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诺克斯夫人案

声名狼藉的萨诺克斯夫人在时尚圈儿里绝对算得上一个聪明过人的人精儿,而与此同时道格拉斯·斯通在精英医生圈儿里那也算是个才智卓越的大腕儿,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那是出了名的。因此,有一天早上,萨诺克斯夫人突然公开宣布,从此以后在什么场合下她都会带上面纱,同时,她宣布自己要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很自然的,这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引起了圈儿内人士的广泛兴趣。这个谣言刚刚传出不久,又有一个谣言很快传了出来,随后谣言得到了确认,就在这天早上,上面提到的那位著名的外科一把刀、就是擅长做外科手术的大拿,同时又是拥有钢铁般意志的男子道格拉斯·斯通,他的贴身男仆发现他双腿盘着坐在他的床边儿,正面对着这个世界乐呵呵地傻笑着,他那伟大的大脑现在就和满满一碗粥一样成浆糊了,这个事件足以让人感到胆战心惊,既兴奋又激动,尤其是那些人的大脑,他们的大脑本已被萨诺克斯夫人的谣言弄得不堪重负,现在他们实在无法消受这样耸人听闻的轰动事件对自己大脑的冲击了。

道格拉斯·斯通正值他人生当中的全盛期,绝对是英格兰出类拔萃的男人之一。实际上,很难说,他已经达到了他的全盛期,因为上述小小的事件发生之时,斯通也只不过才三十九岁。那些非常了解斯通的人清醒地认识到,仅凭他作为外科医生就能获得如此显赫的声名,那么凭借他的悟性和才具,即使在一打儿以上的不同职业领域里,斯通也完全能够迅速成功,成为那个行业的个中翘楚。如果他是一名士兵,那么他会很快抄近道儿获得声名,他也十分适合做一个探险家,同样,他也能在法庭上唇枪舌战,成为一位非常成功的律师,或者居高临下、欺凌弱小,做个法官什么的,他还能把石块儿和钢铁进行组合创造,也是个杰出工程师的料儿。他天生注定可以成为伟人,因为他善于计划,敢于做他人不敢做的事儿,并且能够实施计划去做其他人根本不敢做的事儿。在外科手术领域,无人能出其右,与之比肩。他的意志力,他的判断力,他的天赋直觉,钉儿是钉儿,铆儿是铆儿,他简直可以做到高度的系统化和条理化。在他的手术中,一次又一次,他用手术刀驱走了死神,他让病人的生命再次复苏,他的助手们在现场已经是脸色煞白,就和病人失去血色的脸一样惨白。他的能量,他的大胆,他那融化到血液深处的超级自信——那么,发生了这桩变故之后,他的这些个人品质还能长久地保留在他那些住在南玛丽勒博恩路和北牛津街的朋友们的记忆之中吗?

斯通的各种缺点和他的各种优点几乎一样突出,相比之下,他的缺点还显得尤为特别一些。按理说,他的收入不菲,可以这样说,全伦敦所有靠手艺吃饭的人当中,他的收入完全可以排到前三,他完全可以享受比他现在的生活水平更奢华的生活,但是说到他本人的实际生活水准和生活质量,却远远够不上奢华。要从本质上说他这个人的性格,他实际上是个耽于酒色的角儿,不论各种游戏和娱乐活动,他都愿意一掷千金来满足他的各种感官刺激的需要。眼睛看的,耳朵听的,手可以触摸的,鼻子可以闻的,舌头可以尝的,他都愿意一试,而且各种好玩的他都门儿清。上好陈年葡萄酒的浓郁香味儿,来自异国带着别种风情的稀罕外国玩意儿的独特味道,做工考究的欧洲陶器的奇特造型和独特色彩,他在这些东西上面花的钱儿啊,就像那湍急的流水一样,大笔金钱哗哗哗地从他的手上流走。不知何时,他突然对萨诺克斯夫人产生了一种近似疯狂的热情,这位夫人对他嫣然一笑,单独与他会面,朝他挑逗性地瞥上两眼,或者是在他耳边对他低声耳语一句,就足以使他激动万分,欲火焚身。萨诺克斯夫人是全伦敦最可爱,最迷人的女人,是斯通心目中唯一的女神。斯通是全伦敦最英俊,最潇洒,最风流倜傥的男子之一,但对萨诺克斯夫人来说,他却不是她唯一的玩伴。萨诺克斯夫人最喜欢新奇的经历,越新奇越好,她对所有热烈追求她的男性都和蔼可亲。这或许就是男子们总是围绕她左右的原因吧,也或许是因为她的和蔼可亲才促使周围男伴不断吧,总之,我们看到,萨诺克斯勋爵看上去有五十岁那么老,而勋爵的实际年龄说出来能吓你一跳儿,其实勋爵今年才刚刚过了三十六岁的生日。

这位爵爷是一个天性安静,沉默寡言,个性色彩不是十分鲜明的男子,他有着薄薄的嘴唇,深深的眼袋儿,他将自己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了自己心爱的园艺活动,以及其他一些非常适合宅男的各种兴趣爱好上。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喜欢上了表演,以至于还在伦敦租借了一处剧院,就在那里的舞台上,他第一次看见了玛瑞恩·道森女士,他为道森女士付出了很多,比如,他向道森女士伸出了自己的手,还顺带递出了自己的身价和头衔,以及将近一个县总收入三分之一那么多的财富。可是,自打他和道森女士结婚以来,他早期的那些兴趣爱好对他而言全都成为了厌恶之事。就连那些私下里进行的艺术表演活动都再也无法使他表现出以往的热情和表演天赋来了,更别说逗引起他对艺术的兴趣了。现在,对他来说,手中拿着一把小锄头,和一只可以用来浇花的小水罐儿,整天置身于兰花丛与菊花丛之间,他可能才会感觉高兴一点儿。

勋爵真的缺少对美的感受吗?或者,他真的是精神天地十分空虚乏味吗?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他是否真的切实了解他妻子的生活方式,还是他对妻子的生活方式保持了一种默许姿态,要么他本人根本就是个瞎子,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沉溺于爱情中的糊涂虫?这些问题在他的朋友圈儿里始终悬而未决,在温暖舒适的可爱客厅里,在俱乐部里的落地窗旁边儿,他的朋友们手中惬意地拿着雪茄每每喝下午茶的时候,都很乐意谈论他这样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生活状态。男人圈儿中对其所作所为的议论是充满恶意的,但意见却又是中肯的。但是,这个世界就这么奇怪,什么事儿都有例外,俱乐部里还是有一个人在说他的好,而那个人就是总坐在俱乐部吸烟室里,一向保持低调最沉默,最不爱说话的那个人。他曾在大学的赛马场上看见过勋爵从马上摔下来,那就是勋爵给他留下的最初印象。

可是,当道格拉斯·斯通成为众人议论的热点之后,对于萨诺克斯男爵是否知道这桩风流韵事的所有质疑和议论也随之平息了。因为斯通又没有使用任何狡猾的手段以逃避追查,再说纸又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儿迟早都会被人知道的。斯通又是那种专横霸道、冲动鲁莽的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处理这种婚外恋要小心翼翼和谨慎在意以应对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局面,相反,他表现得变本加厉,肆无忌惮。何况这种事情本来就很容易败露,于是这桩丑闻很快变得臭名昭著起来。斯通本来担任着一个医学研究学术团体的副理事长,但是最近该学术团体已经公开宣布,他的名字已经不在副理事长的名单之上了。斯通有两位挚友,他们已经用近乎祈求的语气恳求斯通,向他建议,劝他好好考虑一下他自己的职业技术声誉。然而,斯通却继续一意孤行,不但诅咒他的两位挚友,还狠狠地咒骂了那个研究学术团体里管事儿的人,然后他径直花了四十畿尼的巨资给萨诺克斯夫人买了一副手镯。斯通每天晚上都在萨诺克斯夫人的房子里过夜,而萨诺克斯夫人则每天下午都坐着他的马车外出。现实的情况愈演愈烈,斯通和萨诺克斯夫人双方都不再试图隐瞒他们二人之间的这种不正当男女关系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事件终于爆发了,那件事在他们两人中间猛地意想不到地插了一杠子。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天气很糟糕,阴沉得让人心情感到压抑,而且还刮着刺骨的大风,非常寒冷,风在每家每户的烟囱里和窗格之上无情地呼啸着,肆虐着。一星半点儿的雨滴儿,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伴随着吹过的飒飒的风声,渐渐地在窗户上汇成单调的水流,顺着窗台或者是屋檐滴了下来。道格拉斯·斯通这个时候刚刚吃过晚餐,他正坐在书房里的火炉旁边,他眼前的孔雀石石质桌子上摆着满满一杯葡萄牙波尔多红葡萄酒。他举起酒杯,慢慢地把酒杯凑到自己的唇边,忽然,他将手中的酒杯朝着灯的方向举起,以一位鉴赏家的眼光,开始欣赏起酒杯底红宝石一般的颜色,那是陈年葡萄酒附着在酒杯表面上自然而然生成的一种颜色。壁炉里的火很旺,火舌向上蹿着,不时地将明亮的火光照在斯通那已经有些秃顶了的前额和脸上,同时也照在他那睁得大大的灰色的眼睛上,照在他那厚厚的显得很坚毅的嘴唇上,照在他那既深又宽的下巴上,一眼看去,他的那种下巴有一种罗马人的味道,给人一种很有力量,很有韧性的感觉,显示出某种动物的兽性来。斯通舒服地坐回到他原来的椅子上,他不时地大笑起来。事实上,他是有权力感觉那么惬意的,因为,就在今天,尽管有六位同事齐声反对,他还是毅然决定,最后由自己完成一台很难的手术,这种手术在历史上记录在案成功的目前只有两例,而斯通今天就成功地独自完成了手术,而且手术进行得漂亮极了,完全超过人们和他的同事们的预期。在整个伦敦,还没有人具有如此勇气,更别说有能力敢接手并且实际完成那样的手术了,斯通今天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是一位英雄,他敢于在关键时刻像一位真正的英雄一样表现出自己非凡的才能和魄力。

尽管在晚餐之后,他已经很累了,可是,他已经答应过萨诺克斯夫人,今晚他要去看她,吃过晚餐之后,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半。斯通摁响了铃,想去预定一辆马车出发了,就在那个时候,他听见有人在敲门,门外传来阵阵闷响。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大厅外面传来一阵儿杂沓的脚步声,还伴有关门时发出的吱吱声。

“先生,有个病人要看病,现在就在候诊室里等您呢。”斯通的男管家禀报道。

“是病人自己来的吗?”斯通问道。

“不,先生,我觉得他是想请您出诊。”

“天都这么晚了,”道格拉斯·斯通说道,脾气显得有些暴躁。“这么晚我不会出诊了。”

“先生,这是他的名片,请您看看。”

男管家小心翼翼地用一个金质托盘托着名片递给他的主人看,这个金质托盘是首相夫人送给斯通的。

“哈米尔·阿里,士麦那(译者注:土耳其港口)。哼!我猜,这个家伙应该是个土耳其人。”

“是的,先生。他好像是从国外来的。对了,他那个人态度很不好,不太厚道。”

“咄!咄!今晚我有约在身。我必须走了,去赴我的约会了。但是我还是要见见他。皮姆,把他带到这儿来。”

男管家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男管家推门进来,他领进来一个人,那人个子矮矮的,走路的时候明显表现出他的背已经弯了,而且随着他的步履,他脸上松弛的赘肉上下一颤一颤的,他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显得他近视得很厉害。他的皮肤很黑,头发和胡须的颜色也是深黑色的。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穆斯林经常戴的头巾,白底儿红格子相间的那种头巾,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用羚羊软皮革做的包。

“晚上好啊,”道格拉斯·斯通问候道,男管家这时转身退出,把门给带上了。“我想,你会说英语吧?”斯通问道。

“是的,先生。我来自亚洲的土麦那,我可以讲英语,就是讲得慢一点儿。”

“你的意思是想请我出诊,是吧?”

“是的,先生。我的妻子病得很厉害,您一定要救救她呀。”

“我可以明天早上出诊,今晚我已经另有安排了,实在不巧,没有办法去给你妻子瞧病了。”

这个土耳其人的反应很独特。他把手上拿着的那个用羚羊软皮革做的包上扎紧的绳子解开,然后往桌子上翻了个个儿,桌子上立刻堆满了一座像小山一样的金币。

“这儿一共有一百英镑,不多也不少,”他说道,“我向您保证,只耽搁您一个钟头的时间。我在门外已经把马车都租好了。”

道格拉斯·斯通看了看自己的表。一个小时?就是一个小时萨诺克斯夫人的约会也还是要迟到了的。今晚他本来就已经迟到了。可是这笔诊费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最近一段时间,由于在萨诺克斯夫人身上花费得实在有些多,他的手头的确有些紧,他都被债权人追讨起债务来了,眼下送来的这个赚钱的机会他不能白白放过。斯通最后打定主意,他决定走一趟。

“病人什么情况?”斯通问道。

“哦,情况有些糟糕!很糟糕的情况!你可能还没有听说过北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有个叫奥马哈德斯的地方,那里以出产匕首闻名于世,你知道吗?”

“我从未听说过。”

“哦,奥马哈德斯出产的匕首是典型的东方式匕首,年代和历史可悠久了,样子也很特别,刀把儿是一个马镫形状。您知道,我是一个古玩商人,我经常往来于英国和土耳其的士麦那之间,下个星期我又要去士麦那了。每次我从士麦那回来,我都会带很多东西,离开伦敦时,我带的这些东西就所剩无几了,但是就在这剩下的东西中,让我感到非常悲伤的就是这种我提到过的卡萨布兰卡出产的匕首。”

“先生,你还记得我刚才给你说过,我今晚还有一个约会呢,”这位外科医师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拜托你能不能直接说重点。”

“先生,您很快就会明白,我说的这些其实就是重点。今天,我的妻子在家里晕倒了,她晕倒的时候我正在侍弄这些玩意儿,结果她十分不小心,竟然用这种该死的奥马哈德斯匕首把自己的下嘴唇给割到了。”

“我明白了,”道格拉斯·斯通站起身来说道。“也就是说,你现在希望我为你的妻子处理一下伤口,对吗?”

“不,不,情况要比你说的还要糟糕呢。”

“又怎么了?”

“这些匕首都是喂过毒的。”

“什么?喂过毒的?”

“是的,到目前为止,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没人能说清楚这种毒药是什么毒,更搞不清楚该用什么要去解毒。不过,我所知道的,还是算比较多的了,因为我父亲以前就是搞这个行当的,所以我们跟这种喂过毒的武器打过一些交道。”

“那么中毒之后表现出来的症状又是什么?”

“昏睡不醒,然后病人会在三十个小时之后死亡。”

“你刚才说,这种毒没有解药。那你还支付这么可观的出诊费给我干什么?”

“无药可救,但是做手术还来得及,还能够挽救病人的生命。”

“什么?怎么救?”

“这种匕首上的毒药的毒性是慢慢发作的。毒从伤口蔓延还需要一定时间呢。”

“你的意思是清洗伤口,消毒之后再清洗伤口吗?”

“就跟处理被蛇咬伤的伤口一样。不过有些复杂罢了,需要有经验的外科大夫进行手术,搞不好就会弄出人命的。”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切除整个伤口感染毒的那部分。”

“是的。打个比方,如果是手指感染了,就把整个手指切除。我的父亲一直就是这么教我的。但是,要想想现在我的妻子的伤口的位置,而且这是我妻子啊。情形就十分可怕和复杂了。”

对道格拉斯·斯通这样经常同死神打交道,对他这样看惯了残酷的病痛折磨的外科手术大拿来说,他是很容易从一般人的那种妇人之仁的同情心的天地中走出来的。而且对于斯通来说,这个病例是十分有趣的,所以斯通很快就从这位多少有些受到惊吓的丈夫的惊恐情绪中跳了出来,这位外科医师立刻表现出他性格当中刚毅果断的那一面来。

“有条命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吧,”斯通近乎有些粗暴无礼地说道。“嘴唇同一个人的生命比起来,孰轻孰重,我想你这个做丈夫的还是能掂量的出来的。”

“啊,是的,我知道你的意见是正确的。嗯,好吧,既然上天已经这样安排,那么我们也只好就这样面对了。我已经安排好了马车,那么就麻烦你跟我走一趟,赶紧完成这项手术,再耽搁也许就会出状况了。”

道格拉斯·斯通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专门用来做外科手术用的手术刀的匣子,又取出一些消过毒的绷带和一大卷缠绷带用的软麻布。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他现在不能浪费一点儿时间,做完手术之后他就立刻赴约,去见他的爱人萨诺克斯夫人。

“我已经准备好了,”斯通穿好自己的外套说道。“那么,你要不要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在我们出门之前喝上一杯呢?”

这个夜晚来访者晃了晃身子,手里打了个手势,他举起手来示意不用了。

“您忘记了,我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我是先知真诚的追随者,”他如此说道。“还有,您能告诉我您在口袋里装的那个绿颜色的玻璃瓶,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哦,那是氯仿,给病人麻醉用的。”

“啊,那对我们伊斯兰教徒来说,也是禁用的。那是一种精神,我们穆斯林不用那种东西。”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的意思是说,你要让你的妻子不经麻醉就直接做外科手术?”

“啊!您放心,她不会感受到任何疼痛的,这可怜的灵魂。她现在已经昏睡好长时间了,这是毒性发作的最初表现。现在我已经给她使用了我们士麦那出产的鸦片做麻醉剂了。好了,先生,请吧,因为一个小时眼看就快要到了。”

当他们走进浓重的夜色的时候,一层细雨立刻打在了他们的脸上,医生府邸前悬挂的灯笼,在大理石女像柱上晃荡过来晃荡过去,猛地一下就突然熄灭了。皮姆,也就是医生家的那个男管家,他用力地推开医生家重重的大门,在风雨中哆哆嗦嗦的,耷拉着自己的脑袋,因为灯笼灭了,两个男人随后在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好在还有马车前挂着的灯亮着微弱的黄色灯光,他们二人很快上了马车。只过了一会儿,马车就动了起来,外科医师和需要救助的病人家属启程上路了。

“路很远吗?”道格拉斯·斯通问道。

“哦,不远。我们家就在厄斯顿大街一个非常安静的小地方。”

外科医师在马车里不停地看着他的怀表,耳边倾听着能够告诉他时间的这个小玩意儿的清脆叮当声。已经九点过一刻钟了。他在马车里计算着距离,同时也在计算着如何用最短的时间完成这样一个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的小手术。按照他的计算,手术连半个小时都要不了,不就是一个下嘴唇切除缝合手术嘛,这样的话,他在十点钟就能再次见到萨诺克斯夫人了。透过已经起雾了的马车车窗,他看着沿街的昏暗煤气灯一个个地向后闪过,然后猛地一亮,原来是偶然碰到的商店前面点着特别亮的灯光。雨点儿猛击着马车上的皮顶棚,发出不小的声响来,马车的车轮急速地转动着,轧过路上的烂泥浆。车厢里坐在外科医师和病人的家属,他们相对而坐,那人头上戴着一顶带有白色装饰的帽子,帽饰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外科医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儿,他把随身携带的手术缝合用针,绷带,以及安全别针等医用品又重新好好地理了理,以便于他能到了目的地之后用最短的时间完成全部手术,他可没时间在这上面耽误工夫。最后,外科医师还是因为这趟出诊耽误了自己的赴约而心情烦躁起来,他表现得很不耐烦,不停地用脚跺着马车的车厢。

好不容易挨到了马车放慢车速,最后终于彻底停了下来。道格拉斯·斯通飞速从马车上跃下,士麦那商人紧跟着外科医师也下了马车。

“你在这儿等着。”病人家属对马车夫说道。

马车停下的地方街道又窄又脏,医师眼前的房子看上去也很普通。其实,外科医师对伦敦这座城市十分熟悉,此刻他飞快地向街道的黑暗处瞥了一眼,想要辨识出什么来,但是,这里没有什么很明显的可辨识标志——这条街道没有商店,没有行人走动,只有一条单调乏味的可同时并排行驶两辆马车的双车道,平板的显得毫无生气的房子,石板路上一块块石子儿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黑光,很明显,这里是一处贫民区,雨水下到地面上,在低洼处积聚起来,流水打着旋儿慢慢地从远处的地下水槽排走,发出咕咕的响声。正对着他们的那扇门斑斑点点,也不知道上面涂着什么脏东西,可以看得出原本是刷着漆的,只是现在褪了色,根本辨认不出原来漆的颜色了。墙上有扇窗户,从里面透出昏暗的光来,在这样的光线下,依然能够看出窗户格子里面到处都积满了灰尘,满是污垢也没有人去擦。二层的窗户里也透出同样昏暗的黄色光亮,显得毫无生气,沉闷至极。商人大声地敲着门,他偶尔会转过身来看看医生还在不在,生怕他好不容易请来的医生跑了似的,道格拉斯·斯通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出商人此刻的心情十分紧张而又焦虑。终于,房子里面传出门闩被抽掉的声音,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根点亮的细蜡烛,她用那粗糙的大手护着手中的蜡烛火焰。

“全都准备好了吗?”商人气喘吁吁地说道。

“先生,在您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

“她还是没有说话。”

“没有。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他们跟着这个女人进了屋子,商人走在最后面,把门关上了,道格拉斯·斯通跟在女人后面走在窄窄的过道里,他边走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越看越感到惊讶。这里没有防雨布,也没有毡子,更没有衣帽架。斯通触目所及之处,到处可以看见厚厚的灰尘,蜘蛛网比比皆是,厚实异常,这地方好像多年都没有人来过似的。他们就这样沿着曲曲折折的楼梯拾级而上,楼梯在他们的脚下嘎吱作响,好像惊扰了这座房子本身的宁静。楼上的地板没有铺地毯。

卧室的确是安排在二楼。道格拉斯·斯通跟在那个老护士后面进了卧室,商人紧跟其后。在卧室里,至少,还有些家具,与楼下相比,二楼的房间也不算小,可以在这稍微伸展一下身体了。这里的地板上依然有些垃圾没有收拾,角落里胡乱地堆着一个土耳其风格的柜橱,一张带着花边装饰的桌子,还有古代战士身上穿的锁子甲,几个奇形怪状的烟斗,以及各式各样的兵器。在墙上的一个凹槽里点着一盏灯,这是室内唯一的一盏灯。道格拉斯·斯通一心只想着如何节省时间,于是,他从墙上取下这盏并不是十分明亮的灯,在卧室里堆满杂物的中间找到一条路,径直向卧室角落里的一个沙发走去,因为沙发上躺着一个女人,她身上的服饰完全是土耳其风格的,脸上蒙着伊斯兰教妇女在公共场合下戴着的那种面纱。女人下半部分的脸露在外面,外科医师上前检视,只见她的下嘴唇上有一道口子,弯弯曲曲,很不规整,血淋淋的口子就是沿着下嘴唇的边际划开的。

“您应该理解,我指的是蒙面的面纱,”土耳其商人说道。“您是知道我们东方人关于女性的传统观点的。”

但是此刻外科医师关心的可不是什么蒙面面纱。严格说来,这个女人对他来说,现在已经不是女人了。她只不过是一个他要进行治疗的病人而已,就是一个病例,冷冰冰的病例,待处理的病例罢了。外科医师俯下身子,开始对伤口进行仔细的检查。

“没有发现病人有发炎和过敏的症状,”医师说道。“我们还是延迟进行手术吧,等到局部症状有所发展再做手术吧,那时候动手术才最合适。”

那个做丈夫的两只手搅在了一起,表现出一副无法控制的焦躁样子。

“哦,先生,先生,”他高声叫喊起来。“别开玩笑了。您不知道,这毒是致人死命的。我可知道它的厉害,我向您保证现在绝对需要一次手术。现在只有手术刀才能挽救她的生命。”

“可是我更倾向于继续等待以把握手术的最佳时机。”道格拉斯·斯通继续坚持道。

“您说够了没有,”土耳其人现在愤怒地高声叫喊起来。“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很重要,都很宝贵,我不能站在这儿什么都不做,而且眼睁睁的看着她坐以待毙,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儿发生。我现在想说的是,如果您不愿意进行手术,那我只能对您说一声感谢,感谢您深夜到此,那么看来我只好再去请其他的外科医师来为我的妻子动手术了,如果现在不进行手术,就实在太迟了啊。”

道格拉斯·斯通听土耳其商人这么说,也犹豫了起来。是进行手术,还是不进行手术呢?病情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情,手术也不是什么难做的大手术,要拒绝这样一笔一百英镑的大买卖实在是一件很纠结和不上算的事儿。但是,情况很明显,如果他现在选择离开,他就必须把人家病人的钱给退回去,退回给它原先的主人,这可是白花花的一百英镑,都是真金白银啊。而且,还有一层情况需要考虑,如果这个土耳其人的判断是正确的话,如果延误了手术,这个女人最后死了,那么可就是要牵涉法律方面的行为交涉了啊,到时候在验尸官面前,他作为一名外科医师的名声和地位可就变得不那么好看了啊,到那个时候,他反倒成了尴尬万分、进退失据的角色了啊。

“你确信你曾经有过这种类似的经验吗?”斯通问道。

“我亲眼目睹过。”土耳其商人回答道。

“那么你要向我保证现在手术是绝对必要的。”

“我对天发誓,凭着神灵的名义,这样做绝对是神圣而庄严的。”

“手术由此给你妻子带来的毁容将是十分可怕的情形,这种情况你可一定要清楚啊。”

“我能理解,手术之后的嘴再也不适合亲吻了。”

道格拉斯·斯通横下一条心,猛地转过身子朝着这个男人,好像做了什么特别难做的决定一样。这个男人说的话是非常残忍的。但是,这个做丈夫的土耳其人有他自己的想法和他自己的一套做事方式,而现在没有时间再去为此辩驳什么了。只有干还是不干,只有退钱归还诊金和接受诊金进行手术这两种选择。道格拉斯·斯通从他随身携带的医疗箱里取出一把手术刀,他从手柄中抽出刀刃,用自己的食指摸了摸刀刃,感受了一下手术刀的锋利程度。然后斯通就把灯放在了靠近沙发的地方以便自己能看得更清楚。面纱的开口处,两只黑色的眼睛此刻也正凝视着斯通。那只不过是眼睛的虹膜,瞳仁基本上已经看不见了。

“你已经给她服用了很大剂量的鸦片,对吗?”

“是的,是的,服用了不少。”

斯通再次看了一眼那双凝视着他的黑色双眼。这双眼睛现在是昏暗无光,没有任何光彩可言的,但是就在斯通继续凝视病人双眼的时候,一丝难以察觉的亮光在病人的双眼中一闪而过,病人的嘴唇开始颤动起来。

“她并不是完全不清醒的。”斯通说道。

“此时她还感受不到痛苦,难道现在不是进行手术的最佳时刻吗?”土耳其商人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外科医师的头脑里此刻其实拥有同样的想法。他用镊子夹住病人那片受了伤的下嘴唇,手起刀落,只用了快速的两刀,他就从病人的下颚部分取出了一条宽宽的血淋淋的V字形状的肉条来,病人的整个下嘴唇被斯通手里拿着的那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完全切了下来。突然,沙发上躺着的那个女人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尖叫,接着,她就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她头上原本罩着的面纱此时已经滑落,露出了这个女人的真面目。这是一张斯通再熟悉不过的脸了。现在这张脸因为下嘴唇已被完全割去,剩下的上嘴唇部分就显得尤为凸出,而嘴里血水直流,这张脸斯通太熟悉了,现在却又太不熟悉了,这个女人现在好像意识到了已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儿,因为剧烈的疼痛,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停地高声尖叫,这尖叫声真是撕心裂肺,让人听得心惊胆战。而此刻道格拉斯·斯通已经吓呆了,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角上,手里拿着那把锋利的手术刀和镊子。他感到整个屋子在飞速旋转,同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脑袋上拉了一道儿。如果此刻这屋子里还有一个旁观者的话,那么在这个人的眼中,外科医师的脸已经痛苦地扭曲成了两个部分了,这两个部分拼凑出来的形状因为突然而来的急剧刺激简直已经不能称作一张人脸了。此时的斯通,就好像身处梦中,又好像正在观看着戏剧中的某个场景和片段,斯通现在唯一清醒的是,刚才那个还自称是土耳其商人的小个子男人,此时已经取下了自己的假胡子和假发套,就那样搁在外科医师眼前的桌子上,于是,那个土耳其商人露出了他本来的庐山真面目,原来,他就是萨诺克斯勋爵本人,此刻他正在用手扶着墙壁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静静地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默默地笑着。高声尖叫声现在已经听不见了,发出可怕尖叫声的那个人此刻已经痛苦地蜷缩在沙发上的枕头上了,她的脑袋血淋淋的,但是,道格拉斯·斯通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而萨诺克斯勋爵依旧将手扶在墙上对着外科医师傻笑着,表现得很安静。

“这是绝对必要的,对玛瑞恩来说,这样一个手术是绝对必要的,”勋爵说道,“这个手术对她来说,不是生理上的,而是道德上的,你明白吗,是道德上的。”

道格拉斯·斯通从他坐着的地方摊倒下来,开始玩弄起床单的边缘。他手中拿着的手术刀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但是他手里仍然拿着那把做手术用的钳子。

“长久以来,我一直都预备要做出一个小小的示范,”萨诺克斯勋爵貌似谦和地说道,“你星期三晚上的邀请函送错地方了,它现在就夹在我的笔记本里。我心中带着痛,带着无比的痛,在执行我的计划。哦,对了,顺便说一下,那道伤口,原先的那道伤口,不是用什么危险的东西弄出来的,而是我用可以代表我们家族的印章戒指弄的。”

勋爵边说边用锐利的目光看了看沉默着的同伴儿,然后勋爵的手摸了摸放在他外套口袋里的手枪,那是一个已经上了膛的小左轮手枪。但是,道格拉斯·斯通依然在一个人玩弄着床单的角角儿。

“你看见了吧,你毕竟还是按时赴约了的。”萨诺克斯勋爵说道。

就在这时,道格拉斯·斯通开始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声音很大,调子很高。但是,现在,萨诺克斯勋爵却不再笑了。勋爵此刻感觉到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怖的感觉对他来说,越来越强烈了。勋爵立即走出了这间屋子,而且是踮着脚尖走出了这间屋子。原先给他们开门的那个老女人正在房间外面等着主人的下一步命令呢。

“等你的女主人醒过来的时候,你一定要伺候好她。”萨诺克斯勋爵对老女人说道。

说完,勋爵就下楼去了,他出了门来到了大街上。马车还在门外面等着他呢,马车夫一看见勋爵,就立刻脱下自己的帽子向勋爵行礼致意。

“约翰,”萨诺克斯勋爵说道,“你先把医生送回家。我感觉他现在需要有人扶着才能下得了楼。告诉他的男管家,就说医生在看病的时候突然生了急病。”

“是,先生。”

“然后你再把萨诺克斯夫人带回家里来。”

“先生,那么您呢?”

“哦,接下来几个月我会在威尼斯度假,我的地址是威尼斯的迪奥玛大酒店。你要看好,有我的信件,就全都转到那儿去。还要记住,告诉斯蒂文斯,下星期一,把我养的所有紫色的菊花全部拿出去展览,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发电报汇报花展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