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内的巨大变故,只吹了个男人孕子的消息过来,后头几大家被捆的事,以及各处驻船所被抄的事,暂时还没吹进这处偏僻地,又或者,据崔闾通晓此处百姓兴致点的尿性,后头哪怕战事都打到头上来了,也没有男人能生孩子这事来的炸裂,街头巷尾挎篮子做活的,没有不成三成两聚集,抻脖子激情澎湃的。
地域偏,民风固化的另一个反差,就是上了年纪的,由媳妇终于熬成了婆的女人,但凡有生育过两个儿子及以上的,在家中和家周围那一块的活动区域里,就有高嗓门说话和走街窜巷,跟个会移动的情报站一样,将已知信息结合自己意见猜测,再整合整合成新的见闻传播出去。
提一句闺训女德,能直接甩巴掌伺候,乡哩婆娘就认为熬成婆后,有资格上桌吃饭。
滙渠的整体妇言容工,都跟着崔氏宗族的走向走,又因为崔闾早年的不参与,亡妻秦氏的顾不上,放任了族中妇人言行的肆意生长,由点及面,就导致了整个滙渠妇人言行,比旁的县区要散漫一些,除了不敬公婆,败德越轨,杀人越货,会受到严厉惩治外,其余只要没人追究,一律以不告不发摁下不表。
这里除了穷,闲下来的时间就是东家长西家短,嚼舌根就是日常。
当然,这里不是要指责她们的八卦能力,而说的是她们强悍的家庭地位,和差别于府城妇人的受拘束力。
有这样强势的婆婆,和在家庭中拥有一定话语权的婆婆,当媳妇的虽难有高声语的时候,但自由度,以及“抛头露脸”或出门做活,或街市上买个东西逛逛的机会,是远远大于府城那边的女人的。
在精神控制和体力压榨间,很明显的是受礼教约束的女性,身上的枷锁更重。
甭管这些做了婆婆的女人有没有文化,识不识得圣人言,在父权男威这块有着大环境帮衬,有宗族规矩干预着的前提下,她们的强势行为,在另一种层面上来讲,也算是新式妇人意识觉醒的第一步。
穷户里的女性,用与男人等同的劳动力,为自己挣得了相对宽宥的自由权。
母老虎、悍妇只是男凝视角下的主观评判,意仍在打压贬低生出反抗意识的妇人,换种环境,比如北境那地,遍地都是母老虎,家家都有一两悍妇,那那些男人的日子不过了?亦或是未婚小伙子不婚了?
当然没有,人的适应性会教会,这些对女人失去绝对掌控的男人们,改变态度,别总想着拿捏女人,有能力的男人自会凭本事,在女人掌心里滋润的过活。
扯远了,就扯滙渠这地,因为品物不丰,商贸不达,这里的百姓大多仍靠田亩过活,江州府城那样富裕,都传遍地黄金,也没引得滙渠小年轻们离家挣银的想法,为啥?因为灶户不能当啊!
哪怕是受雇盐场,只做晒盐的活计,那前几十年有出滙渠的老人,就会掏出他们烂了的脚,以警示想靠晒盐发家的后辈,有命挣没命花,穷就穷点,好歹命在。
是以,那几大当家人的死活,在府城内算个事,能引得百姓惶然惊惧,到了滙渠这里,水花都没弹起来,全县有嘴的人,不能想像那金银如山的场面,但怀孕生子之事,是很有具象化的一桩奇闻,是能纯靠想像就有拍大腿乐一乐的样板子在的。
孕妇,谁家不曾有过啊?哎哟喂,要乐死,那些有钱人真会玩,金山银山挣不够,现在连孩子都要自己生了,真好,真棒棒,他们家的女人可太幸福了,哪怕不能出门,就家里的西洋景,不比外面的热闹好看啊?
滙渠县内凡生育过的女人们,挤眉弄眼的撞在一起嘀嘀咕咕,跟早年时兴用寿命尽孝一样,什么信女愿用十年寿换啥啥啥的,这些妇人也虔诚的举起手表示,信女愿用余生禁足家门替男人看孩子的苦,换一换那被男人挂嘴上的生育幸福指数。
幸福给他们,苦让我们女人来受,看孩子而已,屁股后头挂一串也行,都行,只要男人们肯生,我们愿意养,愿意!
大半辈子的笑点,没有这一天来的舒畅,甚至还有人懊恼,怎地那所谓的蛊灾,一点没波及咱们县呢?差评,若能把那蛊捞过来灾上一波,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蛊灾。
一声叹息,扼腕的不要不要的。
一连三天,崔闾没在家遇到李雁,连他俩闺女和小儿媳都不见了影,只有年长的两个媳妇守在家里,一个安排内宅事务,总领后花园修缮工程走不开,一个见天守在前院,要么督促仆妇熬药,要么捉了大夫来家给他的脚伤揉药油。
长子不在家,长孙的功课就少了人监督,崔闾正好也闲了,便趁着养腿间隙,捉了几个孙子到跟前考教课业,孙女们有各自的嬷母陪着,也不再拘于后宅天天绣花看账本,全松了口放她们出门玩去了。
左右都是族亲近邻的,只要不出滙渠,她们的人生安全这块完全不用操心,都知道是大宅里的姑娘,说话做事的都把着分寸,再没不长眼的撞上去找打的。
老二领着族学扩建的事务,也是天天忙的脚不沾地,祠堂事务处理中心那边,在崔闾回来的第二天一早,崔元池、崔长林几人就来了,探望加汇报分田进展,略说了说过程中遇到的搅毛事件,比如近水田与坡地田,山涧荒田打出来的薄地,与山根碎石林里的薄地,放肥田里当搭头还遭人嫌弃,再也不是赁田时,给田就种的态度了。
得寸进尺,人心不足,都在分田到户的过程中展露无疑,没有崔闾在场弹压,靠着八个理事维持场面,到底因为经验不足吃了亏,后来还是崔长林想了招,族长不在,宗子,也就是崔元逸在,跑大宅找人,这才压住了场面,没让暗中鼓动族人的闹事者得逞。
崔闾这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长子并没有能安心在家读书,为了压制住被崔闾剥夺了议事权的族老们,他每日拎着书坐在祠堂那边,一心几用的帮着处理族务。
元池和元逸都是元字辈的兄弟,他用很敬服的语气对崔闾道,“元逸得了您几分真传,板着脸坐在那里,就能让想闹事的歇了心,三叔公家的老儿子,领着他媳妇想搅浑,非要近水田那片地,一点山坡田都不肯搭,元逸直接就让执事堂那边来人,将他绑进了祠堂,管他媳妇在外面哭天抢地,一条凳子横在堂中,照着他后背就是一顿抽,后头就再也没人敢这么要田了。”
崔元逸有处理族中事务的经验,只那时候顾虑着长辈情面,又加之崔闾懒得理人的样子,遇上搅缠的族人,他就也用糊弄学糊弄过去,最好两边不得罪的让他们自己解决,只维持着大面上的安逸。
可从崔闾雷厉风行的开始整顿族务后,崔元逸能明显感觉到父亲内心的紧迫,他虽不知道原由,可作为接宗的长子,就必须得跟后头进行改变,以前温和的处理手段,显然是不适用于现在这种情况了,于是,在族人眼里特别好说话的宗子,也变得冷酷无情了起来。
属于宗子的威信一下子就给立了起来。
崔闾听的眉头飞扬,腿伤都感觉好了大半,再没有什么能比承宗的长子,自己能立起来更叫人高兴的了。
他一直就担心长子太过优柔,行事常常过于仁善,很多地方都显得不够强势,心慈类母,是他常常担忧其负担不了家族重任的原因,没料出门一趟,因意外耽搁后久不回下,竟叫人守出了这样一个惊喜。
很有一种力挽狂澜感,又感慨又叹息的,连瞧着背不出书的几个孙子,都生不起气来,反还主动给找了理由免罚。
“族学那边因为扩建,是停了些课,家里这边也在动工建园子,你们疏懒些也是环境所致,行了,都出门散散,别搁家闷成傻子了。”
几个小子都不敢信,一身皮紧的已经做好了挨抽的准备,结果,祖父竟然高抬了贵手,轻轻放过,还好言安慰?
娘哎!
几人回了房后,一个也没敢出门,全都加紧练字看书,誓要把最近半月荒废的课业补上。
祖父肯定是知道了他们见天出门疯玩的事了,这是在故意敲打他们呢!
反话正说,可能就等着他们往外跑,然后抓回来重重罚,背不出书只多抽手板心,出门玩那是要打板子的,两罪并罚,几个小子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祖父肯定在等机会叫他们屁股开花。
不出门,坚决不出门。
崔闾欣慰点头,喊了长媳来给几个小子加餐,正好秋日膘肥,派了护院往云岩山里去捉些野物来,又开了库房捡了山参铁斛,熬药膳进补进补。
吴氏都麻了,自从公爹想开了后,再也不在吃食上面简省了,族中自养的鸡鸭,县里的猪羊肉摊子,都固定每天要往大宅送足份足量的肉食,全家老小,包括仆奴护院,全都跟着加餐,以前半拉月都吃不上一顿鸡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并时不时的从珍藏的药匣子里掏出上好的中药,让她们跟着祖传下来的食谱熬煮药膳。
她们几个媳妇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一天把血燕当饭吃,参茸当茶引子用,这是有多少家底够这么糟蹋啊?
吴氏几次话到了嘴边,都咽了下去。
家里女人,包括和离归家的两个小姑子,身体其实都不太好,用大夫的话说,就是虚亏,是从前的克扣日子留下的症候,缺血缺到葵水都不规律,所以,补是对的,能有药膳补简直该喜极而泣。
她不能因为想要当个贤惠人,就置家里其他几个女人于不顾,况且,她自己其实也想把身体调养好,她才两儿两女,若有可能,她还想再生,至少得在生育之功上,能超越婆母的五个之功。
崔闾陆陆续续的接收着自己半月不在时,族里发生的大小事,除了分田到户的落实过程中,发生的一些不愉快之外,族学那边也因为停课而糟了口舌,有认为是在耽误孩子们课业,影响后头的童生试乡试的,有觉得没必要扩建那么大,糊乱动用族库钱财的,更有为了多分田亩,帮孩子退学充了家庭劳力,想多分田的,唧唧渣唧唧渣的讨论谁占便宜谁吃亏的事。
祠堂那边整日没个消停,大有要把祖宗也给吵活了,替他们主持公道的意思。
崔闾一拍板,既然扩建了族学,又扩建了大宅,那干脆,再建个独门独院的宗族事务处理中心吧!
省得天天去吵祖宗。
李雁就在众人惊愕的怔忪,又要开销一笔支出建房时,风风火火的领着崔秀蓉崔幼菱进了门。
“崔伯伯,你们滙渠这地方真不错,我看了三天,也走访了十几户人家,然后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一脚刹住车,就撞见了匆忙从椅子上起身的崔元池和崔长林二人,后头崔幼菱却一个不及时,一脑袋撞上了她的背,将她撞往前踉跄了两步,正好就被崔长林给扶住了,“小心!”
李雁哈哈笑着道了声谢,崔长林却垂眼退后两步作揖见礼,“李大人。”
疏离有礼,文质彬彬的,再加上他青竹似的身形,哪怕衣裳泛了旧色,鞋履也不够华贵,却也不影响他磊落大方待人的举止。
李雁眼前微亮,歪了头问他,“李大人全名叫什么?你要是不知道,我可以再自我介绍一下。”
崔长林垂了头小声回复,“知道,但李大人全名非……我等能直呼,李大人,您请上座。”
刚好他和崔元池也将事情说完了,见李雁似乎有话要与崔闾说,便拱手先退了出去。
崔秀蓉和崔幼菱各占了一把椅子,叫了茶一顿灌,却见李雁仍伸长了脖子往离开的崔长林看,一时又纳罕又不好意思。
哪有大姑娘这么盯人小伙子看的啊!好不矜持,可惜也只能搁心里腹诽腹诽。
但崔闾不用,而是挑了眉毛揶揄道,“小雁儿这是瞧上我家侄儿了?”
李雁挠挠头,一点不羞涩道,“他是除了元逸大哥外,长的最合我眼缘的,可惜就是文弱了些,不符合我族挑夫郎的标准,哎,也只能看看咯!”
恢复后的李雁,也露出了她原本的脾性,拥有着北境十年的肆意生长期,在那个可以自己挑选夫郎的地方,她可以毫不露怯的,对着合眼缘的男子发动攻势,羞涩这玩意是不存在的,她欣赏男色的眼光正大光明,也谗在明处。
崔闾很欣慰,她没有受之前事情的影响,对男人彻底的失望厌恶,虽不知道她以前是怎么与男孩相处的,但似现在这种大胆表达对男孩子青眼有加的方式,很令人眼前一亮,并有在离经叛道上横跳的刺激感。
让人看到了后世女孩主动求爱表白的现场,主动撩汉的样子可爱非常,而崔长林的反应,也叫人发笑,镜像反应似的生出了女孩子的羞恼别扭感。
不管结果怎么样吧,至少李雁的行为,并没有惹来闲言非语,大家对她见到崔长林就调侃戏弄的样子,给予了纵容和善意的微笑。
当然,据崔闾观察,可能还是她那身官服的制约力更大,让人不敢冲她非言非语。
等她落坐,并灌了两盏茶后,崔闾才问道,“发现了什么?慢慢说。”
李雁一抹嘴,眼神晶晶亮,“我发现滙渠的妇人,十家有八家男女同席哎!而且哦……”
说着捂了嘴笑,“她们似乎很愿意让自己家的男人生孩子。”
崔闾这才知道,滙渠县内普通百姓人家的女人,竟然多彪悍多思想活跃的,她们比他在府城见过的女人,少了精神上的约束力,生活虽苦,但言行自由,说不通家里男人时,会扯着嗓门骂,三条街都能听到的那种。
放以前,会叫崔闾皱眉,认为失却了妇人的温婉,不是个合适的妻子。
但现在再听,却又有了别样的看法和见解,李雁几乎一说,他就懂了。
崔闾,“你的意思是,滙渠这里普及新律会相对容易?”
李雁头直捣,“我们之前去过的地方,宗族势力高过朝廷律令,别说背后编排族长了,就是背后有不敬之语,都能叫人揭发出来重重惩治,崔伯伯,你们族里或县里的妇人,嘴巴坏是坏,但也是最能撬动思想的一批人,她们眼里,您的地位有权利处罚她们,却没办法能封她们的嘴,流言可以不听,但八卦一定要传,我是用府州里男人孕子的具体过程,换得的她们转移注意力,不瞎说八道的。”
那眼神真诚的在表扬崔闾对于宗族妇人,没有用禁锢思想压迫的欣慰,是对自己跟对了人的庆幸。
崔闾:合着我以前的疏忽管理,还成了歪打正着的有功之事了?
李雁嘿嘿一笑,“我给她们演了一遍男孕子的把戏。”
崔秀蓉跟着忍不住开了口,“爹,李文康的肚子起来了。”
崔幼菱跟后头接话,“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大姐要报复他的。”
崔秀蓉不忍直视的模样,“他说小雁儿当官是牝鸡司晨,是她的官是假的,官牌也是假的,还说男孕子是巫术,要大家伙把小雁儿绑起来烧了……”
李雁自己倒还好,一点没生气的样子,“我就跟他打了个赌,他要是能怀孩子,那就是我赢了,如果不能,我随他带人来烧。”
崔幼菱把头点的飞起,手比划的飞快,“就噗呲一下子,他那肚子就长成了包,大夫摸来摸去都是喜脉,并且还能听见胎心,怎么做到的啊?”
她眼直直的望着李雁,李雁不好意思的望着崔闾,“假孕,我不是回收了很多蛾虫么?那没有生育能力,不代表没有涨腹功能,用幼王蛊做点手脚,大夫也查不出是真孩子还是假孩子,嘿嘿,现在县里的妇人都希望我能去她们家里,帮她们男人生娃呢!”
好先进了思想!
崔闾也是没料这县里的妇人,居然接受度这么高。
李雁很认真的跟崔闾道,“崔伯伯,我看过了,您家的分田到户的惠民之策非常好,我师傅就常常说,土地应该是农民的,不能全聚在一家一户手上,这整个县的土地,全聚在您一家手里,不好,太招人眼了,您能舍得分出去,就证明您是这个……。”
说着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笑的开心热烈,“等我师傅来了,我叫他来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