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边城的大营里,遴选出来的御龙卫战力,是整个大宁军卫的顶尖强者,尤其他们的行动力,是一百个漕运帮众不能及的。
秋三刀出事,纪百灵被彻底看管,那剩下的人崔闾也不能放他们闲着,特别是从毕衡嘴里听见的,关于边城大营里的军伍实力,能从那里脱颖而出的兵将,都个个前途似锦,进御龙卫溜一圈,就有能下放各州府当地驻军,做个至少百户、千户职,起点就比别人高。
边城大营,也成了后来培养驻军统领的最高军事学府,所有符合晋升条件的将军前缀里,一定有边城大营历练过的履历。
这样强悍的行武实力,摆着太浪费了,尤其知道他们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和专门培训过的伏击阻截课程后,就更让崔闾不愿将他们闲置着吃干饭。
既担了御龙卫名头,就也该为陛下分忧,帮着毕总督尽快掌握江州局势。
如此,崔闾便怂恿毕衡去找他们二把手谈话,秋三刀显然是没好果子吃的结局,可跟着他后头的兄弟们,却没有必要一起受连坐之刑,现在有能戴罪立功的方式,大家共赢岂不更好?
如此这般,毕衡劝慰了秋三刀一番,并告诉他江州目前各项事务进度,然后开始愁闷手上人的武力不足,在摆出了各种力保他手下人的条件后,秋三刀终于将他的副手叫到了跟前,命令他之后的行动,都听毕总督的调度。
边城大营的军事管理制度上,就有紧急时刻,副手暂接主将指挥权的军令在,且给了连坐自辩的机会,这也就表示,军士的生死荣耀在一定程度上,可不完全依赖主官,再有各州府驻军将领五年换防的规制,就更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铁打的营盘,刷履历的主将奇妙晋升制。
毕衡给崔闾解释的时候,崔闾立刻就读懂了这种管理制度的好处,如此一来,不会再有某家军,或某将军,因不满个人待遇,或因个人私欲,振臂一呼,就引千军哗变的危机了。
换防换将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就将军士身上属于某家、某某的烙印给洗没了,所有人为了心有归属和信仰,只会仰头看向最高处的那一个,大家心里眼里,也只会有那一个,是真正能做到天下兵权尽归一人手的管理章程。
高明!
崔闾几乎瞬间就被这手折服,竟开始奢望能有一日,与那位贵人见上一面了。
如此,那位叫韩崎的副手,就到了崔闾手里,成为他跟那些老狐狸博弈的最大底气。
他也是到了之后才知道,毕总督简直对这个本地乡绅言听计从,一点没有在京畿里的炮仗性子,摆的那个低姿态,跟换了人一样的叫人侧目。
他带了八个兄弟出来,连他一共九个人,到了之后就被崔闾安排混进了漕帮,在几位当家老爷进了码头,用他们的人在周围搜索过一圈,表示安全能入帷帐后,他就领着几个兄弟,在哨人的眼皮子底下,利用三次点茶加炭抬水之际,挨个的隐在了帷帐边上,与码头上石头泥土们混成了一色。
伪装隐匿,也是他们必修的课程之一,利用周围环境让自己“消失”,每一个能过这项考核的人,都是能做战前探马的实力,用在这处小小的码头,是真大才小用,那些站在岸上高处的哨人,竟一点没发现,每次到帐前伺候的帮众,打一个来回就少一个的情况。
只听一声令下,那些守在帐门处的哨人,连反应时间都没有的,咽喉就叫人捏错了位,然后不及身体倒向地面,就被后头人小心翼翼的接住,然后扭身一甩就搭上了背,半点声音不出的,就将人弄走了。
崔闾目瞪口呆,周围假装巡逻的漕帮帮众,个个感觉脖子发凉,惊悚的看着这些出手狠辣的家伙,再不敢与他们对视。
迅捷又果断,完全不给人一点点反抗的机会,一息,不、半息之间就悄无声息的把人弄走了。
崔闾此时才有种找回心跳的感觉,秋三刀还不够疯,否则凭着这些人的手段,十个他和李雁,也得没。
毕衡说的大宁军队纪律严明,他到此时才有了深刻体会,不对手无寸铁之人下狠手杀心,也有了深刻认知,这些人是真意外的有底线,半点没有因为头领身上出的事,而行迁怒打杀等私欲。
边城大营的军事管理,此刻让他好奇到了极点,到底是什么样的教育管理,才能教出这样一支,对错是非观如此清析的队伍?
崔闾暗暗下定决心,如有机会,他一定要去北境看看。
哨人身上的衣服被迅速扒下,立刻换到了早按他们身形挑出来的帮众身上,然后立刻往岸上跑,各人按照之前他们的站位站好,远远的看着几能以假乱真,然后,韩崎拿着从哨人身上搜出的铁牌,一家一个对应的分给他的手下,远远的与崔闾打了个手势后,就领着人往内城去了。
毕衡紧张的直抹汗,小声问崔闾,“能诈出来么?别弄炸了他们的窝才好。”
崔闾抿了抿嘴,斜眼望向他,“那你有更好的办法?他们身上的胎除了之后,肯定还要扯皮一番,咱们不拿住了他们的底牌,怎么谈分成?哦,随他们施舍,你愿意?”
毕衡头摇的飞快,搓着手道,“那不得行,定要他们吐个大头出来。”
崔闾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一会就跟他们扯,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拖时间,给韩副队他们挣取时间。”
这几大当家走惯了海路,各家出门都习惯性的带哨人,不似一般的乡绅只带随身护卫,他们竟然将掌船的哨人当警犬用,崔闾自从打听到他们的这个习惯后,就埋伏了这一手。
一家一个,倒真是特别的领路人。
帐帘晃动,那里面整理好仪表的老爷们,在各自护卫的护持下走了出来,仿似刚刚杀猪似的嚎叫没发生过一样,对着踏步上前迎接他们的崔闾和毕衡,露出个矜持的笑来,这一笑里,带着轻松,带着狡诘,更带着对后续事情发展方向掌控度上的志在必得。
崔闾也回以同样的笑容,上前拱手,“各位辛苦,想必身上应当都干净了,哪咱们移步,去另一处帷帐内说话?”
蒋老爷被身边的护卫搀着,跟站不住了似的摆手,“崔老爷,老夫实在是累的慌,需要立刻回府请医看诊,再休息一番,之后的事情咱们再找时间商谈,可好?”
崔老爷?
崔闾挑眉,身上问题解决了,崔家主就变成崔老爷了,果然……!
毕衡眯眼,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怎么?想赖账不成?”
越老爷跟后头开口,“毕大人,钱咱们给了,已经是往年的三倍了,您就算拿着那些回京,这差事也够得个大大的嘉奖了,就不要太计较了吧?”
崔闾扭了下脖子,冲着一旁站着凑热闹的李雁问,“可尽兴了?气消了没?”
李雁眨了眨眼睛,歪头龇牙,“尽兴,非常尽兴,至于消气嘛,我没气,我的宝宝有气,但刚刚它也不气了,嘿嘿,它刚刚喝饱了心头血,可快活着呢!”
冯承恩捂着胸口最后出来,眼神恨恨的盯着前头的蒋老爷和越老爷,一言不发的往旁边拐,想要避开他们悄悄走,却被崔闾叫停了下来,“冯老爷,你不留下来听听他们怎么说?万一条件谈到你身上,你又不在场,不是很吃亏?你们三方代表,有两方同意,就能代表另一方签条约吧?我觉得你当留下来听听。”
三人同时一惊,蒋老爷扯了扯脸皮,笑的勉强,“崔老爷在讲什么?哎哟,我老了,竟然听不懂了。”
崔闾转动着脚尖,示意毕衡与他一起走,边走边道,“蒋老爷,有些话说的太明了,就没意思了,您看我像是个没眼色的人么?呵呵,九门,实际上能做主的也就你们三家吧?牌都摆桌面上了,我若还不知道怎么出,是不是显得本家主太废物了?还是你们觉得,我此时应该废物些?”
说完手一伸,对着被掀开的,新收拾出来的帷帐道,“请吧,今天不把事情谈好,签订,咱们谁也不离开。”
越老爷脸色铁青,咬牙道,“若我们不谈不签呢?”
崔闾笑的一脸温和,指了指他们身后出来的衙署笔贴,“所有会议商谈内容,他们都记录在册,你们之前也各用了小印画押,现在就只差分成问题没解决了,各位,九十九步都走了,咱就没必要为那最后一步撕破脸了吧?”
说着顿了顿,“我知道各位心疼,没关系,我许你们心疼一刻,但心疼过后,该谈的也得谈,有你们联名举荐,我便是不想接江州府的位子,怕也不能够了,与其日后咱们再为此事周旋,不如就趁着陛下的亲信毕总督在此,把事情一并了结了,这样一来,我做着江州府的位置,才好与大家互惠互利,共同富裕啊!”
几人脸色几变,抬头望向守在岸上的哨人,见他们个个背着手站的笔直,想来在看到护卫入帐后,他们是自觉回了原位,应当是没发现什么危险在的。
能被他们带出门的哨人,都是海上归家的吉星,有在船桅上战胜海神王的福气在,他们相信那些人的眼睛和警惕性,能这么巍然不动守在原位的,只能是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
蒋老爷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硬着头皮道,“可崔老爷和毕大人提的分成,几乎要了我们的年盈利率,那是真没法谈,您二位如果真有诚意,那咱们就按诚意上的分成比谈,可否?”
崔闾点头,一副无奈模样,“各位当家人,做买卖,不都是坐地起价就地还钱的么?你们也当理解理解毕大人,他要是一锤子焊死了一个价,回头报到朝廷那边,那朝上的老大人们,指定认为他吃了你们的回扣,为着他以后的官声前途着想,就算咱们私下里达成了统一意见,不也得做个样子,弄个有时长的笔录记载出来,好让那些人有迹可寻,就算查他个底掉,也查不出咱们实际上的串通勾联之罪?样子文章,还请各位当家人陪着演一下。”
毕衡跟后头不住点头,一脸悲痛,“实在是你们油水太大了,不来回拉扯几遍,真的很容易叫人往收受贿赂上想,你们也体谅体谅我,朝廷官不好做呐!”
这番唱念做打,倒显出了他二人处境里的为难之处,叫几位当家老爷也不禁深思沉吟了起来,想想每次接待过的那些端着官体的大人,确实没有人跟毕大人一样的,竟肯将内行当中的为官之道暴露出来,真是说的句句肺腑,情真意切。
看来,他们确实误会他了,人家不是真要狮子大开口,而是做的狮子大开口样,等着他们来讨价还价呢!
几人一合计,看看身周的护卫,和岸上的哨人,俱都没什么异样的举动,便沉默着往新帐中走去。
江水涟漪,箭舟飞驰,在夜色的遮掩下,以及帮众们故意做大的喧嚣热闹声中,悄无声息的发往了江州码头,随着篝火热烈的燃烧,冲天的烟尘往上飘飞,酒气加着肉香,渐渐让守在帐外的护卫们放松了身体,开始享受这样静谥的夜晚。
崔闾在帐中与几人展开最后一轮攻势,也不拐弯了,估摸着时辰,他从旁边崔诚的手里接过一块金砖,轻轻往桌上一放,摆了个请诸人解释的意思。
刚刚还挺轻松的气氛,突然就凝固了,所有人脸色俱变,方惊觉先头崔闾与毕衡的一唱一喝有问题。
蒋老爷率先开口,还主打糊弄学,“崔老爷,这是什么?竟然……呵呵,好阔气啊!”
崔闾抱着双臂用眼神往几人脸上扫,毕衡则笑着接话,“这是本官从严大人府上起出来的财物,各位当家们看看,此物有何不同?”
越老从鼻腔中哼出一声,“有什么不同?除非是假的,不然金子还能长哪样?”
崔闾点头,拎起金砖颠了颠,很轻松,根本没有压手感。
因为对钱财的不感冒,毕衡挑给他的箱子,他连看都没看,但后头对这些人的家底起了疑心后,他又想起了当时一瞥之下的犹疑,那箱笼内金砖的色泽,显出的老金样,与当下正常使用的深了一个度,明显是提炼工艺不同造成的色泽差,等派了崔诚回去拿一块过来细看,竟发现连重量都有略微差异。
从大宁定鼎天下后,朝廷根据太上皇的指示,重新制定了度量衡,将从前的一斤六百克,改制成了一斤五百克,他家窖藏的金砖,都是从前的老金,一块十斤重合六千克,而现在他手上的这块按标制,也当有那等重量才是,可颠在手上,明显有重量上的差异,也就是说,这不是真正的老金,只是做成了老金样,然而色泽上比不上真正老金的纯粹度,对光一照就能看出端倪,这实际上都是近年新得的新金。
崔闾知道朝廷改良过新金的提纯方法,颜色都比老金更灿烈,所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锉刀擦去了表面的老金色,亮出了里面的新金那非常亮的闪烁金光,眼神往各人脸上扫,笑的一脸意味深长,“严大人家似乎没有祖业可承?那他这些金子可就有讲究了,你们谁能告诉我,他这金子是怎么来的?”
几人面色瞬息万变,崔闾将金砖丢在桌上,用帕子擦去锉刀上的金粉,不紧不慢道,“我曾听闻,海外蛮夷之地,遍地金银矿,有些无主的领地,给点粮食,上面生活的人就能自发的去开采,此时若有懂得冶炼的,即便那是些沙金狗头金,炼出来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诸位,这么个发财的大道,你们合该带一带我们啊!”
毕衡袍子下的腿直抖,控制不住的抖啊抖,在崔闾诈人期间,一双眼睛左转右转的打量每个人的表情,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有人嗤一声用不屑的语言表情极力掩饰道,“我听不懂崔老爷的话,夜深了,我身体不舒服,要回去休息了。”
这是触及底线了,觉得已经没有谈的必要了。
崔闾嘴角挑起凉嗖嗖的笑来,望着发声处眸光冷淡,“看来,叫本老爷说中了,你们手中确实有金银矿……”
一声碎裂的茶盏声炸响在众人耳朵里,冯承恩捂着胸口,眼睛凸显凶光,声音高昂着唤人,“来人,杀了他们!”
崔闾立刻拉着毕衡往帐角躲避,然后也跟着一声凌厉的吩咐,“所有人听令,凡敢异动者,立即斩杀。”
围在帐外的巡按侍卫,和码头帮众,瞬间与刚还一起喝酒吃酒的几大当家护卫,成了内外对峙者,纷纷捡了刀兵小心警戒,帐里帐外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越老与蒋老并列,早一副忍耐不了的模样,“崔闾,你不要太得寸进尽,什么都想要,你小心什么也得不到,做人合该要给自己留一线的。”
崔闾冷冷的望着他,“不好意思,本老爷一向信奉燕过拔毛,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原则,你们这个财,本老爷发定了。”
毕衡想笑,但这个时候若笑出来,确实不大合适,只得硬忍着抿了嘴角,一抽一抽的忍耐着。
突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冲着这处奔了过来,冯承恩黑着的脸立刻绽开一个笑容,“你们死定了,我们的哨人后头有人马,不然你当我们敢光身子来?呵呵杀你们正好省了那笔钱。”
帐帘一动,一个人高马大魁梧的汉子走了进来,所有人一呆。
来人很自觉,扶着腰刀昂头就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保川府武弋鸣在此。”
毕衡一下子蹦了起来,高呼,“哎呀呀,你可终于来了啊!”
紧跟着后头又冒出了一位,伸了头朝毕衡笑,“还有我,我也来了,哦,不对,不止我,还有许多人。”
毕衡这下子腰杆硬气了,拽着武弋鸣朝向几个脸色骤变,已经被护卫包裹着退到了帐帘处的人,“快,抓了他们,敢忽悠本官,答应了的事还敢赖账,还要杀了本官和本官的朋友,武将军,他们犯法了。”
冯承恩被挤在最里面,变故发生时,他又被挤出了帐外,抬头一看,岸上哪还有哨人的身影?于是瞬间知道自己这一行人着了人家的道,气的眼睛通红,立刻从袖中掏出信号烟扔上了天空。
然,还没等信号烟彻底炸开,就被一支箭飞射落地,他怔愣的扭过头来,就见一英姿凛冽的女人跨马奔来,眼神冰冷的盯着他,冲着身后的一列女兵道,“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