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都要气死了。
连着几个晚上,她都感觉到枕边人的那颗躁动攒着劲的心。
还住在码头边的客院时,她都白天见不到丈夫的人,大伯子关照他留下照顾小叔,他是一点没听进去,借口与大夫淘换方子,老往外头跑,别人顾忌着他的身份,有问必答,那一顿打听下来,天天激动的跟斗鸡似的,夜里睡觉作梦都是替老爷子吆喝叫好声,然后醒来,就会陷入长长的苦闷当中。
终于,这种苦闷在见识到了权柄在握后的老爷子,于众县令面前摆出的官仪架势下,冲破了他内心桎梏的家规,以极其渴望的姿态,以一母同胞的兄弟情份,冲着同胞兄长裹挟而去。
当场孙氏就要炸了,要不是有人比她快一步,指定她就顾不得父亲临归家时的叮嘱,定要上前与这眼高手低的男人撕巴撕巴。
是,往日那些眼高于顶,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县令老爷,此时是伏低于他们家老爷子脚下了,可那之前的惊险,与几家子豪绅家主斗智斗勇的过程,以及与朝廷大官们你来我往的周旋应酬,试问,有几人能在短短的时日内搞定?
这人要不是他们家老爷子,口口相传之下,指定叫人以为那是吹牛皮,亦或是戏说传奇,没见码头那些帮众们,在说起自家老爷子用一夜时间翻转江州局势时的,那种惊叹神异的语气么?多少人都把他当青天拜了,也因为老爷子的声望,令他们在码头上的行事出入,都受极了尊重羡慕,那是在滙渠里体会不到的仰望,走哪都是青眼有加,一副有父如此,子亦不会错的高度肯定。
孙氏想,只要家里人都规规矩矩的,安分的守着老爷子创下的余荫生活,那萦绕在周边的巴结赞美,就已经够崔氏子们昂首挺胸,腰板挺直,处处有方便门可开了。
毕竟,受人尊敬比受人排挤要好过多了,老爷子这颗大树,靠紧了能惠及至少三代人,只要安分,很难么?
可就有人觉得难,不想安分,想要自己上场去体验一把被追捧的热闹。
那比孙氏更早一步跳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小叔子,并且很精准的替她说出了心里话。
崔季康趴在林力夫的背上,一把将大哥崔元逸拉开,满脸鄙夷不高兴,“二哥自己几斤几两可有称过?爹那样的能耐,二哥问问自己能做到几分?换你过那惊魂一夜,你先问问自己,能不能在九门豪绅的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或就算能侥幸逃了,又是否有能翻盘反杀的能力?二哥,人有时候得有自知知明,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且咱们大哥并不欠你,怎么你总逮着他欺负呢?我也受爹宠爱,你求他不如来求我,我说的话在爹跟前也挺有分量的。”
语气到最后,简直带上了满满的嘲讽。
孙氏听的在心里大呼过瘾,她要不是因为娘家犯了错,在丈夫面前气短,又有亲爹耳提面命的叫她这些日子乖顺些,早忍不住要跳出来破口大骂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等着他们回去,结果就因为这男人对府城名望的憧憬,害她到现在都归不了家,得守着他当一个懂事的贤妻。
活活把人郁闷死!
出仕有什么好?当官有什么紧要?老爷子坐在那里是够有威仪的,可你没瞧见他鬓角的斑驳白发,以及眉间抹不平的褶皱么?
那费心劳神,步步刀尖油锅,一不小心就遭人算计迫害的官位,凭你有几条命能坐啊?知道自己那好高骛远,心浮气燥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性子,有多让人不放心么?
老爷子不让你出仕是对的,不然就该换她夜夜揪心,日日难安了。
孙氏白眼简直翻上了天,抄着手就看着丈夫被小叔子怼的面色紫涨,偏又没个能反驳的词。
这遭了瘟的男人,怎么就叫她给摊上了?这一刻,孙氏简直羡慕死了大嫂和弟妹,瞧她这大伯子和小叔子的头脑多清明啊!
她这男人真是……孙氏顿了一下,到底没有全盘否定崔仲浩的人品,至少他对妻儿是尽了心的,对她也是回护忍让良多,虽总是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但对家庭的付出和责任,没比另两兄弟少,就除了对仕途上的看不开。
能怎么办呢?到底是她几个孩子的爹,孙氏垂眼上前,想把人扶起来。
崔元逸并没有被幼弟回护的舒展心态,而是更加冷了面色,这回却是冲着崔季康的,“给你二哥道歉,他再有错,也轮不到你来羞辱训斥他,自有我与爹来教他,季康,为兄不许你如此藐视同胞手足,无视长幼尊卑,给你二哥道歉。”
他在府城历练月余,身上的气势当然见涨,此时拿出兄长威仪,倒立时唬的两个弟弟噤了声,崔季康也扶着林力夫落了地,垂着头尽管心里仍不愤,却是顺服的冲着跪地上的二哥道了歉,“对不起,我话重了,请二哥不要怪我,我以后……呃,尽管说委婉些。”
崔仲浩低垂着头,孙氏在旁边用力想将人拽起来,却感觉从他身上传来一股暗劲,竟是死活不愿意起身的样子。
孙氏疑惑,只得软了声音道,“二爷,我们先回屋。”
崔仲浩不动,崔季康一个白眼翻一半,又被老大的厉眼给撅了回去,干脆招了林力夫,自己扒他背上回了屋,临走前鼻腔里还重重的哼出一响鼻。
崔元逸沉着脸连连点头,连声道,“好好好,你要跪是吧?那就跪着吧!跪到爹进来看他怎么说。”
一门子兄弟闹了个不欢而散,孙氏走也不成,留也不想留,干脆蹲旁边软了声气问,“二爷,你给妾说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问完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早叫你跟我一起先回滙渠,你非要留在这里,看多了听多了自己又不甘心受不住,二爷,之前的罪过好容易揭过去了,你就当是为了我跟孩子们想想,跟我回滙渠吧!别闹了。”
崔仲浩转了头,眼神失望的看向她,有一种志向不被人了解的失落感,声音艰涩,“你难道就不想当官夫人么?你不是向来不愤大嫂么?她以后能当官夫人,你不能,你甘心?”
孙氏愣了一下,心神被他戳的动了一下,可瞬时又想到了之前的那场祸,差点被分家除名的威胁,忙稳住了心态摇头,“二爷,咱们得认命,以后家是大哥大嫂的,他们有能力持家,是我们及孩子们的福气,那些不该我们想的得的,就算了,别挣了,怎么过不是过呢?再说,有老爷子和大哥在,我们大树底下好乘凉,过的会比普通人好很多的,学会知足,给孩子们积点福不好么?”
崔仲浩很失望,非常失望,一把掀了她的拉扯,压着声音道,“你不懂我,真枉我一颗真心待你,你……”
孙氏也不是个作小伏低的性子,被崔仲浩掀了个屁股蹲,整个人坐到了地上,她呆了呆,跌的快爬的快,直接起身扭头就走,嘴里还恨恨道,“我是不懂你,那你找懂你的人吧!”
崔仲浩本来就郁结于心,此时见妻子一副不爱伺候的模样,立时就更气的身体发抖,捏着拳头低吼,“你瞧不起我,连你也瞧不起我。”
也就孙氏没听见,不然能扭回头来上手挠他,狗男人心思太重,动不动就曲解人意,不打一顿简直不能好了。
崔闾在前院那边,很快就知道了后院里的争执,他沉了脸,不动声色的仍与几位县令应酬,借谈话之机,虚虚实实的套一些各县镇内的治理情况,然后,终于亮出了今天叫他们几人来的目地。
他从手边的茶盘里,拿出一打之前从那些私盐贩子手里,收上来的赎身契纸,包括他那亲家孙家的田契在内,一共约有四五十张,覆盖着临近四个县的田亩地,加上府城抄获的那几家,也就是临近府城周边的土地,基本全握在了他的手里。
崔闾点着那叠契纸,声音不高不低,神态与之前一样的不疾不徐,“本府欲重新规划全州土地,那些收抄回衙署的田地,不会再往外发卖,而从查获的私盐贩子家里收回来的,也同样,我这里另外还有一份曾参与过走盐的名单,回头交予你们回各自的县里处置,本府只有一个要求,所有收归县府的土地,必须全交归本府处置,若有私下交易的,教本府查了,那可就……”
说着顿了一下,在几个表情谦卑的县令脸上转了一圈,沉吟道,“本府新官上任,望各位大人配合,毕竟有些火能不烧就不烧,整肃府务,清查贪腐,又或……呵,各位,本府希望能与尔等共赢互惠。”
包括杜子坤在内的几人全都弯了腰,附和着笑道,“是是是,府尊示训,下官等定谨守规矩,绝不做与府尊指示相悖之举,那几家的田地,待我等清丈收回后,定尽快送上。”
崔闾扯了下嘴角,用看似温和的声音又道,“不日本府将会下告示,我全州所有土地将重新进行丈量,除了收归衙署的,那还分散在各县乡绅富贾手里的,如若肯割爱,本府将以市价回收,诸位大人回去拟个章程,看看怎么说服那些手里捏着土地的乡绅们,本府购地有大用,但也绝没有仗势欺人明抢的意思,以衙署之名出资购买,许他们留下够全家老小吃喝嚼用的田亩……若像那几家子……呵,本府从不强人所难!”
几位县令鞠躬的腰都要戳到地上去了,额头冒汗。
那几家子被查出走私海盐的,回去之后就将以田契赎身的事情说了,现在乡里富绅哪家不知道?都知道,都在四处奔走,就怕被新上任的府尊抓着小辫子。
问江州靠海吃海的富裕人家,有哪家没私下走过盐?
没有,也就那几家子倒霉,被捉了个实在,当出头鸟给办了,现在各县镇里的富户人家,人人自危,他们来府城拜谒府台大人,各家都送了礼,要求一个准信。
眼下府台大人这意思,看来是要重点查办私盐这块了,几人弯着腰,小眼睛转的滴溜溜快,心里各有想头。
滙渠那边崔氏族里分田之事,并未瞒人,管中窥豹,他们觑着府台大人收田契归衙署的举动,不难推测出他想干什么。
全州土地重新分配,且按人头均分,这怕不是要激起手握大量土地的乡绅富户起义反抗?叫他们回去拟章程,焉知不是在考量他们。
能不能成为新府尊大人身边的红人,就看此举了。
几位大人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出了衙署门,就找了一处尚算隐蔽的茶馆子碰面去了。
崔闾则起身回了后院,就见那院中间的路上,果然直挺挺的跪着一人。
“老二?这是犯了何错,竟叫你大哥如此罚你?”
崔元逸听见声音,从屋内出来,站到了崔闾身边,低头道,“爹,是儿子没有教导好弟弟,您忙了一天,也该累了,先回房休息休息。”
两人眼神碰了一下,崔闾点头,“嗯,你们兄弟的事,自己处理也好,只是也不要太过严苛,好好教,好好劝,莫伤了兄弟情谊。”
说着就想往屋内走,两人都想替崔仲浩留最后一层窗户纸,只要老爷子愿意装糊涂,这场纷争就能过去。
可崔仲浩是铁了心的,见老爷子竟然一副明知却不问的样子,一下子就急了,膝行两步急切道,“爹,儿子……儿子求您,求您允我出仕,求您了!儿子以后定会报答您的,儿子真的不想……”
崔闾脸色陡然阴沉,觑着眼凌厉的瞪向他,“崔仲浩,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孙氏听见响动,忙奔出房门,跪到了丈夫身边,想按住他,可惜她力气始终比不了男人,被崔仲浩再次挣脱,旁边扶着林力夫出了门的崔季康冷笑一声,站在门边上一步不动。
崔仲浩目露坚定,抬头与崔闾对上,“爹,只要您答应让儿子出仕,任何条件儿子都答应,绝不反悔。”
崔闾定定的看着他,胸口上下起伏,旁边的崔元逸担心的看着他,见老爷子一副被气到肝疼的样子,再望向豪不退让的二弟,当即怒上心头,上前一脚将其踹倒,“老二,你怎如此气爹,行如此大不孝之举?”
崔仲浩固执的仰着头,固执的坚持道,“我没有,我只是想为自己的理想争一争而已,大哥自己得到出仕的机会了,就不顾兄弟们的前途死活了?哼,你是童生我是秀才,论出仕的机会也该是我先得,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大哥总说兄弟一体,可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帮我?若我们家只能有一人能出仕,大哥又为什么不把机会让给弟弟?反正将来整个崔氏都是大哥的,我只要求个出仕的机会,为什么不可以?我也是父亲的儿子,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
崔季康好悬从林力夫的搀扶下跌倒,忍着一身疼到了大哥身边,甩了胳膊就要打人,却被崔元逸一把抱住,旁边也传来了老爷子的声音,“老五,你退下。”
然后,就见老爷子招了下手,身边崔诚忙让人搬了个椅子来,崔元逸扶着他坐正后,就同五弟站在了一旁,好几双眼睛盯着崔仲浩,院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半晌,就听崔闾道,“我没料你如此牛心左性,仲浩,你可想清楚了?真要为了出仕一事,与兄弟为父反目?”
崔仲浩眼眶泛红,连连摇头,“不是反目,儿子只是想求一个机会而已,爹,您是一府之主,给儿子安排一个前程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困难么?儿子只是……只是想当官,为百姓做些事,实现自己的志向而已,怎么就是反目了?”
崔闾冷笑一声,捏了捏鼻梁,看了眼旁边涨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的孙氏,才又道,“可以……”
崔仲浩立时脸露狂喜,膝行前两步欲叩头,却叫崔闾喊住了,“但有个条件,你若答应了,为父就安排你出仕。”
崔仲浩以为是什么考验,很愉快的答应了,声音都亮了几分,“请爹示下。”
崔闾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把你过继出去,族里有的是绝了户的族亲,你过继了,就与本家无关了,届时,我将看在几十年的父子亲情份上,给你一个重振家门的机会,你可愿意?”
孙氏脑子嗡的一声炸了,一下子扑到丈夫身边,扯着他连连摇头,“不许答应,你过继了,我们娘几个怎么办?崔仲浩,你敢答应,我就带着孩子们死给你看。”
崔仲浩眼中泛出难以置信的光来,望着上首处的亲爹,绝望道,“爹,爹啊,您、您怎如此狠心?非要断了儿子的想望么?过继?呵呵,过继?亲子变族亲,爹~您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为什么?”
旁边崔元逸在愣了一瞬后,忙低声劝道,“爹,二弟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您把他交给我,儿子带回去关他几日,定然就想明白了,爹,过继之事兹事体大,不可啊!”
崔季康嘴巴动了动,最终也跟着道,“二哥虽然很讨人厌,但过继还是算了,爹,这惩罚太重了,况且还有济哥儿几个,一但他过出去了,您可就一下子少了三个孙儿孙女了。”
孙氏跪着叩头,眼泪掉的停不下来,“爹,他糊涂了,回去关他个一年半载的,媳妇跟您保证,一定看住了他,实在不行,叫他出家吧!”
狗男人,出了家我看你还怎么出仕。
崔仲浩环顾一周,发现没一个理解他,愿意支持他的,又见上首处的亲爹一直冷眼看他,一时悲从中来,吼的人耳朵打鸣,“过继就过继,我同意,随便爹给我过继到哪一户,只要能让儿子出仕,儿子愿意,愿意!”
孙氏扑上去撕扯他,嘴里哭喊,“我不愿意,济哥儿妍姐儿也不愿意,你给老娘闭嘴,闭嘴。”
院里很快扭打成一团,崔闾失望的扶椅而起,看向吴方道,“派队人,将他押回族里去,还关进祠堂里,若他仍不愿改口,就依了他的意思,给他挑一户人家过出去。”
一副再懒得理人的模样。
只脚步还没回到内室,就从前院跑了个仆奴进来,跪二门上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门前来了个大肚子男孩子,要告他继母,告他继母耽误了他驱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