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如果他本人的兴趣爱好广泛,而且又对自己的期许过高,同时,他外出郊游和社交应酬也特别多的话,其实那并非什么好事儿,尤其是当他的口袋儿里还没那么多钱,同时他也没有什么本事和手艺去挣很多很多钱,再加上他的爱好还特别费钱的话,那么,情况就更加不乐观了。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我父亲是一个天性乐观、性格爽朗,整天逍遥惯了的乐天派,他对自己的单身汉兄长索瑟顿勋爵所拥有的财富以及他兄长乐善好施的品性极其有信心,于是我的父亲就想当然地认为,我,也就是他唯一的儿子,将来一定会继承家族的全部财产,他觉得我根本没有必要自己亲自去打理生计。我父亲还认为,对我来说,如果在掌管伟大的索瑟顿家族财产的位置上暂时还没有空位儿的话,那么最起码,在一向被视为专为我们这个特权阶层所保留下来的外交事务领域里面,也一定能为我找到某个合适的位置干干。唉,谁叫我父亲他老人家死得太早了呢,他老人家没能发现他的这种看法和为我个人所做的盘算有多么错误。我的大伯和国家的有关方面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们对我不闻不问,对我的个人职业发展和规划更谈不上有丝毫的兴趣了。我大伯去他的农庄打猎回来的时候,偶尔会赏我几只野味儿,或者是给我一篮子野兔,这就是他对我最大的奖赏了,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想起我自己竟然是奥特维尔庄园主的后裔,要知道,这个庄园可是这个国家里最富有的庄园之一啊。平时,我就过着单身汉的生活,浪迹于乡镇之间,我在格罗斯沃纳庄园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没有固定职业,有时候我能在赫林海姆庄园里打打鸟儿,玩玩马球游戏什么的。我的日子就这样一个月一个月过着,但是我也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要让经纪人去更新我的支票本儿,或者是用我的非世袭财产去押后支付我的各种账单,这些事情已经是越来越难办了。再这样过下去,我的人生,我的前途就全完了,再这样过下去,我就注定要走向自我毁灭了,日复一日,我把自己的处境看得愈来愈清楚了,但是却苦于无法摆脱这种窘迫的境遇。
相形之下,让我不断意识到自己非常贫穷的情况还多得是呢,除了我的大伯索瑟顿勋爵以外,我的其他亲戚也是很有钱的。亲属方面最近的一个就属伊沃拉尔德·金了,他是我父亲的侄儿,也就是我的堂兄,他很早就一个人在巴西闯荡了,现如今他返回到自己的祖国定居下来,打理他在国内的产业。我们这些做亲戚的从来都不清楚他是怎么把钱给挣下的,但是从外表上看,以及从他出手阔绰的程度上推断,他挣得钱应该有不老少,因为他一回国就买下了位于苏福尔克,也就是靠近克里普顿湿地的格雷兰兹庄园。我的堂兄在英格兰定居下来的第一年里,就和我吝啬的大伯索瑟顿勋爵一样,这一年里他的眼睛里面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不过,去年夏天的一个早上,让我倍感欣慰和愉快的是,我收到了我堂兄的一封信,他在信里邀请我于收到信的当日立刻动身去格雷兰兹庄园与他一聚。我在收到信的当口儿,正处于最窘迫的时候,眼看着就揭不开锅了,因此,这封邀请函就显得颇为及时和弥足珍贵了。如果我能和这位素未谋面也不太熟的富有亲戚搞好关系的话,那么我兴许还能渡过眼下的难关呢。想必看在整个家族声誉的面子上,我的堂兄还不至于给我许多难堪吧。于是,我立即安排我的贴身男仆为我收拾好行李箱,就在我收到信的当晚,我就直接赶往克里普顿湿地与我的堂兄见面去了。
我在伊普斯维克下了火车,换乘一辆当地的小火车,最后在一个很小很小的看上去好像是废弃了的车站下了车,这里长满了草,触目皆是荒野,一派田园风光,一条河水蜿蜒穿过整个山谷,最后隐没在群山之中,河两岸倒是很高,其实都是些沉淀的泥沙构成的河床罢了,河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流着,处处向我们显示着这里其实正是水流曾经漫过的地方。没有人来接我,也没有马车(后来我发现是我发出的电报被耽搁送晚了),于是我就在当地雇了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驾车的马车夫是个很不错的人,他对我的堂兄赞不绝口,我从这个马车夫的话语中了解到,伊沃拉尔德·金先生这个名字在当地已经是如雷贯耳了。他在当地学校里招待过孩子们,他还把自己买下的庄园向游客开放,当地的慈善活动他也是没有一场落下的——总之,一句话,他的乐善好施已经是尽人皆知了,我的马车夫对我堂兄的所作所为只有一种解释,当然马车夫只是猜的,他猜我的堂兄很可能是奔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一名国会议员去的。
我满耳朵里都是这个马车夫对我堂兄推崇备至的颂词,突然,我被一只非常美丽的鸟儿给吸引住了,那鸟儿就驻足在路旁边儿的一个电线杆上。刚开始我把这只鸟儿当成了松鸦,但是这只鸟儿比松鸦要大,羽毛也比松鸦的羽毛更鲜亮些。马车夫也看到了这只鸟儿,他立刻补充说这只鸟儿的主人恰好就是我们正准备去拜访的那个人。这样看起来,我堂兄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很快就入乡随俗了,养鸟儿也成了他的新爱好了,听马车夫说,这次回国,他从巴西带回来了不少鸟啊兽啊什么的,还准备在英格兰大张旗鼓全都养起来呢。当我们驾车经过格雷兰兹庄园的大门时,我们看到了更多的证据,这些恰好都证实了我的堂兄嗜好广泛。他的庄园大门口就有好些个动物待在那儿,比如,当我们驾着马车沿着弯曲的小路向庄园里走的时候,我看见几只身上都是小斑点的鹿,还有一头野猪,那野猪看上去样子有些奇怪,我觉着应该叫作野猪吧,我还看见了一只黄鹂鸟儿,鸟儿的羽毛颜色非常鲜艳好看,另外,我看见地上还爬着几只犰狳,以及一头獾,那獾低着头缓慢地爬行着,它的身体非常硕大。
伊沃拉尔德·金先生,也就是我的堂兄,我还没见过他呢,此刻他正站在屋子前面的台阶上等着我的到来呢,因为他老远就看见了我们的马车,一猜就是我。他的外表看上去很平常,言语也极其和善,他个儿不高,矮胖,身体很结实,今年大概有四十五岁的样子,他的脸圆圆的,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露出一脸的皱纹,他的皮肤是褐色的,这是热带的太阳给他留下的印记。他身上穿着亚麻布的衣裳,完全是一副庄稼人的打扮,他嘴里叼着一支雪茄,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巴拿马帽。他身后的房子倒是很阔气,全石料砌盖,又宽敞又气派,典型的英格兰式建筑,房屋两翼都有帕拉迪奥柱廊支撑,与主屋相连,而我的堂兄则浑身上下就这样一身儿农人庄稼汉打扮,让人很难把他与他身后的豪宅联系在一起。
“亲爱的!”我的堂兄高声叫道,边喊着边朝我这边看过来。“亲爱的,我们的贵客到了!欢迎,欢迎来到格雷兰兹庄园!马歇尔,我的表弟,见到你我太高兴啦,你能来我这儿,简直就是让这个沉睡的乡间小地方蓬荜生辉啊,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啊。”
他的这番言语真是热情洋溢,我立刻放松了许多,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但是,相形之下,他的妻子态度却十分冷淡,我堂兄的这种热情还抵不过他妻子对我的冷淡态度呢,他妻子当时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粗鲁无礼呢,我堂兄的妻子是一个形容枯槁、个儿非常高的女人,在我堂兄的连声叫唤下,她终于移步走上前来。她肯定是在巴西长大的,我认为,尽管她的英语讲得非常好,我原谅了她最初的粗鲁无礼,因为看得出来,她对我们家族本乡本土的风俗习惯还不是很熟。然而,我这位嫂子也从不试图去隐瞒或者掩饰她对我的厌恶,无论现在还是以后,对她来说,我都不是格雷兰兹庄园受欢迎的访客。她在交谈中所使用的语言,从社交惯例上说,是称得上得体礼貌的,但是她拥有一双特别富有表现力的黑色大眼睛,我从她的大眼睛里很清楚地读到下面的信息,那就是她发自内心地希望我能立刻离开庄园,回到伦敦去。
可是,我的许多债务实在是太紧迫了,加上我对我富有的亲戚还心存期许,这种期许现在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于是,我嫂子对我的种种冷漠态度我也就顾不上了,我有意忽视她的冷漠,而对我堂兄热情洋溢的欢迎之情表示出格外的喜悦来。好在我的堂兄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冷脸子来,这让我感到很舒服。我被安排住在一个非常温馨的房间。我的堂兄恳请我告诉他一切可以为兄弟相逢助兴的话。我话到嘴边,就想告诉我的堂兄,说一本由我自由使用的空白支票簿是对我们兄弟之情的最好表示,但是我转念一想,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兄弟刚刚见面相认,就提这样的事儿实在显得太不成熟了,于是我就忍住没说。正餐准备得丰盛极了,饭后,我们坐在一起享受堂兄从巴西带来的哈瓦那雪茄和巴西咖啡,后来他告诉我说他正准备专门搞一个像样儿的种植园呢,我们兄弟之间谈话的氛围格外好,看样子,我来的时候那个马车夫对我堂兄的赞美之词一点儿都没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心胸宽广和如此好客的人呢。
尽管我的堂兄天性喜欢热闹,但是,其实他是一个意志力非常强的人,而且他这个人爱发脾气。关于这一点儿,我在来庄园的第二天就碰到了一个例子。伊沃拉尔德·金夫人,也就是我堂兄的妻子,她对我表现出的莫名其妙的反感和厌恶是如此明显,她在第二天早上早餐时间对我的行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对我的冒犯了。当她的丈夫离开餐厅的时候,她希望我能马上离开的意思变得越来越清楚不过了。
“今天离开这里的火车是中午十二点一刻的那趟。”她说道。
“可我没想着今天要离开。”我回答道,很坦率——甚至还有些目中无人,因为我此刻已经决定了,决不能被这样一个女人给撵走。
“哦,如果你在这儿歇下的话——”她说道,说到这儿她把话顿了一下,她的那双黑色大眼睛里露出一副傲慢无礼的神色来。
“我肯定会的,”我回答道,“如果我在这儿逗留的时间过长的话,那么,伊沃拉尔德·金先生会提醒我本人的。”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室外飘来一个声音,我的堂兄就站在餐厅外面。他一定是听到了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朝我们两人瞥了一眼,就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瞬间,他圆乎乎的脸,刚才还和颜悦色,现在就立刻表现出一副非常生气的样子来。
“马歇尔,你能出去走一走吗?”他说道。(顺便说一下,我本人的名字叫马歇尔·金。)
等我出了餐厅,他就一扭身儿进到了餐厅里,然后,他就把我身后的门关上了,就在关门的那一刹那,我听到他用十分小的声音与他的妻子交谈了起来,说话的时候带着无比的激情和专注。他妻子刚才对我的做法一定是触碰到了他内心当中最敏感的那根弦,要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啊。我可不想偷听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秘密谈话,于是我转身到草坪上散步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身后一阵儿极快的脚步声,原来是我的嫂子,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显得异常苍白,眼睛红红的,很明显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马歇尔·金先生,我丈夫让我来向你道歉。”她站在我的面前说道,眼睛盯着地面,并不正眼儿瞧我。
“金夫人,请你千万别这样说。”
她忽然圆睁着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看着我。
“你这个笨蛋!”她嘴里嘶嘶作响,情绪再次变得激烈起来,转身径直朝房子里跑去。
面对这种新的侮辱,如此暴烈,如此让人无法忍受,我真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满脸困惑地傻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我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这时候,庄园的主人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的脸圆圆的,永远是一副笑脸。
“我希望我妻子已经为她不合适的言语向你道过歉了。”他说道。
“哦,是的——是的,已经道过歉了!”
他挽起我的胳膊,我们一起在草坪上散起步来。
“你不要太在意啊,”他说道。“如果你因此就缩短你此行行程的话,那会让我感到很伤心的。事实上——在我们亲戚之间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那可怜的妻子呀,就是太喜欢嫉妒。她痛恨任何人——男的,女的,她都恨——哪怕是在我们之间相处那么一小会儿都不行。她的理想家园就是一座荒岛,我和她面对面生活在那儿。这样说你就能明白了,你就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了,我必须承认,在这个具体问题上,她离颠狂症不远了。你一定不要介意,好吗?”
“不,我不会介意,我当然不会介意。”
“那就点支雪茄吧,陪我转一转,看看我的野生动物园。”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一起游览他的动物园,观赏动物园里的各种动物,有鸟儿,兽,甚至还有从国外运到英国的爬行动物。这些动物,有的是自由放养,有的则是关在笼子里圈养着的,还有一些是住在饲养室里的。我的堂兄很热情地向我介绍他养动物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讲述一些动物的出生以及死亡的情况,他就像一个小学生,讲到高兴处甚至会高声呼喊出来,当我们一路散步一路观赏的时候,有些调皮的鸟儿会扇动着翅膀从草地上飞过,而有些长相很奇怪的兽类则会悄悄地从掩体下面溜走。最后,我的堂兄领着我来到房子侧翼的一处通道前面。在这个通道的尽头,有一扇看样子非常沉重的大门,大门上还有一道可以滑动的百叶窗,另外,大门的旁边,也就是门旁边的墙上有一把钢制把手嵌在那里,钢制把手和一个轮子一样的东西以及一个小鼓连在一起。一个由粗钢管构成的铁栅栏横亘在走廊里。
“我准备向你展示我收藏中的精品,”我的堂兄说道。“全欧洲只有两只,两只啊,而现在鹿特丹的那只已经死了。我说的精品就是一只巴西大猫。”
“那么,这只大猫和其他猫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你很快就会瞧出区别来的,”我的堂兄说道。“你拉一下那扇百叶窗,往里面瞧。”
我按照他说的拉动了一下百叶窗,往里一看,里面竟然是一间又大又空的屋子,地面是石板铺成的,对面的墙上开着一扇小窗户,小窗户上用非常细密的钢丝网紧紧地扣住窗户。在这间屋子的中心,就是在地面上正中间的位置正好有一缕阳光洒进来,那里赫然卧着一只巨大的动物,就跟一头老虎的身形一样大,它的身体就像一截西印度乌木,黑得发亮。看上去它仅仅是一只体型非常巨大和保养得相当不错的黑色大猫,此刻它正舒舒服服地沐浴在那缕阳光下,晒着暖呢。它的姿态看上去优雅极了,肌肉强健有力,其实,那看似温柔的外表下却潜藏着一副凶猛残忍的弑杀本质,但总的说来,它的样子的确很可爱,很吸引人,以至于我从一开始看见它就再也舍不得看别处了,不由自主地想多看它几眼。
“怎么样,它确实很不错吧?”东道主热情地问道。
“确实很有魅力!我还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稀罕动物呢。”
“有人把它叫作黑色美洲狮,然而,千真万确,它根本就不是什么美洲狮。这个家伙,从头到尾巴根儿差不多有十一英尺长。四年前,它还只不过是一个黑色的,松软的绒毛团,它的眼睛是黄色的,喜欢瞪着眼看着这个世界。我是在阿根廷的内格罗河省上游区域的野生动物区把它买下的,当时它还只是一只刚刚产下的幼崽儿。它的母亲吃了当地不少土人,后来,当地的土人用长矛把它的母亲捅死了。”
“这么说,它属于一个非常凶猛残忍的物种喽?”
“准确的说,是地球上最危险,最不可信任,最具欺骗性和最为凶残血腥且嗜杀成性的物种。你敢跟一个居住在高地的印第安人谈论一下这种巴西大猫试试,你会看见这个印第安人立刻跳将起来。这个物种喜欢以人为自己的猎物。这个家伙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品尝过血腥味儿呢,但是只要机会一到,它就会立即成为嗜血的杀手。目前,在它的窝里,它还只能容忍我一个人待在里面。就是那个马夫鲍德温,也不敢靠近它。对我来说,我既是它的父亲,也是它的母亲,我一人身兼二职,同时扮演两个角色。”
他说着说着,突然打开了门,闪身进到室内,然后立刻将身后的门火速带上。听见他进来的动静,这只巨大的猫动了一下,它柔软的身体立刻直了起来,它嘴里打着哈欠,趴在他的身边,不住地用它那圆圆的黑脑袋动情地摩擦着他,而我的堂兄则轻轻地拍着它的脑袋,用手逗弄着它。
“现在,亲爱的汤米,进到你的笼子里去!”他下命令道。
这只恶魔般的大猫静静地走到屋子的另一头,把自己的身体蜷曲在钢制栅栏之下。伊沃拉尔德·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拿起那把我刚才提到过的钢制把手,他开始转动那个把手。随着他手上的操作,通道里的钢制栅栏从墙上嵌着的一道缝中伸进屋里去,把屋里的钢制栅栏彻底合拢围住了,这样刚好就形成了一个非常结实通风的笼子。当笼子严丝合缝时,我的堂兄这才再次把大门打开,然后邀请我进入室内,室内明显有一种刺鼻的辛辣气味,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看来这是这只巨大的食肉类动物身上才有的一种气味。
“这就是我们照看它的办法,”我的堂兄说道。“我们为它专门准备了空间可以让它练习奔跑,到了晚上,我们就又把它收回到笼子里去。你可以转动通道里的那个把手把它放出来,你也可以,就像你刚才亲眼看到的那样,用同样的方式再把它关进笼子里去。不,不,你不能碰那玩意儿!”
我把手放在了钢制栅栏的上面,想去轻轻拍一拍那光滑而沉重的栏板。他赶忙把栏板又扳了回去,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我警告过你,它很危险,不要以为我能和它耳鬓厮磨,你就想象着其他人也能和它和平共处了。它在选择朋友方面可是很挑剔的——是不是啊,汤米?啊,它听见自己的午餐就要来了!是吗,乖乖?”
走廊上的石板地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这家伙一下子站了起来,焦急地在狭窄的笼子里上下踱步,它那黄色的眼睛里闪着光亮,它张着大嘴,露出一排锯齿状的牙齿,猩红的舌头在齿间颤抖着,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一个男仆走进屋来,他手中的托盘里放着一根血淋淋的肉骨头,接着,他把那根肉骨头扔进了笼子。大猫轻快地跳到肉骨头那里,叼起来就跑到了笼子的一个角落。只见它用爪子抓着肉骨头,开始啃咬起来,它不时地抬起满是鲜血的口鼻看看我们,然后继续进餐。这个场面真是异乎寻常的刺激,让人惊心动魄。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特别喜欢这只大猫,是吗?”当我们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我的堂兄这样问道,“尤其是当你知道,我一直把它养了这么大的时候,你一定很好奇吧。说实话,把它从南美洲的中心带到这里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但是,不管怎样,现在它在这里是安全的了——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在欧洲,这可是绝对珍惜的样本啊。当地动物园的人想它都想疯了,但是,我就是无法和它分开啊。现在,我想我的兴趣爱好已经把你折腾的够呛了吧,那么,我们也学学汤米,去吃午饭吧。”
我的这位南美洲亲戚堂兄,他对于自己土地上的一切,以及居住在土地上的这些动物们,简直就是着了迷,因此,起先我一直认为他的爱好就是这些了。事实上,他还有其他的一些爱好,或者说是其他的一些紧急事情要应付,我之所以注意到了这一点,就是因为他不断地收到电报。他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能收到那些电报,而且,他总是带着急切的神情和渴望的神态打开那些电报。有时候,我就猜想,那些电报也许是关于某块地皮的事情,有时候,我又想,也许是证券交易所的讯息吧,但是,不管怎样,看样子,他手头正在处理着什么急事,当然,这事与萨克福马衰落的买卖无关。在我呆在庄园的那六天里,他每天至少要收到三到四封电报,有时候更多,甚至一天能收到七到八封电报。
我在庄园里已经度过了六天的美好时光,而且,我和堂兄的关系也达到了相当熟络的程度。每天晚上,我们都会在台球室里待到很晚,他给我讲述自己在美洲的那些惊险遭遇——那些故事要么是命悬一线的惊险遭遇,要么是破釜沉舟的危险经历,但是,我始终无法把这些故事与眼前的这位棕色肤质,体形敦实浑圆的小个子男人联系在一起。作为回报,我也讲述了一些我在伦敦的往日趣事,他也很感兴趣,而且他还声称要去格罗斯沃纳庄园和我住一阵子。他是那么渴望亲眼目睹一番都市生活的快节奏,当然,毫不谦虚地说,再没有比我更好的都市向导了。直到最后一天,我才大胆地开始实施在我脑海中存留已久的想法。我开诚布公地向他讲述了我的经济困境和濒临破产的窘境,接着,我问他是否有什么好办法——尽管我需要的是更为实际的办法。他仔细地听着,一个劲儿地抽着雪茄。
“但是,毫无疑问”他说道,“你就是我们的亲戚,也就是索瑟顿勋爵的继承人啊?”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一点,但是他不会给我任何零花钱的。”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知道他是个吝啬的人。我可怜的马歇尔,你的处境的确很艰难啊。对了,你最近有没有听说关于索瑟顿勋爵健康状况的新闻啊?”
“从我的童年起,他的身体就一直是那样的,总是岌岌可危,但是总能化险为夷。”
“是的——岌岌可危,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的继承之路可真是遥遥无期啊。天哪,你的处境简直是尴尬至极啊!”
“我还是有些希望的,先生,你看,你已经知道我的情况了,那么,你能不能屈就一下——”
“别再说了,我亲爱的兄弟,”他大声喊起来,声音里满满的都是诚恳的气息。“我们今晚好好再谈一下这件事情吧,我想对你说的就是,我只要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而为的。”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对此,我一点儿也不遗憾,因为,一想到在这间屋子里,有那么一个人很盼望我赶紧离开,我就很不舒服。我对于金夫人那满脸的菜色和严苛的神情简直是深恶痛绝。她不再公开对我无理了——因为她害怕自己的丈夫——但是,她把自己不明智的嫉妒转换成了对我的熟视无睹,她见到我从来不打招呼,她变着法儿地,尽其所能地让我在格雷兰兹庄园里的日子不舒坦。我在那儿的最后一天,她对我简直就是傲慢无礼至极,要不是因为我和男主人的对话又重新燃起了我的信心,而且我们已经约好晚上继续谈谈,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早就因为她的恶劣态度一走了之了。
我和堂兄的谈话很晚才开始,因为我的亲戚在那一天里收到了更多的电报,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他晚饭后就去了书房,当全家人都睡觉了之后,他才再次露面儿。我听见他把房间里的门一个个地锁好,然后来找我,因为已经很晚了,我们就一起去了台球室。他那敦实浑圆的身体包裹在一件睡衣里,他穿着一双红色的土耳其风格的平底拖鞋。他在一个扶椅上坐定,然后给自己调制了一杯掺水的烈酒,我忍不住多看了那酒一眼,因为,很明显,这杯酒里的威士忌比水多多了。
“天哪!”他说道,“今晚这是怎么了啊!”
的确,这是一个糟糕的夜晚。大风呼啸,满屋子都能听到打着哨子的风声,格子窗框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呼呼啦啦地摇摆不定,像是随时要被风吹垮了一样。与之相比,黄色台灯的亮光此刻显得格外明亮,我们的雪茄好像也散发出了芳香沁人的味道。
“现在,我的兄弟,”我的主人说道,“今晚,整个庄园都是我们的了,没人会打扰我们了。那么,就让我好好了解一下你现在的情况吧,我好想想我可以做些什么,好让你重新回到轨道上去。我希望你把事情都告诉我,原原本本,每个细节都告诉我。”
听到这些话,我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于是,我就开始了长篇累牍地说明,我说到了自己的合伙人和债权人,他们中有的是我的房主,有的是我的贴身男仆,我就这么一个个把他们都点名道姓地说了出来。我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有我详细的记录,我就这么着用一种一本正经的态度介绍了我那一塌糊涂的处境和令人痛心的境地。然而,我开始有点失望了,因为我注意到我对面的这个人眼睛里是一片漠然,他的眼神虚无,他的注意力像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似的。他也的确不时地抛出一两句评语,但是,那些评语都是些应付差事的话头,或者是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我可以肯定他对我的陈述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时不时地,他也会向前探一下身子,表现出他很感兴趣的样子,同时请我再重复一下先前的话语,或者请我在说得详细些,但是,很快,他就又陷入到自己的深思中去了。最后,他站起身来,把手中的烟头扔进了壁炉里。
“我得告诉你,我的兄弟,”他说道,“我对数字实在没有什么概念,你得理解。你必须把你说的数字写下来,好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少亏空。我看到白纸黑字会理解的好一点。”
他的建议让我激动不已,我承诺一定把具体数字写给他看。
“现在,我们该休息了吧。哦,天哪,大厅的时钟已经敲响了,都凌晨一点钟了。”
时钟报时的声音穿透了大风的呼啸声。风声像是席卷了河流后发出的,呜呜作响。
“我睡觉前得去看一下我的大猫,”我的堂兄说道,“如此大风会使它兴奋不已的。你也去看看吗?”
“当然。”我说道。
“那么我们就悄悄地去那里吧,不要出声啊,因为屋里的人都睡着了。”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来到了亮着灯的大厅,那里铺着波斯地毯,我们走到大厅的尽头,从那里的一扇门出去,接着我们就到了一段黑漆漆的石质走廊,好在一个挂钩上有一根蜡烛,我的主人就把蜡烛拿了下来,并且点着了蜡烛。走廊的尽头没有任何铁栅栏,因此,我知道,这只大猫现在应该是在笼子里的。
“进来吧!”我的亲戚说道,然后他打开了门。
我们走进门后我就听见了一阵低声的怒吠,看样子今天的大风天气的确刺激到了这只大猫。借着灯笼里的点点光影,我们看到一团黑色的东西蜷缩在兽穴的一角,那个东西的影子在白色的墙壁上映出一副蹲伏的样子,让人很不舒服。它的尾巴在一堆稻草中愤怒地摇摆着。
“可怜的汤米现在心情有点不佳,”伊沃拉尔德·金说道,他拿起灯笼照了照大猫。“它看上去真像一个黑色的恶魔,不是吗?我得给它弄一点儿晚餐,那样的话它的心情兴许会好些。你能帮我拿一下灯笼吗?”
我从他手中接过了灯笼,他则走向了门口。
“它的食物储藏室就在外面,”他说道,“你等我一下,好吗?”他边说边走了出去,接着我听见铁门咣当一声关上。
那声清脆的关门声使我的内心平静了下来。接着,一股恐怖的气息笼罩住了我。我隐约有一种阴险的,邪恶的念头,这种念头让我瞬间全身冰冷。我一个箭步走到门前,但是门上并没有什么门把手。
“喂!”我大声喊道,“让我出去!”
“好啦!别大呼小叫啦!”我的堂兄在走廊里对我说道。“你不是拿着灯笼吗。”
“是的,我是有灯笼,但是我不愿意被锁在里面,不想一个人在这里待着。”
“你不想吗?”我听到他在咯咯咯地大笑。“你很快就不是一个人啦。”
“先生,请让我出去!”我生气地重复道。“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允许你这样恶作剧。”
“恶这个词,你是用对了。”他说道,接着又恨恨地笑了一下。接着,就在大风呜呜呼啸声中,我突然听到门外把手转动的声音,那是铁栅栏吱吱呀呀被打开的声音。天哪,他这是要把大猫放出笼子啊!
借着灯笼的光线,我看见铁栅栏在我的眼前徐徐升起。远处已经有一个一英尺的开口了。我尖叫一声,赶忙用手紧紧抓住那最后一段铁栅栏,我像一个疯子那样拼命地抓住那段铁栅栏。我当时就是一个疯子,我气愤至极,我惊恐万分。一两分钟里,我就那么呆呆地抓着铁栅栏。我知道对方也在死命的抓着把手,很显然,杠杆作用使我很被动。我一步步地失去了优势,我的脚在地板上拖动,我一直没有放弃哀求,我就这么祈祷着,祈祷这个没有人性的家伙能够把我从死神手中拯救出去。我恳求他看在亲戚的情面上放了我。我提醒他我可是他邀请来的客人;我哀求他告诉我,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他给予我的回答就是一个劲地拽着把手,不停地搅动把手,尽管我一直在挣扎,我就这么拽着,拉着,但是,还是没有阻止栅栏慢慢打开,最后,铁栅栏就这么一点点地全部开启了。我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就在我放手的那一瞬间,栅栏快速地缩了回去,不一会儿,我听到走道里传来土耳其拖鞋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遥远的关门声。然后,一切都沉寂了下来。
这个时候,大猫并没有挪动身体。它还是那么静静地卧在笼子的一角,只是尾巴不再摇摆。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它笼子栅栏边儿的男人,对于这个男人不住的嘶喊,它显然是兴趣盎然的。我看见它的巨大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抓栅栏的时候灯笼已经掉在了地上,但是此刻,灯笼仍然没有熄灭,就那么在地板上闪亮着,接着,我想要慢慢地移动,想要拿起来那个灯笼,因为,我觉得这灯光也许能保护我。但是,就在我挪动的当儿,这个畜生却发出了一声具有威胁意味的吼声,尽管声音并不大。我于是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全身上下都在抖,我害怕极了。这只大猫(如果真的有人能用如此家居的称呼来叫这个凶残的动物的话)现在离我也就不到十英尺的距离。它的双眼就像两个磷质的盘子,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它的双眼很吓人,但是也很令人着迷。我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它的双眼。在这么一个紧张的时刻,大自然和我们两个开了个奇怪的玩笑,它那闪着光亮的眼睛就那么忽明忽暗地起伏不定。有时候,它们像是一个极小的亮点儿——就像是黑夜中的闪亮电光——这个小亮点儿慢慢地又会变大,直到整个屋子的每个角落都被这束冷峻的亮光覆盖。接着,这个亮光突然间熄灭了。
这畜生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那些关于人类目光的优越性的说法是否存在真实的因素,或者是这只笼子里的大猫只是困倦了,总之,事实就是这样的,看样子它一点儿都没有要攻击我的意思,它那黑色的,圆圆的脑袋枕着前爪,像是睡去了。我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生怕些许动静就会再次把这只生机勃勃的生命唤醒。但是,至少现在我能够清醒地思考问题了,因为那双凶恶的眼睛已经不再注视我了。如今,在这个夜晚,我和一只凶猛的兽类同处一室。我的直觉告诉我,不用说,正是那个能言善辩的家伙设计陷害我,我意识到,这只动物和它的主人一样野蛮凶残。我怎么可能熬到天亮呢?要想把门打开,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就算想要撬开狭窄窗户上的栅栏,那也是不可能的。在这间宽敞的石质屋子里,你找不到什么藏身之所。就算你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的。我知道这间屋子是一个外屋,尽管它和走廊通道相连,但是,从通道那里走过来,大约有一百英尺的距离。另外,今夜外面大风呼啸,我的叫声也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我的匹夫之勇和俗人之智了。
接着,我感到了一股阴冷的气息,此时,我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灯笼上。灯笼里的蜡烛歪向一边,蜡烛油已经开始向下流。要不了十分钟,蜡烛就要燃烧殆尽了。我现在只有十分钟可以行动了,因为我感觉,一旦蜡烛熄灭,在黑暗中我就无能为力了。一想到这些我瞬间感到浑身瘫软无力。我无助的环视了一下这死亡之所,我的双眼停在了一个地方,虽然说那里并不能保证我的安全,但是,至少与敞开的笼子大门相比,那里离危险稍微远一些。
我先前说过,这个笼子有一个顶和一个门,当笼子的门被打开的时候,笼子的顶部就竖了起来。顶部的栅栏间的间隙只有几英寸,栅栏间还有结实的铁丝网,另外,顶部栅栏被笼子两端的两根支柱牵引着,很结实的样子。现在,那个地方就是一个绝佳的遮篷,就在那个蜷伏在笼子角落的大家伙的正上方。笼子顶部的铁栏杆与屋顶之间的距离大概是二到三英尺。如果我能爬到那上面去的话,就是躲在笼子顶部和屋顶之间空隙里,那么我就只有一个面会受到攻击了。那样的话,我的下面,我的后面,以及我的四周都是安全的了。只有开口的那一面是危险的,我可能会受到来自那一面的攻击。是的,的确,就是那面,我没有任何的防护,但是,不管怎样,我要是躲在了那里,至少大猫走出兽穴之时,我不会轻易落入它的魔爪。它还得想想办法才能够得着我呢。我要么原地毙命,要么绝处逢生,因为,一旦蜡烛熄灭,我将不可能有机会爬上那里去了。我咽了一口唾沫,纵身跳起,我一把抓住了笼子顶部的边沿,晃荡着我的身体,就那么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爬了上去。翻腾了半天的我现在是面部朝下的姿势。我发现自己正好看见下面笼子里的那一双恐怖的眼睛,还有大猫正在伸着懒腰的爪子。大猫口中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恶臭犹如一口臭井里升腾出的气味。
看到我在笼子的顶部,大猫并没有愤恨异常,而是饶有兴趣的样子。只见它圆滑的黑色后背上泛起了一丝涟漪,接着,它那缎子般光滑的黑色躯干往上一跳,身体瞬间就被拉长了不少,它的整个身体就靠着后腿的力量腾空而起,它的一只前爪趴在墙上,另一只则从我身下的铁丝网中伸了进来。然后,照着我就是一爪子,白色的爪子抓透了我的睡裤——我本该告诉读者的,我身上一直就只穿着睡衣裤——它这一爪子下去,我的膝盖上立即就被抓出了一道沟壑。这一下子不是什么攻击,更像是它的一种尝试,因为,就在我痛苦地大叫一声之时,它已经纵身回到了地面,接着又在屋子里轻快地跑来跑去,只是不时地向我这边看一眼而已。而我则再次迅速地缩身向后,直到我的背部紧紧靠在了墙壁上,我蜷缩起身体,尽可能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我知道,我躲得越远,它够着我的可能性就越小。
它现在看起来有些兴奋,它开始四处游走,不时地还在笼子里悄无声息地快步小跑一番,屡屡经过我所在的那块地方。看着这么一个巨大的身影在下面晃荡,而因为柔软的爪子,底下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蜡烛已经快熄灭了,烛光已经相当暗淡了,我都快看不清下面的大猫了。接着,蜡烛发出了最后一丝亮光,然后,彻底熄灭了。这下子,我和大猫就身处漆黑之中了。
当一个人把他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后,他就能更为平静地直面危险。我现在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静候结果。这种情况下,只有我待的地方最安全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安全的地方了。我稍微伸展了一下我的身体,这样我就能安静地躺在那里,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因为我希望如果我悄无声息,我就不会提醒它,兴许它能忘记我的存在。我猜想当时大约是凌晨两点钟。因为四点钟的时候,天就该大亮了。我只要再等不到两个小时,天就该亮了。
屋外,大风呼啸声不绝于耳,此时下起了雨,雨点不断地拍打着窄小的窗户。屋里,毒气十足,恶臭难当的气味已经弥漫了整个屋子。我听不见大猫的动静,更看不见大猫的身影。我让自己试着去想一些其他事情——只有一件事情能够让我不再想自己现在的危险处境。那就是我那阴险狠毒的堂兄,他简直虚伪至极,看样子他对我是恨之入骨。在他那和善的脸庞之下潜伏着一颗中世纪暗杀者的心灵。我越想越觉得这整件事情设计得滴水不漏。表面上他和其他人一样回屋睡觉去了。毫无疑问,他有能力让大家认为他是去睡觉了。接着,在大家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又下楼来找我,把我引诱到这里来,并且成功地把我丢在了这个兽穴里。他的说辞会相当简单。他先离开了,因为我在台球室抽完雪茄后才离开。我自己下楼,想要再看一眼大猫。我没有看见笼子是开着的就径直走进了屋子,之后,我就被大猫袭击了。他是怎么想到这个谋杀计划的啊?尽管会有人怀疑,也许会——但是,至于证据,永远不会有什么证据!
那两个小时过得慢极了,恐怖的时间总是很难熬!我一度能听见一种令人焦躁不安的低声簌簌声,我觉得那应该是那家伙在用舌头舔舐自己的皮毛。还有那么几次,那家伙的绿色目光就那么穿过无尽的黑暗,有意无意地向我这边瞄一下,但是,它的目光不曾聚焦于我,因此,我觉得自己生还的希望越来越大了,因为,这样看来,那家伙像是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或者是已经忽略了我的存在。最后,窗外透进了最为微弱的一丝光线——起初,借助这些许微光,我隐约看到了两个灰色的方形东西映在黑色的墙壁上,接着,这灰色的方形东西变成了白色,这下子我看清楚了,原来我看见的就是我的同室伙伴。与此同时,天哪,它也在看着我。
很明显,我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它比上次更危险,也更有攻击欲望了。清晨寒冷的温度使它焦躁不安,暴怒不已。它不断地咆哮着,在屋子里来回穿梭着,尽管它的活动范围离我很远,我还是能看见它一脸的愤怒,它的胡须直愣愣地竖着,它的尾巴不住地摆动,发出啪啪的声音。当它在屋子的一角转弯的时候,它总是不怀好意地恨恨地向上瞥我一眼。那时,我能够感觉到它想要吃掉我啦。然而,就是在那么凶险的时刻,我发现自己竟然还在欣赏那恶魔柔软轻巧的姿态,那是一种波浪起伏般的柔软步态,它黑色两肋的皮毛光泽鲜亮,它那鲜红无比的长舌头垂在黑色鼻头的下面,颤颤抖抖,令人不寒而栗。它持续不断的低声咆哮着,音量逐渐变大,越来越大。我知道,自己的危险时刻来临了。
遭遇这样的死亡情景是痛苦万分,悲惨至极的——这是一种冷冰冰的死亡,这是一种毫无舒适感,且令人发抖的死亡,尤其是我当时只穿着薄薄的睡衣,就那么平躺在铁栅栏的格子上。我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让自己在精神上战胜对方,与此同时,作为一个已经必死无疑的人,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希望我还能找到什么逃跑的方式。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如果这个笼子的铁门还能够关上的话,我就能躲到笼子里去,那样的话,也许我还有一线生机。我能把笼子的门重新拉上吗?我根本不敢挪动自己的身体,生怕我这儿的动静会把大猫招引过来。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我伸手去够笼子大门的边沿,也就是缩进墙壁里的那最后一段笼子铁门的栅栏。令我惊讶的是,我拽了一下那段栅栏,它竟然轻易地被我拉动了。事实上,我要是想把这扇门的铁栅栏全部拉出来的话,我就得倒挂在笼子顶部了。我又拉了一下,这下子,大约有三英寸的铁栅栏被我拽了出来。很显然,栅栏门就在滑轨里。于是,我又拉了一下……就在那时,大猫扑了过来。
它的动作快若闪电,我根本没有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是怎样发生的。我只是听到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瞬间,明亮如炬的黄色双眼,毛茸茸的黑色大脑袋,以及鲜红的长舌头和闪着白光的獠牙就近在咫尺了。这家伙扑过来的动静过大,我想(我当时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当时笼子上面的那部分栅栏一定是掉了下去,也就是我借以躲避它的那部分栅栏,竟然哐当一下掉了下去。大猫的前爪在那儿挥舞了一阵子,它的脑袋和前爪已经快够着我了,它的后爪子乱蹬一气,想要在栅栏边儿找到可以踩踏的地方。我听见大猫爪子狂抓栅栏网的声音,它口中喷出的气体让我恶心反胃。但是,它错误估计了自己的跳跃能力。很快,它就无法坚持现有的姿势了。慢慢地,它只得返回到地面,愤恨地张大嘴巴,不住地用爪子挠抓着铁栅栏。又一声咆哮之后,它发起了第二次攻击,再次向我扑过来。
我知道接下来的几分钟是决定我生死的关键时刻。这畜生在一次次尝试中积累经验。它不会再次错误估计形势了。如果我还想有一线生机的话,我必须马上行动,我必须毫无畏惧地开始行动。瞬间我就想好了自己的计划。我脱下自己的睡衣,把睡衣从栅栏的空隙间扔了下去,正好扔在了那畜生的脑袋上。就在同时,我倒挂在笼子的边沿,死命地抓住笼子门的栅栏,拼命地把那铁栅栏门从墙里面往外拽。
出乎我的意料,那铁栅栏门竟然被我轻易地拉出来了。我急忙跳到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拉门。但是,因为我过于匆忙,我竟然站在了相反的位置。如果我跳到了笼子的另一边儿,我本该毫发未损的。由于我跳错了方向,我迟疑了一下子,然后就迅速从只剩下一个小口的门那儿钻进了笼子。这当下,大猫已经摆脱了我的睡衣,我本来是想用睡衣挡住它的视线,这下子也没用了,此时,大猫猛地扑向我。我猛跑进笼子,赶忙关住身后的铁栅栏门,但是,就在我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前,大猫已经抓住了我的一只腿。那只硕大的爪子猛地撕扯掉我小腿肚子上的肌肉,那感觉就像是刨子唰地一下刨出一堆木刨花一样。下一秒钟,我眼见腿上的鲜血直流,顿时神情恍惚。我就躺在那一堆脏兮兮的稻草里,四周都是可爱的铁栅栏,它们把我和那畜生隔开了,畜生此时就在笼子的外面,它正歇斯底里地狂跳乱撞。
我的伤势过重,我已经动弹不得,几乎陷入昏迷的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我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与其说是活着,倒不如说是已经死了,我就那么朦朦胧胧地睁着眼睛望着大猫。它那黑色的宽阔前胸抵着笼子,钩子般的爪子狂怒地在空中乱抓,想要抓住我似的,这一幕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见过的一个场景,就是一只小猫冲着老鼠夹上的猎物挥动着自己利爪的样子。它已经抓烂了我的衣服,但是,对于躺在地上的我,它是有心无力的,因为它根本够不到我。我听说过食肉类动物造成的伤口会使人产生一种麻醉感觉,现在,我本人就体验到了这种麻醉后的感觉,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一切知觉,我像是饶有兴趣地观看着一场游戏,观赏着大猫的成功或者失败。不知不觉中,我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我仿佛进入了梦境,即使在梦里,那黑乎乎的大脑袋和红艳艳的红舌头也挥之不去,就这样,我仿佛迷失在了极度亢奋之中,仿佛置身于天堂之中,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解脱,这可是众生费尽苦心想要得到的解脱啊。
后来当我再回想起此事的时候,我得出结论,我当时一定昏迷了大约两个小时。把我从昏迷中再次惊醒的正是那尖锐的金属哐当声,那是我恐怖经历的开始。那是弹簧锁咔嗒的一声响声。接着,就在我的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就在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个响声,伴随着这声响动,我的堂兄和善的脸庞从门缝中露了出来,他在查看屋里的情况。很显然,他眼前的一幕惊到了他。大猫正蜷伏在地上。我则仰面朝上躺在笼子里,身上只剩下了睡衣的袖子,我的睡裤已经成了一绺一绺的布条,我的身旁流淌着一大摊鲜血。即使是在现在,我也能想起他那惊诧的表情,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注目凝视着我,然后又仔细看了我一番。接着他走进屋来,关上了身后的大门,他走到笼子跟前,想要看一看我是否真的已经死了。
我不能很负责地告诉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当时是昏迷的,根本无法记录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能说我突然意识到他的脸从我这边转了过去——他正在看着大猫所在的方向。
“干得好,汤米!”他大喊道,“干得好,汤米!”
接着,他走近铁栅栏,他的后背仍然朝着我。
“卧下,你这个蠢家伙!”他大吼道。“卧下,先生!你不认识你的主人了吗?”
突然间,尽管当时我的脑袋里还是一片恍惚,但是我隐约想起来他曾经提到过,鲜血的味道能够使这只大猫变成一只恶魔。我的鲜血起到了这种作用,但是我的堂兄可得为此埋单了。
“滚开!”他大声尖叫不已。“滚开,你这恶魔!鲍德温!鲍德温!哦,我的天哪!”
接着,我听到他摔倒在地,站起来,再次倒地的声音,这声音像是谁在摔打一个帆布袋子。他的嘶喊声越来越弱,直到销声匿迹,剩下的只有那动物的愤怒咆哮声。接着,就在我认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满身是血,跌跌撞撞的身影在屋子里疯狂地奔跑起来,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这就是我再次昏迷之前所看到的一切。
我恢复体力是在几个月之后了——事实上,我不能说我已经恢复了,因为,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是拄着拐杖的,这根拐杖就是那晚我与巴西大猫共处留下的证据。鲍德温,那个男仆,以及那里的佣人们,他们都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意外,他们发现我在笼子里,发现主人的尸体——或者说他们后来才发现那是主人的尸体——在他自己所饲养的动物的利爪之下。他们用火烫的铁棍子吓退了大猫,之后,他们从门上的猫眼处击毙了这只大畜生,直到那时,他们才把我解救出来。我被抬到了自己的房间,就在那儿,就在那个可能是谋杀我的杀人犯的家中,好几个星期里,我一直昏迷不醒,游离在生与死的边缘。他们从克里普顿请来了一位外科医生,从伦敦请来了一位护士照顾我,一个月后,他们抬着我上了火车,就这样,我被送回了格罗斯沃纳庄园的住所。
我在卧床昏迷期间只记得一件事情,要不是因为那件事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头脑里,我可能都会把它当作是我昏迷时的胡思乱想呢。那是一个夜晚,看护我的护士恰好不在我的床边,就在那时,我的卧室门打开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出现在门口,她身着黑色丧服,一闪身走进了屋里。她径直走向我,当她低下那张蜡黄面孔仔细端详我的时候,我仿佛在昏暗的夜光里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个我堂兄娶回家当妻子的巴西女人。她仔仔细细地把我看了一番,她的神情相当和善亲切,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亲切神情。
“你能听到吗?”她问道。
我微微的地点了点头——因为我当时还十分虚弱。
“好吧。那个,我只是想对你说,你谁都不能怪,你只能怪你自己。我难道没有尽我所能去帮助你吗?从一开始,我就想尽办法要赶你走,让你离开那栋房子。我可是用尽了手段,只要不出卖我丈夫,我试着想办法去救你。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你请到我们家来。我知道他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们那里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因为我受到他的伤害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多。我不敢告诉你实情。他会杀了我的。但是,我还是尽我所能帮你了。现在看来,你可是我唯一的挚友了。是你让我重获自由,我以前一直认为只有死亡才能让我彻底解脱。我很遗憾,你现在伤得很重,但是,我无须自责。我告诉过你,你是个蠢货——你看看,你的确是个蠢货吧。”说完这些话,她又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这位话语犀利,孑然一身的女人啊,我注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靠着她丈夫身后的财产,她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我听说她之后一直住在伯南布哥,终身戴着面纱生活。
直到我病愈后回到伦敦,我的医生们才重新宣布我已经恢复了健康,可以继续从事我的生意活动了。这种承诺在我看来并不怎么令人高兴,因为,我害怕这标志着我的讨债者们可以登门拜访我了;但是,最后还是我的律师,就是萨默斯先生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我很高兴看到阁下您恢复得很不错了,”他说道。“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现在,我要向您表示我诚挚的祝贺。”
“萨默斯,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可没时间跟你开玩笑。”
“我说得是正事,”他回答道。“在过去的六个星期里,你已经是索瑟顿勋爵了,但是我们害怕你知道此事后,也许会影响您的恢复,所以就一直没有告诉您。”
索瑟顿勋爵!英格兰最为富有的阶层之一!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的耳朵。突然,我想起来了一些什么,那些逝去的时光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想起了在我受伤之时碰巧发生的一些事情。
“那么,也就是说,索瑟顿勋爵就在我受到伤害的那时候快要死了吗?”
“索瑟顿勋爵恰恰就死在那一天。”萨默斯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这下我就彻底明白了——因为他是一个极其精明的家伙——他也彻底搞清楚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清了清嗓子,停了一会儿,就好像是在等我最后的确认一样,但是我实在是瞧不出把这样一桩家族的丑闻暴露出来公之于众可以从中收获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儿,一个非常奇怪的巧合,”他带着他经常会有的那种表情和神气继续说道,“当然,你是清楚这一点的,你的堂兄伊沃拉尔德·金是索瑟顿勋爵全部财产的第二位继承人。现在,如果是你而不是他被那只老虎撕得粉碎的话,总之就是这样,如果你死了,那么理所应当,你的堂兄现在肯定名正言顺地会成为新的索瑟顿勋爵。”
“毫无疑问,”我说道。
“于是你的堂兄在这上面费了很大的脑筋,”萨默斯说道。“我恰好知道了已故的索瑟顿勋爵的贴身男仆收了你堂兄的钱,于是你的堂兄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每隔几个小时就会收到勋爵男仆给他发去的电报,电报的内容就是汇报勋爵身体的最新情况。同时,那也正好是你去那里的时候。既然他已经知道他本人不是勋爵财产的直接继承人,那么他就不应当费尽心机去打听这么清楚了,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的确是很奇怪,”我说道。“现在,萨默斯,如果你能为我取来我的账单和一本新的支票簿,我想我们很快就会让所有事情恢复它原有的秩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