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松田伊夏像只被戳破漏了气的皮球。

气氛肉眼可见凝滞。

作为让安室透串联起一切记忆的绳结, 此刻正挂在浴缸边的水管上,像是一团扭曲的蛇。

从过往记忆深处张开猩红之口。

喉咙发紧。

好似被按住气管,伴随着从内里泛起的轻微痒意, 呼吸都有些艰难。

男人的手指在后颈微点,低声道:“这个问题很让你为难?”

“……没有。”松田伊夏立刻反应, 他轻咳嗽两声压下喉间痒意,才道, "这可是私闯民宅,你说得也太正大光明了, 明明是公安吧?"

安室透着实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 对方还能摸准空子来调侃两句。

他压在对方后颈的手心略微用力:“目的正确。”

手段灵活。

“…哈?”少年扬眉,脸上酝酿出些笑意, “你不提我都忘了, 什么时候绑上的也记不太清, 说不定是和今天一样的用途呢?”

目光若有所指, 落在男人微红的手腕上。

“你不会把别人带回自己家。”安室透语气笃定, 他看着对方,在狭小的空间里,少年脸上一分一毫的神情都无处遁形, “里面除了你的房间外全都有灰, 显然没有什么开门见客的需求。”

他此刻才真的在松田伊夏面前,展露出属于经常被用来调侃的那句“安室侦探”的一角:“你不是什么让自己吃亏的性格, 在感情方面强势, 喜欢掌握主动权, 所以平时第一个选择的本该是自己熟悉的场合。

但是你却在我提出来这间公寓这种属于别人的领地时没有任何犹豫, 说明你根本不想把任何目标叼回家。”

五指略微收拢。

“绳索只能是你自己的,那个位置, 想要捆住手腕也困难。”

在反应之前,松田伊夏的身体已经下意识紧绷。

他警惕着一切怀揣目的的剖析。

对方接连不断的话让他下意识回想起当时在游轮上被冲矢昴一点点剥开外壳时的场景,但是声音不断灌进耳朵里,安室透的话语里连半点一锤定音的词汇都没有。

少年脸上警惕退去,逐渐有些古怪。

他在对方眼里是什么动物幼崽?“叼回家”是什么形容词。

第一次被这么柔和地解剖,方才血液里泛起的冷褪去不少,松田伊夏脸上笑意退了些,半真半假:

“我不大喜欢那个地方,自然也不会喜欢把人往那里带。至于绳索之类的,应该是哪一次处理伤口固定手用的,忘记取下来。这件事情值得你记到现在啊?”

最后是一句调笑:“安室先生,你也太在意我了吧,难道把每一件和我有关的事情都记在脑袋里了?”

安室透眼眸暗了暗。

他看着对方的表情,上面又严密地盖上了一层面具,看不出一分一毫破绽。

但是指腹下抵压的皮肤,却在此刻破开那层坚硬的外壳,流露出下方的惊涛骇浪。

心跳很快、很急,却被全力压制。

勉强拼凑出的躯壳保护着颤抖的内里。

身体紧绷到同一柄拉开的弓箭。

即使嘴角依旧挂着充满调侃意味的笑容,松田伊夏的大半面庞也笼上阴影。

好似随时准备逃跑,反击。

或者在被按住尾巴时不顾一切地撕咬。

对方就像一只过分机敏的小兽,无论他多小心翼翼的靠近,亦或是堵住所有逃离的洞口,少年都会不顾一切地远离威胁。

金发男人轻叹,放开手。

那人如灵巧的猫般立即从包围圈里钻出去,利落扒拉开瓶瓶罐罐。

“真讨厌,不让我乱动就直说嘛,怎么用这一套吓唬人?”以一句半真半假的埋怨作为结束。

背对着浴室,松田伊夏的脸色沉下,明明声音里带笑,唇角却半点都没抬起。

这间浴室因为刚才的那些动作已经太过湿热,此刻像个让人不安的笼子。

面前,推拉门敞开。

他已经伸手扶住门框,隐约能嗅到外面新鲜干净的空气。

脚尖已经越过分界线。

“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你很危险,简直是个不要命的小混蛋。”安室透的声音却在此时传来。

脚步微顿。

只顷刻之间少年就已经调整好状态,他停下动作,扶着门框转头笑道:“现在刚好应了你的猜测?你现在不会是在拐弯抹角说我不是吧?”

对方却没有接话,只在那片空地上随意坐下,背靠在墙壁上:“身手惊人,招式狠厉,不知道是哪里跑来的,是个需要提防的对象,还拿走了我的东西。”

“我在你那里评价这么高啊?”思绪在脑内翻转,没有搞清楚对方想做什么,松田伊夏下意识警惕着没有继续朝门口走。

他用一种悠闲的语气接话。

“第二次就是在咖啡厅,一见面你就告诉我自己叫什么,太没有戒心。”男人停顿了一下,“名字也……出乎意料。”

松田伊夏只笑:“因为你认识我哥。”

他早就在那段虚构出的幻境中看见过警校里那道熟悉的身影,但是却没有想到两人第一次说开会是在这里。

“不只有这个。松……阵平每次说你的形容词都是很乖很腼腆,嗯,第一次把你安进对方弟弟这个身份,我连“乖巧腼腆”四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了。”

大抵是想起有两个“松田”,男人将脱口的姓氏咽下,改称呼名字,继续道:

“耳朵上一堆乱七八糟的装饰,钉都打到舌头上去了,各种手段都娴熟得要命,简直是个情场混账。”

松田伊夏不说话了。

他张了张嘴,一切语言又被对方说出松田阵平时言语中的娴熟挡了回去。

短暂的沉默后,少年最后也一样找了片空地坐下,目光微抬看了过去。

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松田阵平那段警校时光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只偶尔从相册中窥见过已经被定格的一隅。

“之后在咖啡厅的卫生间,我感觉你和普通的叛逆小孩之间不大一样。”

“一副让人气得牙痒的态度,冒进又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我很想给你个教训,让你别把自己这么不当回事。”安室透有些无奈,“谁知道起了反效果,那些威胁、逼迫的手段反而正中你下怀。”

少年坐在对面,双臂抱住膝盖。

神情狐疑而警惕,一直略微弓着身体,等待对方将话题绕到那条浴室的绳索上,盘算如何防止被公安所掌握的所有线索窥探。

安室透却道:“…所以我想至少得有人管你,不管用什么身份,起码你就算是作天作地也在我眼皮子底下,而不是去随便什么地方乱跑乱跳乱惹人。”

他从胸膛中呼出口气:“坏人除了我是演的外基本都坏,我真怕你招惹到琴酒,好人也没多好,差点你就要被朋友推去找FBI。”

“你这次倒是不谦虚了。”松田伊夏被他语气说得有些好笑,一个笑容尚未酝酿完毕,又因为男人接下来的话僵硬在原地。

“……你之前说的没错,我一直在纵容你。如果我在之前就换种方式、换种语气和你把所有条条框框的规定说清楚,也不至于刚才被你‘五花大绑’。”

金发男人垂下目光。

他落在身侧的手指略微颤动了一下,但方才就打定的主意、下定的心思却没有因为这瞬间的踌躇而颤动。

他觉得自己一直忽略太多,只想着透过那些尖利的刺去看见、抚摸少年柔软的内里,只想着怎么样靠近才能让对方收敛些许警惕。

从来没有想过对等的敞开。

目光微凝。

随后是轻微的叹息:“归根结底,我只是在纵容自己。”

少年抬眸。

手指无意识搅动下方的衣物。

他以为对方敏锐的刀锋会落向自己,以那个绳索、那些浴室里曾经反复上演的自伤未遂为缘由,一点点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剖析结束。

但是对方却握紧那把刀刃,几近冷静、理智地朝向自己。

在他面前,将那些想法、那些感情全数坦白而出。

赤裸的、毫无遮拦的。

亦如对方一直以来丝毫未变的言行。

“我只是在纵容自己用所谓监护、代替曾经的好友照顾亲人这种由头,掩盖冲动、嫉妒,掩盖自己所有超越正常范围的行为。”

紫灰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松田伊夏脸上勉强浮起一个笑来。

他第一次这样感觉事情完全脱离自己的掌控,甚至到了没法预料、猜测到的程度。

心跳因为未知事物带来的紧张而急促跳动,好似已经阻遏了呼吸。

连声音都勉强挤出:“咳…哦~所以你承认被我吸引,有那方面的冲动?真难得,我还以为你要把你禁欲公安的形象维持到底。”

“既然这样……”少年探身。好似想要急切地打断对方的话般,伸手在对方脚踝和小腿上用指尖划过,“不如我们继续?”

“……我承认。”男人反常地没有躲避他的触碰。

那双眼睛沉着过于复杂的情绪,好似夹杂着几分清明和无奈,已经看穿对方动作背后的所有意图。

秀俊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说话似叹:“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会被情绪左右的普通人。”

手指僵住,被烫到般想要收回。

尚未来得及,便被安室透用没有受伤的手攥住。

皮肤相贴。

十指连心。他的指尖被攥在手心,好似急促的心跳都随之传到了对方那里。

松田伊夏感觉到同自己相贴的手轻颤几下,等对方再次开口时,才知道方才的颤动是因为男人胸腔之中成熟而赋有韵律的浅笑。

“我曾经想过,也许我只把你当做和过去、和那些朋友最后的联系,又潜移默化间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把对他们的感情寄托到你身上,所以才会这样。这种感情无论对你还是他们都不公平。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慢慢抽离。直到昨天……”

松田伊夏愣愣地看他:“你……”

他想跑。

安室透却截住他的话头。

好像是第一次。对方平常永远会等他把话说完再开口,第一次用这样安静的、平缓却不容置喙的语调打断少年未出口的话。

“我可以确定。”男人轻轻叹道:“我的确一直被你吸引,从见第一面起。和其他任何人、任何因素都没有关系。”

安室透稍微撑住地板,从地面上起身。

少年没有追随他的视线,只保留着不久之前的姿势,好似一尊雕像坐在原地。

从略高的位置看去,只能看见他毛茸茸的发旋。

但男人只是单膝抵在地上,倾身向前。

体温在相贴的位置晕染开来。

“这些话或许太突然、太莫名其妙。就当做交换吧,你不是一直讲究有来有回和公平,从第一次进这里时你就没掩饰过,至于那些绳结,我也有些猜测,所以这次就轮到我。”

“你曾经说我底线很高,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理智和原则。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拒绝你时那些更恶劣、更不堪的想法。”安室透语气不变。

“我几乎会被你每次突然的行动打乱阵脚,满盘皆输,这是事实,我不否认。除了那些一定要坚守的原则外,实际上我也有私心,更加贪婪的私心。”

因为喋喋不休地剖白,男人的语气中染上几分哑意:“太过迅速的发展也许会变成快餐式的关系。我自认为自己对你来说不是最好、最佳的选择,也怕你不过是临时起意。如果那道最后的界限一直没有越过去,我可以忍耐,但是。”

声音微顿。

这次的沉默比方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停了太长、太久。久到松田伊夏最先忍不住抬眸看他。

却正对上男人紫灰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安静之下,酝酿着沉默的、寡言的滚烫。

他一时忘了收回目光,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被里面翻涌的浓烈的情绪拉扯进入海洋幽寂的深处。

密不透风地裹挟。

安室透开口:“如果越过了,我恐怕压不住自己的贪欲。想要比几个月、几年,更久更远的许诺。”

松田伊夏的手控制不住抖了抖。

有那么几刻,他想伸手去捂住对方的嘴,或者开口让他把接下来的字眼吞回去,咽回喉咙里。

但是只是指尖微颤。

所有冲动自脑海间一闪而过,少年最后只是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或许。”安室透的神色在光影之下,几乎是一种模糊所有棱角的温柔,“有一生那么长久。”

“……”

松田伊夏只睁大眼睛。

狭小的空间顷刻之间寂静下来。

只剩下彼此几乎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响。

半响,少年终于反应过来,猛然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心抽出。

他低着头,只能隐约看见色块晃动。

先是只因外面透入的风时不时有轻微摇晃,之后幅度增大。

男人彻底站起身,准备离开浴室,给对方留下空间。

擦身而过。

就在即将跨出浴室门那刻,袖口传来轻微的重量。

轻到可以忽视的拉拽,金发男人却倏地停下动作。

“伊……”嘴唇微张,名字尚未说出。

声音被对方的话语堵在喉间。

少年没看他,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背对着浴室门靠坐在地上。

一只手却已经伸出,攥住他的衣袖。

安室透转头看去,看见少年用另一只手捂着脸,埋在膝盖间。

发丝垂下,没有了颈环,纤细的后颈一览无遗。

耳尖从发丝中探出。

黑卷发蓬松,平时在这样乌黑发丝的衬托下,皮肤会更加苍白无色。

此时此刻,却染上无法忽略的、醺然的嫣红。

一向伶牙俐齿的少年像是忘记声音该从哪里发出,话语出口时甚至带着结巴:“…你…你先不许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