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肤医生

主教十字村位于利物浦西南方向十英里之外,村子不大。这里住着一位医生,名字叫阿罗西乌斯·拉那,年纪有三十多了。当地人对他的祖先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他最后来到兰开夏郡的这个小村庄里定居了下来。关于这位医生,当地人只了解两个事实;一个是拉那先生是在格拉斯哥获得他的行医资格的,并且他的医术很精湛;还有一个就是,无可置疑,拉那医生先祖的种系一定是来自热带,他的皮肤颜色很黑,黑得简直就和印度人差不多了。然而,他的主要特征表明,他是一个欧洲白人,待人谦恭有礼,殷勤周到,仪表堂堂,这表明他具有西班牙白人血统。他的皮肤黝黑,头发也很黑,粗黑浓密的眉毛下生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目光炯炯有神,这和英格兰乡村普遍的那种亚麻色或者是栗子的那种红棕色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个新落户的人很快就以“主教十字村的黑皮肤医生”之名为当地人所知。最开始的时候,这个称呼代表一种嘲笑和奚落,甚至还有侮辱人的意味儿;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称呼竟然变成了一个荣誉称号了,为整个村子所熟知,这个黑皮肤医生的声名甚至越过这个小乡村的范围,远远地传播开来。

因为,事实证明,这个新落户的人,是一个医术很高明的外科医生,同时他在内科方面的医学造诣也很深。过去这个地区看病都找爱德华·罗伊大夫,罗伊的父亲是威廉姆斯·罗伊爵士,罗伊爵士曾是利物浦的顾问医生,但是遗憾的是,罗伊大夫并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天赋,而拉那医生,凭借着他的医术和风度,很快就击败了罗伊大夫,成为这个地区看病的人寻医问诊的首选。拉那医生在社交方面的成功,也和他专业领域里所取得的成功一样快。特别是他在对贝尔顿勋爵的二儿子詹姆斯·罗易议员所做的手术大获成功以后,简直可以说这就等于在当地的上流社会开了一张通行证,他的谈吐又那么风趣有魅力,风度翩翩,挥洒自如,于是拉那医生很快就成为了社交场合最受欢迎的人。拉那医生的先祖世系不明,在当地也没有什么亲戚,反倒成为一种助益,有时候更利于他在社交方面取得进展,而不是成为一种障碍,这位外表英俊的医生以其鲜明硬朗的个性为自己在社交方面很快打开了局面。

拉那医生的病人们在这位医生身上只找到了一个缺点——就找到了一个——在他身上。那就是他铁定现在还是一个单身汉。拉那医生住的房子非常大,那么这个缺点大家就看得更清楚了,而且,众所周知,他在行医方面很成功,这也就让他收入不菲。当地喜欢做媒的人不断地给他介绍符合条件的女士与他认识,但是几年时间过去了,拉那医生依然未婚,最后大家渐渐地都似乎明白了,他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必须保持着单身状态。有人甚至想得更多,断言拉那医生早就已经结婚了,他就是因为要逃避他早年的婚姻给他带来的不幸后果,所以他才选择栖身在主教十字村这样一个小地方。就在那些做媒的人绝望地最终放弃了给拉那医生牵线搭桥的时候,这时,拉那医生突然宣布,他与利夫庄园的弗朗西斯·莫顿女士订婚了。

莫顿女士很年轻,她在这片乡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父亲詹姆斯·哈尔达恩·莫顿是当地一位非常有名的乡绅,拥有的财产和土地都很多,还曾经当过主教十字村的治安官。但是,莫顿女士父母双亡,她唯一的哥哥阿瑟·莫顿继承了家族的财产,莫顿女士现在就和她哥哥生活在一起。莫顿女士身材高挑,举止端庄,她以性格坚毅而闻名于乡里,当然,她的性格有时候也很急,甚至显得有些鲁莽。她与拉那医生在一次乡村舞会上相遇,彼此给对方留下的印象甚好,于是这段友谊迅速发酵,双方互生爱意。他们二人彼此都深爱着对方。当然,他们在年龄上有一段差距,拉那医生当年三十七岁,莫顿女士当年二十四岁;除去这个因素以外,这桩婚事实在挑不出来什么毛病了。他们二人于二月正式订婚,按照计划和安排,婚礼预备在八月里举行。

六月三日,拉那医生收到一封从国外寄来的信。在主教十字村这样的小乡村里,当地的邮政局长同时也兼任着闲话传播局局长一职,主教十字村的邮政局长班克莱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局长,他手上可是掌握着不少他的邻居们的秘密呢。关于这封特别来信,班克莱先生只评论过一句,说这封信的信封显得很古怪,信封上的笔迹出于男子之手,邮戳上显示寄信人的地址是阿根廷共和国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这是班克莱先生所知的第一封信,还有人从国外给拉那医生写信,这也是他在把这封信交给邮递员之前对这封信特别关注的主要原因。这封信在三日当晚就由邮递员准时投递了。

第二日早晨——也就是六月四日——拉那医生去庄园看望了莫顿女士,他们两人促膝长谈了很久,随后人们发现拉那医生离开庄园时的神情十分焦虑和紧张不安。莫顿女士一整天都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她的仆人好几次看到她在抹眼泪儿。在接下来的一星期里,这个变化的情况在整个乡村几乎成为了一个公开的秘密,他们两人的订婚泡汤了,拉那医生的行为表现得极为可耻,他辜负了这位年轻美丽的女士负心而去,莫顿女士的哥哥阿瑟·莫顿说要用马鞭狠狠地鞭打拉那医生。至于拉那医生到底在哪方面辜负了莫顿女士,详情尚不得而知——大家议论纷纷,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这,有人说是因为那,全是瞎议论;不过,众人观察到,拉那医生一定是良心上过不去,感觉自己负罪,因此,他会舍近求远,到几英里之外的教堂去参加主日活动,而不是就近经过利夫庄园莫顿女士的窗下,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避免再次见到这位年轻的女士。与此同时,医学杂志《柳叶刀》上刊登了一条广告,广告内容是要出售诊所,虽然没有提诊所具体的名字,但是有人立刻看出要出售的诊所就是位于主教十字村拉那医生的诊所,这就意味着拉那医生已经准备放弃他在这个乡村所取得的成功了。这就是当时的情形,然而,就在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一的晚上,整个事情又有了新进展,原本只是乡村里一件丢人的丑闻,却最后演变成为一个惨剧,引起了全国人对此事的关注。六月二十一日当晚发生的一切,也就是引起整件事情起大变化的事实显得颇为离奇,引人注目,要把这件事说清楚,就必须关注许多细节。

经常住在拉那医生房子里的就是他的女管家,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上年纪的妇女玛莎·伍兹和一个年轻的女仆玛丽·皮林。马车夫和手术室里帮忙的医生助手在外面睡,不住在医生家里。拉那医生习惯晚上在他的书房里坐诊,书房就在手术室旁边,而手术室和书房都位于房子的另一翼,距离仆人住的房间很远。手术室这边有自己的一道门,为的是方便患者出入,因此医生接待患者而不为任何人所知是完全有可能的。实际上,当病人来晚了,拉那医生通常会让病人走手术室的这道门就诊,而女仆和女管家是习惯早早就退下了的。

就在六月二十一日当晚,玛莎·伍兹在九点半的时候走进拉那医生的书房,发现医生正伏案写字。她对医生道了声晚安就出来了,然后她就让女仆睡觉去了,她自己则忙活着一些家务,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当女管家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整幢屋子的时钟刚好敲响十一点。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大概有十五到二十分钟,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声音很显然是从屋子里面传出来的。她静静地倾听,可是,尖叫声并未持续。她感到这声尖叫很蹊跷,因而警觉起来,因为这尖叫声实在是太响了,声音凄厉而急促,她披上自己的睡衣,小跑着以最快的速度向拉那医生的书房走去。

“谁在那儿?”玛莎·伍兹敲起书房的门,这时,书房里边有人高声问道。

“先生,是我——我是伍兹夫人。”

“我请你让我单独待着。现在立刻回到你自己的房间去!”书房里面的人高声说道,让女管家感到放心的是,这声音的确是她主人的声音。不过,声调儿有些严厉罢了,不太像她主人平日里的风格,这让她感到有些惊讶,同时也感到有些委屈。

“先生,我还以为是您在叫我呢。”她解释道,但是书房里再也没了声音。伍兹夫人返回自己房间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钟,时间刚好是晚上十一点半。

在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伍兹夫人也不是十分肯定具体时间是几点几分),有病人来找拉那医生就诊,可是,病人敲门却无人应答。来找医生看病的人是麦丁夫人,她是村里杂货商的妻子,杂货商患上了十分危险的伤寒症。拉那医生让麦丁夫人随时注意观察她丈夫病情的最新变化情况。麦丁夫人看到书房里的灯亮着,就开始敲手术室的门,可是里面没有人回应,她最后得出结论,医生一定是外出给病人瞧病去了,于是她返回了自己的家。

从拉那医生的屋子通往大路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旁边还有路灯照着亮。当麦丁夫人从手术室的门那儿折身返回的时候,她看见一名男子正在这条人行道上走着。麦丁夫人想这个人或许就是刚刚给人看完病的拉那医生,于是她就待在原地等着医生,可是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主教十字村年轻的乡绅阿瑟·莫顿先生,这让她感到十分惊讶。在路灯的灯光照射下,麦丁夫人注意到阿瑟·莫顿当时很激动,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狩猎时用的长鞭。莫顿先生走到手术室的门前停了下来,麦丁夫人走上前同他打招呼。

“医生现在不在屋里,先生。”麦丁夫人说道。

“你怎么知道?”莫顿先生声色俱厉地说道。

“我去过手术室看过了,先生。”

“我看见屋子里亮着灯,”这位年轻的乡绅说道,他边说着边抬起头看向通往大路的那条小道儿。“那他就在书房里,对吗?”

“是的,先生。但是,我敢肯定他一定出去了。”

“好吧,他一定还会回来的,”年轻的莫顿先生说道,然后就经过手术室的大门走了,而麦丁夫人就回家了。

凌晨三点的时候,麦丁夫人的丈夫老毛病又犯了,情况很严重,她感觉她丈夫的情形有些不对,于是决定再也不能耽搁了,一定要叫来拉那医生看看。麦丁夫人快要走到拉那医生手术室的时候,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她发现有人正蹲在月桂树灌木丛里埋伏着。可以肯定,那儿蹲着的人是个男人,麦丁夫人确信那一定是阿瑟·莫顿先生。因为麦丁夫人心里记挂着丈夫的病情,于是没有对这个插曲过多注意,她急急忙忙要完成自己请大夫的差事。

当麦丁夫人走到房子跟前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医生书房里的灯仍然亮着。于是她敲响了手术室的大门。没有人应答。她一连敲了几回,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麦丁夫人想,看上去拉那医生睡觉去,或者是外出行医都不太可能还把灯留着,麦丁夫人突然想到,或许拉那医生就在他的椅子上睡着了。她敲了敲书房的窗户,屋内同样没有任何反应。麦丁夫人发现,在窗帘和窗户的木框架之间有一个大口子可以看到屋子里面,于是她就顺着这道缝隙向屋里看去。

屋子不大,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方挂着的灯很大,把室内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屋子里到处摆的都是医生的书和各种器具。屋子里看不见有什么人,麦丁夫人也没有看到其他什么古怪的东西,除了在桌子另一头儿的地毯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白色手套。麦丁夫人的眼睛越来越适应室内的光线,她突然发现桌子另一头儿的地毯上还有一只靴子,尤其让她感到恐怖万分的是,她原来以为是一只手套的东西竟然是一名男子的手,这个男人就平躺在地上。麦丁夫人意识到很可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于是她就跑到医生房子的前门,叫醒了女管家伍兹夫人,她们两个女人先打发女仆到警察局去报警,然后就一起冲进了医生的书房。

在拉那医生的书房里,在桌子远离窗户的那一边儿,拉那医生面部朝上躺在地上,并且可以断定,他已经死了。一目了然,他死前受到了暴力攻击,因为他的眼睛上面有黑眼圈儿,他的脸部和脖颈处也都有外伤淤血的痕迹。他身体肿胀的情况说明,医生的死因可以基本判定,他是被人扼死的。医生身上穿着他平常穿的那身工作服,但是脚上穿着一双布拖鞋,这是医生全身上下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方。地毯上留下的痕迹很明显,尤其是靠近门的那一块区域,可以看见脏靴子的脚印儿,姑且可以假定那是凶犯留下的。情况很明显,有人从手术室的大门进到书房里面,杀死了医生,然后就逃跑了,这一切都没有被人看见。根据地上脚印儿的形状和死者受伤的情况进行推定,攻击者应该是一名男性,这完全可以肯定。但是,除此以外,警察很难再发现什么新的情况了。

没有迹象表明室内发生了抢劫,医生的金表还好好地放在医生的口袋儿里。拉那医生在房间里放了一个非常沉的现金匣子,现金匣子是锁住的,打开以后发现里面是空的。伍兹夫人对此有印象,匣子里通常放着一大笔钱,但是恰好在那天医生要用大笔现金支付所欠下的玉米款,因此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测,匣子里的钱是用来支付了,而不是盗贼所为。房间里只有一样东西不见了——而这件丢失的东西颇能使人产生正常的联想。那就是莫顿女士的肖像,本来是放在一边儿的小桌子上的,但是现在这张照片已经被人从相框里拿了出来取走了。伍兹夫人记得很清楚,当天晚上她在等拉那医生的时候,相框里的照片还在,而现在相片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相框。而另一方面,在地板上还捡到了一副绿色的眼罩,女管家实在记不起来以前有谁用过。然而,这副绿色眼罩,很可能是一位医生所有,同样也没有迹象表明,它和这桩谋杀案存在任何联系。

那么,最大的嫌疑只能集中在一个方向上了,年轻的乡绅阿瑟·莫顿先生立刻被逮捕了。对他不利的证据虽然都属于间接证据,但是足以导致定罪。莫顿先生深爱着自己的妹妹,那么既然他的妹妹和拉那先生之间的关系已经破裂,而且人们一再听到他对于他妹妹的前男友的攻击性言论,那么对拉那先生进行报复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如上所述,莫顿先生还被人看见晚上大概十一点钟的时候走在通往医生住宅的小路上,手里还拿着一条狩猎用的长鞭。那么,根据警方的推论,莫顿先生和拉那先生起了冲突,因为恐惧或者是愤怒的高喊声响亮到足以引起伍兹夫人的注意。当伍兹夫人前来查看动静的时候,拉那医生已经做好了决定要亲自和莫顿先生了结这桩事儿,于是医生就吩咐女管家回房间去了。这场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双方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烈,最后谈话演变成了武力冲突,在随后的搏斗中医生丧命。尸检结果表明,死者的心脏存在着病变现象——可能是死者生前自己并不知道的一种情况——就死者具体的情况而言,是他的身体在受到伤害之后继而心脏病发作,而这种心脏病对一个身体健康的男子并不构成真正的致命伤。阿瑟·莫顿事后从相框中取出妹妹的照片,然后朝自己的家走去,他蹲在月桂树灌木丛里就是为了避开正在往医生住宅走去的麦丁夫人。这就是检方准备向莫顿先生提起控诉的理由,当然,他们也认为这样处理这个案子,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而另一方面,对于被告一方来说,莫顿先生在为自己做无罪辩护的时候有很大的优势。莫顿先生富有激情,性格开朗奔放,他深爱着自己的妹妹,而且几乎受到所有人的尊重,所有人都喜欢他,他天性纯良,本质率真,很难让人想象他这样的人竟然会去犯罪。他本人对这件事的解释则是,他当时急于和拉那医生进行一次正式谈话,讨论一些非常紧急和重要的跟家庭有关的事项(从他最初开始陈述一直到他陈述结束,他都拒绝提到他妹妹的名字)。他本人倒并不否认这次正式谈话很可能涉及一种让人感到难堪的场面。他听一个病人说医生外出了,因此他等医生回来一直等到凌晨三点,到三点钟的时候他还是没能等到医生,于是他就彻底放弃,回自己的家了。至于说到拉那医生的死,他说他知道的情况并不比逮捕他的警官知道得更多。莫顿先生一度是死者生前的密友;但是,情势使然,他这个人又不愿提起这些不为人知的情况,这样就不能不使他的情绪产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有很多事实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可以确定无疑的是,拉那医生在当晚十一点半的时候还活着,好好地待在他的书房里。伍兹夫人可以发誓,说十一点半的时候她的确听见拉那医生本人在说话。现在已沦为阶下囚的莫顿先生的朋友们为此争辩说,很可能那个时候不是莫顿先生一个人在屋里待着。最初吸引了女管家的那一声尖叫,以及她的男主人异乎寻常地让她迅速离去以保持宁静的不耐烦的态度,似乎都能够证实当时屋内应该不止一人。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那么拉那医生遇害的时间,很可能就在女管家听见他主人的声音和麦丁夫人第一次敲手术室的门没有引起拉那先生的注意之间。但是,如果拉那先生就在这个时间死亡,那么可以确定阿瑟·莫顿就是无罪的,因为,麦丁夫人是在这之后才在医生住宅的大门那儿遇见这位年轻的乡绅的。如果这种假设能够成立,那么在麦丁夫人遇见阿瑟·莫顿先生之前,有人是和拉那医生待在一起的,这个人会是谁呢?还有,这个人想要谋害医生的恶意动机又是什么呢?现在,大家都同意这样一个判断,如果被告的朋友们能够对这一点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就能证明被告是清白的,只是要证明被告的清白和无辜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但是,与此同时,公众也可以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正如公众所说的那样——在死者遇害的那个时刻,除了这位年轻的乡绅来过以外,根本就没有什么其他人;而另一方面,有充分的证据和理由可以说明,阿瑟·莫顿先生去见死者很明显是怀有恶意的。当麦丁夫人第一次敲手术室的门的时候,拉那医生已经离开了书房去睡觉了,或者也有可能,正如麦丁夫人所认为的那样,医生那时候外出了,返回住宅的时候正好发现阿瑟·莫顿先生在等他。而被告莫顿先生的支持者则特别强调以下事实,莫顿先生的妹妹弗朗西斯的照片原来放在书房里,现在却被人取走了,而警方搜查她哥哥的房间时却没有找到这张照片。然而,这个事实实际上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莫顿先生在他被逮捕以前有足够的时间把照片销毁。因此,这个案子里唯一可信的证据——就是那些地毯上留下的泥泞脚印儿了——可是由于这些脚印儿是留在地毯之上的,因而无法进行有效提取,从中也无法得出什么有益破案的结论来。相反,最能肯定的倒是,如果非要说这些留在地毯上的脚印儿一定是被告留下的,这就有些不近情理了,尽管调查表明,被告当晚穿的靴子上确实沾满了泥。因为,出事的当天下午下过一场暴雨,所有在雨中走过的人的靴子上都一定沾满了泥。

以上就是对这个离奇而又颇有些浪漫色彩的系列事件的枯燥无味的陈述,现在,这桩发生在兰开夏郡的杀人案,已经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了。拉那医生先祖的来历不明,他开朗明达的性格特点又让他显得超凡脱俗,现在被指控为谋杀犯嫌疑人的那位乡绅的社会地位,以及案发之前所涉及的那场恋爱和订婚行为,所有这一切纠结在一起,引起了全国人民浓厚的兴趣。整个英伦三岛的人们都在谈论发生在主教十字村的这桩命案,有许多人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对案发事实予以解释;不过,最保险的说法是,对所有这些解读这桩离奇特殊的案件的人来说,他们都没有预料到,案件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所有关注此案的公众同样也是始料不及,这桩案件的发展和结局在庭审的第一天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庭审的第二天达到了高潮。在我动笔陈述本案之前,《兰开斯特周报》已经连篇累牍地对本案做了十分详尽的报道,现在这些报纸就摆在我面前,因此我就没有必要再重复叙述了,我在这里只想讲讲这个案子的大略情况,不过,在讲案子之前,我想说的是,庭审第一天,正是被告的妹妹弗朗西斯·莫顿女士给破案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

波洛克·卡尔先生,是这次庭审当中检控方的公诉人,在庭审开始的第一天,用他娴熟的职业技巧列举了大量的事实向被告的辩护律师汉弗莱先生首先发难,庭审局面越来越明朗化,汉弗莱先生想要扭转这种对被告的不利局面看来是很困难的。好几位证人被传唤到法庭之后,宣誓并做证,用明确无误的证词证实,被告阿瑟·莫顿先生,也就是这位还很年轻的乡绅,在拉那医生悔婚之后,对医生曾经有过恶意攻击的言论,还有人证实,莫顿先生对自己的妹妹态度很粗暴,有虐待其妹的恶意倾向。麦丁夫人则在法庭上重复了她的证词,证实现在法庭上站着的嫌疑人莫顿先生在案发当晚很晚的时候去过拉那医生的住宅,还有一位证人做证说,嫌犯是了解拉那医生喜欢独自一人住在他的住宅的一头儿这个习惯的,莫顿先生选择当晚夜深时来到医生的住宅就是因为这个时候他能完全掌握被害人拉那医生的命运。这位年轻乡绅宅子里的一个仆人被迫向法庭承认,当晚他听见动静,可以证实自己的主人大概是在凌晨三点钟回到自己的家,这就和麦丁夫人所陈述的内容联系起来并无二致了,麦丁夫人在第二次去医生家的时候的确看见莫顿先生在这个时候蹲在医生住宅附近的月桂树灌木丛里埋伏着,身旁的小路直接通往医生的家。莫顿先生当时脚上穿的是满是泥泞的靴子,也能和医生书房里留下的靴子印儿对上,二者十分相似,庭审时旁听的公众感觉到,公诉一方对被告的检控已经很充实了,尽管控方所提供的证据都属于间接证据,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证据都很真实很完备,是很有说服力的,就此而言,这个法庭上的嫌犯的命运可以说已经被判定了,除非辩护律师还能够提供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证据才足以推翻对被告杀人罪名的指控。检控方罪证呈现和指控完全结束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下午四点半,法庭再次开庭,结果出现了新的意想不到的一幕。我把法庭上出现的戏剧化的这一幕,从我上面已经提到过的那份报纸里摘录出来,只是省略了辩护律师在法庭下午刚开庭时所做的最初的陈述部分。

法庭里座无虚席,甚至人满为患,许多人都跑来旁听,辩护律师在下午请出的第一位证人竟然是嫌犯的妹妹弗朗西斯·莫顿女士,这在人群之中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们的读者朋友一定还记得,正是这位已经和拉那医生订婚的年轻女士,又遭遇医生突如其来的悔婚,使得她哥哥莫顿先生怒不可遏,于是驱使后者去犯罪杀人。然而,莫顿女士不论是在警察对这桩凶杀案的侦查阶段,还是在后来对嫌犯的审讯阶段,显示出她本人和杀人罪行没有任何直接的介入和牵连,而辩护律师竟然把莫顿女士作为请出的第一个证人,所有在法庭旁听的公众无不感到十分奇怪。

弗朗西斯·莫顿女士,身材高挑,长着一头褐色的头发,实在是一个很漂亮的美人儿,她用一种低沉但却十分清晰的声音在法庭上做证,尽管这样,在法庭旁听的公众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出莫顿女士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莫顿女士在作证的时候,隐隐提到她和拉那医生订婚,又轻描淡写地说到后来拉那医生退婚的事儿,她说其实这没什么,这只是与拉那医生的家庭相关联的一件有关个人的私事,并无不当之处,后面她又说道,她始终认为她哥哥对拉那医生的仇恨是非理性的,是缺乏克制精神的过分行为,莫顿女士这样一番表述,让法庭上的人满座皆惊。在回答辩护律师向她提出的非常直接的问题时,莫顿女士回答道,对于拉那医生悔婚一事,她并没有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也没有感到自己受了委屈,她对拉那医生谈不上有任何的怨恨之情,并且在她看来,拉那医生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足够的绅士风度,彬彬有礼,举止大方,甚至值得赞扬。而她的哥哥莫顿先生,在并不掌握此事背后的全部事实的情况下,看法与她本人大相径庭,莫顿女士被迫承认,尽管她一再恳求自己的兄长别冲动,她哥哥还是对拉那医生发出了涉及人身安全的暴力威胁,随后就在悲剧发生的当晚,公开说出他带有恶意攻击的那句话,说自己一定会“要了他的小命儿”。对此,莫顿女士说,她已经竭尽全力劝说她的哥哥不要冲动,要理性地对待这件事儿,但她哥哥刚愎自用,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就是一心要让医生好看,其实这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偏见所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罢了。

莫顿女士陈述到此,很明显,她的证词与其说是对她的哥哥有利,毋宁说是做了对莫顿先生非常不利的反面证词。接下来,辩护律师对莫顿女士继续提问,很快又将整个辩护的过程引到另外一个方向上去了,这样的辩护过程同样也是法庭上旁听的公众始料未及的。

汉弗莱先生:“莫顿女士,你认为你哥哥有罪吗?他要对这桩罪行负责吗?”

法官:“汉弗莱先生,我不允许你这样提问。我们现在是在进行庭审,所以我们要根据事实来提问——而不是谈论个人的想法。”

汉弗莱先生:“莫顿女士,你知道你哥哥在拉那医生的死这件事儿上是无罪的吗?”

莫顿女士:“是的,我知道。”

汉弗莱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顿女士:“因为拉那医生根本就没有死。”

听了这话,法庭上立刻出现了不小的骚动,持续了很长时间,甚至一度中断了辩护律师对证人的提问过程。

汉弗莱先生:“莫顿女士,你又是怎么知道拉那医生没有死呢?”

莫顿女士:“因为我在拉那医生被认为已经死亡的当天收到了他本人写来的一封亲笔信。”

汉弗莱先生:“你还保留着这封亲笔信吗?”

莫顿女士:“是的,但是我不愿意在法庭上展示这封信。”

汉弗莱先生:“那么这封亲笔信的信封还在吗?”

莫顿女士:“是的,我带来了。”

汉弗莱先生:“邮戳上显示的地址是?”

莫顿女士:“是从利物浦寄来的。”

汉弗莱先生:“日期?”

莫顿女士:“6月22日。”

汉弗莱先生:“哦,那正好是宣布拉那医生正式死亡的第二天。莫顿女士,你能发誓确认这封信的笔迹就是拉那医生本人的笔迹吗?”

莫顿女士:“我发誓这是拉那医生亲笔所书。”

汉弗莱先生:“法官大人,我准备传唤另外六位证人,来证实这封信的确是拉那医生本人的亲笔。”

法官:“可以,但是只能安排在明天进行传唤了。”

波洛克·卡尔先生:“法官大人,在此期间,我们公诉方主张我们应该看到这封信,这样我们就能获得专家的意见,以确定这封信是不是拉那医生本人的亲笔,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相信死者就是拉那医生。当然,我在这里不必再次指出,这个突然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实,会不会是由嫌犯的朋友们有意炮制出来的,借以达到改变庭审进程的目的。我提请法庭注意这样一个事实,这位年轻的女士,根据她本人的亲口陈述,在警方对嫌犯进行侦查和审讯的阶段就已经收到这封信了。也就是说,莫顿女士希望我们相信,她眼睁睁地看着警方执行公务,完成全部司法程序,而她却把这样一封重要的完全可以使调查程序立刻中止的信放在自己的口袋儿里捂得紧紧的。”

汉弗莱先生:“莫顿女士,你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这样做呢?”

莫顿女士:“那是因为拉那医生本人希望能够保守他本人的隐私和秘密。”

波洛克·卡尔先生:“那么现在你为什么又要把信的事儿抖搂出来呢?”

莫顿女士:“那是因为我要救我哥哥。”

法庭上爆发出一阵儿表示同情的声音,闹出不小的动静来,法官立刻敲起手中的法槌,要听众安静,很快就把公众发出的声音给压下去了。

法官:“汉弗莱先生,我确认你的辩护程序为有效,现在交给你了,你可以继续提问,案情有了新的进展,问题是死的这个人,他的尸体已经经过拉那医生本人的许多朋友和病人的最后确认,证实死者的确就是拉那医生。”

陪审员:“现在,还有人对这件突然发生的事儿表示怀疑吗?”

波洛克·卡尔先生:“我不知道。”

汉弗莱先生:“我们希望能够把整件事情讲清楚。”

法官:“那么,庭审只好推迟到明天进行了。”

案子的最新发展使得一般公众感到极为兴奋,他们对这个案子的兴趣变得更浓了。媒体的评论暂时保持沉默,因为,审判实际上仍然是悬而未决,到处都有人争论这个问题,莫顿女士的陈述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这是不是莫顿女士为了挽救她哥哥的生命所使出来的花招儿,或者是什么诡计。新出现的事实使得对这桩命案的判断变得进退失据,拉那医生没有死,他还活着,那么他是用什么稀奇古怪的方法脱身的,拉那医生是不是必须对这个不知名的男子的死负有责任,这个在拉那医生书房里发现的死者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又和拉那医生长得这么像,让那么多确认尸体的人都看走了眼。还有,莫顿女士拒绝向法庭出示的这封信很有可能是一封表示认罪的自白书,莫顿女士或许已经发现她现在处于一种极为危险的境地,她只能以牺牲自己以前的情人来拯救她哥哥的生命了。第二天一大早,法庭内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当辩方律师汉弗莱先生出现在法庭上的时候,旁听的人群激动不已,许多人窃窃私语,渴望看到下面会发生什么,汉弗莱先生进入法庭时看上去显得意气风发,即使他从业多年早已久经法庭上的战阵,但依然难以掩饰他此刻的激动之情,接着听众们看到汉弗莱先生和公诉人相互交换意见。辩方律师汉弗莱先生只是急促地跟波洛克·卡尔先生说了几句话——但公诉人脸上的神情立刻为之一变,表现出惊讶万分的样子来——接着,辩方律师汉弗莱先生向法官宣布,已经得到公诉人的同意和允许,由于昨天年轻的莫顿女士已经向法庭出面做过证了,今天她就无须再接受传唤了。

法官:“但是,汉弗莱先生,你已经来了,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让人满意的解决啊?”

汉弗莱先生:“也许吧,法官大人,下一位我要传唤的证人会把全部事实澄清的。”

法官:“那么你就把你下一个证人请出吧。”

汉弗莱先生:“下面我请阿洛伊斯·拉那医生出庭做证。”

这位知识渊博的律师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不知做过多少次动人的陈述,但是今天不同以往,他还从未像现在一样在法庭上动情地说出如此短的一句话。当拉那医生,也就是这桩案件的中心人物,这个集中了所有人紧张关注的关键人物,这个已经被官方宣布正式死亡的人,突然出现在法庭的证人席上的时候,整个法庭上的人们全都惊呆了。那些旁观者,也就是主教十字村对拉那医生再熟悉不过的人,现在又看到了他,拉那医生看上去面容消瘦,神情有些憔悴,他现在的脸上神情凝重,显示出内心对整个事态的深刻关切。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拉那医生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沮丧甚至绝望,动作迟缓显得很忧郁,但是,除此以外,所有人在内心也承认,他们从未见过一个如此优雅和如此有风度的人,拉那医生的身上所表现出的风度足以使人倾倒。拉那医生走上证人席,先向法官鞠了一躬,接着向法官问了一个问题,问是否允许他首先做一番个人陈述,他的这个请求得到了法官的同意,当然,法官也适时地提醒拉那医生,他所陈述的一切,都可以用作法庭上对他不利的证据来使用,拉那医生再次向法官鞠了一躬,然后就开始了自己的陈述:

“我多么希望,”拉那医生说道,“在6月21日当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坦率地告诉大家,在那天晚上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如果我知道那些无辜的人所受到的痛苦,如果说我知道后来我给这个世界上我所深爱着的人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我就应该老早来到这里把这件事说清楚;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的确是有很多原因的。我真心希望,一个内心不快乐的人,就应该从所有对他熟知的人的世界当中自动消失,但是我却没能预见到我的行为会影响到其他人。请允许我尽我的全力来对我所造成的麻烦做一些补救工作。”

“对任何一个熟知阿根廷共和国历史的人来说,拉那这个姓是非常有名的。我父亲出身很高贵,他的血统是古代西班牙最纯正的血统,长期以来在共和国占据着高位,本来他可以成为共和国的总统的,但后来他不幸死于发生在阿根廷中西部的圣胡安省的骚乱。再以后,雪上加霜,要不是后来我们家遭受巨大的经济损失的话,我和我的孪生兄弟厄内斯特本来有着十分光明的前程,于是我们两兄弟就不得不自谋生路。先生们,对此我要抱歉,看上去这些细节似乎与我所述说的主旨无关,但是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对我下面要说的内容的确有极大的关系。”

“刚才我说过,我有一个孪生兄弟,他的名字叫厄内斯特,我们两兄弟长得实在像极了,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根本分辨不出我们俩儿谁是谁。甚至最微小的细节上,我们两个都十分相像。随着我们年龄的增大,我们的相貌还是有一些变化,因为我们面部表情和神色不同,但是我们在外部形体和相貌上的差别是极其微小的。”

“对我来说,对一个已经死亡的人苛责过多,我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死者还是我的兄弟,我只有一个弟弟啊,但是,我更愿意让熟悉他这个人品行的那些人们对他做出评价。我只想说——我不得不说出来——我在成年以后,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我曾经搞过一个恶作剧,把我的弟弟吓惨了,所以我弟弟后来对我极端地厌恶和憎恨,他那么恨我,我认为这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是可以理解的。由于我们俩儿长得非常像,我弟弟的所作所为让我个人的名誉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为他做的许多破事儿而身背骂名。最后,在一桩极不名誉的生意当中,我弟弟计划用这样一种方式把他对我的憎恶之情全部发泄出来,我不得不被迫从此离开我的故乡阿根廷,在异国他乡,在欧洲寻找一份新的职业。由此,我摆脱了他对我的仇恨,我获得了一种新的自由,这在一定程度上补偿了我不得不离开故乡的内心痛苦。我选择了医学作为我新的职业,我在格拉斯哥完成了我的学业,我有足够的钱用以支付我在那里的一切吃穿花费用度,我最终选择在主教十字村定居,并从此开始执业行医,我之所以选择在遥远的兰开夏郡的小屋里生活,那是因为我坚信,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听到任何关于我弟弟的消息了。”

“就这样,我过了几年顺心日子,我遂了我的心愿,可是最终,他还是找到了我。有些住在利物浦的朋友在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把我的行踪暴露给了他。他的钱财早已败光,他总想分享我的所得把他的老本儿翻过来。他了解到我很怕见到他,于是就想当然地认为我会心甘情愿地收买他。我从他那儿收到一封信,信中说他马上就要来了。这是我个人生活和事务中一个绝大的危机,想也能想到,他的到来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给我拼死都要守护的那些人带来某种耻辱,让他们蒙羞。于是我采取了各种防范措施以保证发生的任何不好的事都应当只降临在我一个人头上,这就是”——阿洛伊斯·拉那医生说到这儿,转过身来看着法庭上的嫌犯——“我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而我的出发点被人完全误解了。我唯一的动机,是要将这件事和我最亲爱的人之间彻底隔绝起来,不能让我最亲爱的人蒙羞,或者受到这件丑闻的影响,哪怕是一丝一毫我都不允许。随着我弟弟即将到来,丑闻和让家族蒙羞的极不光彩的事儿也会随之抖搂出来,也就是说,随着他的到来,那些过去曾经发生的丑事儿和所有的不愉快将重新上演。”

“在我收到我弟弟的来信之后不久,他就来到了主教十字村,他是天黑以后来的。我那时正一人在书房独坐,仆人们都已经睡了,门外的石子路上传来一阵儿脚步声,随即我从窗户上就看到我弟弟也正隔着窗户向屋里面瞧呢。他和我一样,脸刮得很干净,我们两人的相貌依然很像,看到他简直就好像是我本人在照镜子一样。他戴着一副绿色眼罩,但是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我们的相貌几乎完全一样。接着,他在窗外干笑了一声,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这是他从孩童时代就养成的一种习惯动作,看到他这个动作,我太清楚不过了,窗外站着的这个人就是曾经把我驱逐出故乡的同一个人哪,而这个人竟然是我的亲兄弟,正是他不断地让我们拉那家族这个尊贵的姓氏蒙羞啊。我走到门前为他开门,让他进来。那个时候大概是晚上十点钟左右。”

“我的弟弟随我走进书房,在灯光的照射下,我立刻看出他一直在过着十分堕落的日子。他从利物浦赶来,十分疲倦,而且身上有病。我看到他的脸色异样,感到十分吃惊。我运用我学过的医学知识对我弟弟的脸色仔细观察,可以断定他已经罹患非常严重的疾病,病患在内而非在外,都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步。同时我也可以看出,他长期酗酒,他的脸部和颈部有青肿和瘀伤,那一定是他和船上的水手起冲突扭打所致。他戴着绿色眼罩正是为了掩饰他眼部所受的伤,当他进门的时候就一把将眼罩拿了下来。他穿着一件夹克,里面套着一件法兰绒衬衫,脚上穿的是靴子,一进门他就十分粗鲁地把靴子踢到书房一边儿去了。他现在的贫穷和寒碜只是让他对我更加充满敌意,他的报复心就愈发显得强烈了。他对我的仇恨此刻简直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根据他本人的叙述和说法,我在英国挣大钱大把大把数钞票的时候,他却一直在南美忍饥挨饿呢。我简直无法向你们用言语形容他当时对我的各种冒犯,他还用恶狠狠的言语威胁我。我当时在书房里对他的印象是,他受的各种苦以及他本人长期放荡冶游已经完全淹没了他的理性。他在书房里胡乱地走来走去,就像一头野兽,问我要酒喝,问我要钱,嘴里面不干不净,使用的全都是肮脏污秽的语言。其实我也是个火爆脾气,但是我要感谢上帝,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说,那天我控制住了我自己,我甚至对他连一个小手指头都没动。然而,我的冷静和平静却更加激怒了他。他在书房里咆哮着,诅咒着,他在我的脸前面挥舞着他的拳头,就在这时,突然,他的脸上出现了好一阵儿可怕的痉挛,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然后高声尖叫了一嗓子就双手合十又立刻散开,整个人就这样瘫倒在我的面前了。我扶起他,把他拖到沙发上,喊着他的名字,但是得不到任何回应,我抓着他的手,感觉他的手越来越冷,最后变得完全湿冷没有了体温。心脏病最终把他完全摧毁了。他用自身的暴力杀死了他自己。”

“我坐在那儿,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仿佛自己刚刚做过一场可怕的噩梦,眼睛盯着我弟弟的尸体。突然,我回过神儿来了,原来是伍兹夫人在敲门查问情况,她也是被我弟弟临死前的那声尖叫吓到了。我吩咐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又过了一会儿,有个病人在敲手术室的大门,可当时我没有注意,于是那个病人就走了,也不知道来看病的人是男是女。我坐在那儿沉思了好久,渐渐地,一个计划在我的头脑中慢慢地形成了,这个计划的形成过程可以说是完全自动的,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下面做的各种动作一气呵成,根本就没有经过大脑就顺利完成了。只能说这是一种生存本能,一种无法抗拒的生存本能,指引着我朝着一个确定的方向前进。”

“自从我的个人生活方面出现了变化以后,尤其是在我退婚以后,主教十字村的人们就开始讨厌起我这个人了。我的生活计划已经完全毁了,人们现在很不友善地对待我,许多人简单粗暴地判断我这个人的人品,而我的内心却在一直期待着人们能够真正地同情我。现在,我弟弟死了,我最担心的事儿,也就是有关他的丑闻暴露的危险已经随着他生命的终结消失了;但是,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呢,我仍然感到心痛,我强烈感到事情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继续下去了。实际的情况是,我个人的感情是过于敏感和脆弱了,并且我对于别人的感受也没有做到真正的宽容和大度,但是这的确就是我的真性情。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现在可以让我离开主教十字村的机会,我希望自己能让这个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喜欢我。而眼下,就有这样一个机会,这是我从未想过,或者说想都不敢想的机会,眼下的这个机会可以让我同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这个已经死亡的人,现在就躺在沙发上,他跟我长得像极了,除了在外形上显得有些瘦小和粗鄙以外,可以说是几乎跟我没有任何分别。没人看见他来过我的房子,也没人会注意到他其实不是我。我们两人的脸都刮得很干净,他的头发的长短也和我的头发差不了多少。如果我给他换上我身上穿的衣服,那么人们都会以为,阿洛伊斯·拉那医生在自己的书房里死了,这就是那个不幸的家伙的结局,他执业行医也就此悲惨地收场结束了。屋子里有大量的现钞,我可以把它们全都拿走,这样就可以保证让我在其他什么地方再重新开业行医。而我则换上我弟弟身上穿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觉,今晚就走,去利物浦,没人会注意到这一切,在这座大海港,我很快就能找到船离开这个国家。在我彻底丧失了新生活的希望之后,这种不为人所知的卑微低贱的生存状态对我而言,真是太憋屈了,据我估计,我在主教十字村执业行医,不论有多成功,我每时每刻遇到的这些人和事,其实都是我内心当中希望要彻底忘掉的事物,如果我真能做到忘却这一切的话。于是我把自己的心一横,我决定立刻行动,去迎接我生活中的这个新变化。”

“我真的就这样做了。我不想仔细描述各种细节了,因为回忆这一切,就和经历这一切一样,都会让我感到痛苦无比;在我弟弟躺倒死去之后的一小时里,我给他换上了我的衣服,哪怕是最小的细节我都没有忽略,而我则换上了他的衣服,之后,我偷偷摸摸地溜出手术室,从后面的一条小道穿过村子,选择最佳路线直接奔向利物浦,就在事发的同一个晚上,我就赶到利物浦了。我身上背的行囊里除了现金之外就只有一张照片必须带走,我从屋子里就拿了这些东西,当然,由于走得匆忙,我把我弟弟戴的那副眼罩落在屋子里了。我弟弟的其他一切带来的东西我走的时候全都带走了。”

“先生,我向你保证,在短短一秒钟不到的时间里,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主意,那就是人们都会以为是我已经被人谋杀了,同时我还想到,如果我被人们认为就此死去,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严重的伤害,通过这样一个战略,我在这个世界上努力要实现获得新生的目标也就可以实现了。而且,我一直在想,不要对他人造成巨大的伤害,不能因为我的存在,就对别人构成沉重的心理负担,从那时起,这种想法和念头就一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恰好就在那天,有一艘船正准备开往阿根廷的克朗那港,我立刻踏上了我的海上旅程,我认为这次旅行会让我有足够的时间重新恢复平衡,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未来。但是在我离开之前,我的这种坚强心理转瞬间又变得软弱起来。我忽然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我不愿意她为此感到伤心,哪怕是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行。在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她会为我深深地哀悼,不论她的亲戚们心肠有多硬,也不论她的亲戚们是否真的连最起码的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她都会深深地为我哀悼。她完全理解并且很欣赏我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和出发点,即便是她家庭中的其他成员诅咒我,最起码还有她,不会忘记我。于是我就给她写了一封密信,用极其隐秘的方式把信送给了她,在信中,我告诉了她事实的真相,以免她为我毫无根据地伤心落泪儿。她打开密信之后,就会发现我所处的境地中承受着何等巨大的压力,她就一定会同情我,并且还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我也只是在昨天才回到英国,在此期间,很多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而且这件事还引起了这么多意外的事情,对此我一无所知,至于阿瑟·莫顿先生深陷其中并且受到了谋杀指控,我更是闻所未闻。我是在一份晚报上读到报道,才知道昨天第一次庭审的情况,我是今天早上乘特快列车以最快速度赶到这里来做证的。”

以上就是阿洛伊斯·拉那医生所做的重要陈述,他陈述完毕之后,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审判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接下去警方进行的调查将范围扩大到拉那医生的弟弟厄内斯特·拉那是乘坐哪条船从南美出发来英国的。最后得到确证,船上的医生也能够出来做证,证实厄内斯特的确在整个航行的旅程当中一直抱怨他的心脏有多么不好,这样一来,他的心脏状况和拉那医生描述的他死亡时表现出来的症状就吻合了。

对阿洛伊斯·拉那医生来说,他现在返回了主教十字村重新执业,此前他充满戏剧性地离奇失踪,现在又回来了,拉那医生与主教十字村那位年轻的乡绅莫顿先生完全和解了,莫顿先生承认,此前他对医生退婚的动机完全理解错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个人的和解行为也发生了,究竟怎样个和解法,让我们还是读一下《早邮报》上登载的重要通知来自行判断吧,下面我摘录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段,通知是这样写的:

“一场盛大隆重的婚礼于9月19日在主教十字村教区的教堂举行,由斯蒂芬·约翰逊牧师大人主持,阿根廷共和国前外交部长唐·阿尔弗雷多·拉那先生的公子阿洛伊斯·夏威尔·拉那先生,与兰开夏郡主教十字村已故的前治安官,利夫庄园的前主人詹姆斯·莫顿先生膝下唯一的小女儿弗朗西斯·莫顿女士已于当日喜结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