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衡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那张被风沙侵蚀成黑黄干瘦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戏谑,拉着崔闾就闪到了边上,边撤边冲旁边嚷嚷,“纪大人,你的人你自己要,本官刚刚死里逃生,这心哪还在嗓子眼这块没落下去呢?回头再把我这老骨头折腾散架啰,皇上那头可没法交待,嘿嘿,先叫本官歇歇,回回魂。”
完了又抻着脖子冲严修道,“严府台,你先跟纪大人把矛盾掰扯清楚,完了咱俩再算账,嘿,那个其实也没多大事,就是吧,本官坐了条小黑船,讹了本官身上所有的银两,完了还要凿船来淹死本官,幸好本官命大,叫我朋友的护卫救了……”
说着跟吴方是他自己的护卫似的,一招手道,“内谁?把你们抓的那个黑船主提上来,这本官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你们这地头上的规矩,反正,这事儿就交给严府台了,回头听审的时候给本官个结果就成,哦,内什么,也不用给本官安排官栈了,看到没?这……就这个,我朋友,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兄弟,我搁他家去住就行。”
崔闾他们一让开,两方人马就近在咫尺了,严修身后的差兵和纪百灵后头的人马,一下子愣住了。
打么?要打么?
双方手下犹犹豫豫的举起了弓箭、刀兵,然后眼神齐刷刷的往各自的主子脸上看。
头前没有自报家门的时候,还能蒙着眼睛干,大不了干完再说一句误会的话,现在人家毕巡按已经给两方介绍过了,再干……就是故意要置朝廷的颜面不顾了。
所以,这架……还打不打?
举凡干仗,一鼓作气,忌中间有人搅局之嫌,打断施为再起势,那不顾后果的脑热期可就没了,而一但开始有人冷静,有人权衡利弊,这架就打不起来了。
纪百灵简直要气死,咬牙切齿的冲着毕衡道,“你奉御旨巡幸此地,那现在你就是这里最大的官,你不给我们调协也就算了,怎么还敢置身事外?你等着,回头本官就参你一个疏忽职守之罪。”
毕衡两手一摊,非常光棍,“本官是想替你们说道说道,可你也看看,这里除了本官,哦,还有本官的朋友,真是一个自己人也无,本官过江匆忙,那百来人的巡按仪仗都丢在江对岸了,你倒要给本官出出主意,就算本官给你们断了这官司,那行事的手下人呢?是你的手下听我调遣,还是严府台的手下肯借我用用?”
纪百灵被他咽的说不出话,严修老神在在的抄着手听讲,毕衡眼珠子转的嗖嗖的,手一拍非常无奈,“你们看,你们谁都不肯把手下借我使唤嘛!还叫我主持公道,主持完了不执行,不白浪费口水时间么?干脆你们自己坐下来谈,反正事情搞到这一步,总要有个结果不是?”
崔闾有些呆滞的盯着毕衡,说起话来后摇头晃脑的后脑勺,二十几年不见,这人性子怎么变了?
有点子蔫坏蔫坏的心思在里面,这还是他认知里的那个,性情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动不动就要找上官论理,为民请命的那个毕衡么?
感觉有点子黑啊!
可这黑腹如果放在平常,他指定是要拍手称赞的,就是换个时间点,能见他换了风格的处理事情,他也要大加赞赏,并予以配合,可就现在不行。
是的,偏就现在不行。
他还有一个把柄在人家手上呢!
崔闾立即扯了毕衡侧耳道,“这事你得管管……”
毕衡已经从吴方嘴里套了点话出来,知道崔闾冒险站在两阵中间是为了什么,如此便轻轻拍了拍他,低声道,“放心,纪百灵那里我去说,不会叫你的人牵扯进去的。”
说着悄悄往严修站着的方向努嘴,“我这次来是为了搜集他贪腐税银的证据的,个老家伙定然也清楚朝廷要对他下手了,所以才先发制人的抓走了纪百灵的人,制造贪图美色,无惧我过江的假象,闾贤弟,你不用担心会得罪他,纪百灵这些人本来也是他有意引来江州的,只不过没料人会这么快来而已。”
崔闾揉了把额头,他的本意只是想搅黄严修的纳妾礼,让张廉榷的贿赂行为腰折,却终是人算不如天算,御差队里竟然有皇家嫡系亲卫,怪不得陶小千会被抓。
两人贴着墙角嘀嘀咕咕,那边府台大人门前的局势又进入了剑拔弩张的状态里,双方人马手中的武器又一次竖了起来。
纪百灵脑火非常,“你说李雁愿意入你府为妾,却又不敢放她出来与本官对峙,严修,你莫不是当我是傻的?还是当我身后的这一队御龙卫是摆设?”
轰一声嗡响,府台大院内外前来恭贺的客人们倒吸一口气,皆捂了嘴震惊,“竟然是御龙卫?”
就见纪百灵左侧一人上前半步,却正是先前毕衡介绍过的秋统领,虎目闪着灼灼寒光,不带半点温度道,“严大人,还望你配合一二,人毕竟是纪大人的属下,不管她什么意思,总要出来与纪大人说道说道,如此待我等回了京畿,也有能跟陛下及她的家人交待之语,严大人,李雁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你应当清楚强掳与羁押的区别?”
若李雁只是寻常后宅姑娘,那你仗着官势强行掳劫人家,只多是个色令智昏,罚银或降官位皆可有底可兜,但如果明知道对方身上有御赐的官身,还行强迫之举,那就该往羁押同僚的罪责上问了。
轻则问出个藐视朝廷之罪,重则可以直接往反判二字上扣了。
秋统领没把话说明白,但久混官场的都懂,再有他身后气势明显与一般御差们不同的从属们列阵,那真是一字一句里都透着肃杀之气,那是久经战事才能洗礼出来的血腥气。
严修身周的护卫和府台衙门的官差们,皆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有被秋统领身上的寒芒震慑到。
毕衡给崔闾科谱,“这秋三刀是从北境边城里的刀营总署挑进御龙卫的,传说他砍人就三刀,一刀砍马腿,两刀砍人手,三刀割头,死在他手里的凉羌骑兵得有一个百户营,是当年北境三军的勇冠,特意挑了进御龙卫守护陛下去的。”
崔闾望向高坐在马背上,壮硕非常的英武男子,见他说话时刀柄的一截锋刃就已经出了鞘,很有种对面再敢叨逼一句,他就要抽刀削人之感。
怪不得那位纪百灵大人,敢就这么带了十几人过来,原是有这样的强人跟后头相护。
严修被秋三刀的气势震的有些胆怯,可身为一府之主的颜面不容许他后退,继而在强行定了心之后,恼羞之怒又爬上了脸,气的面色涨红,硬撑着一股府台大人的威风道,“新人已入后院洞房,礼已成,她现在就是本官的妾侍……”
说着从袖里抽出一封辞表递出去,“这是雁娘的辞呈,也是她自愿入我府的证据,纪大人、秋统领,我纳她时,她就已经自去官身了,并且写了妾契。”
纪百灵气的脑瓜子嗡嗡的,直接从怀里掏了支竹笛出来,毕衡一看,惊的直接扯了崔闾就找地方躲,边躲边道,“糟了,那婆娘疯了,闾贤弟快跟着我,可千万莫叫那笛子里飞出的虫咬了。”
崔闾跑的比他还快,也是无比的郁闷,“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不知道严修那老家伙知不知道?还有,那叫李雁的姑娘长相倾国倾城?严修这老东西怎么非要把她弄进府?”
毕衡抱着脑袋,捂着耳口鼻等可以让虫飞入内的窍门,哀声叹气,“小雁儿长的只是清秀,但她有一门绝技在身啊!”
崔闾不解,边也学着他的模样,将口耳鼻等处拿衣袖全捂住,就听毕衡道,“她能让人生儿子,就是只生儿子,那严修老贼,是不是只得一个病歪歪的种?他今年都五十出头了,再不想办法弄几个儿子出来,这诺大的家业,他可交给谁?”
可……可能让人生儿子的不是人啊!
荆南密蛊,用精血养成的蛊虫,得先种到情郎身上,然后再通过阴阳交合入女体,但也只有八成的成功率能得子,严修是从哪听到的半知未解的说法?
别是着人套了吧?
崔闾盯着府台门前的动静,就见纪百灵将笛口对着自己的嘴巴方向,冲严修警告,“再不把李雁放出来,我让你们个个都失去当男人的机会。”
毕衡也伸长了脖子看,边看边摇头,“真狠呐!这女人不能得罪,一言不舍就要废了男人的命根子,狠、太狠了。”
崔闾见毕衡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想起这人数次坑自己的阴招,再看看纪百灵气的火大不理智的模样,突然就觉得这表情似曾相识,于是突然出声试探,“李雁身上的秘密,是你透给严修的吧?”
说着越觉自己猜的准,一把揪了毕衡近前,“你是想要让纪百灵,或者说秋三刀先替你跟严修打头阵?完了你好躲在后头捡便宜?”
毕衡呛了口气,拍着崔闾的手道,“松松、松松,哎呀,要不说我俩是知己呢?就说我俩该天下第一好,你就该跟哥哥离开那穷沟沟,闾卿卿,等此间事了,你就跟我去和州吧?”
崔闾额头直跳,脑门抽抽,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李雁的血蛊会绝人嗣啊?”
不然太上皇怎么会下禁令,不许荆南巫女入别州嫁人呢?只能荆南本地自己消化内中姑娘。
荆南血蛊都是有数目限制的,太上皇自己身上的那只王蛊,就是用来控制这些人,不叫她们因为爱恨情仇等事爆蛊伤人。
崔闾根本顾不得给毕衡解释,躲了外裳,将自己兜头兜脸的全罩了起来,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到了纪百灵面前,一把跳起来就夺下了她手中的笛子,这也导致他没办法躲开秋三刀挥过来的刀锋,整个后背直面刀刃,将将一副要被腰斩的态势。
毕衡头皮都炸了,跟着后头就跑了出去,高声连呼,“秋统领收手,秋统领刀下留人。”
可还是迟了,崔闾整个后背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却只牢牢的抓着抢来的笛子,盯着纪百灵道,“纪大人,江州万万男儿没有得罪你,纵算严府台做了令人愤恨欲杀之事,你也不能迁怒我整个江州男儿,这一声笛音出去,你知道会给江州带来怎样的灾难么?”
三十年无子降生,整个江州差点成了女儿国。
纪百灵被人打断,失去的理智渐渐回归,望着被毕衡抱在怀里的崔闾,声音冷诮,“这是你们一地人助纣为虐的报应。”
崔闾脸色因失血发白,转而望向严修,“你想要儿子,不必糟蹋人家好好的姑娘,她身上的血蛊,可以自己用,也可以借人生种,你懂么?你根本不必要强纳她入门。”
说完似累了般,闭了闭眼睛,“我崔氏几十年前,与荆南那边有一饭之恩,他们当时承诺了我家,必代代有子,严大人,把人放出来吧!”
可还是迟了,只见府台大人家的后院里,突然冲出了一群人,慌乱的神情显示着事情的恐怖,一个个吓的只会用手比划,声却一点也发不出。
纪百灵突然拔脚就往门里冲,秋三刀他们也紧跟其后,崔闾喘着粗气,扶着毕衡起身,“毕大人、毕总督,你看,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李雁疯了,她爆蛊了。
本来不应该这么快的,可纪百灵她们来了,就在府门外讨要她,可她被人看押着,几个嬷嬷围着她不叫她出房门一步,再加上最近一段日子的精神折磨,终于绷断了最后一根弦,在感觉到纪百灵手中笛蛊的召唤后,她想也不想的捏爆了自己从小养大的蛊虫。
虫生卵、卵飞蛾、蛾入雄性口鼻耳。
如果太上皇在这里,他身上的蛊王是可以收服这些突生的虫蛾的,可他不在,不在的后果就是,府台大人府周遭所有的男性,都将一个没跑的失去生育能力,继而波及整个江州,范围越大,受侵害的蛊力越弱,然后就那丁点的侥幸,可以保留一些身体强壮的男人的部分生殖功能,然后,这部分能力也只能育女。
崔闾仿佛看到了梦里那个,被笑称为女儿国的地方,一江府的人,男女比例失调,最后逼的形成了一妻多夫制,整个一举国上下婚姻制度最复杂之地。
买婚卖婚,佃夫借种,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婚姻,给连累的家不成家,情无归处。
“毕衡,快去,叫秋三刀带着他的人围住李雁住处,另外去找人挑一百个身体强壮的童男子放血引虫,再找手中养有鸟雀的来,得趁着蛾变之前,吃掉它们。”
严修已经呆住了,震惊的看着门内外引发的慌张,毕衡这会儿一手捂着崔闾后背上不断冒出的血,一手夺了吴方手里的刀,直接往严修脚上砍,怒吼道,“你他娘的耳朵聋了?还不快去找人?”
崔闾眼发花,扯着毕衡道,“一柱香的黄金时间,错过了……错过了,我们江州,整个江州,统统绝嗣!”
吴方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把扯过严修,挥开挡在他身边的护卫,瞪着眼睛道,“走,发令牌全城找家中养有鸟雀的人,还有身体好的童男子,快着些!”
毕衡声音都抖了,紧紧抱着崔闾,抖声道,“闾卿啊,你可不能有事啊!”
崔闾拍了拍他,喘声道,“快别装了,快叫你的人出来,趁乱进去找东西,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