销,价钱确实公道便宜,一家子老小扯上两匹粗布,尽够穿身新的出门了,搁谁都高兴,见了给予他们如此好生活好盼头的崔大人,都得给鞠躬叩头让道的,因此,尽管崔闾是逆着人流走的,也没人去挤他挨擦他,纷纷给他让了一条道出来。

他很快就到了外城那条,眼瞧着那面熟之人消失的地方。

吴方被他派去跟着运盐车队,顺道护着老二两口子去了,长子见滙渠无人主理,便主动提了回府看场,他此时身边跟着的是陶小千。

两人转了几个街道,都没有找见他要找的人。

而此时,在与他们隔了三条街的一个院子里,武弋鸣正扯着幺鸡的胳膊叫,“师傅,您怎么悄摸摸就过江了?怎么都没人来告诉我?哎呀呀,师傅,您可有收到我的信?主上呢?这俩人是谁?”

幺鸡叫他扯的烦,甩着胳膊极力想要撇开他,一手拍着他的脑袋,“你给老子放手,像什么样子,再给老子的衣裳扯坏了,撒……手!”

武弋鸣嘿嘿笑着退了一步,眼睛直直盯着俩不说话的年轻男女,男的一身非凡气度,虽穿着普通,可通身透着股不可言说的威严,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含着的笑里透着一股子揶揄,偏又偶现凌厉之色,很不容人直视感,就总有种似曾相识样,可他不敢瞎猜。

而那女孩,他盯着看了又看,只见她笑眯眯的上前来摸他大脑袋,声音脆嫩,“大侄子,你不认得我啦?”

大侄子?

能这么叫他的,也就只有那个小不丁点大的嫚嫚小姨。

轰隆隆一声响,晴天霹雳,他瞪的牛大的眼睛,在她和那年轻男子身上转了几转,才噗通一下子扑跪到了地上,抖着声音道,“属属属……侄侄侄孙儿见过皇爷爷,拜见皇姑姑。”

凌嫚嘻嘻笑着蹲到他面前,歪头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道,“吓着啦?别怕,我这只是刚刚恢复了一丁点,五哥说我以后还会长高的,嘿嘿,以后你可不能再随便把我举起来咯!”

他额头冒汗,不敢抬头,只感觉注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种割人心脾之感,多年未见,这皇爷爷身上的威势,更叫人难以望其项背。

太可怕了!

武弋鸣只感觉后背上的衣裳都湿透了,杵着配刀的手也有些滑溜,真真是好半晌,他才听见上首处传来一道堪称温和的声音,“起吧!”

他好奇又不敢问,怎么皇爷爷的面貌又变了?上次明明还是二十啷当岁的模样,这次就三十出头,且肤色还黑了不少,身形是一如既往的高大,就那头发,怎么变成卷的了?

凌湙摇头,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怎么还跟小时候那样傻?真白长了年纪。”

武弋鸣摸着脑门傻笑,想亲近又不大敢,他一向挺怕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皇爷爷的,不止他怕,他那远在京里当皇帝的叔叔也怕,他全家都怕这人。

凌湙点点他道,“在这里不要叫破我真实身份,我现在用的本家名,叫宁正壅,你师傅用回了本名,郭滠,只你嫚嫚小姨随你叫,没事,弋鸣,给我说说江州的情况,还有,小雁儿那边怎么样?去瞧过么?”

武弋鸣呆了一下,老实道,“哈?您没叫我去瞧她啊?您不是去信叫的王大人去瞧么?我那个……没瞧。”

幺鸡大白眼子直接翻上了天,一脚就踢了过来,“你个傻小子,看你王姨去瞧,不知道跟着往上贴啊?你这样以后可怎么接任武氏宗族家主位子?笨死你得了!”

凌湙也是无奈了,望着这小子的实诚样,也没阻止幺鸡踢他,跟着点头,“多踢两脚,怎么跟小时候一样,一点不会来事呢?蠢死你算了。”

凌嫚撸起袖子道,“我来我来,这小子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我来试试他。”

武弋鸣急忙忙举刀来挡,不挡不行,这小姨下手没轻重,真要顾着身份不挡着,他真能断胳膊断腿,他马上就要出海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受伤,千万不能受伤。

抱着这样的信念,愣是活生生接了这小姨好几拳,砸的他龇牙咧嘴的不断求饶,“我错了,我错了,皇爷爷,我看了,之前看过了,李雁很好,她现在在滙渠那边,听王姨说她在那边过的非常快乐,都不想离开了,皇爷爷要担心她,就去滙渠找她吧!”

别管多难得能见的人,他这会子只想把人支开。

太痛了,身上肯定青紫一片了。

凌湙哼笑了一声,一整个万事在握的样子,点着他的脑袋道,“回头找个借口,把我们安排到你的船上去。”

至于那个崔闾,他自有办法去会会他。

卫沂扶着肚子在院门边上问,“恩人,你们打架了?”

而崔闾正转过一条街望向了这边,看见卫沂挑了眉,提声道,“前面可是卫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