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墓穴

“伯格,看这儿,”肯尼迪说,“我衷心希望你能完全信任我。”

在能够俯瞰整条科尔索街的肯尼迪舒适的寓所里,两个研究罗马遗迹的青年才俊坐在了一起,他们两人都已经很有些名气了。夜很凉,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把椅子放到了那个不能让人完全满意的意大利火炉跟前取暖,炉子周围的气氛很沉闷,并没有显现出它应有的暖意来。室外已是冬夜,天际挂着几颗星星,点点星光照射着现代化的罗马城,街道两旁矗立着的电气灯整齐划一地排列着,咖啡馆里的灯火璀璨辉煌,街上的四轮马车川流不息,人行道上行走着的人们摩肩接踵,因而道路显得很拥挤。而室内,在这位年轻而富有的英国考古学家奢华的居室里,唯一可以感知到的却是那个已经消逝了许久的古罗马世界。挂在墙壁四周的绒面壁毯,因为年代久远而裂缝斑斑,反倒使人容易生出一种思古之幽情来,而那些摆放在墙角的灰色古旧的古罗马元老院议员和古罗马士兵的半身雕像,则呈现出战斗的姿态,脸上的神情坚毅而冷酷,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房间中心的桌子上,杂七杂八地堆着些碑刻铭片、残片和教堂里的饰品,旁边还摆放着由肯尼迪本人亲自复制出来的罗马皇帝卡拉卡拉的浴室,这个复制品在柏林展出的时候曾经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和羡慕。天花板上悬挂着两耳细颈酒罐,地上铺着豪华的红色土耳其地毯,地毯上面点缀着许许多多的古玩珍品。在所有这些珍品中,就珍奇程度而言,哪一件都是无可挑剔,哪一件都是世间罕有的无价之宝;肯尼迪,尽管才三十出头,却已经在这个特别的研究领域里声名远播,誉满欧洲了,更为引人注意的是,他那硬邦邦的钱袋儿,已经被证明了,绝对是一门心思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学生们的致命弱点,将会耗尽他们一生的精力才能有所发现,而与此同时,富足的财力却能给肯尼迪在这个领域博取声名的竞赛中提供一种无人能比的巨大优势。肯尼迪经常会一时兴起,不是受到他的研究所产生的快乐,就是他头脑里一时产生的念头的刺激或引诱,但是,他的头脑却又具有一种一针见血的深刻穿透力,完全能够承受得住经由长期的精神集中所引起的感官疲倦之后的各种猛烈反应。他英俊的脸庞,饱满而白皙的额头,富有挑衅性的鼻子,以及略显松软、很感性的嘴,是他这个人的本质力量和软弱之间取得妥协的最好明证。

他的同伴朱利叶斯·伯格则完全是另外一种不同的类型。他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意大利人,他具有强壮的北方体质,同时又奇怪地混合着南欧那种松软高雅的气质。条顿民族的蓝色双眼点亮了他那被太阳晒黑了的脸,双眼之上是宽宽的巨大的前额,上面围着一圈儿密密的蜷曲着的黄色头发。他的下巴显得强壮而结实,刮得很干净,以至于他的同伴屡次评价道,他这个人与房间角落里摆着的那些古罗马的半身雕像是多么像。仔细看去,在他那种虚张声势的德国力量下面,你总能品出这个人其实还带着一种来自意大利的狡猾的味道,但是他的笑容是如此诚实,他双眼里的目光是如此坦率,让人立刻明白这只不过是他祖先留给他的印记,对他的个性没有任何实质的影响。就年龄和声望而言,他和他的英国同伴处于同一个水平线上,但是他的人生之旅要艰难的多,对工作要付出的努力也要艰辛的多。十二年前,他只身一人来到罗马,想想看,一个来自德国的穷学生,一直靠着波恩大学授予他的极微小数量的捐助从事着研究,苦巴巴地生活到现在。痛苦、煎熬的生活,缓慢、漫长的上升之路,还有一路奋斗的顽强、执着,他凭着异乎常人的坚韧以及始终如一的心境,在名誉、地位的台阶上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着,直到现如今,他成为柏林研究院的正式成员,并且现在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很快就会得到提升,在德国那些最著名的大学里担任教席。但是,他那始终如一的心境,使他能够得以提升至与他聪明且富有的英国同伴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却使他在他的学术研究之外的人生的方方面面都落了下风。他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之路上从未找到一处可以停歇的地方去培养他在社交方面的优雅习惯。也只有在他谈论到自己的专业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表现出生机和活力来。很多时候,他选择自动保持沉默,尤其是在社交场合下,在讨论更大范围的生活主题的时候,由于对很多东西不熟悉,并且他本人对自己的弱点又有太清楚的认识而三缄其口,因而在众人面前显得尴尬不已,于是他常常会对社交场上那种没有什么思想、纯粹是逃避生活的琐碎闲谈变得极为不耐烦。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老对手之间由相识到渐渐地产生出一种友谊来。这种友谊的基础和根源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也就是说,在他们各自的研究领域里,他们两人都是拥有足够的知识和热情去恰如其分地欣赏另一个人的那种人。他们共同的兴趣和追求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每个人都为对方所拥有的知识所吸引。这种友谊里又增添了些新东西。肯尼迪为他的对手的坦率和单纯而感到开心,与之对等,伯格曾经被肯尼迪身上所具有的才华和生气而深深吸引,而正是这种品质使得肯尼迪成为罗马人见人爱的对象。我说“曾经”,是因为在那时这个年轻的英国人的头上正被乌云所笼罩。尽管关于这桩风流韵事的细节还没有全部透露出来,然而事实却已表明他在其中扮演的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硬心肠的角色,这让他的许多朋友感到非常震惊。可是,在他最愿意栖息其中的学生和艺术家的单身群体的圈子里,对于这样的事情也并没有十分刻板的评价标准,尽管可能有人会对双宿双飞或者是一方最后单身折回摇摇头表示不赞成,或者是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一般人的情感判断很可能只是感到好奇而已,或许还很羡慕而不是对当事人横加指责。

“看这儿,伯格,”肯尼迪说,一边凝视着他的同伴的那张平静的面孔,“我衷心希望你能完全信任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客厅地上铺着的一块地毯的方向挥舞着。地毯上放着一个长条状的浅色的装水果的柳条筐,这种柳条筐在罗马城四周的平原地带很常见,现在筐里杂七杂八堆放着许多物件儿,刻着字儿的瓦片,破碎的碑铭残片,带着裂缝的镶嵌工艺石瓦,残破的纸莎草纸张,生了锈的金属饰物,这些东西对于那些没入门的人来说,就好像是从一个清洁工的垃圾桶里倒出来的一样,可是对一位行家来说,立刻就会辨认出这是他们那个行当里的珍品。这只柳条筐里堆着的零碎的东西很好地填补说明了社会发展过程中业已丢失的联系环节,这对考古专业的学生是极具价值的。这些东西都是这个德国人带过来的,现在,英国人的眼睛盯着它们,目光中透着饥渴的神色。

“你收藏的这些宝贝儿,我不会打它们的主意的,但是我非常乐意听到关于这些宝贝的来历,”他继续说道,而此刻伯格却故意点着了一支雪茄。“很显然,这是一个空前的发现。这些碑铭将会使整个欧洲为之动容。”

“对于这里的每一片碑铭来说,那里还有上万片!”德国人说道。“那里的文物数量不计其数,也许会花费掉一打儿学者一生的心血去研究它们,并且可以借此建立起坚实的如同圣安吉洛城堡一样的伟大声名。”

肯尼迪坐在那儿思考着,他优雅的前额微微皱了一下眉,手指摆弄着他那长长的漂亮的小胡子。

“伯格,你已经把自己完全暴露了!”他最终说道。“你的话只能指向一件事情。你已经发现了一处新的地下墓穴。”

“在你仔细检视这些物件之后,我毫不怀疑你一定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好吧,它们的存在的确指示出这一点,而且你最终的评价更确定了这个事实。除了一个新发现的地下墓穴以外不可能容纳如此巨大数量的文物遗迹,正如你描述的那样。”

“的确如此。对此也没有什么必要隐瞒了。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地下墓穴。”

“在哪儿?”

“啊,那可是我的秘密,我亲爱的肯尼迪。它的精确位置,对于想要发现它却又不知道具体位置的人来说,发现的概率是一百万分之一,这样说就已经足够了。它的年代也和现有已发掘的地下墓穴完全不同,而且这个地下墓穴是为了保存那些基督教的高级教士修建的,因此,这个墓穴里的文物遗迹也和此前为人所知的物品大相径庭。我的朋友,如果不是我知晓你的专业知识和了解你有过人的精力的话,在保证一定保密的情况下,我会毫不犹疑,告诉你关于这个墓穴的一切。可是,我认为我在把自己暴露在拥有如此强大竞争力、令人生畏的对手之前,我必须先完成我自己的关于这个重大发现的学术研究报告。”

肯尼迪喜爱他的专业几乎到了一种狂热的程度——这个年轻人既富有又挥霍无度,在他众多兴趣当中,他对自己专业的爱是真挚的。跟古代的城市和生活有关的一切他都感兴趣,他有野心,但是他的野心同他对古代城市和生活的研究中所获得的那些纯粹抽象的精神愉悦和乐趣相比永远是第二位的。他非常渴望亲眼看看这位对手发现的这座新的地下墓穴。

“看这儿,伯格,”他诚恳地说道,“我向你保证,在这件事儿上,你不用有任何怀疑,你可以完全信任我。在得到你的允许之前,什么也不会引诱我去动笔写下我看到的一切。我非常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并且我认为这是非常自然的,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用对我感到恐惧。另一方面,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将对此展开系统的研究,并且极其确定,我会发现它的具体位置。到那时我将使用一切我想使用的材料,因为我对你不承担任何义务。”

伯格笑了,陷入了沉思状态,一边抽起他的雪茄。

“我注意到,肯尼迪,我的朋友,”他说,“每当我需要信息的时候,不管关于什么问题,你总是不准备给我提供信息。”

“你何时问过我而我却没有告诉你呢?你还记得吗,举个例子,我曾为你那篇关于女灶神维斯塔神庙提供过材料。”

“啊,是的,不过那只是不那么重要的事情罢了,如果我问你一些隐秘的事情,你会给我回答吗?我非常怀疑!这个新地下墓穴对我而言是一件非常隐秘的事情,我当然也同样期待同等价值的回报。”

“我无法想象你在期待什么,”英国人说道,“但是假如你想说,如果我回答了你向我提出的任何问题,你就会回答我关于那个地下墓穴的问题的话,那么理所应当我会保证这样做。”

“好吧,那么,”伯格说道,斜着身子在有靠背的长椅上向后坐了坐,然后对着空中吐出一连串的蓝色烟圈儿,“告诉我你和玛丽·桑德森小姐之间的一切吧。”

肯尼迪从他的椅子上一跃而起,愤怒地瞪着他不带任何表情的同伴。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叫嚷道。“这算什么问题?你也许只是把它当成一个玩笑,可是你从来就没有开过这么差的玩笑。”

“不,我是认真的,那不只是一个玩笑,”伯格平静地说道。“我对这件事的细节非常感兴趣。我对世界、女人、社交生活以及那档子事儿知之甚少,这样的一个未知事件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我认识你,我也认识她,看见过——我甚至还和她说过一两次话。我非常愿意听你亲口说出你们俩儿之间发生的一切。”

“我一个字都不会跟你说的。”

“好吧。这只是我一时的念头罢了,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告诉我一个秘密,就像你期待我会告诉你关于我新发现的地下墓穴的秘密一样。既然你不告诉我,那我也不会勉强你。可是你为什么又会期待我告诉你秘密呢?圣约翰钟已经报时,十点了。是我该回家的时候了。”

“不,等等,伯格,”肯尼迪说道;“这太荒唐可笑了,你太任性了,竟然愿意了解好几个月以前就已经完结了的一桩老掉牙的风流韵事。你知道我们把那种既拈花惹草又到处宣扬的人称作懦夫和恶棍。”

“那当然了,”德国人说道,收拢起他所有的好奇心,“当一个人讲述他此前一无所知的女孩儿的时候他才是这样的人。但是,对这件事来说,也许你自己也很清楚,已经成为一个公共事件,成为罗马的普通巷议了,因此,与我谈论玛丽·桑德森小姐与你的事不会对她产生任何伤害。不过,我对你的顾虑仍然表示尊敬,那么我们就互道晚安吧。”

“等等,伯格,”肯尼迪说道,同时把自己的手搁到对方的臂弯里,“我对地下墓穴这件事是很热心的,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放手的。作为交换,你愿意问我其他一些问题——起码这回不要问这么古怪的问题。”

“不,不,你已经拒绝过了,这件事已经到此为止了,”伯格说,胳膊上挎着他的那个柳条筐。“毫无疑问,你不回答是正确的做法,那么我也同样正确——那么,我亲爱的朋友肯尼迪,晚安。”

英国人看着伯格穿过房间,就在伯格的手快要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肯尼迪一跃而起,飞奔过去,把自己的手按在了伯格的手上,同时脸上带着一种想要在事情无法挽回时还要尽力争取的神情。

“等等,老伙计,”他说,“我觉得你的行为太不可理喻了;不过,还好;如果这是你的条件,我想我必须接受。我讨厌说到任何关于女孩儿的事情,可是,正如你所说,这件事儿已经传遍了罗马,我认为我告诉你的是你已经知道了的。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

德国人回到火炉旁边,放下手中的筐子,再一次坐回到椅子上。

“我能再抽一支雪茄吗?”他说道。“非常感谢!我工作的时候从不抽烟,但我在烟草的作用之下非常享受闲谈的乐趣。现在,关于这位年轻的女士,也就是你和她之间进行的小小的历险。后来她究竟怎么样了?”

“她现在和她的家人待在一起。”

“哦?真的吗——在英国吗?”

“是的。”

“英国的什么地方——是伦敦吗?”

“不是,在特维克海姆。”

“我亲爱的肯尼迪,你一定要原谅我的好奇心,还要宽恕我对世界的无知。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劝说一位年轻的女士和你离家出走大约三个星期的时间,尔后再把她交给她的家人,在——你刚才说是什么地方?”

“特维克海姆。”

“千真万确——在特维克海姆。可是,这件事情,完全越出了我本人的经验范围,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一开始是怎么想的。就拿这个例子来说吧,如果你爱上了这个女孩儿,你的爱怎么可能在三个星期的时间里就完全消失了呢,所以我假定认为你根本就不爱她。可是如果你根本不爱她,那么你为什么会制造出这么大的一桩丑闻来贬损你同时又伤害她?”

肯尼迪忧郁地看着炉中的火苗,眼睛都红了。

“当然,这倒是看待事情的一种合乎逻辑的方式,”他说道,“爱是一个大词儿,这个词儿代表了感情,而感情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差别和程度。我喜欢她——嗯,你说你已经见过她了——你知道她看上去有多么娇媚。但是我仍然愿意承认,回过头来看,我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

“那么,我亲爱的肯尼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件事情在很大程度上与历险有关。”

“历险?你总是对历险这么感兴趣!”

“如果生命中没有各式各样的历险,那么生命的多样性又在哪里呢?正是作为历险,我才开始真正注意到她。在我的生命里,我已经玩过很多追逐游戏了,但是还从未玩过追逐漂亮女人的游戏。这种游戏既刺激又有难度,因为,她是艾米莉·卢德女士的同伴儿,单独与她见面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儿。而其他所有最难克服的障碍,同时这也是最吸引我的事,在我最初追她的时候,她曾亲口告诉我她已经订婚了。”

“我的上帝啊!和谁订婚了?”

“她没有提任何人的名字。”

“我认为没人知道这件事。而这会使这场历险变得更加具有吸引力,不是吗?”

“嗯,的确增加了情趣。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跟你说过我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我亲爱的朋友,你还记得吗,你从邻家果树上偷的苹果的味道要远胜过自家果树上的果子。而且那时我发现她已经关注我了。”

“什么——马上就开始了?”

“哦,不,慢慢接近,小心布置,大概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呢。但是最终我赢得了她的芳心。她也理解,我与我妻子在法律上的分居让我无法对她尽到义务——但是她还是老来找我,我们保持关系的那阵子,我们的确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欢愉的时光。”

“那么她提到过的另外那个男人呢?”

肯尼迪耸了耸自己的肩膀。

“我想是适者生存吧,”他说道。“如果他是一个比较优秀的男人,她也不会抛弃他。让我们换个话题吧,因为我已经谈得够多了。”

“还有一件事儿。你是怎样在三周时间里把她甩了的?”

“好吧,我们都冷静一点儿,你要理解。她完全拒绝,不论什么情况,回到罗马去面对她认识的所有的人。而现在,当然了,罗马对我来说是必要的,而且我已经准备好重新返回我的工作上来了——这样就有一个分开的理由了。而且那个时候,她的老父亲在伦敦的旅馆里突然出现了,于是上演了一幕,整个事情就变得不愉快起来——尽管最初我想她想得要死——说出这种感觉来真高兴。现在,我要对你说,千万不要再把我说过的话告诉别人了。”

“我亲爱的肯尼迪,我从未想过把你的话说出去。但是你说的全部让我感觉很有趣,因为你给了我一种视野,让我可以深入到你看待事物的方式,这与我的方式完全不同,因为我对人生知道的太少了。现在你想了解关于地下墓穴的情况。由我试着去描述它,这毫无用处,因为你无法通过描述去真正了解它。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让我领着你亲自去看。”

“那太棒了。”

“你愿意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我真是迫不及待了。”

“嗯,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尽管有一点儿冷。假设我们一小时后出发。我们必须非常小心,这件事仅限于我们两个人知道。如果有人看到我们结伴搜寻的话,他们就会起疑心我们正在进行什么活动。”

“我们未免太小心翼翼了。”

“有几英里呢。”

“走去不会太远吧?”

“哦,不会,我们可以轻松走到那儿。”

“那么我们最好是走去。如果马车车夫在黑夜里把我们一起拉到某处遥远的地方,他会起疑心的。”

“的确如此。我想我们最好子夜时分在亚壁古道入口大门会合。我必须返回我的寓所取火柴和蜡烛以及其他一些东西。”

“太好了,伯格!能让我知晓这个秘密,你实在是太好了,我向你承诺在你发表你的报告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那么现在我们说再见吧!晚上十二点你会在古道入口看见我的。”

清凉、透亮的空气洒满大地,城里大钟悦耳的回声在空气中飘荡着,伯格身穿一件意大利式外套,手里拿着一只灯笼,向着约会地点走去。肯尼迪从阴影处跨出一步,上前来迎接他。

“你对工作和你对待爱情一样勤奋!”德国人笑着说道。

“是的;我在这儿已经等了你半小时了。”

“我希望你没有留下痕迹指示出我们会去哪儿。”

“哪有这样的傻瓜!哎呀,我都快冻僵了!快点吧,伯格,我们走快点儿好暖和暖和吧。”

他们踩在粗糙的石板路上发出的脚步声显得清脆而响亮,这是一条令人感到伤心的路,是曾经世界上最为著名的大道留给后世的唯一东西。路上他们唯一碰着的是三两个从酒馆儿里出来回家的农夫,还有一些赶着往罗马城运货的车马。他们一路穿行,夜色中巨大的墓群在他们身边时隐时现,一直延伸到圣卡里斯图斯的地下墓穴,天际挂着一轮明月,他们终于可以看见巨大的塞西莉亚·梅特拉陵墓的外缘了。于是伯格停了下来,手指向他那一边。

“你的脚要比我的脚长,你更习惯走路,”他笑着说道。“我想我们应该转弯儿的地方就在这儿。是的,就在这儿,转过这家小饭馆。这儿的路非常狭窄,也许,最好是我走前边,你跟在我后面。”

他点起了他的灯笼,

“这就是入口了。这就是那个安全装置,我们可以保证任何人都不会发现。”

“这里的业主也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他只是发现了一两件器物,我从器物上立刻判定他的房子就建在地下墓穴的入口上。于是我就从他那儿把房子租下来了,并且立刻展开了我的文物发掘的工作。进来吧,你把门带上。”

这是一座又深又长的空荡荡的建筑物,给奶牛喂食的牛槽占满了一面墙。伯格把灯笼放在了地上,然后用他的外套把灯笼的四周罩了起来,以免被外人发现。

“如果有人在这个僻静的地方看见灯火,就会引起非议的,”他说道。“来帮我移开这座木板。”

角落处的地板是松动的,这两个大学者把一块又一块木板举起,然后把它们靠在墙上。木板下面出现了一个方形洞口和古老的石头梯级,一级一级向下延伸通向地底。

“小心!”当肯尼迪迫不及待地往下走的时候,伯格喊道。“底下就跟野兔做的窝一样精巧,一旦你迷了路,你再想出来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等我把灯拿过来。”

“既然它这么复杂,你是怎样找到路的?”

“刚开始我也是九死一生,不过后来我渐渐地找到了门道儿。这个地下墓穴有一种确定的系统,这个系统对于已经迷了路的人来说,如果他身处黑暗之中,根本就无法走出来。即便是我也走不出去,现在我下去也总是在我身后放出一个线团儿,尤其是我在地下墓穴要走很远的时候。你走上一百码远很快就会明白的,找到这里的路很难,这里的每一个通道都分岔,下面又再分出十几个岔。”

他们从牛棚的地平面已经下降了大约有二十英尺,现在站在从松软的石灰岩上切削出的一间方形居室里。灯笼里射出的烛光晃动着、闪烁着,下面亮而上面黑,烛光照在有裂缝的褐色墙壁上。每一个方向都有黑魆魆的通道入口,这些入口都是从一个共同的中心辐射出来的。

“我希望你能跟着我紧一些,我的朋友,”伯格说道。“在路上看任何东西,不要闲逛,因为我将要带你去的地方到处都是你想看的,甚至更多。这样对我们来说,就可以节省时间直接去那儿了。”

他在前面领着路,走向一处走廊,英国人紧跟其后。通道时不时地就会分岔,但是很明显,伯格根据他以前留下的秘密印记继续前行,因为他既不停留,也从不犹豫。沿着墙壁,到处可以看到存放着古罗马基督徒的遗体,就像移民船上放置的卧铺铺位一样。昏黄的烛光闪烁着,照在这些枯萎的干尸上,灯火摇曳下可以看见圆形的头盖骨,干枯无肉的胸骨上交叉着的长而白的臂骨。

“如果火灭了怎么办?”当他们匆忙地往前走的时候,他问道。

“在我兜儿里,还有一个备用蜡烛和一盒火柴。顺便说一下,肯尼迪,你带火柴了吗?”

“没带,你最好给我一些。”

“哦,那太好了。这样我们就没机会分开了。”

“我们已经走了多远了?对我来说,我感觉我们好像已经走了至少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了。”

“我认为已经超过了。实际上,这座坟墓根本就没有界限——至少,我还没能找到它的界限。这真是个危险的地方,所以我认为我应当使用我们的线团了。”

他把线团的一头儿紧紧绑在一块儿突出的石头上,手里拿着线团的另一头儿放在衣服胸前的部位,一边前进一边放出线绳儿。肯尼迪发现放出线团并不是不必要的预防措施,因为通道变得比以前更弯曲更复杂了,走廊和通道交错纵横,构成了一张精致的网。这张网的尽头最后收结在一间巨大的圆形大厅,大厅由方形的石灰基座撑起,每个基座的顶部都是一整块厚厚的大理石石板。

“哎呀!”肯尼迪大声嚷道,陷入了一种狂喜状态,伯格晃了晃他的灯笼,照向大理石板。“这是一个基督教的祭坛——很可能是现存最早的一个。在这个角落里刻着一个表示献祭仪式的小十字架。毫无疑问,这个圆形的空间过去曾经被用作教堂。”

“对极了,”伯格说道。“如果我有更多的时间,我非常愿意向你展示在这些墙壁上埋着的壁龛,因为这里埋着的是这座教堂的早期的教皇和主教们,还有他们的主教法冠、权杖,以及全部的宗教法典。我们去那边儿看一个吧!”

肯尼迪走了过去,眼睛紧紧盯住一个可怕的骷髅头看,骷髅头上的主教法冠已经衰朽成一条条碎片了。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他说道,他的声音传到深凹进去的穹顶之后隆隆作响。“就我个人经验所及,这是独一无二的。伯格,把灯笼拿近点儿,我想把它们全都看一遍。”

但是那个德国人溜走了,在烛光黄色的光圈儿的照射下可以看见,他现在站到了大厅的另一头儿。

“你知道在这个大厅和那个楼梯之间有多少个错误的转弯儿吗?”他问道。“超过两千个以上。毫无疑问,这是基督徒们所采取的保护措施之一。对于一个想要走出去的人来说,成功的希望是两千比一,即便是他有蜡烛;但是如果他身处黑暗,当然了,那就难如登天了。”

“我也这么想。”

“黑暗真是可怕的东西。我曾经做过一次实验。让我们再做一次!”他弯下腰伸向灯笼,立刻,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捂在肯尼迪的眼睛上。他以前还从来不知道黑暗是这个样子。黑暗就好像压在他身上一样吞噬了他。那是一种坚硬的障碍物,他的身体立刻蜷曲了起来,不再前进。他伸出他的双手,想要把黑暗击退。

“够了,伯格,”他说,“让我们把蜡烛再点起来吧。”

但是他的同伴开始笑了起来,在那个圆形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一样。

“肯尼迪,我的朋友,你好像有点儿紧张。”

“快呀,你把蜡烛点起来吧!”肯尼迪不耐烦地说道。

“非常奇怪,肯尼迪,可是我无法判断你所站的方位,哪怕是通过你发出的声音。你能分辨出我在哪儿吗?”

“不能,我的四面八方好像都是你。”

“如果我手中不是拽着一根绳儿的话,我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了。”

“不要这样。好人啊,点个亮吧,快点儿结束这场恶作剧吧。”

“好吧,肯尼迪,我了解你,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两样东西。一件是探险,另一件是探险中被你征服的障碍。你现在的探险就是找到走出这座地下墓穴的出口。要克服的障碍就是这无边的黑暗和两千个错误的转弯处,这会让你找到出口有点儿困难。但是你也不用着急,因为你有大量的时间去找,在你停下来喘口气儿的当口儿,我想让你想到一个人,玛丽·桑德森小姐,想想你对她做的事儿是否公正。”

“你这个魔鬼,你在说什么?”肯尼迪咆哮道。他绕着小圈子奔跑着,双手挥舞着,紧紧抓着那无边而坚实的黑暗。

“再见了,”那个嘲讽的声音说道,声音从远处传来,显示已经有段距离了。“肯尼迪,我真的不认为,即便如你自己所说的那样,你对那个女孩儿做的事儿是对的。只有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你还不知道,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桑德森小姐过去的确是和一个又穷又笨又没前途的学生订婚了,那个学生的名字叫朱利叶斯·伯格。”

远处某个地方沙沙作响,还有双脚与石板摩擦的微弱声响,接着就是笼罩着这古老的基督教教堂的寂静——一种厚重的、让一切停滞的寂静包裹住了肯尼迪,并且把他禁闭其中,就像水包裹住一个快要淹死了的人一样。

这之后又过了两个月,全欧洲的报纸上都刊载了这样的报道:

“近年来最有趣的发现之一就是在罗马新发现的地下墓穴,该墓穴位于著名的圣卡里克斯图斯穹顶以东不远处。在最为有趣的早期基督教遗迹中,新发现的墓穴里的藏品显得异常丰富,这么重要的一处墓穴的发现,应归功于年轻的德国专家朱利叶斯·伯格博士的聪明睿智和他过人的精力,他在古罗马研究领域里迅速拔得头筹,确立了自己的权威地位。尽管他第一个公开发表了自己的发现,但事实表明,一个不那么幸运的历险者已经先于伯格博士发现了该墓穴。几个月前,那个著名的来自英国的学生肯尼迪先生,突然从他位于科尔索街的住所里消失了,有人猜想是他与最近的一桩丑闻有关联才迫使他离开了罗马。事实上,现在业已证明,他已经成为狂热迷恋考古学的牺牲品,正是这种狂热使他在还活着的学者中获得了极为尊崇的地位。在新发现的地下墓穴的中心处发现了他的遗体,从他的双脚和靴子上的印记上可以得知,显而易见,他在地下墓穴蜿蜒曲折的通道走廊里来回走动,而这些走廊对探险者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令人费解的是,就目前已发现的情况表明,这位已然逝去的绅士太过匆忙,他既没有带蜡烛也没有带火柴,就钻进了这迷宫一般的墓道里了,于是他的悲剧命运就成为了他鲁莽行为的自然结局了。更加令人感到悲痛的是,第一个宣布发现这个新地下墓穴的朱利叶斯·伯格博士正是逝者生前的密友。伯格博士如此幸运地发现了这个新地下墓穴,而这次重大发现给他带来的快乐,恰恰因为他的同志和同道中人的悲惨命运而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