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儿真是蹊跷无比,家庭教师私底下这样嘀咕着;一个人哪,活在这世上,总会经历一两件这样的事儿,离奇古怪,古怪离奇,让人怎么想也想不透啊。身处其中,总有一种云山雾罩无法看清这世间情势的苦衷,我呀,是内心十分渴望能看清,却总也看不清。不过呢,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去了索普小镇,我还是有收获的哟——好吧,下面我就讲讲我的见闻,你们就明白我最后到底收获了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们对英格兰中部埃文河畔那个地区熟不熟悉,那是埃文河流淌过的地方,后来河水退去河床渐移遂成丘陵。那可真是算得上英格兰的真正中心啊。莎士比亚,这位实至名归的英格兰民族之花,就出生在埃文河畔。那里的土地适合经营牧场,牧场绵延起伏一路向西,逐渐高高隆起,最终一直绵延到位于它西部的马尔沃群山。这个地区没有什么市镇,却有着数不清的众多村落,每个村子中都有那种以灰色调为主的诺曼式教堂。你从伦敦出发到这个地区,一路走来,你的身后是英格兰东部和南部的砖瓦世界,到了这儿,你打眼儿看上去却全都是石头——用石头砌的墙,布满苔藓的厚石板做成的屋顶。这样用石头盖出来的房子呀,给人一种坚硬,结实,还有一种非常顽强的感觉,这样的房子也许最能体现这个伟大民族本身的坚韧和顽强。
就在这个地区的中心,离伊夫舍姆镇不远的地方,那就是索普小镇了,约翰·波尔拉莫尔爵士就住在这里,他住在自己先祖留下来的房子里,我就是来到这儿给爵士的两个儿子做家庭教师的,我教他们读书认字。约翰爵士是个鳏夫——他的妻子三年前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两个男孩儿,一个八岁,另一个十岁,还有一个年纪只有七岁的可爱的小女孩儿。维塞顿女士,她现在已经成为我的妻子了,她是这个小女孩儿的家庭教师,而我则负责管教那两个男孩儿。我和维塞顿女士的结合难道不是我下面所要讲述内容的最佳序幕吗?她现在是管着我的那个人,而我除了给东家照看两个小孩子以外,我还要照看我本人的两个小孩儿呢。不过,就是这儿,我刚刚提到过的这个地方——我前面就已经说过了,就在索普小镇这个地方,我终于有所收获!
这座古老的住宅可真是够老的,的的确确,是那种难以置信的古老——这座宅子的有些部分,甚至可以追溯到诺曼王朝时期了——波尔拉莫尔家族宣称,在诺曼征服以前他们这个家族就已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了。起初,我刚来到这儿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看着这些由巨石堆砌而成的灰色厚墙,再看看这些石料上苍老古朴的纹路,再闻闻构成这座古老建筑的一部分的石膏灰泥渐趋分解之后发出来的那种味道,你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对面正躺着一只受了伤的动物,而你正在闻它喘出来的粗气呢。不过,这座古老的宅子后来又加盖了一部分,新盖的部分堪称现代,明亮而宽敞,至于原先宅子的花园部分,保存得也算是很好了。可是,这座古老宅子的女主人已经过世,只留下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住在这里,面对着房前花园里盛开的玫瑰,总不免有些凄惨。
这里负责照看宅子的各色仆人齐备,除此之外,就要说到我们四个人了。维塞顿女士,那时候还只是二十四岁,长得非常漂亮,就和——现在的克勒默尔夫人一样漂亮——而我呢,弗兰克·克勒默尔,我那时候三十岁,还有女管家斯蒂文斯夫人,一个瘦瘦小小不怎么爱说话的女人,还有理查兹先生,他个头儿很高,长得像个军人,负责管理波尔拉莫尔先生的家产和整个庄园。通常情况下,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吃饭,约翰爵士本人大部分时间里则是一个人待在他的图书室里。有时候,爵士也会加入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但是,总的说来,我们四个人更希望他别来。
原因嘛,因为他是一个人人感到畏惧的人。想象一下,一个身高六英尺三英寸的高个儿男子,雄伟的体格,威严的身形,鼻梁高高的,十足的贵族气派,满头金黄色的头发,又黑又粗又浓的眉毛,小胡子向上翘着,显得冷酷、阴险而又狡猾,他的眼窝深陷,和他眉毛的线条配合在一起,整张脸就好像是用一把小刀削出来的一样棱角分明,冷峻无比。他眼睛的颜色是灰色的,目光里透着一种对人生的疲倦,好像很绝望的样子,他有自豪的一面,但同时又惹人怜悯,这是一双透着深情的大眼睛,眼中的目光像是在要求你给予他同情和怜悯,并且要求你立刻向他本人表示出这样的情感来。他的背有些弯了,那是由于长年坐在书房里书桌前的缘故,如果不是背弯了,其实从他的年龄上看,他应该算得上是一个英俊的男子——他才五十五岁,或许——这个年龄,其实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年纪,任何女性一看到他,准保都会对他心生爱慕之情的。
但是,他的外表却谈不上有什么风采,总是让人感觉有些颓唐的样子。他总是表现出谦恭有礼的样子,很有教养,却又很节制,总是一副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神态,他对社交不感兴趣。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周围的与他处于同一阶层的人对他知之甚少。如果他待在家里,那么他不是待在古宅子东塔楼那边儿的小书房里,就是待在宅子新盖的图书室中。他的行动和作息规律是如此单调和整齐划一,以至于庄园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很清楚,都知道在任何一个时间点里这座庄园的主人在干什么。一天当中,他会去书房两次,一次是在他吃过早餐之后,还有一次,大概是在晚上的十点钟。你甚至可以通过他打开书房那扇重重的门时发出的声响来给你的表校定时间。至于一天当中的其他时间,他总会待在图书室里——除了在下午时分他会外出散步或者骑自行车一到两个小时左右,当然,即便是散步或者是骑自行车,他也总是单独一人,没有人陪着,就如同他平时的风格一样。他很爱他的孩子们,并且对孩子们学习上的进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来,但是由于这位做父亲的外表实在是太酷了,说实话,孩子们对这样一个沉默寡言、总是眉头紧皱的人物是心存敬畏的,所以孩子们也总是尽量避免与他见面。事实上,我们也和孩子们表现得一样,也总是躲着他。
我对我的东家约翰·波尔拉莫尔爵士的生活也就了解这么一点儿,实际上,就是了解这么一点儿情况也用了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呢,因为这座庄园的女管家斯蒂文斯夫人和负责为爵士打理地产的理查兹先生,都是道德高尚、守口如瓶的人,他们对自己的雇主是绝对忠心的,所以他们绝口不谈也绝不在背后议论自己的雇主。至于说到那位女家庭教师,告诉你吧,她还不如我知道得多呢,我们两人共同的特点就是对别人的家事和背后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也不喜欢打听,这种共性其实也是最后促使我们两个人走到一起的原因之一。然而,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儿,让我同理查兹先生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同时我也对我雇主的生活增添了一层新的理解。
这件事儿的起因无非同我本人的工作有关,我的小主人珀西,也就是我作为家庭教师所带的那个年纪最小的学生,不小心掉到磨坊下面去了,结果卡在水槽里了,这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小命啊,同时也就是要了我的命啊,于是,我不管不顾地要把他给救出来。我也跳了下去,浑身都被水打湿了,同时我也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因为我作为大人消耗的体力要比一个小孩子大得多啊——就在我正准备做最后尝试的时候,约翰爵士听见了大伙的嘈杂喧闹声,他打开小书房的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儿。我立刻告诉了我的主人发生事故了,但是我同时向他保证,他的孩子现在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他认真地倾听着我的叙述,已经有了些皱纹的脸上面无表情,看得出他正在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而,他双眼之中的紧张神色和拉得很紧的嘴唇都可以表明,其实他的内心之中是无比紧张的。
“等一下!你进来!让我先把情况搞清楚!”我的东家说道,然后他转过身去,他的书房门为我敞开着。
于是我就进到了书房里面,置身于这么隐秘的圣所,我确实感到这里面充盈着一种神秘感,后来我才了解到,除了每天负责打扫这里的那个老仆人和我的东家之外,近三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踏进这个书房的大门呢。书房是圆形的,这和它所在塔楼的外形是一致的,书房的天花板距离地面很低,书房里只有一扇非常窄小的窗户,窗框上面爬满了常春藤,书房里还有一些非常简单的家具。书房里的地毯非常陈旧,这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松木桌子,一个很小的书架,还有上面摆满了的书。在桌子正中心放着一张被放大了的照片,这是一张女人的照片——女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别之处,时间关系,我没看太清楚,但是这个女人的整张照片向外发散出一种非常大的影响力,我猜这应该就是我们的女主人吧,她的气质高雅华贵,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温柔的母性气息,尽管我没来得及细看照片,但她的气质还是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照片旁边摆着一只黑色匣子,这是一只巨大的刷着黑色日本漆的匣子,匣子旁边则是一些用有弹性带子捆扎着的信件或者是文件。
我们在书房里的会面极其简短,因为约翰·波尔拉莫尔爵士意识到我浑身上下全湿透了,而且事情也容不得我们有任何耽搁。接着,约翰爵士对负责看管整个庄园的理查兹发号施令,指示该如何把孩子从水里救出来,然后我就从书房里出来了,于是,这个突发事件只是让我有机会进入到我的东家的小书房,而在以前,这样的机会理查兹却从未获得过。孩子最后被救上来了,一切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就在那个下午,理查兹跑来找我,他充满了好奇,我们一起沿着花园小径走到草坪那儿,之后,我们开始打起了网球。
“你一定还没有认识到你今天享受到的那份尊荣,”他说道。“那间屋子一直以来都被视为神秘的禁区,整个庄园都知道这件事,约翰爵士每天准时去那儿,从来就没有变过,庄园里对于那个小房间的议论和猜疑可多了。我向你保证,如果我把庄园里流传的关于他的书房的神秘访客的故事给你讲一遍,再描述一下仆人们听到的从书房里传来的声音,那么你一定会怀疑约翰爵士肯定是旧病复发、故态复萌了。”
“你们为什么会说是旧病复发呢?”我问道。
听到我这样发问,他十分惊讶地看着我。
“这么说,”他说道,“约翰·波尔拉莫尔爵士以前的个人历史你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确实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真让我吃惊。我还以为全英格兰的人都应该知道爵士先祖的历史呢。其实,我不应该提那件事儿,如果你现在不是我们当中一员的话,可是,如果我不对你说出来的话,我怕别人告诉你这件事儿的时候就会别有用心、添油加醋,那样的话,听到你的耳朵里的内容还不知道有多吓人了。我总是把它当作理所应当的事实,也就是说,你本人是清楚自己在为‘魔鬼’波尔拉莫尔工作着的。”
“为什么把约翰爵士称为‘魔鬼’呢?”我好奇地问道。
“啊,你还年轻,这个世界变化得也快,但是,二十年前,‘魔鬼’波尔拉莫尔这个名字在伦敦可是叫得很响的呦。约翰爵士二十年前可是伦敦那帮顽主的头哩,他们是一群死党,总是厮混在一起,他们膘肥体壮、喜欢打斗,驾车疾驶,都是些赌徒、酒鬼——约翰爵士本人就是这种旧式人物当中的幸存者,而且他本人比起他那个圈子当中最坏的人还要坏上一百倍。”
我惊愕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与我现在看到的约翰爵士差异实在是太大了。
“什么!”我高声叫道,“那个看上去那样安静,那么勤勉用功,一脸悲伤的老男人就是你说的那种人?”
“是他。全英格兰最坏最放荡的家伙!克勒默尔,这个,我们下面的人全都知道。所以我说从他的房子里传来女人的声音会引起人们多大的猜疑了,现在你就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吧?”
“但是这与事实不符啊,是什么把他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呢?”
“是可爱的贝里尔·克莱尔,当年她可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嫁给了约翰爵士,成为了他的妻子。与贝里尔·克莱尔女士结婚,成为了约翰爵士生命中的转折点。他在那条放荡的路上走得实在是太远了,他以前玩的那些个玩意儿几乎快要把他毁了。克勒默尔,你要知道,一个喝酒的男人,和一个惯于酗酒的男人之间,那可是有天壤之别的。当年他们那些人都喝得很厉害,而他最后喝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大酒鬼——一个没有任何希望和任何人都救不了的大酒鬼。然后,她闯进了他的生活,她看到了如何拯救一个人的希望火花,一个正在毁灭中的人,于是,她按照自己的主意和计划嫁给了约翰爵士,尽管看起来她所冒的风险大得令人难以想象,成功的机会就如同骆驼穿针眼儿一样大,成功的希望看起来是微乎其微的,然而,她介入并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行动,婚后,克莱尔把她全部的生命都奉献给了拯救她丈夫的伟大事业,她全力以赴地要让她的丈夫成为一个有尊严的充满男子气概的男人。你或许已经注意到了,在整个庄园里是看不见一滴酒的。自从这位女主人跨入庄园的大门那一刻起,就不允许庄园里留存一滴酒了,并且从此以后就成了规矩和铁律。而现在尤其如此,因为,一滴酒不啻一头饿虎看见了一滩鲜血。”
“那么,她对爵士的这些影响还存在吗?”
“这就是奇迹所在了。我们的女主人三年以前去世了,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害怕约翰爵士又重新走回到他原来的老路上去。女主人在去世前对这种情况比我们更担心,她至死都抱着这样的想法,甚至把这种想法变成一种十分恐怖的情形,她认为她对自己的丈夫而言就是一位上天派来守护他的天使,而她活着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守护他。对了,顺便问一句,你在爵士的书房里看到一只刷着黑色日本漆的匣子了吗?”
“是的,我看见了。”
“我估摸着那只匣子里放的都是她给自己丈夫写的信。我多次看到过,每每爵士要离开庄园的时候,他就显得十分焦虑,哪怕只是离开庄园一个晚上,他也总是随身携带着那只刷了黑色日本漆的匣子。好了,好了,克勒默尔,或许我今天跟你说得的确有些多了,我本不应该这样做,但是,其实我是指望你能给我说一些你知道的新鲜事儿的。”
我能看得出来,众人对于这位受人尊敬甚至敬畏的人其实是充满好奇心,而对于我来说,按照他们的理解方式,我不过是一个新来的人,而我却意外地成为头一个进入主人书房的人,而此前这间书房是他们作为下人根本没有涉足过的地方,这不免激起了众人的些许愤懑。但是,这个事实也提醒了我,我不应该信口开河,而应当守口如瓶,今天发生的一切,说明我的东家是充分尊重我的,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自觉保守东家的一些秘密,至少,应该与我的东家保持一致。
现在,对我而言,我的东家,这位整天沉默寡言的尊贵人物,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位非常神秘的人物,我对他的兴趣也变得越来越大。我开始理解他双眼中充满神秘的目光,对他那经历岁月沧桑、满布皱纹的容颜有了一种新的理解。他是一个不停地与敌人作战和搏斗着的战士啊,这场战斗无休无止,或者说,至死方休,这场战斗让他整个人一天从早到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个可怕的对手总是想把他放翻在地,结果了他的性命——他的对手想要达到这样一个目的,不光是要把他的肉体和灵魂一同摧毁,同时还要再次将自己的魔爪伸向他,将其控制为自己爪下的猎物反复玩味、戏弄、折磨。当我目睹着我的东家神情忧郁地弓着背从走廊里走过,或者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觉得,这种隐形的危险似乎时时都有可能变成具体的危机,将他攫住,同时,我似乎也能感觉到,我几乎就要看见这个令人厌恶的危险魔鬼和敌人了,它们化身为东家朋友的样子,其实自己却悄悄地躲藏在阴影之中,就像一只已经吓破了胆的猛兽,蜷伏在它的主人身旁,但却伺机行动,就等着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一下子跳出来咬断主人的脖子。那个已经去世了的女人,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了出来,就是要为自己的丈夫抵挡这种危险,在我的想象天地中,她也化身为一道光影,但她的化身显得很美丽,总是陪伴在她心爱的男人身边,用胳膊托举起他的胳膊,在他心神动摇之际及时地拉他一把,以免他重蹈覆辙,掉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对东家的这种同情竟然被他神秘地感知到,他甚至对我表示出的同情回报以黯然神伤来,于是他用自己的沉默向我表达感激之情。他甚至邀请我下午一同散步,当然,在这种场合下,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言明此刻正在发生什么,这其实是我的东家一种自信的标志,本来也无须说什么或者表达什么。同时,我的东家还开始邀请我为他的图书馆藏书进行编目的工作(他的藏书可以说是全英格兰最好的私人藏书室了),于是,到了晚上,我就和我的东家在图书室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如果他在外面没有应酬,他就那么待在图书室里,抱着一本书坐在书桌前阅读,而我则坐在室内一角靠近窗户的地方,在他众多的藏书中忙碌着编写图书目录。除了这种由于编目工作而形成的密切关系之外,我也没有提出私自来到这儿的要求。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儿,我的感情突然发生了激变。就是发生的这件事儿彻底地将我对东家的那份同情击得粉碎,我开始厌恶我的雇主了,因为,这件事儿让我意识到,我的雇主仍然保持着他过去一直有的那种不良习惯,而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无辜和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只能给他的外表涂抹上一层伪善的面纱。下面我要讲的就是接下来发生的那件事儿。
有一天晚上,维塞顿女士去庄园临近的一个叫百老汇的村庄参加一个慈善晚宴,而我答应做她的保镖,陪着她一路走回庄园。回庄园的那条小路蜿蜒曲折,一直通到庄园府邸东部塔楼的下面,我们一路走着,我注意到自己非常熟悉的那间圆形屋子的窗户里面亮着灯。当时是夏天的夜晚,那扇窗户就比我们两个人的头顶高出一点儿,窗户大开着。我们那时恰好也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事情,当时我们就站在离塔楼不远处的草坪上,我们正说着,这时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于是,我们两个人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种声音——毫无疑问,无可置疑,那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声音。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在那种静静的夜晚我们才能听见的程度,但是,由于当晚就很安静,所以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那的确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说话的声音显得很急切,好像还有些气喘吁吁,只说了几句话而已,接下来就沉默了——是一种充满了哀怨,上气不接下气,带有祈求语气的声音。在那一刻,维塞顿女士和我面面相觑,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然后我们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向着庄园府邸的大门走去。
“那声音是从窗户里传出来的。”我说道。
“我们不能偷听人家的谈话内容,”她回答道。“我们都应该把听到别人谈话的事儿彻底忘掉才对。”
我感觉她的反应方式有些异样,似乎对这件事儿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于是在我的脑海里,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这么说你以前听到过这声音。”我提高嗓门问道。
“我没法不听见。我自己住的屋就在塔楼的同一个位置,楼层高些罢了。里面经常传出声音来。”
“那么那个女人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的意见是,我们最好不要讨论这件事儿了。”
她说话的声音突然很大,这足以表明她是怎么想的了,很显然她的确不愿意再讨论这事儿了。但是,今晚听到的声音也已经说明了我们的雇主与他平日标榜的大不相同,看来他一直都过着一种双重生活,他的行迹十分可疑,说话的那个女人会是谁呢,为什么那个神秘的女人会在古老的塔楼里陪伴着他呢?我曾经观察过那间屋子,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一间孤零零的,显得十分凄凉和孤寂的屋子。很显然,那个女人绝不会住在那儿。那么,这种情况下,那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反正她肯定不会是庄园里的人,这我敢肯定。庄园里所有的女人全都生活在斯蒂文斯夫人那双随时保持高度警惕的双眼监视之下。她一定是庄园里的神秘来访者。会是谁呢?她又是怎么躲开众人的目光进入到庄园里来的呢?
突然,我想起了这座古老宅邸的来历,这座古建筑物可是大有来头啊,说不定在这古堡里面还真有中世纪以来就存在着的秘密通道呢。过去的古代城堡哪个没有秘密通道呢,很显然它们都有自己的秘密通道。那间看上去非常神秘的房间不正好就位于塔楼地下室的正上方吗?如果城堡内真的有秘密通道之类的话,那一定是通向地面的神秘通道。可是,庄园附近的小村庄实在是数不胜数。那个秘密通道的另一端一定会是极其隐蔽的,也许就藏在附近的灌木丛里,比如野生草莓的叶子丛中。想到了这层,这话我谁都没说,但是我已经在内心相当确信,我东家的秘密已经被我掌握了。
我对自己掌握的情况越是确信,我对东家隐藏他真实本质的本领就越是感到惊讶。每当我看着他那种在操行上一丝不苟的样子,我就暗自思忖,难道世间真得有人能够生活在两副面目之下,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拥有双重人格的人,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试图说服自己,也许我所有的怀疑都是建立在不真实的猜测之上的。但是我们,我和我的妻子,确确实实听到了有女人的声音啊,那是不容抹杀的事实,就在塔楼的那个房间里,千真万确,夜间就有秘密约会在发生——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们还能奢望躲过相关的质询,去解释自己的无辜吗?我越想越感到沮丧,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难测啊。人性是有弱点的,我内心当中对于东家的激愤和憎恶与日俱增,特别是我一想到他还装模作样地亮相于世人面前,我一想到在他那伪善的面具下面潜藏着怎样龌龊的嘴脸,我就觉得十分恶心。
在过去的这几个月时间里,我只看到过一次他没有表现出忧伤的样子,而平时他总装出一副内心忧伤动容的样子。就在那一次,在那一瞬间,我瞥见了他在内心当中积聚了已久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不过,这次偶然爆发的事件其实微不足道,因为他发泄愤怒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前面我已经提到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得到了他本人的允许,可以进出他的神秘房间,那个上了年纪的女清洁工。那天,我正好在通向塔楼的走廊里走着,从那儿经过——因为我自己的房间就位于那个方向——我突然听到一声怒吼,犹如晴天霹雳,一个喉咙发干、嗓子沙哑的男性声音怒吼着,咆哮着,带着一种巨大的能量。这是一种盛怒下野兽嚎叫的声音。我听到东家愤怒至极,冲着那个女清洁工大声吼道:“你也敢!”“你敢不服从我的命令!”几秒钟之后,那个为他打扫书房的女清洁工从我身边灰溜溜地走过,朝着走廊外面一路小跑,她脸色煞白,神情紧张,浑身战栗,而那个可怕的声音仍然在她身后继续咆哮着。“找斯蒂文斯夫人领你的钱去吧!永远不要再踏进我的索普庄园半步啦!”说实话,我实在是无法拗过自己的好奇心,于是我就跟在这个被主人骂了一通的女清洁工身后,当我转过走廊,我发现她正待在角落里哭呢,她靠着墙壁,浑身上下颤抖着,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野兔。
“布朗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啊?”我问道。
“主人发火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哦,呃,都快把我吓死了!克勒默尔先生,如果你看到主人的那种目光,你就明白了,先生。我想他现在把我杀死的心都有了。”
“可是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儿不对了?”
“先生,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我什么都没做。至少我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刚才,我只是把手放在那只刷着黑色漆的匣子上了,那是他的——我根本就没有打开,我只是把手在上面放了一下,这时候他就进来了,然后就是你看见的那样了。我丢了我的差事,说实话,现在我还有些高兴呢,因为我也不敢保证以后会不会再碰那玩意儿。”
说了半天,还是为了那只刷了黑色日本漆的匣子,那才是东家突然发火的根本原因——就是那只匣子,我的东家从来都不允许那只匣子离开他片刻。那么那只匣子和整件事儿有什么联系,那只匣子和我无意中听到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以及那个神秘女人秘密访问塔楼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呢?当天,约翰·波尔拉莫尔爵士盛怒未息,目光始终炯炯有神,他的怒火为此持续了好几天,而那个倒霉的女清洁工布朗夫人,自动地从我们这些服务人员的名单和队伍里消失了,索普庄园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身影。
现在,我想告诉你们,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独特的机会,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契机,我才解开了自己心中所有的疑团,同时我才可以说,我真正地了解了我的东家,也就是我的主人约翰爵士的秘密。下面我要给大家讲的这个故事,你们听完之后,也许会觉得还有少许疑虑挥之不去,也许会觉得我的好奇心也实在是太容易满足了,也许会认为我的好奇心要盖过了我这个人的人品,会认为我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甚至做了一些下作的类似间谍才干得出来的龌龊事儿。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想,那么我也无话可说,我只能向你们保证,不管听上去这件事儿有多么的难以置信,多么得令人匪夷所思,反正我是按照事情的本来面目原原本本地向你们叙述的。
这个故事结局的第一个阶段是这样展开的,首先事情起因于塔楼的那个神秘小房间,也就是约翰爵士的书房,那里不能再待人了,更不能住人了。房间里支撑天花板的橡木房梁被虫子蛀空了,结果有一天房梁塌了下来,幸亏没有砸到什么人。经过漫长岁月的侵蚀,一天早上,突然房梁噼啪作响垮了下来,随着房梁的倒下,还带动了一些石膏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幸运的是,约翰爵士当时不在书房里。他的宝贝匣子从废墟中的各种残骸里给抢救了出来,被立刻送到了他的图书室,自此以后,这个宝贝匣子就被约翰爵士锁到了他的写字台柜子里。约翰爵士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去修缮原来的书房,所以我也没有得到任何机会去查证书房里面是否有暗道通往庄园外面,不过,这种猜测始终萦绕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至于说到那位神秘的女士,要不是有一天晚上,我听到理查兹先生问斯蒂文斯夫人那个神秘女人是谁,我还以为书房里的变故会让神秘女人对索普庄园的来访告一段落了呢,原来,理查兹偷听到了那个神秘女人在图书室里与约翰爵士的对话,所以才会有此一问。很遗憾,我没听到斯蒂文斯夫人是怎么回答他的,但是我看得出这不是她第一次硬着头皮回答理查兹的提问了,或者说,这不是她第一次回避同样的问题了。
“克勒默尔,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理查兹说道。
我承认我听到过。
“那么你怎么想这件事儿?”
我晃了晃我的肩膀,接着评论道,我说这不关我的事儿。
“哎呀,你快说嘛,其实你和我们所有人都很好奇,不是吗?那到底是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绝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从哪个屋子里听到的?”
“就是从塔楼那间书房里听到的,在房梁垮塌之前听到的。”
“我是从图书室里听到的,我直到昨晚才听到。我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就在我经过图书室门口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哭,我还听到有人在祈祷,我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那听起来确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是女人的声音,还可能是什么声音?”
理查兹目光严肃地瞪着我。
“我们所处的天地宇宙之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啊,”他说道。“如果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么她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还有什么其他解释的话——对于十九世纪末的人来说,对于一个有着实际经验的人来说,那样的对话就显得十分荒唐可笑了。”理查兹说完这番话就自顾自转身走了,但是我感觉他话中有话,他一定还有什么话藏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对于历史上曾经发生过鬼故事的索普庄园来说,很显然,一个新的鬼故事正在我们眼前形成,并且就要添加到过去已有的鬼故事集子里去了。看来这次的鬼故事将要长久流传下去了,几乎到了永世流传的程度了,不过,幸好我对这件看似神秘的事儿获得了一种新的解释,谁也没有料到,最后,竟然是我对于那个神秘女人的存在做出了科学的诠释和解读。
我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得到新解释的。我因为神经痛的缘故备受折磨,一夜无眠,到了午夜时分,我服用了比往常剂量大得多的利眠宁来缓解疼痛。你要知道,那个时候我正在为约翰·波尔拉莫尔爵士的图书室编写目录呢,我每天在那儿工作的时间是五点到七点。就在那天,我挣扎着,承受着一夜无眠和服用大剂量安眠药给我的身体带来的双重效果。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了,在约翰爵士的图书室里有一个十分隐密的地方,而我就喜欢窝在那个地方干我的图书编目工作,这几乎就成了我的工作习惯。我像往常一样开始进行我的例常工作,我的身子靠在那把有靠背的长椅上开始工作,没承想竟然不知不觉睡过去了,而且睡得很是香甜。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但是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天已经很黑了。由于这回我服用的安眠药剂量实在是太大了,我醒来之后还有些迷迷糊糊,我坐在那把椅子上,仍然处于半清醒状态。图书室巨大的屋子显得很空旷,天花板距离地面很高,四周的墙壁都是书架,到处摆的都是书籍,而我则置身于所有书籍包围下的椅子当中。当晚的月光透过图书室最远的那扇窗户洒下一丝光亮,正是靠着这一丝光亮,我才猛地看见约翰·波尔拉莫尔爵士此刻正坐在他的写字台跟前。在月光的照耀下,他那好看的男子头型和清晰的侧影在他身后映出一片轮廓来。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他坐在椅子中间,俯下身子做了一个什么动作,接着我就听见一阵儿钥匙拧动开锁的声音和金属碰撞金属的呲呲声。如在梦中,我在恍惚中突然意识到约翰爵士身前的写字台上放着的应该是他那只刷着黑色日本漆的宝贝匣子啊,只见他从那只匣子里取出来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很敦实的东西,看上去很笨重的样子,此刻就放在他面前的写字台上。我在那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我那时的脑袋还木着呢,还处于一种麻痹状态,其实我已经侵犯到了爵士的绝对隐私,因为此刻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图书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就在我头脑中轰的一下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就在我都已经从椅子上半坐起来准备宣布我的存在的时候,我的耳朵里听见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有些清脆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敲击声,但是可以完全清楚地辨识,当时图书室的空气中传来的已然是人类的声音。
是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此再也不用有什么怀疑的了。这个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爱的渴望,以及亲切的恳求,这种声音我听过一次以后就终生难忘,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太动人心魄了。尽管这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国,像是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但是每个字儿的发音都很清楚,当然有的音节听起来有些喑哑——越来越喑哑,我听出来了,原来这是一个垂死的女人在生命尽头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约翰,我不是真的走了,”这个声音很明显是气喘吁吁地说出来的。“我现在就在你的眉毛底下呢,我们再次见面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儿。我会高兴地死去,因为我想到不论是早晨还是晚上,你都能听见我的声音。哦,约翰,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坚强啊,你一定要坚持到我们再次见面啊。”
我刚才说过,我那会儿已经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正准备告诉爵士我也在图书室里呢,可当我听到匣子里传出来的声音之后,我立刻意识到这个时候起身是多么的不明智。我只能悄悄地躺下来,继续半躺着,身体僵硬地躺着,万分惊愕地倾听着好像是来自天国的美妙声音。而约翰爵士呢——他听得是那样的出神,说实话,即便是我现在站起来说话,他也一定意识不到我的存在。后来,这来自天国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这时我才缓缓起身向爵士表明我的存在,并且立刻向他道歉,并做出真诚的解释。就在约翰爵士意识到我在现场的当下,他猛然像箭一样穿过屋子,打开电灯开关,图书室里顿时一片光明,我看到爵士满脸怒色,他的目光中满是怒火,他英俊的脸因为激愤过度而歪曲变形,我仿佛从他此时的神情当中读出了几分熟悉,几星期前他对那个倒霉的女清洁工发怒时应该就是这样的神情吧。
“克勒默尔先生!”他高声叫道。“你怎么在这儿!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就说了这么多,现在该我说了,我向爵士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讲到了我的神经痛,我讲到了我服用的过量利眠宁,我讲到了我前一夜彻夜未眠的痛苦,我还讲到了我刚刚苏醒过来,我最后讲了自己所感受到的心灵震撼。爵士静静地听着,他听得如此专注,慢慢地我发现他那愤怒的目光渐渐淡去,而往日那种悲伤的,面无表情的神态,就像一张面具一样,又渐渐地浮现在他的脸上了。
“克勒默尔先生,现在我的秘密你全知道了,”约翰爵士说道。“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怪我自己放松了警惕。一半儿自信还不如没有自信呢,现在,你已经知道全部真相了,其实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当我跟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你可以随便讲这个故事,但是我要你做出保证,你要对着你作为人的荣誉感发誓,在我活着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会从你的口中得知这个故事。我一直到现在,一直到现在,依然很是为自己骄傲——上帝帮助了我!——或者,至少,我有足够的理由感到自豪,我不需要人们怜悯我,可是我对那些听过我以前故事的人转而对我产生怜悯之情会感到无比愤恨。我一直嘲笑那些羡慕我的人,漠视那些仇恨我的人,但是如果有人要可怜我,这是我无论如何无法忍受的啊。”
“你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声音的来源了——这个声音,据我理解,在我的庄园里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我当然知道那些四起的谣言是怎么回事儿。人们的那些猜测,不论是带有诽谤性质的,还是带有迷信性质的,都在我漠视或宽恕之列。但是,我永远不能原谅的是那种对主人的不忠实,对主人行为的窥视行径,以及那种有预谋的偷听,借以满足自己好奇心的违法行为。关于这两种罪恶的行为,克勒默尔先生,我现在宣布,你今天的行为,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情况。”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克勒默尔先生,那时候的我可要比你现在还要年轻得多呢,我到镇上去逛,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人生导师,只有一只鼓鼓的钱包,于是它为我招来了无数假朋友和假导师。我喝下了太多的人生之酒——如果现在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一个人,他拼命地暴饮人生之酒,我绝不会羡慕他的。为此,我的钱包迅速缩水,为此,我的人格大受折损,为此,我的体质大伤元气,酒精,兴奋剂,竟然成了我生命的必需品,我甚至连最起码的记忆都失去了,最后我竟然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就在我快要完全崩溃的时候,也就是我生命当中最黑暗最堕落的时候,也是我退化到生命极点的时候,上帝给我的生活和生命中派来了那个最温柔最体贴最甜蜜的精灵,让她来拯救我于水火之中,她从仙界下凡,她是我生命中的天使,从此她负责管理我的一切。她爱我,尽管我那时已经体无完肤,污秽不堪,她还是爱我,并且她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这样一种事业,她要让一个男人重新找回自尊,重新活得像一个尊贵的人,而其实那个时候,她要拯救的那个男人已经将自己的生命折腾到了野兽般的程度了。”
“可是,后来,她竟然得了不治之症,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无可奈何地逝去。在她受到病痛折磨的那段日子里,她想到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她所受的种种苦痛,更不是她马上就要死了的这个事实。她想的全都是我。她觉得她的命运给她带来的唯一巨大苦痛就是,她担心自己的生命一旦逝去,她对我的影响就将终结,从此我就会故态复萌,又重新变成我过去那副样子。我向我的妻子发誓,从此以后我滴酒不沾,但是她不信。因为她对酒魔肆意控制我的灵魂后我所表现出的状况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她在生前努力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让酒魔能稍稍放松一下对我的控制——而现在她就要死了,她临死前的那段日子里,她日思夜想就是要解决好她的身后事,那就是她怎样做才能让我不再重蹈覆辙,怎样做才能使我的灵魂远离酒魔的淫威。”
“她在病床上成天想着这件事儿,有一次偶然从朋友们的闲聊中得知,现在已经有了这样一种新发明——那就是留声机——这个爱意绵长的女人立刻眼前一亮,她当即意识到自己能够使用这个新发明来完成她心中的未了之事。她随即命我马上去伦敦买来一台最好最贵的留声机。她在病床上挣扎着,用尽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把那些从此以后让我正直做人的话全都灌录进了留声机里。我孤独一人,我的生命已经破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支撑着我继续活下去?但是,她的话和她的声音就能够做到这一点。感谢上帝,到现在为止,我觉得自己还有脸面对我的妻子,感谢上帝,是上帝让我们夫妻二人又重新团聚了!克勒默尔先生,这就是我的秘密,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将这个秘密长久地留在你的心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