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域展开——常寂光净土。”
此间无声。
江户川柯南停下脚步, 不再向前踏足。
他喘着气回头看去,风雨声全数止息,只有如万千人呢喃呓语汇聚而成的钟声, 来自旷野边界。
由远及近。
比他震鸣的心跳声更轻。
世界随着钟声荡开猩红的余波,像是一场急促又永不止息的雨。
一切真实的景色全数褪去, 江户川柯南转头,看见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旷野之上。
四周皆是草木。
分辨不清是什么品种, 细长的、几乎比他还高的根茎,宽而大的叶片。
钟声如雨水滴入这片茂盛的草地, 叶片晃动、根茎摇摆, 似水潭荡开波纹。
空气中只有浅淡的檀香。
像少年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尾调。
一轮巨大的红日缀于身后。
万事万物都镀上它的颜色,这个世界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没有区别的猩红。
江户川柯南擦去额上、脸上的雨水。
隔着无数荡漾的叶片, 看见了松田伊夏。
少年伫立在不远处。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去, 那轮圆日都正落在他身后。
莲花纹路自右眼眼下蔓延。
男孩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怎么, 脸上出现了一抹不合时宜的笑。
当时这家伙说事情要交给专业人士来解决, 原来完全是认真的。
不是逞强,也不是为了让他宽心。
诡异的、比山还高大的咒灵也身处于这片领域当中,趴伏着准备行动。
但是方才直面对方时剧烈的危机感早已冷却。
即使第一次了解少年, 接触到属于咒术的世界。
江户川柯南也没来由地相信——只要有松田伊夏在, 就无往不利。
松田伊夏抬手。
猩红拟翼在身后如真正的翅膀般舒展。
“滴答。”
“滴答。”
草木倾斜,露珠从叶尖淌下, 在猩红日光下犹如血珠, 朝着少年汇聚。
直至一柄长刃在他掌心成形。
松田伊夏抬眸。
右眼绽开莲花般的纹路。
在“襁褓”之中, 他被强行纳入了咒灵的血脉, 对方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现出自己的灵魂所在。
最核心的、最致命的弱点。
眼睛微眯,锁定无尽的猩红黑紫中刺目的洁白。
双臂高举。
——长刃落下。
“啊——!!!!!”
咒灵口中传来沙哑的嘶吼, 巨大的刀口自胸口破开,直穿内核。无数鬼胎顺着腹部向上攀爬,想要缝补、挽救。
松田伊夏没有再次追击。
猩红长刃在手中消散,他似不习惯开口,却依旧轻声道:“……晚安。你是…很好的母亲。”
贯穿的胸口的刀伤不断扩大,咒灵巨大的身躯渐渐烟消云散。
飞旋的煞气之中,他隐约看见一道温婉的影子。
伫立在原地,伸手轻柔地将侧发挽至耳后:“……谢谢。”
——***安室透直起身体。
数十年萦绕不去的积冤由此解脱。
山里的诅咒以缓慢的速度消失,依旧有大片大片的黑紫煞气朝着佛像位置涌去。
冷汗顷刻之间浸透后背衣物,金发男人放开手中的扶杆,准备返回佛像所在的位置。
旁边却倏地出现一道身影!
“最好别去哦~”
侧身,五条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安室透紧蹙眉毛:“难道让他在里面送死?”
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况,但是少年的幻境在脑内挥之不去。
诅咒尚未消散的余韵依旧源源不绝地涌向松田伊夏所在的地方,比真正的刀口更为致命。
“死就死了。”白发男人耸肩,毫不留情,“你又不是他老爸,操心那么多干嘛?”
“如果他真的死了,说明你本来就拉不住他。”
安室透一愣。
对方却已经自觉地坐在旁边扶手上,撑头看着不远处腾起的,有别于方才诅咒的气息,笑道:“既然要等他出来,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扑通。
松田伊夏跪倒在地。
咒力强制抽离后的虚弱笼罩全身,尚未完全消失的诅咒源源不断地涌入脑内。
方才幻境中一幕又一幕如碎片在脑海中流淌而过。
太阳穴传来尖利的刺痛。
他咬牙低头捂住额角,身躯因为疼痛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从一开始,幻境就编造出了一个完全虚假的世界。
虚假到只要用心就能识破,他却久久没有离开。
因为那是……没有他的世界。
轻松的、没有任何负担长大的松田阵平所在的世界。
他像是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对方,紧紧追逐着对方的脚步。
从出生,到高中、大学,最后是警校。
恣意,自由。
梦魇般的幻境在脑内盘桓不下,对方说过的无数话变成呓语,在耳畔喋喋不休。
他眼前的景象几乎被幻觉吞没,只看见一只手落在前方。
手心向上摊开,对他张开五指。
下意识,松田伊夏搭了上去。
握紧。
……握住了?
一瞬之间,脑中的其他思绪全数消失殆尽。
松田伊夏愣愣地抬头,对上再熟悉不过的视线。
这里不是幻境,他可以肯定。对方也不是任何一个诅咒捏造出来的用来迷惑他的工具。
就是松田阵平。
那个在他身边三年,每一次在生死的瞬间都能看见的影子,不是他臆造出的幻觉。
居然不是……幻觉。
少年面色倏地惨白。
他心里只有恐惧。
无数次,他无数次在对方面前同死神擦肩而过,无数次看见对方在惊讶、愤怒后归于压抑的平静的脸。
居然是…真的松田阵平。
黑卷发的男人站在少年面前。
他猛然察觉不对,也蹲跪下身,伸手去触对方的脸颊:“……伊夏?”
发丝遮挡了少年脸上恍惚的神情,不知道过了多久,沙哑到极点的声音传来。
“……我诅咒了…你?”
让你死去后依旧不得解脱,自私地束缚住你本就所剩无几的自由,不得不每一天、每一刻都因为他的行为而痛苦。
没待得到回答。
男人青黑的眼眸中倒映出在洞窟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腰侧的武器以极快速度抽出。
少年动作不带一丝拖沓、犹豫。五指飞速翻转,子弹上膛。
松田伊夏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砰——!!”
一切如同按下暂停键。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先一步动作。
松田阵平伸手扣住少年的手腕,朝着自己的方向用力扳下,枪口向内偏移,避开致命的太阳穴,射出的子弹在侧脸擦出一道猩红血痕。
松田伊夏却在顷刻间做出回应。
一击不成,尚被对方攥紧的手腕挣脱不开,五指利落松开,手枪落入另一只手中。
对准自己下颌。
又一枪。
比枪响更快一步的是骨头隔着皮肉相撞的声响。男人以极快的速度利落地打偏他的手臂。
手枪在脱手那刻射出一发子弹,撞在侧方的石面上,迸出一串刺目火星。
松田伊夏抬手去捡摔落在地的手枪,刚伸出又被人快速按住手腕,禁锢在掌心。
被拉拽着转身,他迎上一双盛满怒意的眼睛:“松田伊夏?!”
松田阵平想把他脑子撬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咬着牙,吼完名字却又一时说不出半点其他重话,只一只手抓住少年双手手腕,伸直手臂将那柄手枪扫落到对方绝对够不到的地方。
然后有力的、几乎拼尽全力地将对方扯入自己怀里。
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隔着薄薄的皮肉贴在一起。
呼吸撒在脖颈。
错声间,松田阵平听见比风还轻的气音。
男人立刻侧头去看,却只看见松田伊夏嗫嚅着的嘴唇。
他吐出的话尚未传到耳边,就被风吹散了。
“……什么?”
“……”那只方才紧紧握着手枪的、苍白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攥住他的衣领。
力道极大,西装领口立刻浮起难以去除的褶皱,颤抖由手臂蔓延至少年全身。
“……恨我。”
……什么?
“……恨我啊!”
后背一重!不知道对方哪里来的力气,几乎在顷刻间就拽紧领口,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地上。
石面冷的惊人,后脑处的石块更是凹凸不平。但是松田阵平全然不顾。
他只睁大眼睛,迎着松田伊夏此刻看来的目光。
蕴着剧烈的、浓郁的、偏执的情绪,这场整整灼烧了十八年的烈火在投射而来那刻就灼热到快烫穿他的心脏。
“为什么不恨我啊?!”声音从喉咙嘶吼出来,沙哑到歇斯底里,“我把你的人生都毁了,为什么不恨我啊?!!为什么?!”
一滴泪水自上方滚落。
滴在松田阵平的眼睛里,然后顺着眼角安静地淌落下去。
“……为什么。”方才的质问抽光他所有力气和勇气,握住男人衣领的手紧了又松。
松田伊夏闭上眼睛,不再看对方不可置信的表情。
据说人六岁以前的记忆都会模糊,而松田阵平比他大11岁。
从记事起对方就换上了高中校服,变成了一道只有一年里最冷和最热两个季节才会出现的影子。
日本高校少有寄宿制,他寄住在学校附近,省去每天几十分钟从家到学校的路程,就能在法律规定的22点前再多打够一小时零工。
松田伊夏最早的记忆是潮湿的房间,有股经久不散的霉味和烟味。
松田阵平偶尔回来,寄回来的钱放在牛皮信封里,压在床褥底下。
压抑的霉味,恶心的酒气。他讨厌酒精,讨厌客厅沙发上那道高大的、醉醺醺的身影。也不敢在父亲在家的早晨背着书包穿过客厅。
胆怯变成记录本上一次次迟到,老师忍无可忍,终于给他填写的监护人打了电话。
于是松田阵平辍了零时工,在冬天骑车十几分钟回来,皮肤冻得像冰。
松田伊夏记得自己当时站在台阶上仰头看他,说不出话,嗫嚅半天才拼命保证:我再也不迟到了,也不逃学了。
当时尚是高中生的人靠在墙边看他,小孩看不懂他的眼神,只听见许久后他叹出一口气,从自行车车筐里提出一小盒蛋糕给他。
太腻了。
奶油堆在蛋糕上,腻得发苦,他用塑料叉子一点点挑着往嘴里塞,被速食喂惯的胃小心痉挛着,不疼,只是有点古怪的难受。
他小心抬眸去看对方。
松田阵平蹲靠在旁边接电话,和对面操心的老师应和着什么。
在某个问题被对方问出的那刻,他看了面前往嘴里塞蛋糕的小孩一眼,笑了一下,光芒在眼睛里转瞬即逝:“是,我是他哥。”
松田伊夏只看着他。
教科书上说,父亲,母亲和孩子是最典型的,最幸福的家庭。
他没有,从记事起他就只有父亲,只有哥哥,父亲是一块乌云一样的影子,所以他只有哥哥了。
偶尔他会在离开客厅时,看见母亲的遗像。
女人垂眸透过冰冷的玻璃看向他,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他感觉那目光说不出的阴冷。
偶尔他也会看见松田阵平同朋友走在一起时的神情。任情恣性的模样。
但是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好似又天差地别。
他从来不敢看对方的脸,却又无数次在松田阵平带着他去吃饭时,在饭菜腾起的热气间小心去看对方的眼睛。
有时恰会撞上那双青黑的眼睛。
松田阵平坐在对面,不知道已经看了他多久。
像一片一望无际的、包容的深海。
还有很偶尔的时候,他在伤痕里浑浑噩噩睡去,会梦见那双属于松田阵平的眼睛。
已经上大学的青年看着他,身后是母亲的遗像,梦里黑青眼眸冰冷到陌生:
“在你来之前,我是有母亲的。”
父亲在被诬陷后自顾自颓废下去,终日酗酒,但他仍然有母亲。母亲会温柔的照顾他,帮助他,是他所有的后盾。
然后松田伊夏夺走了她。从此他再也没有母亲,没有家,只剩下无尽的麻烦。
他本可以走的。等有经济能力后就自由自在的离开,但是因为这个小小的拖油瓶,他不得不每天打工寄钱,他永远离不开这个空洞阴冷的房子。
松田伊夏像是用一根血缘的脐带,牢牢系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松田阵平掐住他的脖子,天花板扭曲,如同卫生间冰冷的瓷砖。
他说:“我恨你。”
你该死。
松田伊夏在梦中惊醒。
他盯着同梦中一样的,同学校厕所一样的天花板,觉得自己是一块腐烂的血肉,孜孜不倦地吸收周围所有人的生命来给养自己。
他欠的太多、太久。松田阵平应该恨他。
脖子传来真实的疼痛,他走进卫生间打开灯,看见脖颈上一圈青紫——原来他刚才在梦里攥住了自己的咽喉。
心神唐突一颤。
如果松田阵平恨他就好了,如果报复他就好了,弥补不了亏欠,但一怨一报总能填补些许,总能还上,好过现在。
但是偏偏松田伊夏知道对方不会,永远不会。
松田阵平是各种意义上的好人,永远坚定不移。他会省吃俭用每天抽出五六个小时打零工,就为了在支付自己学费和日常开销的同时还能给弟弟寄回可观的生活费。
他会因为老师一个电话就请掉今天的班,在冬夜里冒雨骑车十多分钟赶回来,却不忘在路上给他带一份点心。
他会慎重地选择礼物,提前几天寄出,确保每一次都能在生日当天到达。
也从来不因此埋怨。
为什么他就是好人呢?……为什么他不恨我。
松田伊夏从小就想不明白,但是没关系。
既然如此,那就由他自己来恨。
他会带着属于松田阵平的那一份,终始不渝地、镂心刻骨地憎恨自己。
如一场绵延不绝的暴雨。
——***雨滴不断落下,又在离白发男人的发丝不到厘米距离时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挡在外。
五条悟看着如草木般疯狂从土壤中滋生出来的、黑紫色的诅咒,嘴角依旧是不变分毫的笑意。
“呐,这个故事就说完了。”他打了个响指,没看身边安室透的神情,只自顾自说下去,“从我在天台上捡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
“这家伙,是从自身孕育的恨意里诞生的咒灵。”
白发男人掀开眼罩,眼眸湛蓝如宝石:
“和你我都无关的恨意。”
——***周身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轻微的、不小心就会忽视的破碎声从后方响起。
颈环上早已布满裂痕的鸽血红宝石就这样碎成粉末,随一阵风消失在洞窟里。
黑色的咒具也就此破裂。
诅咒再也压抑不住,拟翼如树根从后腰处挣扎着探出,向后方伸展。
莲花纹路向全身蔓延。
脑内所剩无几的理智让松田伊夏瞬间捂住脸,垂下头去,想挡住自己脸上吊诡的咒纹,挡住松田阵平看向自己的视线。
用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身。
却有人先他一步。
黑卷发的男人从地上坐起,将他用力重新拉回面前。
双手不容置喙地捧住他的脸侧,额上传来皮肤相贴的、温暖的触感。
松田伊夏怔怔地抬眸。
撞进一双青黑色的眼睛里。
好似又回到童年时那家老旧的饭店。
寿喜锅腾起的雾气遮挡住所有视线,他的心思全然没放在偶尔才能吃到的佳肴身上,只在费力咽下每一口食物时小心抬眸,想去看哥哥的脸。
每一次,每一次都会撞上视线。
好像从很久之前,松田阵平就一直看着他。看着他小心从锅里挑出蔬菜,用尚不熟练的手法使用筷子,踌躇着张嘴说话。
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爱你。”
……你说…什么?
瞳孔瞬间紧缩。莫名的恐惧几乎席卷全身,被瞬间抽离所有的力气,嘴唇只颤抖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松田阵平将他侧脸的黑卷碎发别到耳后,
“你给我听清楚了。”
男人看着他,眼睛里只映着他表情空白的脸:
“我——爱——你。”
“从看见你刚出生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从知道你是我的弟弟起,我就爱你。”
“没有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