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讲述的内容是在詹姆斯·哈德卡斯特尔医生的私人文件当中发现的,他于1908年2月4日在英格兰南肯辛顿考文垂市的北区公寓36号去世,死于肺结核病。那些非常了解哈德卡斯特尔医生的人,拒绝对这篇奇特的陈述发表任何意见,他们所有人对医生本人的看法倒是并无二致,他们一致断定,哈德卡斯特尔医生一向头脑清醒冷静,始终具有一种严谨的科学精神,在写任何文字的时候绝对没有一点儿想象的成分在里面,要让他这样一个人去杜撰、想象着写出任何一种离奇古怪的记述那是绝无可能的。这份记述是装在一个信封里的,信封上写有记述内容的摘要,摘要内容如下:“去年春天发生在德比郡西北部阿勒顿女士的农场里事件的短篇记述。”信封是用胶水封死的,信封的背面用铅笔写着——
“亲爱的西顿,——
这篇记述也许会让你感兴趣,也可能会让你感到痛苦,对于我记述的这个故事,你肯定不相信它的真实性,这一点让我本人都感到实在没有再次讲述它的必要了。我死后再公布这份记述里的内容,也许会有陌生人对我所记述的真实性抱有极大的信心,而不是像我的朋友们认为的那样。”
信封背面提到的西顿是谁,人们至今也没有搞清楚。我只想补充一个事实,即死者生前的确访问过阿勒顿女士的农场,他在那里发现的值得人们警醒的事实和情况,除了死者本人所做的离奇的解释以外,都已经被证实的确真实地发生过。我在这里所写的内容权当作哈德卡斯特尔医生的记述内容的前言,下面他本人的记述我原封不动地予以保留。哈德卡斯特尔医生的记述是以日记形式出现的,里面有些内容后来被扩展过,而有些内容则被医生涂抹掉了。
4月17日。——我已经强烈感受到这片神奇的高地清新的空气给我本人带来的好处了。阿勒顿家族的农场海拔高度在一千四百二十英尺之上,因此这里的气候让人感到神清气爽。除了早上我会咳嗽一阵儿稍感不适以外,这里出产的新鲜牛奶还有家中自产的羊肉,让我食欲大开,体重增加了不少。我认为桑德森会对此感到十分开心的。
两位阿勒顿女士迷人娇媚,性格和善,是两个非常可爱的老处女,她们俩儿干起活儿来都很勤快,她们对因为患病而身体虚弱的陌生人随时都准备慷慨地奉献出她们的爱心,就像对待即将成为她们的丈夫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说实话,老处女是对社会非常有益的人群,她们也是社会当中保守力量的代表。人们经常议论说老处女是社会当中多余出来的女人,但是,社会当中如果缺少了她们和善的身影,那些多余出来的可怜的男人们又该怎么办呢?顺便说一句,她们姐妹俩儿单纯淳朴,很快就把桑德森为什么向我推荐她们的农场的原因给说漏了嘴。这位桑德森教授也曾得到过他们两姐妹的大力鼓励,最后从这儿发迹,脱颖而出,我认为,教授在他的青年时代,在这片土地上也曾噤若寒蝉,胆子大不到哪儿去。
阿勒顿女士的农场别无邻居,因而在这里漫步时风景显得尤其独特,高地风光一览无余。整个农场由可以放牧的草地构成,恰好位于一处巨大山谷的底部。山谷两旁都是布满了石灰石的山,风景独特,山上的岩石出奇的软,你甚至能用手把岩石搓碎。这一大片乡村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如果你有一只足够巨大的锤子,你就可以把整个乡村当作一面鼓来敲,其实,从整体上看,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洞穴,洞穴下面很可能是一片巨大的地下海洋。这个地下海洋的面积肯定不小,因为从四面八方流过来的水最后都流到山里面去了,并且只进不出,再也看不到水的踪迹了。山上的岩石当中到处都是罅隙,当你在岩石中穿行的时候,你会发现岩石当中有许多洞窟,里面蜿蜒曲折,似乎一个个都通往地心深处。我有一个可以别在自行车上使用的小灯,对我来说,时不时地拿着这盏小灯去探访岩石间这些古怪神秘的所在,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儿,当灯光照在这些洞穴里的一个个倒挂着的钟乳石上,看着灯光在钟乳石上产生的银白色和黑色的奇妙倒影儿,确实是一种享受。把手中的小灯灭掉,你立刻就会感到眼前漆黑一片。你再把灯点着,出现的景象仿佛让你身处一千零一夜的奇妙幻境一般。
但是,在这些地球的奇异入口当中有一处神秘罅隙是别具价值的,因为这个入口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工所为。在我起初探访这些神秘洞穴开始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听闻过蓝约翰罅隙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对一种非常罕见的矿物质的称谓,这种矿物质有着十分美丽的紫色外观,据说在世界上只有一两个地方才有。这种美丽的矿物质是如此稀有,以至于普通的蓝约翰矿砂都会以极高价售出。那些曾经在英伦三岛待过一段时间的古罗马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奇异本能和眼光,他们发现在这座山谷里就有蓝约翰矿,他们就曾经在这座山里向地底下打过很深很深的地下坑道竖井。古罗马人打下的这个矿在地面上的开口部分后来被当地人称作蓝约翰罅隙,古罗马人在石灰岩石中巧妙地切出了一个拱形的开口,现在这个开口已经长满了灌木丛。这个由古罗马矿工打造出来的拱形开口儿别致精巧,坑道和一些长年被水冲刷过的大的洞穴相连,沟沟壑壑,蜿蜒不绝,所以如果你进入到蓝约翰罅隙之中,你最好记住你自己的脚印,留下记号,还要备上足够多的蜡烛,否则你就有可能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深入地进入到里面去看个究竟,但是就在今天,我站在蓝约翰罅隙拱形坑道口儿的前面,向着黑黑的看似无穷无尽的深渊往下张望,我对着这个坑道口儿发誓,当我完全恢复健康以后,我一定会找出一些空闲的时日来对这个地下的神秘洞穴做一番探险,最终由我证实看看古罗马人在德比郡的群山之下到底挖了多深。
这乡村里的人是多么迷信啊!这种情况真让人感到惊讶。相比之下,我觉得年轻的阿米扎就要好得多,因为他受过一定的教育,有着良好的性格,总之他是一个好小伙儿,个性特点也与他现在的年纪相契合。我站在蓝约翰罅隙拱形坑道口儿前面的时候,正好碰见年轻的阿米扎穿过灌木丛向我走来。
“你好啊,医生,”他说道,“看起来您一点儿也不害怕。”
“害怕?”我回答道。“害怕什么?”
“害怕它,”阿米扎说道,同时他伸出手指朝着洞穴中黑色的洞顶指了指,“害怕那些生活在蓝约翰洞穴里的怪物。”
在这样一片孤寂的荒野乡村,传说在当地人中间很容易越传越神,真是荒谬绝伦!我与阿米扎交谈了起来,想要找出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想法和念头。情况似乎是这样的,时不时地,羊就会从牧场被叼走,根据阿米扎所说,是整只羊不见了。有一种解释是这样的,说这些羊是自己走失的,然后就消失在这群山之中了,阿米扎不愿相信这种解释。有一次,羊走失后,地上出现了一摊血,还有一些羊毛在跟前儿。对这种情况,我向他解释,说还是可以很自然地解释出这件事儿是如何发生的。而且,羊走失的晚上全都一样,是在天很晚夜很深的时候,总之都是在月黑风高,漆黑一片的夜晚。对这样明显的事实,我立刻反驳说,这样的夜晚对于一个蓄意进行偷盗的偷羊贼来说,一定是他动手偷羊的最佳时机。还有一次,有户人家的墙上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一些砌墙的石头被甩出老远。在我看来,这种情况,仍系人类所为。最后,阿米扎做出最后的结论,他告诉我,他本人亲耳听到过那个怪物的叫声——实际上,所有在蓝约翰罅隙这个地方居住得足够长的居民们都听到过这个怪物的叫声。叫声是从很远处传来的,简直就是咆哮,音量很大。对此我只能一笑置之,因为我知道地下水网系统里从石灰石大裂缝中传来的那种奇怪的回响声确实音量很大。我的怀疑态度,惹恼了阿米扎,所以他径直将身一转,绝尘而去,把我一个人撂下了。
他这一走,就把我一个人搁在这儿了,我现在就在奇怪事件发生的这个最可疑的地点。我现在仍然站在洞穴口儿这个地方,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着阿米扎刚刚讲过的各种情况和事实,思考该如何把这些事实连在一起进行解释,就在这时,突然我面前的矿坑深处传来了一种非常奇特的声响,绝对非同凡响。我该怎么描述这种声响呢?首先,声响肯定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可以说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其次,声响除了显示出它传来的地方距离我脚下的位置很远之外,还能听出声响的音量很大。最后一点,声响不是一声轰隆声,也不是碰撞的声音,这样的声响人们总会与流水从高处落下或者是岩石从高处翻滚下来联系起来,这是一种声调儿高亢的悲号,听来让人神经紧张,在空气中久久回荡,很像马发出的悲鸣声。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一种称得上非常独特的经历了,我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我必须承认,亲耳听到这种声响,让我不得不对阿米扎刚才的陈述产生了一种新的,特别的认识。我静静地站在蓝约翰罅隙的矿坑洞口,在那儿又多待了半个多小时,但是矿坑里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于是最后我就漫步返回农舍了,心中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神奇莫测。我主意已定,当我的体力恢复之后,我一定要去看看那个洞窟深处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蹊跷。当然,我仍然认为阿米扎的解释实在太荒谬了,根本不适合讨论,同时我在听过这种奇怪的声响之后,我也认为情况的确很可疑。当我在写上述内容时,我耳边依然回响着那种奇怪的声音。
4月20日。——近三天以来,我对蓝约翰罅隙做了好几次考察,甚至已经几次涉足这个洞穴不太深的地方,可是因为我的自行车灯实在太小了,灯光太弱无法持久,因而我还不敢往里面走得太远。我还是应该把准备工作做得更扎实些更全面些。这几天我再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我几乎就要认定也许是我在和阿米扎交谈之后自己产生了幻觉,因此才听到了那巨大的声响。当然,这样想是荒谬的,而且我必须承认,就是从蓝约翰罅隙的矿坑洞口那儿长着的灌木丛被压倒的痕迹判断,某种体型非常庞大的生物的确从那里走过,因为灌木丛都倒向了洞口的一边儿。我对蓝约翰罅隙的秘密越来越感兴趣。我对两位阿勒顿女士绝口不提此事,因为她们两人已经够迷信的了,不过我已经买了好些个蜡烛,我准备自己对这件事儿展开调查。
今天早上,我观察到,在靠近蓝约翰罅隙的灌木丛上挂着许多羊毛,其中一处的羊毛上还沾染有血迹。当然,我的理智告诉我,如果是羊自己跑进这满是岩石的地方,它们很可能就会被灌木丛挂到、受伤流血,不管怎么说,灌木丛中出现的猩红色突然让我感受到一种恐怖和危险,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想立刻离开这个古老的罗马拱门。我向矿坑里面瞅了瞅,坑道儿深处似乎传出一阵阵恶臭的味道。难道真的有某种还叫不上名字的生物,某种不为人知的可怕怪物,在坑道深处埋伏着准备行凶?难道没有这种可能性吗?此刻我特别想知道其中的真相,我在自己的身体健康还允许探险的时候尚且不能控制这样一种情感,就更别说此刻我身体欠佳了,身体不适更让我急于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变得越来越紧张不安,头脑里充满了对未知之谜的幻想,这是人的天性使然。
有一刻,我的决心和意志软弱了下来,并且准备把这座古老的矿井之谜从此丢掉,因为我想,只要人活着,那总有些谜是解不开的。可是,今天晚上,我对矿井之谜的兴趣又来了,我的神经又开始趋于平静了。明天,就在明天,我非常自信,我应该对此事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4月22日。——让我试着先把昨天我奇异的经历全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我昨天下午动身出发,择路到达蓝约翰罅隙的洞口。我得承认,当我向着深深的黑魆魆的矿坑望去的时候,我心中立刻疑虑丛生,我多么希望我此行带来一个伙伴儿,能和我一起分担探险的危险。最后,我的决心最终战胜了我的疑惧心理,我点着了蜡烛,在石南丛中推开一条小路,就下到布满岩石的矿坑里去了。
向下走大约不到五十英尺就会感觉这里明显和洞口的样子不同,这里的地上全都是碎石。从这儿再往里走就是一条笔直的通道,一条长长的从坚硬的岩石中凿出来的笔直通道。我不是地质学家,但也可以断定这条通道的内壁肯定是用比石灰石坚硬很多的石料铺就的,因为我在通道里的好几个地方看到当年罗马人矿工用切削工具留下的痕迹,那些印痕清晰可见,就好像是昨天刚刚留下似的。走进这古老世界的奇异矿洞里,我脚下磕磕绊绊,手中的蜡烛发出微弱的火焰,在我的身体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光圈儿,这光圈儿周围以外的黑暗就显得更加吓人和黯淡了。最后,我来到了一处所在,罗马人修建的坑道到了这儿就到头了,再往里就是一个被水冲刷过多年的大洞穴了——就像一座巨大的厅堂,顶上悬吊着的全都是长长的白色钟乳石。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我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与这个中央大厅的宽阔区域相连,有好几条被地下河流冲刷出来的通路蜿蜒曲折直通地心深处。我站在那儿,心里拿不定主意我到底是顺原路返回呢,还是就此冒险继续深入,进入到这危险的迷宫深处,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脚下有个什么东西,它强烈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个就像是中央大厅的地下洞穴的地面绝大部分都是被水冲刷过的巨砾,或者是带着硬壳儿的石灰石,但是,此刻就在我的脚下,地面上竟然有一片儿软泥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远处洞穴的顶上才会有这种泥巴。现在,就在这个空旷的洞穴大厅的中心的地面上竟然有这样一块儿巨大的印记——地上的这块儿大斑点是怎样留下的呢,真是难以解释,它的形状不规则,就好像是一块儿巨石把它给敲下来一样。然而,它的周围再也没有松动的石块儿,也没有任何其他什么东西可以解释它现在为什么会待在它不该在的地方。它的体积并不小,被其他什么动物弄到这儿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除此以外,只有这么一块儿泥巴,并且这块儿泥巴不小,什么样的踩踏能带起这么大的泥巴块儿,现在根本不能予以理性的解释。当我起身仔细检查这块儿非常奇特的印记的时候,我朝四下里的黑暗看了那么一眼,我必须承认,我在那一刻心猛地一沉,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手里拿着的蜡烛都在颤抖,几乎快要掉到了地上。
我很快就重新镇定了下来,然而,我忽然想到,实际上,把这样一块儿巨大的,不规则的泥巴印记和任何人类所知的动物留下的印记联系起来实在是荒谬之极。即便是一头大象也不会留下这样的印记。因此,我做出了决定,在我执行我自己制订的探险计划的时候,我再也不会一惊一乍了,再也用不着为这种毫无意义的模糊猜疑而感到害怕了。在我继续前进之前,我在墙上一块儿样子十分独特的岩石上好好做了一个标记,这样我就能在罗马人开辟的通道里辨认出我入口的地方了。采取这样的预防措施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这个大洞穴,就目前我所能看到的范围而言,里面各种通路交错纵横。确认完毕我自己的位置,我再次检查了一下剩余蜡烛的数量和剩余火柴的情况,接着我就踩着满是岩石的不平坦的路面向洞穴深处缓步走去。
我向前慢慢走着,来到洞穴中一处,在这儿,我突然遭遇了一场足以致我于死地的大灾难。一股洪水,水面足有二十英尺宽的洪水水流向我涌来,我赶快踩着没有被水漫过的干的地方,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么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最终躲过了一劫,没让我的鞋子被洪水打湿。我一路走一路躲着脚下的水,最后,我走到了一个地方,路中间只有一块儿平滑的大砾石,我迈上一大步就能跳上这块儿大石头上。我凭着运气,看准了往石头上跳,哪知道那石头底下被洪水冲过,其实并不是很稳当,我刚跳上去,它就一斜,于是我的身子一歪,整个身体就倒在了冰冷的水里。我手中的蜡烛也脱手了,我在水中挣扎,爬起来后困难地往前走,我现在已经陷入到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的身体摇摇晃晃,我挣扎着振作起来,其实我的内心倒是为这次历险感到高兴而不是感到惊恐。蜡烛刚才已经从我的手中脱落,掉到洪水的急流中去了,可是我的口袋儿里还有两个呢,所以掉了也没关系。我从口袋儿里掏出来一只蜡烛,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取出火柴盒儿想把蜡烛点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搞清楚自己处境。火柴是装在口袋儿里的,就在我掉到急流中的时候,火柴已经被水浸湿了。眼下没办法擦着火柴去点亮蜡烛了。
当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的时候,我的心就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一样。伸手不见五指,黑漆漆一片,黑暗显得阴森而恐怖。黑暗就是黑暗,黑得如此彻底,就像有人用手掌重重地捂在你的眼睛上让你动弹不得。我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下来。我试图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仔细回忆着,就好像我在这黑漆漆的地下迷宫里面能看见路一样。哎呀!你要知道,我在洞穴里所做的各种记号都在很高的位置上,仅凭黑暗中这样一路摸去是根本找不到它们的呀。现在只能凭借我对道路本身的记忆了,我脑子里大致还记得洞穴里那些道路分岔是怎么一个样子,我现在只能希望自己能够一路摸索着找到来时的路,最终能找到古罗马人开辟的矿洞的出口。我在黑暗中开始了我的探索之旅,摸索着前进,行动非常缓慢,路上经常会碰到岩石。
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样摸索下去我是不可能出去的。周围四下里无边的黑暗,就像是一块光滑的黑色天鹅绒布匹将你死死包裹,一个人很快就失去了方位感。我向前徒劳地走了好几步,立刻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了,完全被搞糊涂了。耳边的水流声是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水流声向我显示着水流的方向和速度,但是,就在我离开岸边的一刹那,我就立刻迷失了自己的方向。看来,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想要在这钟乳石组成的迷宫般的地下洞穴中找到清楚的来路是没有可能的了。
我在水边的一块儿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对我目前非常不利的险境认真思考了一番。我想到,这次我独自一人出行到蓝约翰罅隙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此,希望能有一队人对我的行踪展开搜索是没可能的。所以,我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我必须绝对地相信自己有能力有办法可以自己排除现在的险情。眼下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希望我随身携带的火柴最后都能变干。当我掉到水里的时候,我只有一半儿身子被水打湿了。我的左胳膊以上部分都还没湿。于是,我取出火柴盒儿,把它放在我的左胳肢窝下面。这样,火柴就会被我的体温暖热,地下洞穴里的潮湿空气对火柴的影响就会被抵消,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清醒地明白一件事儿,就是这样做我也别想指望在几个小时之后我就能把火柴划着。在此期间,我一点儿劲儿也使不上,我只能等待。
但是,我也有我的好运气,我在离开农舍之前,顺手取走了好几块儿饼干。现在,我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伴着地下洞穴里水面上吹过的一阵阵小风,我开始用餐,正是这些地面上流淌着的水造成了我现在的不幸。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在岩石中间找到一块儿比较舒服的地方坐了下来,并且还找到了一个可以让我的背靠一靠的地方,我伸了伸胳膊腿儿,静静地待在原地等着火柴变干。我的处境悲惨极了,全身上下又湿又冷,但是我还是在心中为自己打气儿和鼓劲儿,我一想到现代科学认为良好的通风和运动行走对治疗我的疾病是有好处的,心里就感觉能好受点儿。渐渐地,耳边不断的单调的潺潺流水声让我的神经最后都麻痹起来了,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我竟然睡着了,尽管睡得不是十分踏实。
这种不安定的睡眠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我自己也不是十分肯定。大概有一小时吧,也许好几个小时也说不上。我突然一下子醒了过来,从我栖身的岩石中间起身,因为我感觉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我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处于一种高度预警的状态之中。毫无疑问,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与潺潺的流水声截然不同的声音。这种声音已经在空气当中消逝了,但它分明还保留在我的听觉系统中,在我的耳边回响着。是找寻我的搜索队发出的声音吗?如果是搜索队,他们一定会在地下洞穴里大声呼喊的,而这种最后把我惊醒的声音同人的呼喊相比有些微弱,但已经足以把我惊醒了,很明显,这种声音和人发出的声音迥异。我重新坐了下来,忐忑不安,心脏扑通扑通地急速跳动着,我吓得甚至都不敢大口儿喘气儿。地下洞穴里再次传来了那种让我心惊肉跳的声音!真的,又传过来了!而且,这声音由断断续续最后变得连绵不断。原来这种声音是踩踏地面的声音——是的,千真万确,是活着的生物体在地面上发出的踩踏声。可是,这样的踩踏声得多吓人啊!这声音听上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体积异常庞大的怪兽却偏偏长着像海绵一样软塌塌的双脚,踩在地面之后,发出的那种既绵又重的踩踏声,震得人耳膜嗡嗡响。黑暗笼罩着一切,看不到一丝光,可是这踩踏声却越来越响,不由地让人心惊胆战。更可怕的是,没有任何问题,这种踩踏声正是朝着我的方向来的,而且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听着这种既沉重又沉闷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后背不由自主地变冷发硬,头发也全都竖起来了。千真万确,那的确是活着的生物体发出的声音,凭着它向前行进的速度,我虽然眼睛不能视物,但是我凭着直觉也能感受到它的真实存在。我在我栖身的岩石上趴伏了下来,说实话,其实我是想和岩石融化为一体。踩踏声离我越来越近,就在这个时候,这个不知名的怪物停了下来,潺潺的流水声再次出现了。这个庞然大物正在水流边喝水呢。四下里一片沉寂,除了偶尔会传来长长的用鼻子吸气的声音和鼻息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周围越是寂静,越发显得这鼻息声的粗重和有力,显示着这头怪物庞大的身躯和身体里蕴藏着的巨大能量。它闻到了我身体的气味儿了吗?实际上,我自己的鼻孔里先自闻到了一股恶臭,这种气味儿估计是有毒的,让人头痛感到极其厌恶。接着我又听见了踩踏声。现在可以听出来,这个怪物已经走到我的这边了,离我越来越近。随着踩踏,被踢起的石头噼啪作响,距离我藏身的地方只有几码远。我大气都不敢出,趴在岩石中间一动也不动。时间过得好漫长啊,接着踩踏声才渐渐地远去。当这个怪物穿过水流的时候,我能听见水花被溅起的声音,它顺着来路又走了回去,踩踏声渐渐地离我远去了。
我趴在岩石当中趴了好长一段时间,主要是因为心里害怕才不敢动。我想起以前在蓝约翰罅隙洞口儿听到的那声特殊的声响,想起了阿米扎给我描述过的他的恐惧心理,想起了我进到洞穴里面发现的那一大块儿泥巴印记,还有刚才,就在刚才我本人亲身遭遇的绝对真切的那一幕,这一切都表明,在地下洞穴中的确存在着某种尚不为人所知的怪物,它身形庞大无比,绝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十分可怕,就潜伏在地底的群山之中。这种怪物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长什么样子,我根本无法形成自己的判断,只知道它的体格很庞大,踩踏声很重。其实,我内心当中斗争得很厉害,理智告诉我,世界上竟然还存在着这样一种生物,而我的感觉系统却清晰地告诉我,的确有这样一种生物从我的身边经过,还朝我发怒来着。最后,我都几乎快要做好这样的准备了,我准备劝说我自己,我的这段经历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正是因为我的身体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之下,我才会产生这样一种幻想。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下面我所经历的一切把我脑海中对这样一种生物存在的所有疑虑给彻底打消了。
我从胳肢窝里取出火柴,把火柴放在手里摸了摸。我感觉火柴很结实很硬,已经干了。我俯下身子,在岩石的裂缝中,试着划亮一根儿火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竟然一划就着了。我点着蜡烛,朝着地下洞穴黑暗的深处照去,判明方向后,我急速地向来时的罗马人开辟的矿洞方向跑去。我快跑出矿洞的时候,又再次经过我看到地上散落的那块儿巨大的泥巴印记。我站在那块儿大泥巴跟前,感到十分惊讶,因为除了原先的那块儿以外,现在又新添了另外三块儿,印记的大小和原先那块儿差不多,外形也很相似,泥巴上的印痕显示出留下这块儿印记的生物体的质量一定不小。我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一种巨大的恐惧立刻攫住了我。我手里拿着蜡烛,在那儿看了一会儿,我吓得不行,突然发疯似的一阵儿疾跑,一口气儿跑到了矿洞的入口处,我跑得气喘吁吁,脚步踉跄,冲上了靠近洞口的那段斜坡,最后终于从那一大片石南丛中爬了出来,我当即躺倒在洞口儿旁边一片柔弱的草地之上,感到精疲力竭,此刻满天星斗,万物宁静而和平。当我安全返回到农舍的时候,正好是凌晨三点,在经历了今晚可怕的历险之后,我整个人就跟散了架一样,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来,时不时地,我全身各处都会颤抖起来。尽管如此,我对别人只字未提我的历险。在这件事儿上,到目前为止,我耗费了太多心力,感到十分疲倦。如果我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了当地人,那么,这两个可怜的孤独的女人,还有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乡巴佬儿会怎么想呢?还是让我去找找其他能理解这件事儿的人,听听他们的建议吧。
4月25日。——自从我在地下洞穴里经历了难以让人置信的险境之后,我卧床不起,一躺就是两整天。我用“历险”这个词儿,是经过仔细斟酌才使用这个字眼儿的,因为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实在是太可怕了,不光是我,连其他人都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我刚才谈到,我正在找人倾诉,这样的人可以给我一些切实的建议。几英里之外,有一个叫马克·约翰逊的医生在这一带坐诊,桑德森教授认识他,我手头儿还有一封桑德森教授写的介绍信。我坐着火车去看望马克·约翰逊医生,我鼓足勇气,向他讲述了我的全部冒险经历。约翰逊医生听得十分认真,然后对我的身体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尤其是对我的身体所做出的各种条件反射特别重视,还认真检查了我的瞳孔的情况。我的体检结束后,他拒绝同我讨论我的冒险经历,说这已经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了,不过,约翰逊医生给了我一张名片,他介绍我认识这位住在卡塞尔顿的皮克顿先生,并且建议我立刻与皮克顿先生取得联系,告诉他我经历的所有这一切。据约翰逊医生说,皮克顿先生是现在能够帮助我解释和认识这一切的最佳人选。因此,我继续赶到火车站,坐火车去了卡塞尔顿,这个小镇就在十几英里以外。从外表上看去,皮克顿先生完全就是个大人物,因为他位于镇子郊区的宅邸确实金碧辉煌,宅子的大门上的黄铜名牌儿闪闪发光,赫然写着他的大名。我正准备上前按响门铃,可是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产生一种疑虑,于是我绕道儿去了他宅子附近的一家商店,进到商店里,我小心翼翼地问起商店老板是否能告诉我一些关于皮克顿先生的个人情况。“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些呢?”商店老板说道,“皮克顿先生可是德比郡最好的精神科大夫了,那儿就是他开得精神病院。”听了这些,你能想象得出,最后我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一路风尘仆仆刚刚抵达卡塞尔顿就又立刻返回了阿勒顿家族的农场,我诅咒那些毫无想象力的农夫们,他们真是鼠目寸光,根本无法认识到造物主竟然会安排创造出这样一种怪物,让他们一生一世也无法见到,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就说这种生物根本不存在。然而,现在我要比以前清醒和冷静多了,我现在能非常自信地说我对阿米扎的陈述比先前要认识得深刻的多了,最起码要远远胜过约翰逊医生对我的同情和理解。
4月27日。——在我本人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我那时候获得的名声就是我这个人非常富有冒险精神,干什么事儿都是勇气十足。我还记得,那时候在科尔特里奇附近据说有鬼魂出没,就是我,一个人儿住在那幢鬼魂出没的宅子里。是逝去的岁月(毕竟那时候的我还只有三十五岁),还是我现在的伤病的困扰让我现在退化了呢?可是,毋庸置疑,我一想到地下洞穴里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亲身经历,我就会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恐惧,而且我很快就会联想到地下洞穴里的确存在着某种我现在还说不清楚的怪物。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我脑子里老思索着这样的问题,于是从早到晚没有什么时段我不在纠结这个问题。如果我什么都不说,那么这桩神秘的事儿就会悬而未决。然而,如果我就此事说出了些什么,那么我就会给这一片宁静的乡村散布非常可怕的骇人消息,一定会引起人们不必要的惊恐,当然,由于拿不出真凭实据,村民们也不会信我的话,而很有可能把我最后送进疯人院了事儿。总的看来,我认为我最好的选择就是等待,或者养精蓄锐,以待时机,为下一次远足探险做好充分必要的准备,下一次探险的自由度应当更加大一些,最起码对各种可能发生的危险情况考虑得更周全一些。作为准备步骤的第一步,我又去了一趟卡塞尔顿,想法儿获得了一些探险所必需的物品——一只个头儿不小的电石气灯,烧乙炔的,还有一支制作精良的双筒来福枪,专门用来打猎的。说到这支来福枪,我是租来的,但是我却为这支枪配备了足够的弹药筒,有了这支枪,就是一头身形巨大的犀牛我也能一枪把它撂倒在地。现在,我已经为邂逅我的这位史前穴居人朋友做好了准备。现在,让我的身体变得更健康些吧,再恩赐我一些额外的体力和能量吧,这样我就可以和这位史前穴居人朋友好好进行一番对话了。但是,这位史前穴居人朋友是谁呢?他长什么样呢?啊!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安排好我自己的睡眠问题。为了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我不知道建立了多少种理论假说,但是到最后统统把它们取消摒弃了事儿!完完全全,让人不可思议,完全做不到,没有可操作性。还有,那声奇怪的喊声,地上留下的奇怪印记,地下洞穴里的踩踏痕迹——一点儿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我想到以前我听说过的所有古代传说,关于各种龙和其他怪物的传说,都和眼下我经历过的这一切联系不起来。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呢?或许,它们根本就不是我们所能想到的那种神话传说里所讲到的?难道在我们所看到的表象之下,还隐藏着什么别的隐情,我们根本就没有发现的隐情?还有,难道我就是人类当中被挑选出来揭示这个最后秘密的人选吗?
5月3日。——有好几天了,情况都是这样,我被英格兰的春天反复无常的天气给禁锢住了,而且在这段时间里,事情有了新的进展,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真正的意义和它险恶的那一面来。我想说的是,根据我的统计和观察,我们为什么总在多云阴沉和没有月亮的夜晚,特别是在后半夜,就在这个当口儿丢失羊呢。是啊,那么多羊,就这样说不见就不见了。阿勒顿姐妹丢了两只,住在凯特沃克的老皮尔森家里丢了一只,还有穆尔顿夫人家也丢了一只。一连三个晚上,丢了四只羊。而且所有丢羊的人家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这片乡村里谣言四起,到处都在流传着流浪的吉普赛人在偷羊的传言。
但是,还有一个情况显得非常严重。年轻的阿米扎也失踪了。他在星期三夜里,也就是刚刚天黑的时候,离开了他位于高沼地的农舍,自此以后就音信皆无了。他是一个还没成婚的年轻人,所以他的失踪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和轰动,大家也没有把他的失踪当成一件多大的事儿。最通俗和最简便的解释是他欠人钱了,他在这个国家的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了某个好差事,等到挣到了足够的钱,到那时候他就会重新现身来处置属于他本人的财产了。但是我对于这样一种说法深存疑虑。最近发生的羊莫名其妙地失踪的事件使得年轻的阿米扎想要弄清楚背后的究竟,于是他采取行动,主动探寻,可是最后他却发生了不幸,难道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吗?举例来说,他也许夜里埋伏在某个地方,等着那个怪物,可是他自己也被那个怪物卷走了,被卷到怪物栖息的群山之下地下洞穴的幽深之处去了。对于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的一个文明国家的年轻人来说,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剧啊!我越想越感觉这种可能性是有的,而且这种可能性还相当大。但是,在这桩事儿里,我个人对他的死,以及对随后可能发生的不幸灾祸应当负多大的责任呢?是的,凭借我个人已经拥有的知识,这的确是我的责任,我应该来调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是不是应该由我本人亲自涉险来调查此事。现在看来,只能由我本人来亲自做这件事儿了。因为,今天早上,我已经到当地的警察局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警察。警察巡官已经把我所说的一切全都正式记录在案,并且郑重其事向我鞠躬致敬,但是,就在我踏上花园小径准备离去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我身后的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儿大笑。毫无疑问,就是那位貌似认真的警察巡官正把我讲述过的内容作为谈资讲给了他的同僚们听从而引起了的一阵儿哄堂大笑。
6月10日。——此刻我正强撑着自己的身体,写下我的日记,距离上次书写日记已经过去了六个星期。我经历了一场可怕的遭遇战,无论对我的心灵,还是对我的肉体,都构成了十分巨大的冲击,我估计我本人这样一段遭遇,绝对是此前还没有发生在人类身上的特殊经历。但是,我却幸运地活了下来。存在于蓝约翰罅隙里的恐怖和危险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至少我的结局还是蛮不错的,我也为当地人们做了些贡献,尽管我断了两根肋骨,左胳膊也骨折了。下面,我就尽自己所能,就要开始叙述此前发生在我身上的可怕的遭遇了。
五月三日,星期五的晚上,天黑如墨,乌云暗集,并且云层很厚——这是怪物最适合出没的夜晚。晚十一时,我从农舍出发,手里拿着准备好的电石气灯和租来的那支来福枪,我在离开农舍之前,在卧室的桌子上留下一张纸条儿,上面写着,如果我失踪,那么对我的搜索行动,应当顺着蓝约翰罅隙开口儿的地下洞穴方向展开。我径直奔向罗马人开辟的矿坑,我在蓝约翰罅隙的洞口周围的岩石里隐蔽好身体,我熄灭了电石气灯,将来福枪的子弹推上了膛,做好了一切准备,然后我就在岩石中静静地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我就这样静静地守着夜,颇感忧伤,甚至有些阴森恐怖。远处,顺着蜿蜒的山脊,我能看见农舍中亮着的灯火星星点点,当地位于山谷之中的小礼拜堂报时的钟声,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际。星期五有晚祷,我的同胞们所做的这些颇具象征意味儿的举动,只会让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愈发显示出它的孤独无依来,而我也愈发需要调动自身的力量,花很大的气力来克服我内心的巨大恐惧,这种恐惧心理的力量其实是很强大的,几乎强大到要让我打退堂鼓,想立刻抽身返回到农场去,我想我何必要蹚这样一滩浑水去,我何必要舍身犯险呢。然而,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尊心存在着,这种自尊心往往使一个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自尊心决不会让他在已经选择从事的事业中轻易抽身离去。现在,这种人类尊贵的神圣感,就是我此刻的大救星,正是苦苦支撑着我牢牢地守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动力,而其实我的内心当中的那种生命本能无时无刻不在催动着我赶快离开眼下的险境。好在这次和上次不同,我不是身处地下洞穴之中,而是在洞穴外面的地面上,最起码我现在一切安好,体力和状态都很不错,这些情况又让我感觉高兴起来,我感觉到身上又有劲儿了。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些负面力量带来的负面影响,让我消耗了一些不必要的体力以外,我性格当中男子汉所具有的刚毅一面,最终战胜了我内心之中的怯懦,我继续待在原地值守。
远处的教堂此刻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了一下,接着又敲了一下。现在是夜晚当中最黑暗的时刻。云层很厚,在天际压得也很低,天空中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见一颗星星。一只猫头鹰在岩石当中大声叫嚣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声音了,我能感觉到我的耳边小风呼呼地刮过。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了那种声音。从蓝约翰罅隙的洞口里的坑道中传来了那种声音闷闷的踩踏声,沉闷,冗长,听上去很笨重的样子。但是,随着这沉闷的踩踏声,我的耳朵也能很清晰地分辨出这个行动中的怪物脚下带动的石子儿滚动的声音。这种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几乎就要挨近我了。我现在可以听见蓝约翰罅隙的洞口的灌木丛被压倒的声音,接着我可以在黑暗中隐隐约约感觉到怪物那巨大的体形朝我涌来,如同鬼魅,感觉是一种进化得还不是十分成熟的怪物,行动既迅速又沉静,就从蓝约翰罅隙的洞口那儿出来了。我被吓瘫了,恐惧和惊讶此刻猛然攫住了我。尽管我在这儿蹲守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看到这个怪物,可现在它真得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对它的到来所带给我的震惊一点儿也没有做好准备。我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在无边黑暗的笼罩之下,我感觉这个同样黑暗的大家伙正向我袭来,准备张开它的大嘴,将我整个儿吞噬。
但是,现在,我又回过神儿来了。整个荒野都在沉睡,没有任何声响可以显示这无边的黑暗之中竟然隐藏着如此恐怖的一幕。我除了自己作为人类的感觉之外一无所恃,我根本无从判断这个怪物离我有多远,它正在做什么,它准备什么时候才回到它原来待的地方。如果我不做任何反应,那么我恐怕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可以让我的神志为我效劳了,可以肯定的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让我自己接受任何挑战了。我把心一横,咬紧牙关,从岩石中间抓过我的那把租来的来福枪。
然而,这一切竟然真的发生了。没有任何警示,现在,这个怪物从草丛中大摇大摆地经过。突然,它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流动阴影,这个大家伙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可这次不同,它的方向变了,这次它的目标是向蓝约翰罅隙的洞口刚刚它出来的地方奔去。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又一次出现了痉挛现象,我扣在来福枪扳机上的手指几乎都无法打弯了。但是,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最终我还是击发了。低矮的灌木丛沙沙作响,黑暗中我感觉那头怪兽的身子就要隐没在蓝约翰罅隙的洞口儿里了,我正是朝着它撤退的那个方向打去的。在击发的一瞬间,我看到的是一团表面粗糙毛发粗浓杂乱的巨型怪物,它灰色的毛发是竖起来的,它身体的下半部分灰色逐渐褪变为灰白色,整个巨大的身体是由短而粗壮的弯曲的腿支撑起来的。随着枪膛中的子弹射出,我就看了那么一眼,然后我就听见那个怪物闪躲进它的洞穴里去了,它身体的移动带动地面上的石子儿沙沙作响。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儿自豪,意气风发,平添了几分豪气,顿时,我就把我原先的恐惧心理全都抛洒到风中去了,我揭开我的那盏功能强大的电石气灯的灯罩,同时手里紧握着来福枪,从我隐身的岩石之中跳了出来,立刻尾随着那头怪物,一起冲进了古罗马人开辟出来的坑道之中。
我手中拿着的那盏制作精巧的灯在我的面前射出了一道明亮的光柱,现在一片光明驱散了全部黑暗,坑道中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生动起来,真是鸟枪换炮,中间仅仅只隔了十二天,与这道强大的光柱相比,我十二天前手中举着的那只蜡烛,在通过这片相同的区域时发出的黄色光焰显得实在是太微弱了,其实根本就没办法比。我奔跑着,我看见前面那头巨型怪兽举步维艰,依然向前跑着,它那大块头几乎快要把地下洞穴给占满了。它的毛发看上去就像褪了色的粗糙的用来填塞船缝的烂麻絮,长长的一大绺一大绺垂下来,随着身体的移动,这些烂麻絮也在晃动着。它长得就像一只巨大的等待剪羊毛的大羊,但是要说到它的体积,可要比你见过的最大的大象还要大,它身体的宽度和高度几乎一样长。现在我的确看见这样一头怪物的真实存在了,我惊讶之余就在想,我应该说是有胆量跟着这头怪兽钻到地心深处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的热血已经沸腾,想要猎取的猎物就在我眼前飞奔,古老的原始猎杀本能在我的体内被唤醒了,这时候,一切谨慎都被我抛在脑后了。我钢枪紧握,用尽全身的力量,沿着这头怪兽跑过的踪迹就那么一路追了下去。
我看见了,那个怪物行动非常迅速。现在对我来说,就是对我的智力的考验了,看得出来,这个怪物也是蛮聪明的啊。我本来预计我和它的对决将是一场可怕的战斗,而现在我只需要尾随追踪。此刻的我激动万分,哪里还会想到有任何情势翻转的可能。我前面已经解释过了,矿坑通道下面就是一个巨大的类似中央大厅的洞穴了。我跟着怪兽一路疾奔,我就担心我跑得慢一点儿就会失去怪兽的踪迹。可是它在前面突然停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可能它已经跑到它的老窝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和这头怪兽突然面对面对峙了起来。
那幅我和怪兽瞬间对峙的画面,特别是在我手中拿着的电石气灯巨大光柱的照射之下,永远刻在了我的心底。这头怪兽,就像一头熊一样,用它的后腿支撑起整个身体,在我面前立了起来,向我发出威胁,真是巨大无比,想象一下吧,我说过,它比你见过的最大的大象还要大——这样一头怪兽,我就是在噩梦中也从未遇见过。我前面说过了,此刻他就像一头熊一样在我面前立了起来,的确有些像熊瞎子的样子——如果一个人能够想象得出一个十倍于熊的体格的巨型怪物的样子的话——它的样子和姿态,它那粗壮的前腿向前伸起,弯曲起来,大嘴张开,露出象牙一般白皙的乳白色的脚爪来,它张开着的大嘴本身就像一个深深的洞穴,洞口儿是一排排白森森的令人胆寒的兽牙。这头怪兽和熊只有一个不同的地方,或者说,它和所有在地球上生活并行走的动物只有一个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它的眼睛与地球表面上生活的动物有很大的不同,对我来说,在这样一个惊险万分的时刻,因为恐惧而感到全身战栗,恐惧现在笼罩了我的全身,我还是注意并且观察到这头怪兽的眼睛,在我的电石气灯的灯光照射下,同样巨大无比,是球形的,就像两个向前凸起的白色电灯泡,是无法看见任何东西的。就在这个时候,它伸出的前爪就要触碰到我的头顶了。然后,它就向我扑了上来,我和我手中拿着的电石气灯一起摔倒在了地上,之后我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当我醒过神儿来,我已经身在阿勒顿姐妹的农庄里了。我在蓝约翰罅隙的地下洞穴里遭遇到了可怕的怪兽已经过去两天时间了。情况似乎是这样的,我在那个阴森可怕的洞穴里待了整整一个晚上,脑部出现了严重的脑震荡现象,最后我失去了知觉,我的左胳膊严重骨折,还断了两根肋骨。我留在农舍里的纸条儿到了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了,十二个农夫紧急集合了起来,组成了一个搜索小组,他们下到罗马人开辟的矿井里,在地下洞穴里找到了我,随后把我运回农舍,我躺在我的卧室的床上,精神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出现了大量的谵语现象,神志完全不清楚。地下洞穴发现我的那个位置周围,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怪兽留下的痕迹,也找不到任何血迹来说明我的来福枪射出的子弹射中了怪兽。除了我本人身体上所遭受到的苦痛和外伤,以及我在地上留下的一些泥巴印记外,再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和痕迹能够证明我所说的一切是真实的了。
到现在为止,六个星期的时间已经飞驰而过,现在我又能外出晒太阳了。我的对面就是倾斜着的山脚,一眼望去,灰蒙蒙一片,山上覆盖着页岩石,远处,在山脚的另一面,那里很明显可以看出有一个大豁口儿,那儿就是被称作蓝约翰罅隙的洞口儿了。但是,现在那里再也不是人们的恐惧之源了。再也不会有任何长得奇形怪状的怪物或者是怪兽从那个给人带来不祥征兆的矿井中逃离出来,进入到人类世界里来了。那些受过教育的人士,那些具有科学精神的人士,约翰逊医生,以及和约翰逊医生一类的人,会对我的陈述一笑置之,但是,生活在这里的那些更可怜的乡下人却对我的描述坚信不疑。就在我神志恢复清楚的那一天,他们,有好几百人之多,全都聚集在蓝约翰罅隙的洞口儿的周围。当时的情形就像卡塞尔顿·库里尔先生报道的那样:
“不论对于我们的通讯记者,还是那些来自德比郡首府马特洛克,或者是来自巴克斯顿,或者是来自其他世界各地的探险者,要想被得到允许,进入到詹姆斯·哈德卡斯特尔医生曾经进入过的地下洞穴,好好探究一番,以最终确定詹姆斯·哈德卡斯特尔医生的描述是否属实,那都是不可能的了。当地的乡民已经把调查和探险的权利掌握在了他们自己的手中,今天早上的早些时候,他们已经努力工作,一连干了好几个小时,封闭了蓝约翰罅隙的洞口儿。原来矿坑开口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斜坡,他们集合众人之力,从入口处向矿坑底部推下了无数块儿又大又圆的大石头,一直到整个矿坑几乎被石头填平为止。于是,这样一个在全国范围内曾经引起人们巨大轰动的事件看来已经告一段落了。其实在这个焦点问题上,当地人争论得也很厉害。一方面,有人认为,詹姆斯·哈德卡斯特尔医生的身体受到了严重损害,很可能是医生本人大脑损伤,才让他在自己的头脑中产生出幻象来。根据这些绅士们的看法,是一些看事情很偏执的人,引起了医生在矿坑中游荡,最后医生不小心掉落在岩石之中了,这样解释医生最后为何摔断了胳膊、肋骨骨折就已经足够了。而另一方面,关于在蓝约翰罅隙的地下深处的确存在着一个怪物的传说在这个地方已经流传有月余了,当地的村民们把詹姆斯·哈德卡斯特尔医生的个人陈述和他本人在谷底所受的伤看作是怪物真实存在着的确证。所以,到目前为止,这个事件的最终解释悬而未决,而且对此事件的关注还将继续下去,因为,对我们来说,现在就对这个事件给出最终合理的解释是不可能的。由现在已经确知的事实出发,目前还无法对此事件予以科学明晰的解释,而且看起来,要解释清楚所发生的一切,看来已经是超越了人类智力水平了。”
也许,在库里尔先生发表他的这些言论之前,他最好派出记者对我进行专访,这才是比较明智的做法。我认为我已经把所有这些事情都搞清楚了,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再有机会对此事件进行调查了,这是可能的,我已经把我的个人陈述中最困难的部分解决并且清除了,并且我的报告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到达了一种让科学都能接受的程度。那么,就请允许我写下我对这个事件的所做的唯一一种解释,我的解释包括一系列的事实陈述,有的事实是以我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我的意见和看法,看起来好象没有经过什么科学训练,不大可能发生,但是在我看来,至少还没人敢站出来大声说你说的根本连一点儿可能性都没有。
我的观点是——从我的日记中可以看出来,这个观点的形成是在我进行私人探险之前就有了的——那就是,在英格兰的地理范围之内,有一大片面积巨大的地下湖泊或者是地下海洋,数量相当多的河流流经石灰石最后注入这个大的湖泊或海洋。那么,既然这个地方存储着这么多的水量,同时就一定会有相应大量的水蒸气的蒸发现象发生,或者是水蒸气蒸发之后形成降水,或者是形成薄雾消散掉,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可以供给整个地区的植被生长所需要的全部水量。这样一来,按照自然安排的顺序,有水就有植被,那就一定会有动物的生命产生,就像世界历史早期阶段植物的生命历程展开一样,先是有种子产生,然后渐趋复杂,有了越来越多的各式各样的植物,这些植物与外部环境的空气接触变得越来越容易。最后这个地方形成了带有自身特点的动物群落和植物群落,其中就包括我曾经看到过的这样的怪物,这种怪物很可能是一种古老的穴居的熊,体格异常庞大,早已适应了它所居住的新环境。经过了上亿年的进化过程,在这个大洞穴里面的生物和洞穴外面的生物已经彼此分离了,各自沿着自己的进化轨迹缓慢地进化着。然后在某个时候,在这座大山的深处发生了某种断裂,出现了一个大裂缝儿,这就让其中一个怪物得以从地底向外蹿出,尔后经由罗马人开出的坑道竖井,最终来到地面之上。就和所有那些长期生活在地下的生命体一样,它们已经失去了眼睛看东西的能力,但是无可置疑,这种能力的缺失从生命本质上说却得到了其他方面的补充。可以确定的是,这种不知名的怪物有很多办法可以找到自己要走的路,它也有能力在山脚下袭击绵羊以饱餐一顿。至于说到它们只选择在夜晚行动,对此,我的部分解释是,对它们巨大的白色眼球来说,白昼的光是一种巨大的伤害,它们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光的照射了,只有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的世界才能让它们安生。或许,真的,正是我电石气灯里照出来的光,在那个恐怖可怕的时刻,在我与怪物面对面的时候救下了我的性命。这就是我所说的神秘的令人费解之事。我陈述以上事实,是想在我死后把事实的情况描述留给后人,如果你能解释这些现象,那么就请你解释;或者,如果你选择怀疑以上我陈述的事实的真实性,那么就请你怀疑。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丝毫改变不了我陈述的这些事实和情况,也不可能对我产生影响,因为,我认为我本人的工作任务已经完成了。
詹姆斯·哈德卡斯特尔医生的陈述就到这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