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崔闾奔波忙碌加受伤,这把老骨头此次可是遭了老罪,身边又没带用惯的老仆崔诚,虽说住的是府城内最大的医馆,到底是没有在家里舒适,一夜翻转,加思虑着现今局势走向,觉就没怎么睡,等终于眯瞪着睡着了,天也亮了。

江州府城的地势,是三面临海,背有一座云岩山似屏障般,替另三面无遮掩区阻隔着整个江海平面上,时不时往这爆涌过来的强风劲雨。

跟小孩变脸似的天气,让人拿不准出行装备,早晨阴雨连绵,至午时又阳光明媚,可能到傍晚又会来一场风吹人倒的飓风暴,所以,临海而居的百姓,基本是不靠土地过活的,这种连最善观测天象的望气人,也拿不准翻脸跟翻书似的老天爷,那土地里的东西可不得绝了长势,种无可种么!

也就只有一些短期作物,能在这样的气候里有点收成。

是以,江州百姓有九成人都靠水吃饭,海上的出息可以令他们温饱有余,且有做半年休半年的福利,漕运存在的必然性,便是打通了与隔江保川府的粮油道,当然,这也不能说他们就能扼住江州百姓吃粮的咽喉,因为在海的另一面,整个赤贫的东桑岛承接着全江州百姓的用粮重任,并且价格低廉。

那么江州有什么优势能扼人咽喉呢?

海盐。

江州三面水,有两面的水域属于滩涂区,好早之前就有聪明的江州百姓,学会了养殖海物,后来又有大聪明从内湖盐井地学会了炼盐,回到江州便进行改良工序,将内湖的烧盐法,结合滩涂区的地貌特征,利用一年里光照最好的几个月,开启了海盐晒制法。

这一大改进彻底让江州进入周遭州区,甚至临近几个小岛海岸线上的财富榜榜首,甭管初时提炼的盐块有多粗糙,只要随船运出江州线,沿途根本不用叫卖,就有各岛岸上的百姓专门守着泊船码头抢购,一斤海盐对比一斤金子,那利润再用来回购粮食所需,足以令江州百姓吃穿不愁,并有余钱供闲暇消遣。

因此,江州的烟花娱乐场所,也更繁荣鼎盛,那些个文雅玩物更是其他州区文人墨客们争相抢夺和效仿的,可以称得上能引领这个时代潮流的地区。

也就是说,江州除了农耕畜牧业不发达,其他东西都更领先于其他州府,百姓虽苦于精铁制器受管受控,但整体生活质量较大程度上的优于河对岸的百姓。

尤其在对岸百姓生活的前朝,官盐私盐都价高的离谱时期,江州百姓可以轻易的用海盐块块,与他们换购粮油等物,甚有官员曾想过禁江岸百姓朝江州那边提供粮食,欲掐其裹腹之物谈归拢税收政务等事,然后就有了江州另寻粮食储备地的操作,东桑岛就这么被他们从一个万余人不到的鸽笼地,畜养成了跟江州一样,有府幕制的地方。

崔闾一脑门冷汗的从梦里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竟然会梦到东桑岛坐大噬主的那段历史,那个被江州豪绅当奴隶使的,全岛民发展到现在也才不足五万众的东桑岛,居然会在二三十年后,成为江州百姓的恶梦,尤其是江州女人血泪史的制造者。

他们没有混血和纯血的鄙视链,在他们的眼里,人口发展远比讲究血脉重要,只要落地在东桑岛的婴儿,他们都会将其养大,然后教育的他们视东桑岛为精神依托和生死归属地。

江州豪绅还没有意识到东桑岛原住民的心理,只是很鄙夷不屑的,答应了他们将本州犯了错的妇人送予其奴役驱使,甚不曾用心统计过后来的岛民人数,以及本以为丢去以惩罚为主的妇人,什么时候已经被那里的岛民,当成家人般对待疼爱,然后令她们开始心甘情愿的为其繁衍人口。

崔闾呼吸微窒,他以前也不曾多想过,觉得那些犯了错的妇人被丢至外岛受罚,乃是其罪有应得的去处,可换做东桑岛原住民的眼里,这些被本族家人丢弃的女子,就是他们发展壮大的宝贵资源,没有所谓的凌辱强迫,一个接纳善待并以感同深受的关爱之策,就达到了他们快速增长人口的目地。

江州豪绅们嘴里的低劣杂种,卑贱血脉的东桑岛,就利用的他们眼里不配为对手的鄙夷姿态,一点点的发展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幕府文化,继而在日后成就了一方恶患无穷之地。

应该要警觉了!

不能再让他们默默发展下去了!

一个念头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闯进了脑子里,打掉他们,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崔闾有些头晕,觉得自己的思绪从回忆起论坛体开始,就有种不受控制的暴力情绪,蛊灾发生时,那股气顶到了喉咙口,可还没发出来,就被李雁那截然相反的说词,给熄哑了火,湮灭成一道灰烟冲出了鼻腔,他以为自己的内心该安稳平静了,至少那绝嗣的悲剧不会再上演了,可东桑岛这个名子,却开始从绝嗣的忧虑中窜了出来。

江州如果一直繁荣,且势力强横,一个小小的东桑岛又能奈何?

他怎么会突然从梦里惊醒,并对仍在江州豪绅手中奴役下的东桑岛起了警惕?

指多再等上几日,他就能得到江州危机彻底解除的信号,一个受欺压管辖,连本地地主都直不起腰的小岛,有什么资格能从富强的雇主手里抢夺资源,或反噬上位?

崔闾头疼,扶着脑袋欲从床榻上坐起来,门外听见响动的吴方进来,忙赶上前来扶着他,并端了水和茶食垫底,一套梳洗动作加裹腹之举后,崔闾才总算记起了李雁。

问,“那丫头人呢?一早上不见人又不听声的?”

吴方脸显尴尬,粗嗓门硬低了两分,“跟小千去医馆后头看闲帮去了。”

崔闾抬头,有些疑惑,吴方咳了一声道,“这医馆后头有一个私窑,里面前不久刚送了一个犯妇走,那犯妇已有身孕,临走前为了不让孩子落在外头,就硬是找这里的大夫抓了副催生药,这不,他们看那孩子去了。”

吴方见崔闾没说话,就接着自己知道的说了下去,“那犯妇的男人是海盐场的帮头,一年只回家半年,然后那犯妇的婆家就怀疑她肚里的孩子不是她男人的,硬给治了罪捆进了私窑……”

崔闾突然抬了眼,吴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停了下来,却听崔闾紧声问了一句,“你说她男人是哪里的?”

吴方张了张嘴,又重复了一遍,“平安海盐场的……帮头。”

崔闾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平安海盐场,江州三大海盐地之一。

那将要被送出去惩治的女人,如果……如果她男人回家有跟她说过一丝半点的晒盐之法,哪怕只是一点点,在那么多被送出去的女人们口里扣出来的信息拼接,后果是什么?

是晒盐之法的泄露,是东桑岛原住民起噬主之心的发源地,是他们后来有胆略反打回来的底气。

怪不得他们要善待那些女人,纳以家人之称,辅以子嗣相佐,栓其心,使其归顺依附,目地,一切都是有目地的施为。

那些被故乡,被家人亲族抛弃的女人呢?在这样的善意包围下,以为自己定要受辱丧命的悲观境地里,突然有人愿意接纳她们,并待其家人般的温暖,她们会怎么选?尔后,但有孩儿落地,她们看着呱呱坠地的婴孩,过着口粮饥饱不继的穷苦日子,又要怎么做?

为母则刚啊!

她们会利用一切所学,想尽一切办法的改善生活,东桑岛是个没有文化的地方,连文字都没正经发展出来,可那些被流放过去的女人不是,她们生活在富饶的江州,从小学习的生存技能,远超那些原住民妇人所能,若再碰上一两个能写会算的,她们难道能忍住不教予自己的孩子?

好厉害的东桑岛原住民,好高瞻的温水煮青蛙之策,竟然把细水长流用在了这个地方!

制定出这种怀柔之策,并进行深远实施的人,定是个野心巨大,并善于隐忍藏匿之徒。

崔闾扶着脑袋暗忖,那些豪绅眼皮子底下居然出了这号能人,他们竟然一无所知,还特么在沾沾自喜的以为,仍将那小岛拿捏掌控在手心里。

人家特么都开始抱团生刺了,等刺长成扎了手,他们估计都不知道刺是怎么长成的。

一群酒囊饭袋之徒!

正暗自咬牙闷恨中,李雁就从门外跑了进来,眼睛红红的,手上抱着个小娃娃,一把子扑跪到崔闾面前,声音里带着泣声,“爷爷,我们把她买下来吧?她好可怜啊,没有娘了。”

说着把婴儿的脸紧紧贴向自己,哽咽的不行,“雁儿也没有娘,唔,她也没有娘,我们好可怜啊!唔唔唔……”

后头跟进来的陶小千跟做了错事的小孩一样,轻手轻脚的跟进来,拿眼睛觑着崔闾,讨好的冲崔闾讪笑,在崔闾严肃的眼神下,只得老实交待,“那个犯妇是我在码头上认的一个兄弟的姐姐,她三个月前被婆家以私通之罪除了族,并且卖到了私窑里,我那个兄弟很气愤,找那家人说理,却无奈人单力薄的没讨着好,又没银子去赎姐姐,刚好那时候老爷叫我们往码头上多跑跑,我就顺手给他出了笔钱,不够赎人,但能够让他姐姐在私窑里不接客,只做粗使的那种……”

崔闾心头动了一下,问他,“那妇人已经送走了?”

陶小千点头,“她那婆家估摸着她丈夫快从盐场回来了,就使钱让府衙那边,将其随着下一批发往东桑岛的犯妇送走,这孩子是三天前落地的,她娘这会子大概已经上了丁鹰船。”

鹰船,专门跑东桑线的大海船,鹰号分甲乙丙丁。

还有跑更远处的鹤船和蛟船,辅以虎、獅,豹命名的护卫船。

鼎盛期的江州航运大海船有近八十艘,五大家末期颠覆了二十几艘,目前所余量,以及后来的新增量,估计比鼎盛期只多不少,只各家经过上次大动荡后,都学会了藏私,各家聚集时都瞒下了实数,能出明面上的各家只多谎报个十来艘。

梦里绝嗣恐惧引起的祸患,至各家主事者将矛头对准了江对岸的统治者,认为是皇族的阴谋,才导致了他们血脉的崩盘,然后各家在这样焦虑上头之下,以火烧大海船的激进方式,警以皇族他们要玉石俱焚的决心。

那时候江面上的大火烧了足五日,具体毁损的大海船究竟有多少没人统计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次的冲动,确实是伤到了各家元气,也是令太上皇彻底震怒的原因之一。

一艘大海船的造价,足以养活一个县,近百艘大海船可以想见的,能为朝廷省出多少银子?太上皇那样手起刀落的性子,为了省出这笔钱硬忍出的内火,在一连串的变故里,终于彻底爆发。

江州的海上工事,不止是江州豪绅手中的筹码,也是整个大宁将来收拾海线权的筹码。

崔闾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的东西自己爱怎么处理处理,可当他置身梦中那样的处境里,他便懂了太上皇之怒,攫取民脂民膏铸就的海上工事,不应成为泄己私愤的工具,尤其这种私愤里还带上了殃及百姓之祸的隐忧,就显得更不可饶恕。

那些豪族绅老们被灭的一点不冤。

陶小千说完有些惴惴不安的低了头,嗫嚅着听乎耳语,“我也是受人所托,想将这小娃娃赎出来,可那私窑的老鸨太黑了,一个奶娃娃,竟然敢跟我开口要一千两,人春风楼里的青倌叫上一局,也至多这个数,我也是看出来了,那老鸨就没想叫我们把人赎出去,指定是受了那婆家人的叮嘱,恶意留人。”

崔闾指着李雁怀里的娃娃,“那她是怎么把孩子抱出来的?”

陶小千指了指李雁腰上的官牌,“我让她把官牌挂着,那老鸨不知道李姑娘的深浅,又见府台大人府内这几日门户紧闭,守门的护卫腰上都有类似的官牌,她也不敢强留,只说拿了银子过去,她好跟人家里交差。”

崔闾点头,那老鸨倒是个有眼色的,即便不知道李雁是谁,也知道江州府内进了朝廷人马的事,说出只要银子给足的话,说明她让步了。

“可,吴方你去一趟。”

吴方一拱手,上前接了崔闾递过来的银票,陶小千眉眼瞬间亮堂,高兴的直跺脚,既想跟着吴方去私窑将事情了结,又不敢让崔闾跟前没人侍候,吴方拍了拍他肩膀,提点他,“你那兄弟人呢?总不能托你办事,事办成了一个说法也没?”

陶小千瘦削的脸上立即显出懊恼,哎呀一声拍了拍额头,“我竟忘了,他就守在私窑后门那边,吴哥你过去时让他来这边找我,我带他进来给老爷磕头。”

李雁抱着小娃娃边笑边哄,跟崔闾道,“爷爷,我们带她回家吧?我检查过了,这娃娃体质挺好的,等我用族里秘药帮她调理调理,就挺适合帮我一起养傀儡蛊的。”

说着皱了皱眉头,嘟囔道,“我家长辈说了,傀儡蛊养在人身上战力最高,且不易被人轻易哄了去,我之前真是太仁慈了,用虫馕养,这回不了,我亲自找人养。”

崔闾惊了一下,仔细打量李雁,觉得她这会正常的很,不像是傻的,便试探着问她,“你都想起来了?”

李雁摇头,又点头,“我身上的幼王蛊会教我怎么做的,至于我傍身的傀儡蛊,我那天看见的那个女人身上,有我傀儡蛊的气息,而那样重要的东西,我不可能送人,所以,我得出那人肯定是动了我的东西,要么偷要么抢,不然我怎么晓得她讨厌呢?”

呃……挺有道理!

傻,又好像没全傻!

“那你养个奶娃娃帮你养蛊,这娃娃能好么?”崔闾有些不忍的发问。

就听李雁奇怪的瞥了他一眼,“跟我没缘的,我怎么会挑?再说,我养娃娃种蛊,她也有好处的,至少以后,不会受人欺负,有我族的秘药辅助,她靠着傀儡蛊可以习武,嗯,绝对会是一等一的习武天才,到时候,她想要杀回本家替母报仇,根本不需要假手他人,哼哼,我们女孩子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可见这娃娃跟其母的遭遇,很是点燃了李雁的怒火,小娃娃人都没长大,她就已经替她想好了报仇手段。

敢情前面哭的惨兮兮的,是指着他掏银子帮她赎人呢!

正说着,就见陶小千领了一个人进来,那人一进来,眼睛就盯在李雁怀里的小娃娃身上不动了,神情很是激动,脚步更上前紧走了两步,好耐是被陶小千拽了回来,朝着榻上半卧的崔闾道,“林兄,这是我家老爷。”

咕咚一声膝盖落地的声音,砸的实实在在,就见那人冲着崔闾就跪下了,“多谢崔老爷,多谢崔老爷,小的林力夫,日后定听您调遣,您有事只管吩咐,小的绝对半点不打磕碜。”

崔闾也没与他客气,而是直接开口问,“想救你姐姐么?你要是知道丁鹰船的落处,我可以帮你去捞人。”

捞人只是一半原因,捞条船才是主旨,如此,毕衡那边想要与保川府那边通上信,就有门了。

正想着,毕衡这货来了,一看屋里好几个人,忙挥着手撵人,并对崔闾道,“快快快,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根本不等崔闾说出林力夫的用处,他带来的人就将屋里清空了,然后,前前后后往屋里搬了好几个箱笼。

毕衡挤眉弄眼的挨过来,努嘴朝箱笼方向嘿嘿笑,“见者有份,闾卿啊,老哥哥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不等崔闾反应,自己过去一把掀了盖子,好家伙,黄橙橙的金砖摞了满箱子,每个都冒尖。

毕衡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跟着解释了一下,“弟兄们跟着忙了这么久,辛苦的很,且那么多……东西,不叫他们沾一沾油水,后面要使力也不好弄,反正我想着上面也不清楚实数,咱们少少的分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你放心,我肯定不是那种失了良心的,绝对不会做贪官,我就只是……哎呀,你拿着嘛!”

崔闾:……

我要说我现在不爱钱了你信是不信?

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