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崔闾出门大半月,回来时身边带了个漂亮姑娘,马车甫一停靠在大宅门口,就引来了左近族邻的注目,纷纷用自以为隐秘的眼神,窥视着李雁的容貌,举止,待见她搀着崔闾从马车上下来,又忙前忙后的小心伺候人上台阶入府门,一时间那眼珠子滴溜溜转的飞快,既震惊又兴叹。

好家伙,族长这出趟门竟然找了个这么年轻的女子,也不知是续啊还是纳的。

崔老锣锅自从舍得大把花银子后,竟然也学起了府城那边的风气,挑伺候人竟然挑个这么年轻貌美的,估计那银子得花不老少,看着就不是街边插草自卖,或者是人伢子手里出来的。

娇娇姑娘嫩如芽,穿着打扮非顶好,却也属上乘,看那眉眼的灵动度,见之生喜,近之馨香,这绝不是苦日子里该有的仪表仪态。

就这么一瞬间,族长带回来个女人的消息,跟插了翅膀似的,一下子飞进了全族老幼的耳朵里,并立即引起了一阵热烈的讨论和压注。

压续弦的占三成,压纳妾的占六成,还有一些挤眉弄眼的,压干闺女。

听说府城豪绅的家里,就兴认干闺女,自用或来人招待用,完了遇着“知己人”的,就将之“许配”出去,一顶小轿一车嫁妆,这买卖就做成了。

崔幼菱领着女儿在地头上散步,今天是崔氏内帷茶会开展的第五天,为显她们办正经差事的诚意,她和长姐特意开了大宅偏院里的小花园,置好了新鲜茶点,摆上了新盏,点了熏香,将场地布置的舒适又安逸,全力务必的要让来赴宴的族人,感受到自在犹如家的温暖。

结果,从早等到午,赶来赴宴的族中女子,不足十数,寥寥几个人头尴尬的互相对视,连膳食都没用的就找借口走了。

第一届崔氏内帷茶话会,草草收场,以失败告终。

崔幼菱不高兴,干脆领着女儿往族中妇人最多的地方逛,她想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不来参会,明明她都叫执事堂那边宣传过了,以为族中女子提高家庭婚姻待遇的噱头,招她们来集思广义,切实的为自己争取和提高生活福利。

她大姐被放了鸽子的族人,气的甩手回了后宅,丢出一句烂泥扶不上墙的话,专心监察自个儿子功课去了。

像是要甩手不干的样子,可崔幼菱了解她大姐,知道气消后,她肯定会另想办法,让族中女人来参会的。

只她觉得不能干坐着瞎想,得亲自去跟人问问,问问她们有什么顾虑或要求,得先弄清楚人家是怎么想的,她们才好对症下药的帮助人。

两姐妹和离后,都住回了原先做姑娘时的院子,孩子小的跟着长辈住内宅,孩子大的全统一住前院东西厢,本来都习惯了一人一个房间,一个贴身仆婢的伺候,结果,当家大家长觉得这样很委屈孩子们,隔日便决定扩建大宅,修缮一直荒废不用的后花园和水榭竹亭。

因此,崔家大宅近日人来人往,做工的干活的穿梭其中,哪怕崔元逸因事暂离大宅,崔闾也多日不见,本家这边的工程也一天没停,崔老二崔仲浩承担起了所有琐事,既要看着族学那边的筹建工程,又要看着大宅这边,每日忙的陀螺般,走路再也不能慢条斯理了,说话嗓门直冲云宵。

“那边马车别挡着……爹?哎哟爹……”

崔仲浩一声喊卡嗓门里,然后拍着腿就跑到了崔闾跟前,一低头,就见着了肿老高的伤腿,正轻点着地面。

旁边李雁正警惕的拿半个身子挡着他,不让他扑到崔闾面前来,崔闾半只胳膊被李雁搀着,怕她这小身板扶不动自己,都不敢卸力倚靠,撑的身子僵直打颤,还得安慰她不要多想,叫她放宽心搁家里住,完了又挺欣慰这姑娘的懂事,知道体恤老人家的不易,没下车干站着,是丝毫不端着身份的,代替崔诚的位置,照顾他这个伤患。

崔闾把得力人都留给了长子,自己身边除了几个护院,是真一个体己人都没有的独个回滙渠的。

李雁恢复如常,当然也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却一点没觉得有比崔闾高贵位尊的,从哭过之后,就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处处以崔闾为先的小姑娘,忙前忙后的像个真正的晚辈般,照顾崔闾,用心伺候。

崔闾给次子介绍,“这是……嗯,李雁,是爹在府城一个朋友的孩子,你当妹妹照顾着,莫让她受委屈了。”

崔仲浩张了张嘴,挠的头发都乱了,也不敢问他爹,这是不是您给咱们兄弟姊妹几个找的小娘?

也几乎是同一时刻,崔幼菱从挽着篮子下地的女人嘴里,听见了有关李雁身份的猜测,嘻嘻笑着恭喜她,要有小娘的话,好悬没把崔幼菱给气死,抱着女儿就往大宅冲。

她才不信她爹会在这么短的日子,就找了别的女人来替代她母亲的地位。

崔幼菱气的眼眶发红,一头就撞见了亲爹带着身边的女人进入大宅后,残留的一抹背影,而她二哥则跟个尾巴似的跟后头,眉眼疏阔,显出个很高兴的样子。

他爹夸他辛苦,赞他在家主持家业有条理有担当,崔仲浩比吃了仙丹还高兴,亦步亦趋的跟后头进门,可巧就让小妹误会了。

崔闾回府的消息,当然也惊动了内宅处理中馈的长媳吴氏,等一行人入了正堂,她跟弟媳孙氏、小秦氏,也都到了,崔秀蓉最后赶到,捏着帕子直喘气,眼神却直直的兜着李雁转了又转,欲言又止。

小秦氏没等其他人说话,眼眶先红了,上前一步跪在崔闾跟前,叩头求问,“爹,五郎怎么样了?您找着他了么?”

崔闾一盏茶没喝上,身上也疲累的慌,扶膝垂眼看着小儿媳妇,“如此沉不住气,以后出了门,可怎么能主持一府中馈?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跟你两位嫂嫂学理事掌家的?”

崔秀蓉上前直接把人拉起来,关心的问崔闾,“爹,您脚伤是怎么回事?诚伯带人说是去寻您了,怎么您回他却没回?不知道您身边缺人伺候啊?”

说着往李雁身上转了一圈,抿了抿嘴,实在没憋住,“爹,这姑娘……您是个什么章程?”

这话问的,崔闾先都没听懂,结果几人脸上那表情,真真的叫人一看就明白,一时眯了眼睛寒光直冒,厉声斥责,“家里的贵客,需要你爹拿个什么章程?听风就是雨,一点自己的判断没有,你们如此掌家理事,叫我以后可怎么敢放手叫你们干?眼睛耳朵,看见的听见的,什么事都该有个自己的判断,而非凭空瞎揣测。”

崔闾气的脑门冒烟,崔幼菱还要火上浇油,“可是田间地头都传遍了,说您……说您……”

一趟府城之行,开阔的不仅是眼界,还有一直固步自封的见识意识。

崔闾在几个儿女脸上,悠忽看见了愚昧无知,和人云亦云的短视无主见,他眯着眼睛直往几个儿女媳妇脸上看,冷声反问,“说我什么?马车停在府门前可有一刻钟?竟然就传了流言出去?呵,是你们闲,还是他们闲?”

闭塞的县城,来来往往都是熟脸,偶尔进个外地人,都能给人编出个离奇身世或奇遇,总归没有往正常人里猜测的,舌根嚼的叫人厌烦。

崔闾一掌拍在桌上,拍的新上的茶盏蹦了几蹦,一众儿女纷纷低头弯腰,满脸惶惶,崔幼菱怀中的女儿更是哇一声吓哭了出来,又被捂了嘴强行止哭。

李雁脸又红又白,她不傻了后,当然也听出来了言外之意,眉竖眼瞪就要喷人,结果,就听上首处的老爷子,用比她还厉的声音怒斥,“单身男女站一起,年龄差还如此之大,你们和外面那些人,是怎么敢往那等龌龊无耻之事上想的?那些连自己家事都摆布不开的人,一双眼睛倒好盯着别人瞧,我看他们就是太闲了,居然还有空子来编排我,哼,传我令于全族人知晓,滙渠县即将与府城通商,可两边来往受颠簸路段阻挠,为发展本县商业,衙署那边将指会县衙征招人服役,修整滙渠通往府城的官道,此次劳役有助县市经济,我族人不可推诿懈怠,以银钱销役,我亦不会像销往年徭役般,出钱替他们免此杂役,是以,叫他们做好准备,等县衙告示贴出来,就都收拾收拾去修葺整理官道吧!”

乡里闲帮,就爱嚼鳏夫寡妇间的桃色流言,崔闾真从未料有一日,会有这种诽语落在自己头上,里面甚至还有自己的儿女愿意相信。

太狭隘了,眼界、思想,都太狭隘了,男女一道同行,哪怕只走几步路,轻则名声尽毁,重则浸了猪笼,好像世上就没有正常的男女关系,那要叫他们知道朝廷上已经有男女官员同殿为臣的事,他们岂不要震惊的眼珠子落地,一蓬口水把自己呛死?

怎么能这样无知?满脑子男盗女娼?

崔闾黑着脸望向手足无措的李雁,“雁儿……”一时间因为顺口,竟叫了之前的称呼,正停了想是不是该换个疏离点的,就听李雁立即接口,“崔伯伯,您有话直说。”

这声崔伯伯一叫出口,堂中除了崔闾以外的所有人,就都知道自己这边闹了误会,在客人面前丢了脸,一时个个涨红了脸,不敢再往李雁处看。

崔闾将几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冲着李雁点头,“你的官牌子带了么?朝服可有备用的?”

李雁低头,在自己袖袋里掏啊掏的,“喏,官牌……”然后又指了自己被崔府奴仆搬进来的包裹,“朝服备一套一直在包裹里,没机会动过呢!”

崔闾点点头,望向她道,“你去把朝服换了,官牌子挂上,崔伯伯一会儿请你帮个忙。”

李雁二话不说,拎起包裹就往左侧的茶房里去,吴氏立刻上前,冲着崔闾道,“爹,后堂前个收拾出来了,可以让这位姑娘去那边更衣。”

崔闾闭目养神,挥了挥手,吴氏立刻上前拉了李雁往后堂走,崔仲浩眼珠子转了一圈,轻声问,“爹,要儿子先去把杂役的事说一声么?”

他近日帮忙理事,已经不似往前那样不懂眼色了,他现在察言观色的本事强的可怕。

崔闾连眼皮都没抬,“去叫了执事堂的人来,把故意坏人姑娘名声的人找出来,按祠堂门口扒了裤子,打三十棍,再传本族长令,为始我族女子能接轨朝廷新律,今特邀请了朝廷妇协部的大人,来我族宣讲男女同工同酬,以及婚姻家庭中的自主权问题,……还有,族田的分配有些微的不公正,之前是我想差了,府城一遭走过,才叫我知晓,女子无田便无依的事实,因此,族田分配这块上,会重新纳入女子名户,再行重分重配之举。”

正说完,李雁一身簇新的朝服走了过来,腰上鎏金官牌,随着行走的步履一晃一晃,耀的人眼不敢直视,崔仲浩等一众人这才知道,他们猜测的有多离谱。

怪不得老爷子要生气,这竟然不是个一般的女子。

崔闾指指两个女儿,“你们不是要办妇协茶话会么?刚巧,李大人就是朝廷派下来专门管着这块的钦差大人,你们带着她往族里走一遭,若还有胆敢污蔑李大人名声的,直接绑了送县衙去,并带话宣示,族里不会出一文银子帮他们免罚免罪。”

有那钱我全拿去修路,也不给长舌之人做免罚之资。

从李雁换了装束出来,就过分安静的正堂,忽然就掀起了一层浪,惊声连连里带着满洪的好奇,“女官?朝廷里竟然设了女官?”

崔秀蓉和崔幼菱两人更直接围住了李雁,瞪大眼睛瞅着她,“妇协部的大人?真的是有俸禄可拿的女官么?”

李雁看向黑脸的崔闾,把头重重一点,“崔老先生希望滙渠县民生开化,妇人能有自己的意志,故特请了我来,帮助崔氏族人学习进步,跟上朝廷教化。”

另一边,崔仲浩传达完了崔闾的话后,果不出所料的,一群人炸了锅,“修官道?还不准用银子销役?不是,族长这什么意思?我们现在每家每户都新分了田,都忙着沤肥等来年耕种呢!他不给我们销役,那我们田地上的活怎么办?”

崔闾指了指两个女儿,对李雁道,“有事就叫她们去做,你是官,她们是民,以及我族内所有女子,都交由你教化,及普及妇协新律,但有阻拦不让的男子,你直管动手教训,崔伯伯相信你。”

李雁拱手道,“那就从尊重女性,不乱传男女关系一事上,进行教化,崔伯伯,我可是会特殊手段的,您给用么?”

崔闾哼一声笑了,边笑边咬牙道,“用,直管用。”

他知道族内风气一直不太好,只从前不爱管也不想费心管,可出去了大半月后,崔闾觉得,该管还是得管。

看吧,他刚离开几天呐?那些人就敢如此编排他,是打量着他现在脾气好了,大方了,会比从前更不计教他们背后嘴别人的错处了?

崔闾冷着脸被仆奴扶回了自己的房间,决定先让李雁出马,给那些人个苦头吃,叫他们睁大眼睛看看,女人不都是弱的,不都是只能依附男人过活的,她们不仅可以当官,还能要他们跪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