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漏斗

我的朋友莱昂内尔·达克赫住在巴黎的瓦格莱姆大街。他的房子很小,从凯旋门那儿顺着马路往下走,你就可以看见他的房子了,就在路的左手边,他的屋子周围有铁栏杆防护,屋外有一小片草坪。我估计这里的林荫大道建好之前,他的房子就已经在那儿了,因为装饰房子外墙的瓷片上面都生满了厚厚的苔藓,墙壁在岁月和各种霉菌的侵蚀下逐渐失去了自己的本色。从街面上看去,他的房子好像不太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房子临街的那面儿有五扇窗户,其实进到屋子里面你就会发现其实房子很大,有长长的一长溜儿都是房间。就在这些房间里,达克赫建起了属于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用以保存神秘文学作品的图书馆,对他来说,研究那些充满了幻想,记载着各种稀奇古怪事情的文学作品就是一种享受和爱好,他也常常借此取悦他的朋友们。达克赫就是这样一个有教养、举止高雅的有钱人,性情有些古怪,爱好异于常人,他把自己半生的精力和财富都花在了收集那些充满神秘气息的文学作品的事情上了,不光如此,可以说他的个人收藏绝对是独特的,他的收藏品中包括犹太人的法典《塔木德经》,各种犹太教神秘哲学的著作,以及各种专讲志怪的文学作品,他保存的许多作品都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达克赫的趣味倾向性是有所偏好的,特别集中在那些讲恐怖怪异和不可思议之事的作品上,我听说他在神秘的不可知物方面所做的各种实验已经越过了社会规范和文明的必要界限。达克赫对他的英国朋友们从不提及这些事情,而是表现得像一位艺术品鉴赏家和一个艺术系的学生一样;但是他的一位法国朋友,就是和达克赫的嗜好趣味相同的那位法国朋友,他向我保证说,他敢肯定黑色弥撒所犯下的那些耸人听闻的罪行就是在达克赫那间又大又宽敞的大厅里发生的,那个大厅里还摆放着达克赫的各种藏书和他私人博物馆的展品箱。

达克赫的外表和长相也很独特,这本身就足以表明他对于跟人类的精神世界有密切关系的事物有浓厚的兴趣,他对那些事物的关注有一种理性的认识和把握,而不是简单地精神层面的皈依与臣服。达克赫脸上的赘肉很多,看得出他无意禁欲和苦行,他的脑门儿就像个圆屋顶,但是在这巨大的圆屋顶般的脑门儿下面可是储存着同样巨大的精神力量,他脑袋上面有几绺稀疏的头发,都向脑袋的一边儿倒去,就像冷杉树上垂下来的冰挂一样。达克赫拥有的知识要比他自己的智慧多,他的体能和智力又远远优于他的个性和性格。他的眼睛很小,却很有神,深深地嵌在他那肉质丰满的脸颊上,他眨巴眼睛的时候,就很能显示出一种超过一般人智力水平的样子,并且透露出他对于生命现象永不消退的好奇心,但是要注意,这双眼睛可是一位喜爱感官享受的感觉论者和一个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所拥有的那种眼睛。好了,不要再说他了,因为达克赫现在已经死了,这个可怜的家伙,他死的真是时候,正好是在他非常自信,确定他已经最终发现了能让人的生命无限延续下去的长生不老药的时候。我在这里不想讨论这个人复杂的性格,我只是想说说发生在他府上的那件无法解释、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件,事件发生时正好是1882年的早春时节,就在我到达克赫的府上做客的时候发生了那件蹊跷的事儿。

我是在英国认识达克赫的,当时我正在大英博物馆里主持一个关于亚述人居住房屋的研究项目,而那时候达克赫正在致力于解读古巴比伦王国的那些神秘莫测、深奥晦涩的碑铭,由于专业领域相近,最后我们就走到了一起,成为了朋友。我们最开始是偶尔评论一下对方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后来就发展到每天都要进行谈话,这就越来越靠近真正意义上的友谊的边缘了。我向达克赫承诺,下一次我去巴黎的时候,一定会拜访他。结果有一次,我的合同完成得很顺利,于是我就顺便拜访了一下我的这位朋友达克赫,当时我住在枫丹白露宫附近的一家小农舍里,我乘晚间列车回去十分不方便,于是达克赫就建议我当晚在他家里过夜。

“我只有一个沙发是空的,”他指着客厅里的一个宽宽的沙发说道,顺便说一句,他的客厅很大很宽敞,“我衷心地希望你在我家里能让自己感觉到很舒服。”

这是一间非常奇特的卧室,屋顶距离地面很高,屋子四周放的都是那种一直高至屋顶的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地放的全都是书,这样的家居布置,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书虫来说,简直是惬意极了,闻着这些古色古香的古老书籍散发出的幽淡纸墨味,我感觉世上再也没有一种让人身心愉悦的味道可以与之相比了。我当即向达克赫表示,我不再奢望什么更舒适的卧室了,这间卧室的环境就已经足以让我感到畅情适意了。

“如果这些陈设既让人感到不舒服,同时又让人感到有些不循常规,但最起码,它们是价值不菲的,”达克赫一边四处走着看着卧室里的书架,一边说道。“我可是花费了将近二十五万元才置办下现在环绕着你的这些物件儿和书籍啊。书籍,武器,宝石,雕刻,织锦挂毯,各种肖像——这上面摆放着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历史,每一件物什的出处都有说头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壁炉的一侧坐下,然后示意我坐在壁炉的另一侧。达克赫的右手边放着一个专门用于阅读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光线很强的灯,灯光射出的光晕把桌子笼罩起来,形成一个个金黄色的光圈儿,显得既生动又温馨。桌子正中央摆放着一轴半卷着的羊皮卷手稿,手稿旁边放着一些既古怪又有趣的小摆设。其中一件是一个大漏斗,就是用来往酒桶里倒酒的那种漏斗。看上去,这个漏斗是用黑色的木头制成的,漏斗边缘还能看见有些褪了色的黄铜部件儿。

“那个东西看上去真是有些古怪,”我评论道。“你能说说那个漏斗的历史吗?”

“啊,”他说道,“这也是我经常问我自己的一个问题。我甚至愿意出大价钱知道它的历史。来,你把这个漏斗拿着,好好瞧瞧。”

我接过了漏斗,结果发现这个漏斗竟然是皮制的,我原先还以为它是用木头做的呢,长久的岁月已经风干了皮革,使它变得干硬粗糙。这真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大漏斗,堵住漏斗的嘴儿,完全可以盛得下一夸脱的液体。漏斗用来灌液体的大头儿部分都镶着黄铜边儿,下面的漏斗嘴儿也同样用这种金属镶了边儿。

“你说它是用来干什么的啊?”达克赫问道。

“我认为它属于中世纪的葡萄酒商,或者是制造和出售麦芽的麦芽商常用的东西,”我说道。“我在英国见到过十七世纪皮制的大肚子酒壶——‘黑杰克’,那时的人们都这样叫——和这个漏斗的颜色一样,皮子干了以后和这个漏斗一样硬邦邦。”

“我敢说它们的年代应该也差不多,”达克赫说道,“而且,毫无疑问,这个漏斗是用来往容器里灌液体用的。然而,如果我的怀疑正确的话,只有那种非常古怪的葡萄酒商才会使用这样一个大漏斗,另外,我猜想用这种漏斗灌酒的木桶也一定很古怪。你注意到漏斗嘴儿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我把漏斗拿到灯下仔细检查,我观察到皮漏斗黄铜镶边儿的漏斗嘴儿上方五英寸的地方,也就是漏斗颈部被人用一种拙劣、不熟练的手法乱砍过,就好像有人用一把很钝的小刀在上面刻下凹痕。因为这些刻痕的存在,就使得这个失水多年的死物表面显得更加粗糙了。

“有人想把这个皮漏斗的脖子割断。”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它的确破了,被弄裂了。或许有人想花费点儿气力在这样一个粗糙的器具上留下个标记,所以也不管这个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现在,你的看法是什么?我敢肯定,你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呢。”

达克赫笑了笑,他的小眼睛眨着,目光中充满了智慧。

“你很博学,就是不知道你的研究范围里是否包括梦境心理学研究。”

“我甚至都没听说过还有那样一种研究。”

“我亲爱的先生,那个装着宝石的匣子上面的书架上就摆满了关于那种研究的书籍,从阿尔伯图斯·马格努斯以来一直到现在的著作都有,研究的都是那门学问。就其自身而言,那是一种科学。”

“我看像是江湖骗子的科学。”

“江湖骗子从来都是扮演着开拓者的角色。占星家后来变成了天文学家,炼金术士变成了化学家,催眠术师变成了实验心理学家。昔日的江湖骗子变成了明日的大学教授。即便是微妙复杂、看上去难以捉摸的梦境,有朝一日也会被人总结得很有条理,最后终将形成一个非常有效的解释系统。当这样的时代来临之际,摆在那边书架上的我们的朋友们众多的研究著作,就是他们对神秘现象进行解读的著作,将不再仅仅成为人们娱乐活动中的谈资,而真真实实地构成了那门学问的基础了。”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那么你所说的对梦境进行研究的那门学问,和这样一个黑乎乎的镶着黄铜边儿的大漏斗又有什么关系呢?”

“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知道吧,我雇佣了一个代理商,他的任务就是密切关注古玩珍品以及那些稀奇古怪东西的动向,一旦有所发现就要立刻通知我,以便我随时准备收藏。几天以前,我的代理商听说码头上有个经纪人最近得到了一些古旧垃圾,那些古旧垃圾是在法国巴黎第四区拉丁区的马图兰大街后面的一幢古屋里发现的,它们就那么躺在古屋中的碗橱里,大都是些年代十分久远的东西。那幢古屋的餐厅里有不少装饰物,有盾形纹章,有军人佩戴的臂章等,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是法国国王又被称为太阳王的路易十四的一位高级官员尼古拉斯·德·拉·雷涅尔的盾形纹章和饰物。毫无疑问,碗橱里的其他东西从时间上也都可以追溯到这位法国国君时期。因此,可以推论,碗橱里的所有东西都属于这位名叫尼古拉斯·德·拉·雷涅尔的绅士,根据我的理解,这位绅士十分关注那个时代的执政官是否真的能够做到执法如山,刽子手在施刑罚时是否真的能够到位。”

“那又怎么样呢?”

“现在我请你再一次把这个皮漏斗拿到手里,再仔细检查一下皮漏斗头儿大的那一面包着黄铜的地方。你能辨认出上面刻着的题字吗?”

我仔细一看,达克赫说的那个地方还真的刻的有字儿,只是字儿几乎快要被无情的岁月磨光了。现在,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母,最后一个字母看起来似乎像是一个字母B。

“你认为这个字母是B吗?”

“我想是的。”

“我想也是。事实上,我还是有些拿不准它到底是不是字母B。”

“可是你刚才提过的那个贵族,他的姓氏打头儿的应该是字母R才对啊。”

“你说得对极了!这恰恰是这件物品的美丽动人之处。他拥有这件不寻常的物品,然而他却把别人姓氏的首字母刻了上去。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我想象不出。你说呢?”

“嗯,也许,我能,猜猜呗。你注意到这个皮漏斗的边缘部分不远的地方画着一个东西吗?”

“我看到了,应当说画的是一个王冠。”

“毫无疑问,画的的确是一个王冠;但是,如果你在明亮的灯光下好好检视一番的话,你自己一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儿画得可不是一顶普通的王冠。那顶王冠可是有来头的,是与纹章学有关系的王冠——那是一种标示等级身份的徽章,你看,这顶王冠图案由四颗珍珠组成,中间还交错画着草莓的叶子,这是一枚标准的侯爵徽章的王冠图案。因此,我们可以推断,那个名字缩写为字母B的贵族曾经得到过侯爵的身份。”

“那么,也就是说,这个用来装灌液体的普通皮漏斗过去是属于一位侯爵了?”

达克赫对此没有回答,只是莞尔一笑,笑容显得很诡秘。

“或者说,它是属于侯爵家族中某位成员的物品,”达克赫说道。“这就是我们从这个刻有字儿和图案的漏斗边缘得到的全部信息了。”

“可是,你说的这些和梦境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清楚到底是我看了一眼达克赫,还是达克赫的举止行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微妙的暗示意味吸引了我的目光,总之,当我再次看着手中那粗糙皮漏斗的时候,一种强烈的厌恶心理油然而生,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厌恶之情,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怖意味。

“我已经不止一次从我自己的梦境中收到过非常重要的信息了,”我的同伴儿用他最喜欢的那种好为人师的口吻说道。“现在,对我来说,这都成为一项法则了,当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就会在睡觉的时候把那个有问题的物品摆放在我的身边,以期待从我自己的梦境中获得某种有益的启示。这个做法的效果对我来说还不错,梦境中的解释还算清晰明了,并不晦涩难解,我从中受益良多,只是到目前为止,这种做法还没有最后得到正统派科学的承认和认可罢了。根据我本人的理论,一个物品如果同任何一种最伟大的人类感情之突然迸发有着紧密联系的话,那么,不管这种感情是高兴还是悲伤,都会在这个物品上存留一种神秘的气息或者说是保留着一种气场,而这种气场,是很容易被一位生性敏感的人所感知到的。我说的那位生性敏感的人,可不是指的那种精神错乱脑子不正常的人,而是指那些受过良好教育和科学训练的人,不论你还是我,我们都是拥有那种敏锐感知力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举个例子讲吧,如果今晚我把挂在墙上的那把剑放在我的床边,那么我就一定会梦到十分血腥的打斗场面,而那把剑就在这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是吗?”

“一个绝佳的例子,因为,事实上,我本人就亲自用过那种方式体验过梦境,我把那把剑放在床边,然后在我入睡的时候,我真得就梦见了它的主人是如何在一场小冲突中殒身丧命的,尽管我无法辨识那是什么战役,但是,我隐约感觉那是史前的一场战役。如果你仔细认真地考虑一下这个事实,我们举行的一些惯常的典礼仪式可以表明,托梦传信等事实已经被我们的祖先所认可,尽管我们,用我们那十分有限的智慧,往往把它们视作是迷信。”

“你能举个例子吗?”

“当然可以,人们会把喜饼放在枕头底下以期待用这个枕头睡觉的人会做个好梦。这是在任何一本讲神秘的梦境的小册子里面都会找出的例证之一,我自己在我的书中也曾用过这个例子。但是,我们还是回到问题的原点吧,有一天晚上,我把这个皮漏斗放在我的床边,结果晚上我就做了个梦,这个梦的确对揭示这个皮漏斗的功用和本源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那么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了——”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的那张大盘子一样的大脸上突然呈现出了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该死!我还真得好好想一想,”达克赫说道。“这将成为极为有趣的实验。你本人就是非常合适的精神实验被试者——因为你的神经能够随时对各种映像做出适时的反应。”

“我在你说的那个方面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测试尝试。”

“那么今晚我们就对你进行一下测试吧。今晚我能请你帮我个大忙吗?今晚就请你睡在这个沙发上吧,你睡觉的时候就把这个古老的皮漏斗摆放在你的枕头旁边,好吗?”

这样的请求对我来说显得有几分古怪;但是我这个人,从我作为人的复杂本质上来说,其实我对那些稀奇古怪和充满梦幻神奇色彩的玩意儿也是特别感兴趣的。尽管我对达克赫的所谓梦境理论一点儿也不信,而且我也对他即将展开的心理实验是否能够获得成功不抱任何希望;但是,让我感兴趣和兴奋的是世间还真有这样的实验。而达克赫还对此深信不疑,只见他郑重其事地在长沙发的一边儿,就是靠近我脑袋的那边儿摆上了一张小茶几,然后他又把那个古老的皮漏斗放在了茶几上。接着,他与我随便交谈了几句之后,就对我道了声晚安,然后转身离去了。

我坐在壁炉前面,看着里面燃烧着的火苗,抽起了烟,过了一会儿,我又重新认真思考了一番,试图把刚才发生的不平凡的情景想个明白,因为一段奇异的经历即将在我的眼前展开。对于达克赫所说的话,我始终保持着怀疑态度,但是达克赫表现出来的那份自信却又说明了什么,此刻我周围的一切陈设都绝非一般的陈设,巨大的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这给我的灵魂注入了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终于,我有些困意了,我脱掉衣服,把灯熄灭,躺了下来。经过了反复多次长时间的辗转反侧,我进入了梦乡。让我尽我所能试着精确描述一番我的梦境。这个梦境中的场景一直到现在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甚至比我睁着双眼看到的真实世界还要清晰。首先,我来到了一个有着巨大拱顶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四个角落就是四处拱肩,四个拱肩向上的交会处最后形成了一个尖尖的倒扣着的杯子形状的屋顶。很明显,它是一座伟大建筑的一部分。

三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既尖又重的黑色天鹅绒帽子,齐刷刷地坐在一个铺着红色地毯的高台之上,他们三个人坐成了一条线。三个人都非常严肃,脸上的神情凝重,同时又显得十分悲伤。高台之上,在他们三个人的左边站着两个身穿长袍的男子,他们手中好像拿着盒子一样的东西,那盒子看上去好像装满了纸张。右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长着一头金色的头发,她的眼睛不同寻常,是淡蓝色的——那是一种孩子般淡蓝色的眼睛,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位年轻的女郎已经度过了她人生中第一个青春期,但还不能把她称作中年妇女,她就是那样一个年纪。她的身材已经呈现出粗壮发展的状态,而她的神情却是那种自豪且无比自信的。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是表面上看上去她显得还是很平静。总之,这是一张看上去显得有些奇怪的脸,清秀,标致,很有些姿色,但是又显得有些阴险狡诈,带有一种微妙的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的残酷范儿,特别是那张小嘴儿,线条很直,显示出强硬的个性,她的下巴圆圆胖胖的,显得很可爱。她身上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袍子。身边站着一个瘦瘦的牧师模样的人,那人的长相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此刻他正凑在女郎耳边悄悄地说着什么,并且不时地在女郎的面前举起一个刻有耶稣受难形象的十字架,晃来晃去。她转过头来专注地看着那个十字架,其实是透过那个十字架看着那三个穿黑衣的男子,在我看来,我感觉,那三个穿黑衣的男子,很像是正在审判她的法官。

我看见那三个穿黑衣的男子站了起来,他们当中有人在说着什么,但是我辨识不出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后来我才看出原来是中间的那个男子在说话。接着,他们三人就像一阵风一样跑出了屋子,后面跟着那两个拿盒子的男子。与此同时,好些个穿着宽短上衣的五大三粗的男子又像旋风一样跑了进来,他们先是取掉了高台之上铺着的红色地毯,然后又把构成整个高台的厚木板全部清除,也就是说,他们很快把整个大厅里的所有东西全都搬空了。当这一幕场景换过之后,我又看见空出来的大厅里仿佛多了一些新的看起来很新奇的家具和家庭用设备。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一张床,床头床尾两边都带有木质滚筒,床头还有一个绞盘,绞盘上面带着把手,可以用来调节整张床的长度。我突然注意到,大厅里竟然还有一匹木马。总之大厅里还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包括可以在滑轮上滚动的滑锁与秋千。现在整个大厅简直就变成了一个体育场。

当整个大厅被清理干净之后,大厅里出现了一个新面孔。这个人又瘦又高,浑身上下一身黑,他骨瘦如柴,面色憔悴,外表冷峻。这个男人的外表让我感到惊恐不已,事实上我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了。他身上穿着的黑衣服满是油污,上上下下都是油渍的斑点。他这个人表现出来的气质显得他好像十分高贵似的,他的一切动作都很慢,从他进入大厅开始,那里的一切好像就由他说了算似的。尽管他外表穿着污秽不堪,举止动作粗鲁无礼,但现在整个大厅都成为他一手遮天的领域,他的任务和使命就是掌控和指挥那里的一切,总之一句话,他就是那里的主人。他的左前臂缠着一卷轻便的绳索。此时,那个女郎用一种带有探寻性质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但是自始至终,她的脸部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那是一种自信的表现——甚至可以说那是一种不顺从的淡然。与女郎相比,站在女郎身边的牧师就有很大的不同了。他的脸色煞白可怕,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高高的前额上渗出了不少汗珠,汗水泛出了一片油光。牧师猛地举起双手开始祈祷,然后俯下身子趴在女郎的身边,接着又连续不断地在女郎的耳边癫狂地嘟囔着什么。

就在这时,那个穿黑衣的男子向前走去,他从自己左胳膊上取下那卷绳索,把那个女郎的手绑了起来。黑衣男子捆女郎手的时候,女郎表现出很温顺的样子。接下来,黑衣男子把绳索打了个牢牢的结儿,并且把女郎领到了那匹木马跟前,木马只比女郎的腰部高出一点儿。女郎的身体被男子举了起来,放在了木马之上,她的背贴在木马上,脸朝向天花板的方向,而原先站在女郎旁边的那个牧师,此时已经吓得全身发抖,疾速冲出大厅去了。此时木马上的女人只是快速翕动了一下嘴着,尽管我不知道她此刻在念些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祈祷着什么。女郎的双脚分开,分别放在木马的两边,我看见刚才出现在大厅里的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这会儿正用绳索把女郎的脚踝牢牢地捆在地面上固定的铁圈儿上呢,如此一来,那个女人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看到这样的场景,很明显那些都是非常不祥的预示,看来情势对那个女郎很不利,我的心里猛地一沉,尽管我猜测下面将会出现较为血腥的场面,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总是忍不住用双眼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这时,又有一名男子进入了大厅,他的双手各提了一桶水。还有一名男子跟在他后面,也提着一桶水。现在,他们两人分别站在木马周围。第二个进来的男子手里还拿着一个木勺儿——其实就是一只木质的碗,上面再装上一个直的长柄——木勺儿在他的另一只手上。接着他就把手中的木勺儿递给了穿黑衣的男子。与此同时,那些五大三粗男子中的一个人走上前去,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物体,尽管是在梦中,可是我仍然可以模模糊糊地感到那个东西我是熟悉的。啊,原来那是一个皮漏斗。黑衣男子接过木勺儿,然后使出浑身的劲儿用力向女郎身上戳了下去——我在一旁看的简直是忍无可忍。我的头发立刻因为巨大的恐惧感而竖了起来。我开始挣扎,我上下翻腾,我突然就从梦境的束缚中挣脱了出来,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开始高声尖叫起来,就在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置身于达克赫巨大的图书室中,因为梦境中残留的恐惧,我还是浑身上下颤抖不已,此时的月光十分皎洁,像流水一样泻过图书室的窗户,在对面墙壁上投下了奇异的银色和黑色的光晕,就如同美妙的窗花一样装点着整个图书室,让这里别具一种特殊的韵味。哦,真是上天保佑我啊,我感到自己重又返回到了十九世纪的人间,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感到心情舒畅,幸福无比的事情啊,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是一种重获自由后的巨大幸福感——从那座带着拱顶的中世纪宫殿幸福地走出,重新回到了一个最起码自己的心可以踏踏实实地放在自己肚子里的平安世界。我从沙发当中站了起来,仍然感到四肢乏力,似乎还在颤抖,而我的心境仍停留在恐惧与庆幸交替徘徊的起伏状态。想想梦境里那样的事儿是否在历史上真实地发生过呢——也许吧,但是做那样的坏事儿,上帝却没有将那些做坏事儿的混蛋恶棍们用雷劈死。那么,这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确有其事,真的反映了人类历史上那段黑暗、残酷的中世纪曾经发生过的惨剧吗?我用颤抖不已的双手抱头,陷入了无尽的沉思。突然,我猛地意识到,尽管我的心脏还是好好地在我的胸腔里跳动着,但是我却无法高声叫喊,这时候裹挟着我的恐惧感到达了顶峰。我感受到有某种东西在黑暗的屋子里正在向我走来。

是什么东西呢?是恐怖叠加着恐怖向我袭来,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全部精神世界。现在的我无法用理智思考,也无法祈祷;哦,我只能像一个木头人儿一样傻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从那座大厅中走出去。然后,我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入月光照耀下的白色小径,渐渐隐去了自己的身影,我这才恢复了呼吸。而刚刚走进图书室的达克赫也是一脸的惊恐,他脸上的神情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

“嘿,你怎么回事儿?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达克赫说话时嗓子都变哑了。

“哦,达克赫,能看见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刚刚在地狱里转了一圈儿。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么说,是你在高声尖叫喽?”

“我得说是我叫的。”

“你的高声尖叫传遍了这里的所有屋子。仆人们都被你吓得够呛。”达克赫划着一根火柴,点亮了灯。“我觉得我们应该再把壁炉里的火生起来,”他补充道,接着就往壁炉里的火焰余烬中扔进去几根劈柴。“天哪,我亲爱的伙计,你的脸色可真是惨白啊!看起来你好像碰见鬼了。”

“的确碰见了——还不止一个呢。”

“这么说,皮漏斗发生作用了?”

“我再也不会和这个地狱般的东西睡在一起了,你就是把你所有的钱都给我,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了。”

达克赫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有了它的陪伴,我期待你能有一个美妙的夜晚呢,”他说道。“凌晨两点左右,你大声地尖叫不止,那声音实在是太恐怖了,作为补偿,你应该把你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告诉我。我从你的尖叫声中可以感到,你看到的一定是非常恐怖的一种景象。”

“什么十分可怕的景象?”

“用水,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一种酷刑——‘一种生死攸关和非同寻常的审问’,这在‘太阳王’路易十四统治时代,人们亲切地把这种审讯方式称为‘人生考验’。你坚持到最后看完整个过程了吗?”

“没有,感谢上帝,我在这种酷刑开始之前就从梦中醒过来了。”

“啊!真遗憾。那本来是非常适合让你观看的。我一直坚持到第三桶水都用光了。哦,那可是个非常古老的故事,好在现如今他们这些人,不论是施行刑罚的,还是受刑的人,都已经进坟墓了,所以,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猜你还不知道你即将看到的是什么样的酷刑吧?”

“不就是对某些罪犯的折磨吗?我梦见的这个女郎一定是一个十分凶残的犯罪分子,她犯下的罪行肯定十分深重,她最后受这种酷刑也是罪有应得的。”

“嗯,我们至少还应当有些人类的怜悯心和同情心吧,”达克赫说道,说完他把自己身上穿的睡袍使劲儿裹了裹,然后俯下身子,离壁炉又靠近了一些。“你的意思是,施行刑罚者是依据她犯下的罪行轻重施以刑罚的。也就是说,如果我要判断这个陈述是否为真,那我就必须首先弄清楚这个女郎的真实身份,对吗?”

“你怎么可能搞清楚这个女郎的真实身份呢?”

达克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用上等牛皮纸包裹起来的看上去很珍贵的书,他用这个动作作为对我提问的回答。

“你听听这一段内容,”他说道;“原文是用十七世纪的法语写成的,我在为你读的时候,会把里面的内容大致为你翻译成英语。你自己判断,看我是否最后真的解开了这个谜团。”

“囚犯被带到议事大厅,也就是图尔奈尔斯议会所在地,这里现在临时充作法庭,对谋杀德鲁克斯·德·奥布里大人和德·奥布里兄弟的凶犯做出了指控,值得注意的是,凶犯就是德鲁克斯·德·奥布里大人的女儿,德·奥布里兄弟的妹妹,德·奥布里兄弟二人均担任要职,一个是负责民事治安的中校,另一个是国会参事。从人性角度来看,似乎很难让人相信凶犯竟然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她竟然会犯下这样一种弑父杀兄的邪恶罪行,她体格娇小,外表温顺,皮肤姣好,长着一双温柔的大眼睛。然而,法庭并没有被凶犯的外表骗过,还是发现了她所犯下的丑恶罪行,按照程序,最终判决她首先承受‘一种生死攸关和非同寻常的审问’,一定要做到凶犯亲口承认自己所犯下的可怕罪行方可,同时还要通过这种酷刑,让她招认出她犯罪时的同党来,在所有这些程序完结之后,她就会被装进一辆马车运到格雷沃广场,在那儿,刽子手会当众剁下她的脑袋,然后她的尸体会被当局火化,她的骨灰将抛撒在风中,随风而逝。”

“这条记录的时间显示为1676年7月16日。”达克赫继续补充道。

“这条记录很有趣,”我听完之后说道,“但是不够完备。你怎样证明记录里提到的凶犯和梦境中那个女郎就是同一个人呢?”

“我早就想到这一点儿了。这本书里下面的内容讲述了那个女郎接受审讯时的全部经过和所作所为。当行刑者靠近她的时候,她从行刑者缠在手上的绳索认出了这个人,然后她立刻就把自己的双手伸上前去,好让行刑者捆缚,她还把行刑者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但是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话。你在梦境中看到的是不是这样?”

“是的,这里描述的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

“她仰首被放置在木马之上,双眼凝视着苍穹,没有任何退缩和畏惧,捆缚她四肢的绳索缠了好几圈儿,这种用以把她整个人固定的方式本来是会让犯人痛苦得死去活来,叫苦连天的,对吧?可是,当凶犯的双眼看见地上放着的三桶水的时候,她立刻就明白了一切,那三桶水都是为她这个凶犯受罪准备的,就在这个时候,她笑着说话了,她说:‘先生们,想必带到这儿来的那几桶水都是为了把我淋湿受苦用的吧。你们不知道,我却十分坚信,像我这样体格娇小的弱女子,却可以一口气儿把这些水全都喝光。’你是懂得这种酷刑是怎样进行的,下面我还要给你念一下这种折磨人的酷刑具体是怎样进行的吗?”

“千万不,看在仁慈的上帝的分儿上,千万别念。”

“好吧,不念就不念。这里还有一句话,可以明确无误地向你显示,这里记载的就是你今晚在梦境中亲眼看到的那个场景,这句话是这样写的:‘那位善良的修道院院长皮洛特,因为不敢亲眼目睹已经向他忏悔过的悔罪者受此酷刑,他快步逃出了议会大厅。’这个场景想必你还记得很清楚吧?”

“是的,是有这样一幕。这么说,就没有任何问题了,这就说明这本书里所载的内容就和梦境当中发生的一样了。那么,这个女郎到底是谁啊?她的相貌是如此吸引人,而她的结局却又是如此的悲惨和恐怖。”

为了圆满解答我所提出的问题,达克赫手里举着灯向我身边走来,然后他把灯放在了我床前的小茶几上。他拿起茶几上那个显得有些不太吉利的皮漏斗,抚摸着漏斗的铜圈儿边缘,让灯光照在上面。这样一来,铜圈儿边缘部分上面刻的字儿看得清楚多了。

“我们两个都取得了一致意见,认为这个图案是表示侯爵或者是女侯爵爵位的纹章,对吗?”达克赫说道。“这儿,我们也一起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我们都同意,这里刻的最后一个字母是B,是不是?”

“没错儿,情况理当如此。”

“我现在指给你看,从左向右,其他字母分别是M,M,一个小写的字母d,A,一个小写的字母d,然后才是最后那个大写字母B。对不对?”

“是的,我确信你看的是对的。我也看到了那两个小写字母d,很清楚的。”

“我刚才不得不给你读的那段记载,”达克赫说道,“正是官方审讯布兰维耶女侯爵玛丽·玛德琳·德·奥布里的记录,她可是人类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下毒者和犯下令人发指的谋杀罪的罪犯之一啊。”

听完之后我不禁愣在了当场,完全被整个事件的奇特脉络给征服了,原来那个女郎大有来头,同时我也被达克赫提供证据的精准以及他对全部细节的完美解释给征服了,我很佩服他的考据本领。在我的记忆里,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这位女侯爵的一生当中的一些细节,她的那种风流放荡的生活作风,还有她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就故意折磨她生病的父亲,最终血腥弑父的行径,以及她对兄长们同样血腥的谋杀等等。同时,我也回忆起了这位女侯爵在面对自己生命终止时所表现出的英勇,她在临终之际为自己所制造出来的恐怖而衷心悔罪,当时全巴黎人都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原谅了她,并给予她深深的同情,全巴黎人曾经把她当作最可诅咒的女凶犯,然而没过几天,他们却又为她祈福,把她作为一位殉道者供奉了起来。想到这儿,此时此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疑团还未解开。

“那么她的名字以及爵位头衔又怎么会出现在皮漏斗上呢?可以肯定的是,行刑者应该不会因为想要把他们的崇敬之情专门送给这位后世景仰的女殉道者,而在这样一件用来专门折磨犯人所用的刑具上刻上女侯爵的头衔和名字吧?而且这刑具折磨的对象正是女侯爵本人啊。”我问道。

“我在这个问题上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达克赫说道,“不过,对此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这个案子在当时那样一个时代氛围下引起了异乎寻常的巨大轰动,所以,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的高级官员尼古拉斯·德·拉·雷涅尔,他是当时法国警察的总头儿,是他把这个皮漏斗作为一件很能显示刑罚残酷的纪念品保存了下来,这倒也不是什么异乎寻常的奇怪事儿。毕竟,一位女侯爵经受过这样一种残酷的刑罚之后死去也不是一种常见的事件。于是,拉·雷涅尔命人将女侯爵的姓氏以及头衔刻在了这个古老的刑具上,专门用以区分这件藏品和自己的其他收藏品,我觉得,对这位警界高官来说,其实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儿。”

“那么这个凹痕你又怎么解释呢?”我指着漏斗颈部那道深深的刻痕问道。

“你可别忘了,她可是一只凶狠无比的母老虎啊,”达克赫说道,说完他将身子转了过去,背对着我。随后,他悠悠地慢吞吞地说道:“我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证据,说明她和所有凶狠的母老虎一样,牙尖嘴利心黑,你看看她把这个漏斗都咬成啥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