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崔闾在归航落锚的淘金船上,看到夹在其中的小儿子时,本闲适平和的面容,立被微眯起的眼眸,镀上一层肃穆威赫之气,吓的崔季康差点从跳板上栽河里去,还是他身后的大哥崔元逸伸手捞了一把,才把人提溜着上了岸,登临码头。

他腿软的站不住,低着脑袋耸肩塌背,偏他大哥还要促狭的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语气调侃,“这会儿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

这下好了,直叫他一个踉跄扑地上去了,然后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顺势往前爬行了几步,一把扑上去抱住了老爷子的腿,嘴里边嚎手边往眼睛上揉,一会儿就挤出来两滴泪,声震码头,“爹啊,儿子差点就见不着您啦!您定是与儿子心连着心,知道儿子有危险,就特叫了大哥来救我,嗷唔嗷唔~就差一点点,真就差一点点,儿子叫要叫那东桑海贼给杀了啊!可吓死我了,嗷!”

整个码头上来接船的人,都瞠目结舌的望向这处,看着不老小的男子跟他爹撒娇,崔元逸跟后头,脸上的促狭直接转成了惊愕,下一刻就想拿袖挡脸。

也是真没料到,这狗东西竟然为了逃避惩罚,敢这样豁出脸去,整的他爹都一脸错愕不及的模样,半晌才低了头,用犹疑的口气发问,“小五?崔季康?”

别是真的死海上了,回来个被夺了魂的假货吧?

崔季康一抬头,露出被揉搓的红通通的眼睛,嗷一嗓子还要继续,“爹啊~太……”太惨啦,儿子白忙一场还被抓现行啦!

然后,就在崔闾越来越危险的眼神下,悻悻的闭上了嘴,因为他看懂了他爹的眼神,“小子,演过了!”

跟后头下了船的毕衡和娄文宇见状,则笑出了声,毕衡更是上前一步亲切道,“原来刚在船上是硬撑呢?这见着爹果然不一样,知道有靠了,那股子后怕终于反回神来了,哈哈哈,我当你小子跟你大哥一样,很有种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呢!原是没遇着可诉屈的人,嗯,不错不错。”

也不知看出他哪不错了,反正是笑的一脸优容宽勉样,抄着手往崔闾跟前走了两步,宽袖遮手的竖了个大拇哥样,背着娄文宇笑的一脸了然。

崔闾挑眉,低头望了望这不省心的小儿子,只得与毕衡打了个眉眼官司,二人颇有些心照不宣。

还记得毕衡之前提议,他们自己先去搂一波银钱藏起来的事么?

崔小五这波行事,就被毕衡理解成了崔闾其实与他有共同的脑回路,只一个说了一个没说,然后说出来的就成了监守自盗,没说出来的就成了“意外之财”,崔家小五那领着他们去摸最后一处藏金点的熟门熟路样,叫毕衡根本不相信他是“首次”出海。

他给崔闾比大拇哥的意思,就意指钦佩他搞的这套暗度陈仓之举,心道,这崔闾私底下肯定是藏过一批了,搞不好他的那份都已经给他留了出来。

毕衡在回转的船上,就在反省自己,有些事可做不可说,尤其在他身边侍候的人,都是京里出来的后,一举一动都被纳入今上眼中,看着其实是没那么自由,他那些小心思,动念是人之常情,动手就是自掘坟墓,崔闾这不声不响的,反倒不招人眼,就可惜,这崔家小五运气不大好,若在遇上他们之前,就跟东桑海贼打上了,他们这边还能趁机报些战损,多截留些财物。

早知道,就不让娄文宇跟着了,如此,凭他们拖回来的那几条贼寇船只,报出一半战损也没人敢质疑真假。

崔闾眸光有些沉,他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毕衡经过那么多年的官场沉浮,心性多少还是受到了玷污,从前那个风光霁月般的人物,无可避免的叫世俗逼成了为达目地,不择手段之徒。

从他能顺势而为的利用李雁起,就能看出,他这些年在官场上历练出来的魄力,已经能对受欺凌的弱小者做到熟视无睹的地步了,再也不是路遇卖柴翁,就起怜悯心,抬手就将人家的柴禾全包圆了的那个毕学士了。

可能连修渠引水这样的执念,都不再更多的是为他辖下的百姓,而只是为了完成他少时的梦想,和终年刻往碑文上的成就。

他变了,但他却执拗的,用着多年以来追求的目标,来标榜自己没变,依然是那个爱民如子的清官。

但和州的民是民,江州的民就不是民了?

他怎么能把打劫江州的钱财,想的那样理所当然?

崔闾太了解他了,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什么,自然也知道,他努力推自己上位的用意。

他想让江州不止成为朝廷的钱袋子,也能成为和州花销的取用之地,有他在,就没有和州贷银被打回的事发生。

崔闾的数次提醒、阻拦,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心中猜测,如今借着小五阴差阳错的掘财之举,倒叫他无比清晰的看懂了毕衡的内心。

他不再是个纯粹的友人了,待他的真心里,也用上了心计二字,或者是从他出手救出李雁开始,他就在心里评估出了自己的份量,然后借着旧情,套交出了他们之间的利益链,尔后,自然而然的,用从他这里,讨得李雁的谅解,再加上之后整顿江州之功,会有惊无险的从太上皇的雷霆之怒里,顺利脱身。

太明确了,那个大拇哥竖的又笃定又窃喜,却叫崔闾宛如受到锥心一击,面容直接黑沉阴郁,指掐掌心坚难忍耐。

没有什么比看清一颗糟污人心更坏,尤其这颗心从前还是那样的明亮,却也逃不脱那宦海沉浮的大染缸,浸染至灰暗,浊臭。

崔闾都要痛恨自己的心明眼亮了,人有时候脑子太清醒也不好,他都这么大年纪了,糊涂点其实没什么,然而偏偏时不我待,就根本不容他能稀里糊涂的当个富家翁。

这样一个友人,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他,比梦里在路人嘴边听见他“失足落水”客死异乡,也不知哪个更好!

崔闾很清楚,两人已经不可能再有似从前那样,发生争吵、书信决裂,然后再握手言和的流程了,再掺杂了利益交割后,友谊就不再是纯友谊了。

是他一直刻意的在回避着毕衡的改变,从他屡次提议监守自盗开始,他就该认清楚,眼前的这个毕衡,是一员封疆大吏,是一州之主,是总督,后尔才是他自己。

他知道人性经不起考验,但却希望自己的友人能经得起,是不是也太过可笑了?

于是,崔闾冲着对他暗比手势的毕衡露了个笑,是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笑,只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笑意其实不达眼底,带着精光计量,那曾是属于他对手的待遇。

“爹?”

崔元逸敏锐的发现了他爹不同于往日的笑意,有种骨缝里透凉意的感觉,就连抱大腿的崔季康都感受到了老爷子瞬间绷紧的肌肉,像蓄势待发,准备捕猎的猎者。

他被身旁大哥一把拽了起来,很有默契的双双退至老爷子身后,让出位置给大人们说话,就听他们老爷子用平淡又亲和的声音道,“犬子一向跳脱,没料这次竟然闯到海上去了,虽有惊无险,却到底会惹出些非议来,这样,清点财物这事,崔某就不参与了,回头你们把数目告诉我一声,也好叫我能有接下来与人谈判的底气,呵呵,也不是崔某偷懒,实在是家那边也诸多事情待解决,再加上这不听话的小子需要教训,一人精力有限,崔某就不逞强了,各位勿怪啊!”

不参与清点,也就表示,他不会拿这中间的过手费,报给他的数,和他们将要进上的数,可以有差,他这边只要跟私盐贩子达成了协议,稳定好江州局面,坐上被他们默认应允的位置,那他们索求的一根绳上的蚂蚱,也就成功闭环了。

这是他愿意被栓上绳子的诚意。

崔闾垂眼,绳子上有王听澜,有娄家,最重要的是有武氏子,都是后世史册上有名有姓,结局完满的人家,他跟他们栓在一起,应该、或许,也能求个完满?

仅管他对于他们现在的做法有些微词,可有事实根据的是,这几家都有子嗣流存到后世,光家谱都修了墙头高,是以,他跟着赌一个家繁叶茂应该不过分!

王听澜是后头赶来的。

码头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那一箱箱金银从船下抬下来,将码头百坪的空地堵了个严严实实,直接落入了近日往江岸边上来瞧热闹的百姓眼中,两边的水道通畅,不止保川府的商贾百姓炸了天,江州街面上的人家,也跟着喧闹了起来,有活络的,已经开始寻摸门道,准备第一时间拿下入川路引,去江对岸吃第一波利。

江州没有什么特产,海盐算一个,剩下的就是各种海产品,其中以鱼胶鱼油鱼翅和九头鲍为贵,以往对面都偷偷以高价,从漕船走私,量少价高,叫他们看到了这一块的巨利,等两边码头一开放,都知道会在一波冲势之后跌入较常规的平稳价格,因此,他们抢的就是头茬利润,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的机会。

因此,漕运码头这边,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热闹,也因此吸引了一波做小生意的小摊贩们,推车挑担的来卖些零碎,敲敲打打的宛如集市。

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从前的漕运码头,五十米外就禁止百姓来往了,执勤的帮众拿着大棒子,看着有鬼头鬼脑前来张望的,直接一招子下去,管他是头破血流,还是当场毙命呢!

反正就是不给人进。

但现在不了,自从换了新主,那拦人的刺木栅栏被搬走了,巡逻的帮众也不见了,头一茬逮了个从这过的卖货郎,在把人吓死和吓跑之间,他们选择了将人家挑的担子里的货包圆,几条漕船分下去,甚至都不够分的。

这下子,消息直入内城,再有见观望的百姓安全回归的情况后,那胆子大的摊贩们,就将小食摊子开了过去,几乎一去就空,次次卖没,整个码头长达五里的运货道上,挤满了来觅食瞧新鲜的帮众家属,拎着孩子带着老娘,手里个个捏着钱,敢有赖账的,没等苦主闹,就有巡逻的上前,一巴掌给耍横的人拍沟里去了。

江州码头规矩变了,风向瞬间传遍全府城,所有百姓们就都知道了,现管着码头的人家是哪户,姓甚叫什,并从巨大的改变中,体味出了新漕主的性情。

是个把人当人,把属下当亲人一般同样看重的性情中人,且给了明确的奋斗目标。

要给所有漕上人,在岸上盖房砌屋,并落实户口。

民户,可以一屋传三代,户户有田分,能举官可从商的普通民户,几乎所有漕上人都哭了,他们世代水上人,随水流的溪户,奢望不了一点的普通民户户籍,眼下就有人敢这样承诺给他们,告诉他们,可以拥有,并且以后不会再有所谓的溪户,就算以水为生,也不会有这种死了都不会有一捧土埋的贱户分等。

是以,崔元逸在接手漕运的这些日子,整个行事作风虽严厉,奖惩也不假容辞,却仍然有一大批拥拓者,其中以年长的,在漕运年轻人堆里有威严的长辈为主,他们坚定的支持着新漕主,那些跳脱的小年轻就也掀不出浪来。

崔闾去了已经被收拾出来,做了办公区的一处仓库休息,留王听澜几人在码头上接手银箱子,那跟着他们一同过来的几个漕运主事者,恭恭敬敬的冲着崔闾行礼,又对着崔元逸一辑,感激里带着激动。

那一夜的江岸大乱,上千户漕运人家都得了利,这才叫他们能安心的,在即使没有走货走骠的情况下,也能呆在船上休息,更别提最近两岸开始通船,所有人都知道,属于漕运人的好日子要到了。

崔闾听他们一一将近日发生的大小事说了一遍,其实有崔元逸在身边,他想要知道个什么事,问问就行,但这些毕竟是他挑出来的主事人,是需要给他们与自己套近乎的机会的,因此,倒也能体会他们迫不及待要表现的样子,末了,作请茶的手势,也算是给他们的汇报打了个底。

“你们说的我听明白了,是想说能不能在船上夹带私货,或也像岸上小食摊贩那样,弄些特色饮食沿河叫卖?”

那些主事们脸色微红,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只眼见着商机在前,实在是不忍看着银钱从指缝中溜走,当然也不敢私底下做,就为着新漕主给予他们这样好的待遇,他们也不能这样背刺他。

崔闾放下茶站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嗯,你们能自主想到发家挣钱之事,也比干等着我替你们想要好,我自然是愿意你们能利用天时地利的机会,能多多赚钱,毕竟,呵呵,以后在岸上生活上学什么的,都是一笔大开销,我懂你们的艰难,放心,这事准了,只一条你们得记住……”

说着,眼睛往周围紧紧盯着他的众人道,“咱们沿河做生意,不可仗地利欺人,回头我让犬子弄个纠察队来,若遇上讹人欺诈外乡人的,可是要狠狠重罚的。”

崔季康就站在一边,一副我看到了什么的样子。

只一眨眼,来回事的人就都退了,就听他老爹板了脸,声音也冷了八度,重重拍了个桌几,“老五,你给老子跪下!”

说完顿了一下,又冲后头的人道,“把林力夫押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