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熟悉的声音喊的纪百灵顿了一下,可随即,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举刀的手不仅没收,反还更用尽了力道的砍了下来,誓要比叫停的声音更快一样的,要将崔闾置于死地。

崔闾也是很意外自己的仇恨值竟如此高,他让人撤了对她的看管,是基于她跟秋三刀之间的纠葛,门前那一出,俩人一副你死我活样,在他的推演里,纪百灵获得自由的第一出处,定是要去找秋三刀解决孕子的问题,又或像之前一样,得了片刻松懈,就拿自己人撒气,逼手下人帮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抓人打杀。

反正她这把火,要烧到他身上来,至少得经过好几轮的发泄,一个一个的在她“秋后算账”里,受尽委屈和退让,直到让她家长辈亲眼目睹她的嚣张,和与亲近人眼里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

人心都是偏的,尤其被偏爱的那个,更知道在亲近人面前,和陌生人面前摆的姿态,不说百分百的天差地别,至少百分之九十,会拿捏出两种态度展现人前,极少有人能达到表里如一,更不可能有一尘不变的处事风格。

崔闾作为一个长辈,他很能理解纪臻在固有印象里,不容人“污蔑”和往爱重的晚辈身上“泼脏水”的心情,一如他偏爱子女中的小五,也会在有人来告发他胡作非为间,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并争辩,后尔再生出自然的保护欲。

这都是人之常情,对于偏爱之人青眼有加的向好滤镜,就像王听澜在公平公正的理事下,也会因为情分,而行片刻的姑息之举,都可归纳为为官之道下的人之常情。

人行五谷事,七情六欲间,不可能像孤家寡人一样的,总有牵扯,也总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情分需要维系,原则强的,会在行事规定内予人方便,原则不强的,便会衍生出包庇、偏袒等更为“助纣为虐”的严重后果。

公理心存在于掌权者的度量里,有私心是正常的,但能遏制住私心讲道理的,才是真正具备高位领导能力的人该有的品德。

至少崔闾,再偏爱幼子,也不会在一面之词的影响下,怒怼来寻求公道之人,和全盘否定来人所言,正确的处理方式,得要先安抚来人情绪,并找惹事之人来面对面处理纠葛,才是作为长辈的应有之态。

纪臻的一腔舔犊情深,在崔闾看来,不仅自私,而且无脑。

而真实的王听澜,与史册上描绘的亦有相差,她真若铁面无私,就不会让纪臻跟来,既然允许跟来,那在情分心理上的这一关,作为受欺一方,便天然处于劣势,崔闾放出纪百灵的用意,就是要扩大己方无人偏护的劣势,让亲恶方睁大眼睛,看看存在于固有印象里的乖巧懂事之人,是如何在外无法无天的。

当然,他也很庆幸这次过江之人是王听澜,有史册记载的评判认知提示,让崔闾在借助人心这块上,能有基本的心理预期,亦能因此借助人性脆弱点,将倒向偏爱一方的天秤,拉回公正中心点。

人情往来上的瑕疵点,不能就否定王听澜的整个性格特点,至少在大致层面上,能得到史册评判的人,不会真的是个拎不清轻重的人。

而他一切的盘算打的,就是手执权柄之人心里的那点,不偏不倚的奖惩原则,再以此为基础的,用自己的能力怒刷存在感,在官方人面前展现自己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

心机深么?听着这种人是不是很可怕很该敬而远之?

可难道这不是位卑之人,仅有的,可凭自身聪慧、才智,作出的唯一翻身之局?在家世背景的劣势下,在对手派系天然一体的局面里,唯有如此,才能撬出一丝有利于己方的另眼相看。

不过是一个为了家族前景,日夜殚精竭虑在谋划的合格家主而已。

身后是医馆高高的门槛,脚下有被打倒在地的差兵,面前有耸身不顾后果的朝廷大员,哪怕崔闾有袖箭防身,为免让对方获得受伤流血buff,收获亲友同情值,致他之前所有布局功亏一篑的概率万一,这个反击能力也不能展现出来,而那个受伤buff,却是可以往自己身上叠加。

看,这就是一个合格的掌舵者,时时要根据身周变化,而进行的事态的布局调整,说他心思重,老谋深算的,那是都没有能设身处地的体会过,在他这个位置上,所要承受的命运安排,和心理负担。

哐当一声,是刀砍在门槛上的声音,崔闾就趁着纪百灵暂顿一息的功夫,直接身子往后倒,腿脚都来不及抬的,远观似被门槛绊倒一般的,偏一寸斜一点的,刚巧躲开了这一击。

只当时来不及调整姿势,这一倒是结结实实的硬邦跌落,脚踝磕在门槛上发出一声响,很清脆的扭伤声,立时痛的崔闾额头冒了冷汗,禁不住的,哪怕已经咬紧了牙关,也还是漏出了一声闷哼。

崔诚正套了马车绕出巷,一眼瞧见了自家老爷的处境,当即扔了马车,手持赶马鞭子飞奔过来,焦急万分,“老爷,你这女人……”

抬手就朝纪百灵甩了一鞭子,纪百灵的刀深深嵌在门槛上,她正待拔出,就被侧面甩来的鞭风扫的下意识避让,空出来的位置正被崔诚以身间隔,挡在了崔闾身前。

崔诚怒火腾腾,尤其看清崔闾的脚踝无力的撂在门槛上,就知道应该是伤到了,结合崔闾毫无血色的嘴唇,更气的眼冒凶光,一条赶马鞭叫他使出了九节鞭的威力,兜头上下的往纪百灵身上抽去。

纪臻看的清楚,那使马鞭抽人的老奴,是有功夫在身上的,纪百灵被抽的连连避让,却仍在手臂侧脸及后背心处,留下了道道鞭印红痕,她顾不得抢看伤者情况,提刀加入其中,替纪百灵挡了几下攻击,抽隙里冲着崔诚道,“老先生息息火,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谈,孩子不懂事,我代她跟崔先生道歉,您先把鞭子收了,敢紧扶崔先生看医要紧。”

她前头的话崔诚都全当了放屁,只最后一句听进了耳里,于是立马收鞭停手,在崔闾面前一直半弯的腰杆,此时挺的笔直,眼神阴冷面容阴沉,“纪大人,欺负人也该有个度,我家老爷就算没有官身,也是大宁朝在科的举人,行端坐正的普通百姓,没有任何错处反而有功之人,纵没你们官大背景硬,也不至于被当街砍杀,行如此欺辱之事,你们真是……好大的权柄,好厉害的官威!”

纪百灵从纪臻到了面前后,就突然收了气焰,捂着被抽伤的地方开始眼红掉泪,跟小孩子在外打架输了一样的,委屈告状,“姑姑,他们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唔唔唔~”

纪臻额头突突跳,要不是她亲眼所见,简直没法将眼前这个姑娘,与李雁嘴里的虚伪奸滑之徒联系起来,也从没想到这样一个在家人面前懂事乖巧的姑娘,在出手害人上,如此的狠辣果断,半点不带犹豫。

她叫停之后的眼神没一刻离开过纪百灵,当然也将纪百灵的反应全看进了眼里,那一刻的震惊,如瀑般淹没了她,再无侥幸的,回想起了李雁提及纪百灵时的,那种嫌恶,恨不能从没认识过一样的憎厌。

她那从小可爱喜人,甚至能讨得主上高兴的小侄女,如何会变了一副模样,变得如此疯魔且面目可憎?

纪臻不愿深想,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凭本能的护在纪百灵身前,降低身份的同一个奴仆打交道,以求尽快平息这块门槛上的争执,不让事态严重扩大。

可纪百灵的出声,犹如最后一根弦崩般,瞬间击垮了她的心理,纪臻甚至连身子都没转向的,一轮胳膊就重重抽了她一巴掌,压低声量压抑着怒气的咬牙斥道,“住口,纪百灵,你别忘了你的身份,若是不想死,不想连累家人陪你一起完蛋,你就闭嘴闭声,懂不懂?”

她努力不去看纪百灵身上的伤,因为躺在门槛上扶着脚踝痛吟的人,是毕衡口中最重要的挚友,是能成功取得江州掌控权的有功之人,甚至之后江州的稳定局面,都还需要他辅助相帮,她不敢再像在码头上那样,凭血脉亲情无脑偏袒纪百灵。

毕衡有一句话说的对,纪家不是只有纪百灵一个子女,她伯父纪立春已故,纪家能凭着与太上皇的旧情走到今天,已属不易,若再消耗完了主上的情分,哪怕搬出她伯父纪立春的尸体,怕也不能保全她纪家的体面和地位。

纪百灵是一个人,而纪家是一个整体,她再袒护,也不能置纪家其他人于不顾。

纪臻无比痛心的拒绝与纪百灵面对面,亲自上前将崔闾扶起身,崔诚眼神阴鸷的在纪百灵身上扫了一遍,收了赶马鞭到了崔闾身侧,蹲下身去检查他的脚踝,只这么一小会儿,那脚已经肿成了馒头高,且有暗紫色血瘀汇集,显出这一跤摔的不轻的后果。

崔闾将身体的重量交到崔诚手上,轻轻拂开纪臻的殷切,声音忍痛且平淡,“纪副将,孩子最好还是带回家里去教,外面能教出什么呢?”

打一巴掌,难道还指望我上前拦一拦,说一句“小孩子不懂事,跟我玩闹的”息事之语?在受害人面前打孩子,就是打给人看的,用打自家孩子的虚伪举动,来要挟绑架受害人不追究,顶好能说一句误会之言。

怎么我的性命之忧,跌死之险,到了你孩子面前,就是一巴掌能了结的事?

惺惺之态,令人作呕!

崔闾只如此轻轻一点,就羞的纪臻满脸通红,退至三步外躬身道歉,“崔先生,请您一定要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会让百灵到您和李雁跟前,亲自端茶赔礼的。”

崔诚体会出了自家老爷不耐烦理人的心态,忙打断了纪臻的话,焦声冲医馆内喊人,要背崔闾去看伤。

崔闾却拦住了他,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去把马车驾过来,我们得去码头一趟,快着些。”

崔诚急了,不赞同道,“老爷,您后背上的伤刚好,本来就体虚需要休息,现在脚又伤了,那些事就让别人操心吧!有毕大人,和保川府那边过来的几位朝廷大官,您对目前事态已经尽力了,几位大人若能体恤,当不会怪您抽身离开的。”

就差直接说江州好坏,不在你一个没有官身的普通百姓身上,有官身的都办不好,你一个没官身的怎么好揽责?被指多管闲事怎么办?

就如他抽鞭子上前与纪百灵交手一样,作为崔闾身边最信重的老仆,又在马车内听了半晌崔闾自言自语的剥白分解,崔诚此时就跟崔闾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很知道该怎么配合他,刺挠这纪家两姑侄。

崔闾为什么没有拦着崔诚反击纪百灵?

因为从他受伤这一刻起,就达成了受伤buff,之后在对待纪百灵的一切事情上,他完全站在了高位,带着李雁的特殊背景,再不惧纪百灵拥有的亲情buff。

王听澜不会再给纪臻袒护纪百灵的机会,能真正做到秉公办事,不为交情所困了。

崔闾帮她铺好了人至义尽的坦途,更减少了后面因此而产生的所有磨缠,在双方矛盾如此尖锐且巨大的情况下,只谈律法,别想用调和来解决事情了。

直接判吧!

从救起李雁开始,纪家之于他而言,已经在敌友之间徘徊,从看到纪臻后,他直接将转换为友这一条路给砍了,那样护短的性子,是不可能有化干戈为玉帛的胸襟的,从此,他与纪家,或者说,即便李雁的事情和平解决后,纪家以纪臻这种护短不分清明的长辈为先,定要从他身上找补回在李雁处失去的脸面,利益。

她们在太上皇的警告下,不会有第二次欺负李雁的机会,却最容易反回头来,找他这个干预了事情走向的人撒气,欺压。

崔闾不能给她们这个机会,所以,就必须用尽一切心思,摁的她们失去报复能力。

没有造成梦里那样严重的事故祸端,纪百灵很有可能会逃脱一命,依她的性情,待江州收归大宁后,两岸通商,他家小五往北境寻机扩张,纪家又有盘桓北境的官场实力,崔闾不敢保证她们能无芥蒂的看着他家在北境站稳发展。

几乎可以从纪臻的态度里,就能联系出她们纪家人的性情,如此,就不能将宽宏大量,与握手言和这一招,寄托在这样一家人身上。

他必须把她们摁死在江州蛊灾事故上,然后,一点点的让她们在太上皇心里,失去信重,变成一个不堪重用的边缘人。

他得为小五去北境铺好路,扼杀掉一切有可能祸害他的黑手。

这就是他一环扣一环的,在这姑侄俩没反应过来前,铺陈在坑底里的算计,隐晦、却又致命。

纪家即便一时间抄杀不动,凭着叠甲似的罪条,就足以彻底令他们被那位厌弃,并逐渐被权利中心淘汰排挤出圈。

终当今治理的这一朝至尾,纪家都不可能有起复的机会,到下一任帝王接位……呵,谁还记得这个纪家是有从龙之功的那个纪家呢!

纪家结局已定,虽未如梦中警示般杀的人头滚滚,却会让他们亲眼见证家族逐渐走向衰败,而无力挽救的情景,那种由盛致衰的过程,如钝刀子割肉,会一步步残食掉人的信念和精气神,折磨的纪家所有人会反复推演变故始末,而作为始作俑者的纪百灵,会受到比死还要痛的惩罚。

作为一个家族的掌舵者,崔闾非常清楚要用怎样的攻心计,去撼动另一个家族的最高话语权者,从而达到他借力打力的目地。

纪百灵会作为纪氏家族的不孝子孙,永远的钉在罪人榜第一页,成为警示后人的反面教材,流传于世。

也算是与梦中的臭名昭著,异曲同工了。

纪臻还想拦着崔闾说些什么,崔诚却根本不让她有近身的机会,崔闾也不想单对单的与她交涉,没有王听澜在此,就是私了,而他恰不愿给她有私了的机会。

崔闾定定的注视着纪臻,声音带上了重量,“纪副将,崔某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往码头去,你若一味在此纠缠,那之后的一切不可估量的后果,都将由你承担,请问纪副将,你能承担么?”

纪臻面皮涨红,声音卡在喉咙里,胸口漫出点点苦涩,不由己的让了路出来,崔闾轻轻颔首,拍了把崔诚的胳膊道,“扶我上车,先去码头。”

崔诚再焦急他的伤势,也不敢拂逆老爷命令,只得蹲身欲背起他,结果,纪百灵却似见不得长辈在一平民面前失了颜面,低声下气,用嘲讽里带着讥笑的声音,张狂娇斥,“你能有什么重要事?说的好似少了你,江州就要大乱了似的,你当你是谁?你也配?”

“百灵……”纪臻面容骤变,却来不及阻止纪百灵继续张嘴咬人,“你会吹蛊笛,你肯定知道李雁那个贱人身上东西的妙用,你可别告诉我,你没有私心?呵,老东西,想要夺蛊帮自己延年益寿就直说,用不着这么大义凛然样的来指责我,我就不信你救她,完全出于公心,这世上……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做错。”

崔闾拍了拍崔诚的肩膀,示意他暂停一刻,怜悯的望向纪百灵,“是谁指使你来杀我的?纪百灵,你没有那个脑子能想通找我算账,依我对你性格的判断,你该第一时间杀去秋三刀那边,然后会是小雁儿,我只多排最后杀红眼的泄愤阶段,怎么想,我都成不了你截杀的首选。”

纪百灵愣了一下,纪臻此时已快步到了她身边,听崔闾如此询问,一时也觉得挺有道理,于是拽着她连声发问,“是谁?你个死孩子别不小心被人借刀杀人了?崔先生又没得罪你,你做什么找他的麻烦?”

却见纪百灵得意的昂着头,斜睨着眼睛吊着眼角道,“我当然知道他怂恿我来杀这老头的用意,我又不傻,怎么可能给他当刀使?哼,拿我当刀,也是他的死期到了。”

这时,只见几个纪百灵的属下提着刀,犹犹豫豫的站了出来,望着纪臻的眼神有如遇到了救星,齐齐拱手冲着纪臻行礼,完了之后,站出一人,在纪百灵的瞪视之下,轻声带颤的开口,“我等奉大人之令,削了严修的脑袋,挂……挂在了他家的府门上。”

严修?

纪百灵挑眉,举着手指尖欣赏,似在平等的冲着对她别有用心者,展开一抹残忍的血腥杀戮,“他那金屋被起出来了,毕总督粗枝大叶的,竟叫他套出了你在里面的作用,再加上由你开始牵扯出后面的一系列变故,他认为没有你,就没有后面的所有事,呵呵,你看,他不去怪抄他家的毕衡,却把一切由头怪罪到了你身上,崔老头,人有时候把手伸太长,是会被剁的,我知道他想要利用我除掉你,没有关系,我本来也想要除掉你,正正好,一起送你们上路,反正也不费什么事,如此,也算是我帮你除了一个敌人,是不是?你俩正好一起死了去地府对峙,岂不更好?”

说着,一把反手抽了旁边下属的刀,在这样近的距离里,想再次发动攻击,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却突然,她的身体僵直了一下,然后,在所有人停滞紧张的呼吸里,在纪臻连声喝止的声音里,砰一声直直的倒了下去,沿着身后几步远的台阶,骨碌碌的滚了下去。

“百灵……”纪臻感觉心跳从没有像今天似的,蹦出了人间地狱感。

医馆门里,李雁快步跑了出来,却是她惊醒之后没见着崔闾,怕的直接出门寻人,然后就见着了纪百灵欲朝崔闾痛下杀手的样子,一着急,直接飞手甩出了幼王蛊。

那如箭射而出的幼王蛊,直接从纪百灵的眼睛里钻了进去,然后直入大脑,瞬间控制的纪百灵失去行动力,整个人僵直而不受控的摔了出去。

而李雁因为强行驱蛊,也跟着摔了一跤,口边泅出一抹鲜红,眼晕耳鸣的朝着崔闾的方向问,“爷爷,你没事吧?”声音里竟带上了哭腔。

崔闾又惊又怒又心疼,根本顾不得脚疼的冲上前将人扶起来,一边抹去她嘴角的血迹,一边责怪她道,“这才养了几天,就敢擅动王蛊?快收回来,再离体半刻,你还要不要命了?快去收回来!”

李雁眼泪直掉,揪着崔闾身体发抖,“可是她要杀你,那我也要杀了她,唔唔爷爷,她太坏了,我杀了她好不好?”

崔闾轻轻把人拢住,拍着她的后背,在这一刻,对自己计杀纪氏满门的事,再无犹豫不定,“小雁儿,杀不杀她自有法定,会有人替你收拾她的,就是无人为你讨还公道,有爷爷在,也用不着让你手沾鲜血,你还小,别为了这种人沾惹人命债,一切都有爷爷帮你,别怕,乖,去把王蛊收回来。”

那头纪臻抱着纪百灵也在痛呼,“百灵,百灵,你醒醒,你醒醒……”尔后听见崔闾跟李雁的话,又扭回头来怒瞪向他们,声音再不复之前的礼遇,“李雁,你怎么可以对百灵下如此重手?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她已经得到惩罚了,你怎么还要如此咄咄逼人?你快过来把东西收了,否则……”

只是看上去老了十岁而已,这算什么惩罚?

崔闾冷冷的注视着她,厉声打断,“否则你想干什么?纪副将,我看你真是昏了头,忘记了她是谁的人,你们纪家,有几个脑袋够赔她的?纪百灵重要,我家小雁儿就不重要了?别说她行凶在前,就是真死在小雁儿手里,也是她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纪臻一时词穷,抱着纪百灵身体僵直,仿佛才想起之前暗下的决心,可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终不落忍的换了语气,“她该受怎样的处罚,都有王将军定夺,李雁没有资格动手处置她,崔先生,方才是我着急了,李雁,纪姨给你道歉,你能帮百灵先把蛊收了么?她的身体不能再有损耗了。”

李雁这才不情不愿的上前,重重将手拍在纪百灵的脑门上,明明可以让幼王蛊从原路,也就是眼睛处返回,却硬是让它从纪百灵的头皮下钻了个洞爬出来,愣是让纪百灵在昏迷中,还不由自主的因疼痛抽动身体,跟癫痫犯了似的,瞧着有几分不正常样。

崔闾眼皮跳了跳,看李雁板着脸一副顾头不顾尾的样子,想来也是根本不管后遗症等问题的。

蛊入脑干,是会致人痴傻的。

但他此时没有时间再与这纪家姑侄再耗下去了,腿疼加之脑仁抽疼,令他额头几欲炸裂,拉着李雁,催促崔诚,“走,我们先去码头,快来不及了。”

码头边上,所有漕船下了水,在江面上连成船桥,娄文宇正站在船桥边上,指挥兵将往河对岸背运金银箱笼,两列船桥一来一往,跑的江面上人如梭织,却是他领的一路兵,从九家里的其中一家起获的财物,就地清点后,为防夜长梦多,竟直接要搬运回保川府衙去。

崔闾脑中只觉嗡的一声响,片刻晕眩的闷哼出声,扶着摇晃的身体连马车都坐不稳的躺了下去,吓的李雁扶着他直哭,崔诚也紧张的爬上马车,试图叫醒他。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在码头上指挥的毕衡注意,连一直忙碌到现在的崔元逸和崔榆都惊动了,他们一起跑了过来,看到崔闾脚肿的那样厉害,人脸上面如金纸样,急的揪着崔诚连声问道,“闾卿(我爹、我大哥),怎么这样了?发生什么事了?”

崔诚急的跪在车板上,冲着崔元逸和毕衡他们道,“在医馆跟纪家那俩女人起了点冲突,老爷被纪百灵拿刀追杀,不小心崴了脚才逃得一命……”

崔元逸急的眼眶发红,从李雁手中接过崔闾帮他顺气,声音微颤,“那不进医馆医治,跑这来干什么?诚伯,你怎么一点也不劝劝我爹啊?”

崔诚急的直扇自己耳光,“老爷说有重要事要来码头,结果纪家那两个女人一而再的阻拦找茬,要不是李姑娘出手相救,老爷命都要交待在她们手里,我也不敢再让老爷进医馆,就怕她们人手多,防不胜防,大少爷,是老奴的错,是老奴太小人之心了,可是老爷真的说来码头上有事,我……”

崔闾终于忍过了那阵耳鸣,抬手阻止了几人嘴仗,声气微弱,手却紧紧的拽着毕衡,喘了口粗气厉声质问,“谁让你们搭船桥的?快去让他们把船链撤了,把船停回码头边上,快点。”

毕衡张了张嘴,望着扭头往这边看的娄文宇,小声道,“他们怕有变故,说要将缴获的财物运回保川府封库保管,这还只是一家的,武弋鸣那边还正往这边运其他几家的,我劝不动他们啊!”

数额已经巨大到他不敢插手管的地步了,除了金银,还有雪白的海盐,一船一船的装袋好的,是准备发往海上的出口货。

崔闾闭眼静了静,用严厉冷酷的声音告诉毕衡,“他们就没发现那几家的子孙消失了么?他们去驻船所,难道一点人质也不控制在手上?毕衡,海匪,还有东桑贼寇,如我所料不错,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们把船连接成这样,是想一起殉身鱼腹么?你们懂不懂海战的威力?”

毕衡大惊失色,一下子站直了身体,冲着娄文宇,和刚刚运了连绵成箱的财物进了码头的武弋鸣道,“快,快把船桥撤了,有危险……”

崔闾直起半个身体,全力拽住毕衡,“让他们分兵去各驻船所,去将那里的百姓疏散开,海匪和东桑寇们,不会一股脑的全往这边来,肯定会有船往那边登陆的,我们不能让无辜的百姓,跟着一起遭殃,毕衡,快去,否则江州要陷入内乱的。”

可江面上的船桥上还有来往奔忙的将兵,一时间根本撤不了,娄文宇通过毕衡转述,也严肃了态度,和武弋鸣二人快步来到崔闾面前,听崔闾跟他们分解九家人的武力布控结构,这才知道自己落入了怎样的危险境地。

一时间,鸣鼓收船桥,又押了蒋越冯三人上来审讯,可三人只是嘴角挂着冷笑,一副要拉所有人陪葬的样子,嚣张的看着他们如热锅上的蚂蚁乱转,末了还要奚落他们,“你们是真穷怕了,驻船所那边就摆了那么点东西,就叫你们失去了警惕性,哈哈哈,你们完了,那沿河岸的百姓们的冤魂,不会原谅你们的,当今皇帝不是一直以仁义治国么?你猜他会怎么惩治你们?哈哈哈哈,你们真是太小看我们了,我们死,你们也逃不掉,大家一起殉了这江吧!”

远远的,一列列船幡出现在了江面上,由小及大,那三人一见之下,异常兴奋,颤抖着身体跟见海神一般,跪下去高呼,“来了来了,今日就是我等回归海神怀抱的时候,带着你们这些贪得无厌之人,一起献于海神,作为我们几家来年供奉的祭品,哈哈哈,海神会保佑我们几家东山再起的。”

当第一艘大船直直撞向来不及撤出来的船桥时,崔闾就知道,江州繁荣的海航线,崩了,完了。

他没能帮着江州完美过渡,甚至还会造成沿岸的百姓无辜送命,一瞬间,崔闾热血盈眶,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干预太多,才造成了这海匪虐民的提前发生。

“武弋鸣,过江州第一件事,你身为治军的将军,你怎么会忘了去控制江州府兵?你的眼里难道只有驻船所的钱箱子么?娄文宇,他是武人,你却是管文事的文臣,他疏忽了,你怎么也敢大意?你们……你们……”

崔闾颤抖着手想指责他们,可当看见他们领兵直击敌寇,悍不畏死的模样,又觉得自己也没资格去指责他们,都是首登江州的异地兵,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也是正常的,其中也有不了解海战的原因,他们可能都没想到船行江海上,那如箭矢的速度,跟在陆上调兵的全然不同,没有人能料到,那几家的反击会这般快。

怪不得他们,确实也怪不得他们。

毕衡被崔闾提醒,掏出府令来,“这是从严修手里得到的,用这个能调动江州府兵么?具体有多少?”

崔闾不清楚,但他看过后世史册当时对江州兵力的记载,估摸着一个数道,“约能有小十万数吧?还不算雇佣的。”

毕衡跳起脚来,“我去调,我马上去调。”

江船与海寇瞬间掀起了战事的火光,吓的江州沿岸的百姓纷纷往内城逃窜,崔闾一把拉住毕衡,呛声捂着嘴边咳边道,“组织府兵去维持内城秩序,防止有混水摸鱼的,还是,派兵去看好那几家门户,不许他们的人出门,胆敢趁乱冒头的,一律斩杀,毕衡,内城不能乱。”

毕衡惶然惊悚,他是个文人,一辈子打的最大的战,可能只是小股活不下去的百姓,组成的抢劫团伙,似这般人数众多的大型战事,只在史官笔下见过,虽有身临其境感,可到底不是真的身临其境,等真的身陷这种混乱的战事中时,方知寥寥几笔描述,根本不足以形容战事突起时的那种惶然忙乱,如无头苍蝇般的惊惧心情。

他努力稳住心态,冲着崔闾重重点头,按着他的肩膀朝岸上指道,“你也不要呆在这里,这里很危险,贤弟,我暂时顾不上你,你自己注意安全,最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万一为兄……贤弟,拜托你照顾照顾为兄家小……”

漕船翻了一半,落水的保川府府兵们在水中扑腾,武弋鸣带头领着一尾小舟往敌船上冲,他的身后,娄文宇督战,组织漕船载着将兵跟在武弋鸣身后,长箭长枪大刀齐上,弩弓更是如雨般朝江上水面的将兵身上发射,江水中很快泅出一长条的血红水线,印在人眼里更加的心惊肉跳。

崔闾被崔诚背着,李雁扶着,一路小跑上了岸,站在高处将一切看在眼里,所有漕运帮众们,早在战事起的时候,全四散跑的躲了起来,没有人主动参战,全都沉默的看着江上的将兵与匪寇进行殊死搏斗。

两边实在没有交情,以往或许还有些仇怨,只仅仅一个晚上的相处,尚不足以令他们以命相护。

可崔闾知道,论水下功夫,没有人比得上他们,那些落入水中久久浮不上来的将兵,只有少数是死于匪寇的箭下,大多数是落下去直接被激起的水窝带进江底的。

得有人下水将人拉出来。

崔闾撑着崔诚的肩膀,抻直了身体站在岸上,流箭不时从他身边穿过,最近的一次差点射中了他,可崔闾眼中,只有那些不及上岸就落入水中的将兵,以及迎着弩箭抽刀而上的武弋鸣,他的脸上沾满了鲜备,手中刀在不断的挥舞,劈开箭矢,跳上敌船,为身后的属下用命开道,一艘艘船在他领兵强攻下,或沉或散或被己方占领。

可敌船太多了,他纵有三头六臂,也一时砍杀不完,再者,久战力竭,他会被越来越多的匪寇围攻而死的。

崔闾眼中火光烈烈,望着与他一样躲着看战情的漕帮帮众,忽然引颈高喝,“众漕运兄弟们,虽我江州与隔岸百姓属分江而治,但总归我们是一朝同胞,今若冷眼看这些将士们同匪寇拼死作战,待来日匪寇登临我江州,我等又有何颜面求得对岸同胞出手相救?漕运的众位兄弟,我知道你们都有家小,我崔某也不与你们空谈这些所谓的忠心抱负之言,咱们就谈实际奖赏,一位将兵,无论生死,只要你们将人捞上岸来,都按五十两白银计算,我崔某头一日接手码头时,就不惜钱财的分助过各位,有此信用担保,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不认账,待战事结束,所有捞过人的兄弟,皆可凭救上岸的将兵腰牌领钱,绝不食言。”

轰一声嗡响,远处江心,武弋鸣刚跳上的一艘船正在倾斜,眼看就要兜底翻倒,他的亲卫想将人拉出来,可他为了斩杀与之对战的匪首,没有立即跳江逃生,而是随着沉船,被一股急流吸入了江底。

娄文宇瞬间焦急的欲领兵去救,可他身周也全是匪寇,一时竟不能靠近武弋鸣,正急的汗毛倒竖,脸色惨白,就听岸上崔闾嘶声报价,“武将军性命,活人一万两,尸首一千两,见人交银。”

“王将军,活人一万两,尸首五千两,见人交银。”

……

霎时,那先前躲的不见影子的帮众们,呼啦啦的全都冒了头,有自认水性优秀的,就往那沉船激带起的旋涡处潜,有不敢冒险的,就去捞普通的将兵,捞上岸后直接去摘人家腰牌,并匆匆丢下一句,“等我拿了钱后,你回头去找崔老爷要。”

几百号帮众,游鱼似的往江水中跳,也不管人活人死,捞到了就把人往岸上拖,不大一会儿,陷在水中的将兵竟被打捞上了大半,拥堵施展不开的江面,一下子宽阔了许多,这让战事胶着在一起的船只,瞬间变得一目了然。

崔闾注视着江面上的战况,指着东桑贼匪的飞鱼箭舟,对着浑身湿透的帮众道,“一百两一个东桑匪寇,按人头领钱,捞条完整无损的海船,赏万两白银。”

重赏之下,勇夫立现,那东桑匪寇瞬时成了香饽饽,被胆大有闯劲的帮众们盯的只觉脖子凉。

崔闾招了陶小千上前,让他领上几个人往那被找出的几个驻船所去,若发现有匪寇登陆,就用和他一样的招数,激励沿岸水性好的百姓出手,襄助留在驻船所上不多的保川府将兵。

也是料到那九家家中可能早安排好了乱城的贼匪,崔闾又将长子崔元逸招到身边,定定的望着他,“我儿可害怕胆寒?”

崔元逸撑住微颤的身子摇头,“儿子不怕,爹您有事尽管吩咐,儿子定能完成。”

崔闾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内城道,“带人去内城,发现想混水摸鱼的宵小,或者从那几家偷摸出来,准备搅乱内城秩序,趁机想跑的人,就用爹刚刚的方法,以重赏激出愿搭把手的勇士,别慌,会有人为了钱财勇往直前的。”

说着,让跟随他去内城的人,两人一组,从码头上赶出一辆车,那上面是武弋鸣从驻船所内缴获的金银,崔闾眼也不眨的对着儿子道,“带上钱箱子,打开来再喊话,只要有人肯出头,只管发钱。”

再胆小的人,也会为了挣足银钱拼命的,崔闾恨恨的想,你们不就是为了这些钱财,才如此制造战事乱局的么?

行,老子就用银钱开道,我就不信了,所有街道铺满银钱之时,还引不出挺而走险之人?

江州百姓,合该发一注战争财,保护江州,人人有责。

九处驻船所,渐次上演抢人头大战,那些驾船来搞突袭的家伙,再没料到往日见了他们就惊慌四散逃亡的百姓们,会有一日如此期待着他们的到来,鱼叉鱼网齐上,几人争一个头,或者合起伙来抢夺东桑箭船的控制权。

一夜发家,只在此刻,且过时不候。

全民抗敌性,全面被调动了起来,崔闾眼也不眨的,让人把码头上的钱箱子全打开犒劳有功的漕运帮众,和热情维护内城安稳的良善百姓,根本不带肉疼的那个花啊!

一顿操作,等武弋鸣被人从船底捞上来,和娄文宇大眼瞪小眼的发现,钱箱子全空了。

崔闾花钱不心疼的,一顿豪爽,直接让他们白忙了一场,待他们想要发火,却发现那些救了他们上岸的帮众,用危险的眼神盯着他们,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理论上,他们的命,还得亏人家崔老爷果断,否则早沉了江不知飘哪去了。

他们不能恩将仇报,反还要夸他钱花的好,算是用在了刀刃上。

没看那些被救上岸的将兵,望着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感激么?

所以,这钱到最后,竟成全了崔闾大善人的名声,若非他果断,此次偷袭不知要折损多少人命,若非他果断,内城怕已深陷动乱,若非他果断,江州将会毁于一旦。

崔闾凭此一战,在江州全境扬名立万,成了百姓心中最务实讲信用的善人老爷。

听说他还被九位豪绅老爷,推举成为下一任的府台大人,江州百姓欢腾雀跃,如此体恤爱民的善人老爷,他们举双手双脚赞成他接任府台位。

江岸狼藉,人心却火热,拿到钱的帮众们,和自发来帮忙的城内百姓,帮着抬尸埋人,帮着处理伤员,修复码头,帮着对岸的保川府将兵作战后疏导。

江上一战,让那些自以为战力超绝的保川府将兵直接麻了,来不及为死去的战友伤心,开始跟着会泅水的江州百姓学习,学习怎么在颠簸的船上扎稳脚步,不掉下水去。

崔闾的脚裹成了粽子,被抬着送到了王听澜、武弋鸣以及娄文宇等人的面前,所有人默默的看着他,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真是从未见过的,真视钱财如粪土之人,那么多金银箱笼,竟被他全城发放,他自己若能留一分,也好叫人污他个私吞公款之罪,偏他真一文未留,全打着救人保卫江州的名义散了出去。

搏得满城百姓夸赞,那他们忙这一场,为甚?

崔闾,“诸位不必谢我,都是应该的……”

还在心疼那些被撒出去的银子的诸人:……竟从未觉得自己的性命如此昂贵,百十万两银子,叫他们以后都不敢轻言生死。

一万两的王听澜&一万两的武弋鸣:感觉心里塞塞的。

没有被报出身价的娄文宇表示,他也很心塞。

谁懂?钱箱子在自己眼前被搬走,他却没有理由阻止。

人命难道没有钱重要?只这一句就堵的他哑口无言。

所以,这个崔闾,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奇葩?

简直花钱如流水,没算计,败家!

吼,心塞的干脆死了算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说的就是他们吧?几人灰头土脸,却还得扯出一抹笑来,面对着崔闾拱手道谢,“多谢崔先生出手相救,令我等化险为夷!”

崔闾再次推拒,“不用谢,不用谢,呵呵!”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今天是试做江州府台第一日,口碑名望双丰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