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从学校毕业一个月前,父亲通过邮件寄来一张五十镑的支票,信中还附有一张简短的字条,让我年满十八岁后去找套公寓,再给自己找份工作,别再指望他会给我更多经济上的支持。
对于要如何安排自己今后的人生,我一点主意也没有,但丹尼尔神父把我叫到一旁,告诉我以我的成绩足可以进入一所大学,还说等我拿到文凭,学校永远欢迎我回去任教。他又一次成了我的救星,不仅提出要帮我支付大学学费,还在拉斯莫恩斯给我找了个小单间。
我花了很久才慢慢适应了独居生活,学会了自己做饭。在那之前,我的生活一直执行军事化标准。在寄宿学校的那些年已经将我制度化,我很不习惯独处。我写信给父亲,告知他我的新住址,但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为了维持生计,同时让自己过得更充实些,我清晨和周末都会在水果市场工作,尽管如此,大学生活还是非常愉快的。许多学生都住得离家很远,我也假装跟大家一样。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我都算不上出色,不过我的法语成绩在班里倒算得上拔尖。我依靠微薄的收入维系着工作和社交生活,以至于有时会耽误学习,尽管如此,我仍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已经尝到自由的滋味的我,深知自己绝对不会再回到从前的学校,我的性格也不适合教书。
1973年年初,我正在跟劳拉交往。狂野又漂亮的劳拉,跟别的女孩是那么不同。我想,我是爱她的。假如那年夏天我们留在了都柏林,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也许我们会结婚,婚后会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在第二学年末考试临近时,劳拉谋划着大家暑假一起去国外,边打工边度假。我以为她只是空想一下而已,但劳拉给欧洲各地的农场、葡萄园和罐头厂写信求职,最终法国阿基坦的一家农场给出了回应。我们被邀请到一个名叫克洛尚的小镇上的一座庄园。那里有一座城堡、一片葡萄园,还有橄榄园和桃园。这个暑期计划似乎很理想。想到我从前被圈禁起来的那些个暑假,我迫切地渴望能去旅行,去拓展我的眼界,看看外面的世界,同时也很想多一些跟劳拉相处的时间。然而,这个计划由于劳拉父母的干涉,有些偏离了原先的轨道,他们虽然很喜欢我,但仍不同意我们俩单独出行。不过,劳拉一旦打定主意就没人能动摇,她说服了她哥哥和其他五个同学跟我们一起去。这些人在她父母的眼里就等于她的监护人了。这份暑期工作提供食宿和报酬,感谢丹尼尔神父,他借给了我去程的路费。
一到那里我就爱上了那个地方。由于之前在水果市场的课余工作,我已经习惯了体力劳动,其他人花了好一阵才适应,但对我来讲也算轻车熟路了。爱尔兰的夏天灰暗、潮湿,令人很不舒服,但这里却是整日阳光明媚,夜里我们有时会看到山谷另一头电闪雷鸣,但雨水却始终未曾降落到克洛尚来。同学们抱怨着炎热的天气和灼人的阳光,但我却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免费的餐食虽然简单,但却非常美味,还有免费的红酒,我和劳拉也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能够避开她哥哥和同学们亲热一下。
戴格斯城堡年迈的主人一开始就对我很友善。我给其他人充当了翻译。我的法语读写水平都不错,他打心眼里对我很感兴趣,很想知道我都在学习些什么,准备怎么利用自己的学位,将来有些什么打算。两星期之后,戴格斯先生问我是否有兴趣帮他做些誊抄工作。我欣然同意了,心想这份办公室工作应该就是打印些账目清单或是做些记录之类的。他也是这么跟他女儿说的。他让我谨慎一些,还给了我过高的报酬。他把我介绍给他的外孙让·吕克,他简直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有魅力的孩子。
我到藏书室报到的第一天,让·吕克也在那里,先生要给他外孙讲故事,让我在一旁坐下。这引发了我的好奇。让·吕克正式地走上前跟我握了握手。我跪下来跟他处在同一视线高度,微微欠了欠身向他回了个礼。他哈哈大笑,抬头看着他外公,指着我叫我“弗朗”。
先生开始讲故事了,我看着伏在他膝旁的男孩,观察着他的脸。他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个来自奇幻国度的快乐的年轻王子的故事,时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呼,听到坏女巫出场时会害怕地蒙住眼睛,故事结尾我们的主人公成功逃脱之后,他又兴奋得直拍手。听完后,我知道了弗朗是一个保护王子的角色,而王子很显然是以让·吕克为原型的,我也觉得这个故事非常棒,并把我的看法告诉了戴格斯先生。受到我的赞扬他很高兴,他告诉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断断续续写了一系列的这类故事,但都是手写稿的形式。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到底写了多少个故事。他的右手患上了麻痹症,无法保证清晰的书写。他说,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故事都打印出来,然后粘贴在他专门买来的一些昂贵的皮封本子里。这件事将会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他认为他女儿会不同意我脱离庄园的农活儿来干这个,不过我想他女儿很快就猜到了我究竟在做什么工作。不过,她并没有干涉。
在听过他更多的故事之后,我认为这些故事的水平足可以找家出版商出版,可先生却坚持认为这些故事只是为他的家人所写,等让·吕克长大后,可以由他来决定要如何处置。
劳拉开始气愤地抱怨我陪她的时间太少了。她说的没错。我很享受跟那两位伙伴相处,甚至有几次还被邀请与他们一家人一起用餐。薇洛妮克夫人对我的态度比她的父亲和儿子要略微冷淡些,但我很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当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我甚至有些不愿离开。
我想办法安抚劳拉,向她保证第二天晚上会陪她,可通常都会食言。老先生对待我就像对待儿子一般。他觉得我是个好人。与劳拉所能给我的一切相比,拥有一个家庭对我而言更具有诱惑力,不过,我还是继续在跟她上床,毕竟,作为一个男人,生理需要总还是有的。
我打印着那些故事,费劲地把它们粘贴进皮封本里,渐渐地,我感觉自己跟老先生和小男孩走得越来越近。我成了他们秘密天地中的一员,他们没有丝毫顾虑地接纳了我。我享受他们的陪伴,没有丝毫厌倦,我突然意识到,我跟劳拉在一起似乎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好像没有任何的情爱关系能够比我们三个男人之间的这种柏拉图式的关系更有价值,我们就像是一个家族中的三代人。她的爱意与活力对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她的唯一作用只是满足我的性需求。她身上我从前喜欢的那些特质现在都已经毫无意义,就好像女巫的魔法突然失效了一般。我新建立的这种关系感觉更加纯粹。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能够对人倾吐内心的想法。我把我父亲对我的漠视告诉了先生。听完他十分震惊,疑惑地摇着头,仿佛在说:“怎么会有人不为你这样一个孩子感到骄傲呢?”看到他的态度,我更爱他了。他说剩下的誊抄工作一个暑假是完不成的,我高兴地答应他明年我会再来。
实际上,我根本就不想离开。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一想到又要回到那孤单冰冷的小公寓,我就感到十分厌恶,即便是劳拉的爱慕也无法缓解我对未来的焦虑。
这个时候,我对自己的前途深感忧虑。跟我的大多数同学不同,我没有来自家庭的支持,在都柏林的生活也只是勉强能够糊口。我将自己的窘境隐藏得很好,我买了些不错的二手衣服,书是借来的,文具是偷来的,私底下,我都是靠茶水、面包,还有从水果市场白拿回来的水果充饥。朋友们都以为我父母生活在某处的乡下,我也从不让任何人去我的小公寓。我会在朋友家小住,见见他们的家人,更多地去了解世界上另一半人群的生活。我迫切地想要拥有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但却找不到实现这一目的的门路。我羡慕他们的生活方式,也羡慕他们不用为自己的将来而焦虑。我既没有别人似乎都有的各种重要人脉,也没有能够建立这些人脉所需的资本,最底层的公务员工作可能是我面临的唯一出路。当我找丹尼尔神父借去法国的路费时,他很委婉地告诉我他除了大学学费之外,无法再继续给我提供生活上的支持了。我们彼此都颇为尴尬。对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感激不已。他又一次提出我可以回学校去教书,但这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好不容易逃离了寄宿学校,绝不可能再回去。那时候我得到了相当多的女性青睐,但可以预见到的是,一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没有哪个名门望族会允许他们的女儿嫁给一个身无分文的无名小卒。我需要好好打算一番。
我要怎样做才能迫使戴格斯一家邀请我留下来呢?我要如何才能让戴格斯先生喜欢我喜欢到愿意“收养”我的地步?我要是肯花点心思,应该能勾引到薇洛妮克夫人,不过我对她没什么兴趣,不管怎么说,在我梦想的未来中,我要做真实的自己,不能有虚假。我不想生活在谎言之中。至少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我的法语水平足以跟当地人交流。我知道戴格斯先生在战争期间的诸多英勇事迹。他是公社里的英雄。我有没有可能也成为一个英雄呢?如果我救了别人的命呢?我开始幻想自己要如何才能达到先生的偶像级地位。闲暇时间里,我喜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被他们欣然接纳为家庭的一员。假如我救了让·吕克的命呢?这样是不是就能获得他们的忠心和感激?他们会不会求我留下来,以家庭成员和守护者的身份,永远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我发现,我要想救让·吕克的命,首先必须要将他置于危险之中,而这一点,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便如此,对于未来的浪漫幻想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无法散去。梦想中的一切感觉那么真实,仿佛已经实现了一般,我对那位老人家和他外孙的感情也在日益加深。
后来,我又想,要是我拯救了这座城堡呢?这种壮举的重要意义一定比得上拯救一条生命了吧。如果我动动脑筋,这个方案也许真的可以成功。经过数个星期,这个想法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但一开始我其实真的只是把它当作自我慰藉的幻想而不是一个计划,是用来思考琢磨的,就像解答数学等式作为消遣一样。渐渐地,我开始带着明确的目的留意着四周,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查看整个城堡。
我猛地想到,我对火是很了解的。任何一个在寄宿学校待过的男孩都会精通烟火艺术。人们常说需求是发明之母,但实际上应该是为了打发无聊。我们知道什么东西燃烧最快,声音最大,最色彩斑斓,也懂得什么东西能引起爆炸,什么原因会造成哑炮,以及用什么可以掩盖硫黄的气味。我知道怎样引火,同样也知道如何控制火势。
9月初进入了收获季节,所有人手都被派往了葡萄园,那个时候我已经对城堡一楼的布局了如指掌,知道最容易起火的区域就是先生的藏书室,那里有布满灰尘的藏书、地图,还有古老的账簿,详细记录着这个家族几个世纪来的贸易历史。如果我能第一个出现在火灾现场,如果我能拯救这座城堡,我就会成为英雄。我还可能被雇去重建藏书室使其重现昔日的辉煌。只有我知道藏书室中的一切所摆放的位置。所以先生肯定也能发现留下我是明智之举吧?他会怪他自己引发了火灾:他会想,一定是他烟斗中的火星不小心跑了出去,然后缓慢地熏燃,直到引起大火。
那一晚,最困难的一步是要摆脱劳拉。她说她有事要告诉我,她需要时间跟我独处。我想当然地以为她是要跟我说她哥哥是个基佬,可这事已经尽人皆知了。我找借口说我太累了需要睡觉,想把她推掉。可她却说情况紧急,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于是我失去耐心对她发了火,我告诉她我受够了她,她整天黏着我,嫉妒我在城堡里的工作,还一天到晚寻求关注。我告诉她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她可以换个人像条狗一样去尾随着。我其实没必要如此残忍。我也有些后悔。但当时的我一心扑在自己的阴谋诡计之中,根本没心思顾虑她的感受。
当晚,先生和让·吕克下楼来到葡萄园跟我道晚安。那阵子我们每天工作到日暮时分,我已经有一星期没有进过城堡里了。
“晚安,弗朗!”小男孩说着,自顾自地开心大笑起来。
“晚安,菲利克斯王子!”我回应道。
那晚,我喝了大约六杯咖啡好让自己保持清醒。当然,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但同时又因为即将执行的任务而感到兴奋。考虑到明天又是艰巨的一天,大家都早早地睡了。我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听着大家的呼吸声,等待所有人抵挡不住睡意,进入这来之不易的睡眠时间。迈克尔想悄悄跟我聊聊劳拉的事。他留意到当晚早些时候劳拉有些不高兴。我承认我们发生了争吵,但没更多地透露我是如何对她恶言相向的。我向他保证到早上会找劳拉谈谈,跟她言归于好。他对我的保证很满意,没过多久,只听他呼吸声渐渐变得缓慢而均匀,慢慢进入了梦乡。
等到所有人都睡着后,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单坡棚子旁边的后门进入了藏书室。我之前誊抄用的皮封本和手写稿都存放在靠近门边的角落里的一个架子上。我突然想起来一定不能让火灾损伤到这些东西。回头等他们发现,这一个夏天辛勤工作的成果得以幸免,而让·吕克的个人遗产也毫发无伤,会对我何等感激涕零呢?
我把这些东西放到一旁,然后将零散的打印纸围着书架堆起来,再把打火机燃料浇在了上面。按照计划,我会在二十分钟之后第一个发现失火,这样我就能充当那个阻止火势蔓延的英雄。我点燃导火纸,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希望这场火能及时地燃烧起来。将那些皮封本藏在宿舍附近之后,我溜了回去,等待合适的时机敲响警钟。
我每隔大概五秒就看一次手表,可时间仿佛是放开了控制指针的手,表上的分针就像冻住了似的。我将手表托到耳边,嘀嗒、嘀嗒、嘀嗒,没错,手表在正常工作着。就在预计拉响警报时间的几分钟前,我听见宿舍门外有人在轻声呼唤我的名字。该死的,是劳拉。我翻身下床走到她面前,跟晚上早些时候一样再次发生了争吵,可这一次,她开始还击了。
“你不能不做任何解释就把我甩了!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我们是爱彼此的!”
她的嗓门越来越大,越来越歇斯底里,我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她,必须去城堡里扑灭火灾。其他人纷纷从宿舍出来看外面为什么如此吵闹,劳拉紧抱着我的肩膀,对着我号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试图让她闭嘴。“没有,你什么也没做错,我只是没有办法……我不……”
我留意到四周越来越密集的人影。所有人都被我们吵醒了。迈克尔也从阴暗处走了出来。他显然十分恼怒,而且为劳拉弄得我们出洋相而感到难堪。他过来控制了场面,厉声命令我们俩回去睡觉。我还能怎么办呢?估计已经有三十分钟过去了,但从我们所在的地方看,还没任何着火的迹象,也没有烟雾的味道,我想也许是火苗已经熄灭了。我不情愿地跟着他回了宿舍,劳拉也在一个女孩的陪同下哭着往回走去。我愤怒地躺下来,迈克尔开始压低嗓门教训我,说我没有照顾到劳拉脆弱的“情绪”。我是不是应该假装发脾气一走了之?这样就能回去检查一下火的情况了。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再等呢?火堆会不会是自己灭掉了?迈克尔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他停了下来。“什么味道?”说完,他从床上蹿起来奔向了门口。
拉响警报的人是迈克尔。本来有机会成为英雄的人是他,不是我。可要拯救生命,我们都已经太迟了。
我并不知道单坡棚子门后有那些石蜡罐。我从未去过城堡的楼上,但印象中东侧翼楼里应该没有卧室。我从未想过要伤害那个男孩和他的外公,可夺去他们生命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我永远也忘不了薇洛妮克夫人的尖叫声。在这近四十年的时间里,那个声音始终萦绕在我的耳边。
后来的日子里,我过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虽然表面上还是做做姿态表示我的同理心同情心,可我实际上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在灵魂深处多了一道刺痛的伤口。我不敢让自己睡觉,因为每当从梦中醒来,都得再次面对骇人的真相,实在令人无法承受。
体贴的劳拉试图安慰我。大家都知道我跟逝者的关系非常密切,可她那些陈词滥调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于是我又一次拒绝了她。我跟大家一起仔细清理废墟,避免跟薇洛妮克夫人接触,我就是让她的家人葬身火海的凶手。
我把藏书室清理了出来,里面只剩下一些地图和一块装在金属盒子里的象牙镇纸。夫人找到我,除了了解残存的物品情况外,特意问起了那些皮封本。先生一定是将我们在做的誊抄工作告诉了她。我告诉她那些本子也都被烧毁了。说完我崩溃大哭起来,她举起裹满纱布的双臂抱住我,这下我更加内疚了。消防部门的调查结果是先生烟斗里的烟灰引燃了单坡棚子里的石蜡,从而造成了火灾。
在我们离开的四天前,劳拉告诉我她怀上了我的孩子。这个消息我几乎听不进去,既没有理会她也没有理会她的话,可接着那几天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还沉浸在悲伤中的我终于朝她发了火,告诉她我绝不可能跟她生孩子。我的孩子才刚刚入土为安。她直直地瞪着我,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更意识到刚才的话是出自真心的。她哭着求我,可我实在消化不了更多的情绪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让她自己去把孩子处理掉,把账单给我就行。无论如何,我会凑到这笔钱给她。听完她哭得更厉害了。
劳拉很明智地决定不跟我们一起回家。我以为她会去某个地方找个什么医生帮她解决掉。劳拉坚持要留在戴格斯城堡,这让迈克尔很是为难,他打着昂贵的国际电话,一连两天一直在劳拉和他们的父母之间协商周旋。为了帮助劳拉,我劝他说她只是想留下来帮助薇洛妮克夫人而已,这又能有什么问题呢。那时候,他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但显然劳拉并没有对他透露更多的细节。出发那天,我不敢看她,也不敢看薇洛妮克夫人。我担心会无法掩饰自己的羞愧。
然而,我的羞愧感并没有强烈到让我放弃那些皮封本,这些包含着文森特·戴格斯所写的所有故事的本子被我包裹在一条毛巾里藏在了行李箱的底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它们。也许我是想留下两位朋友的一些遗物放在身边,留下他们的天真和纯洁。又或许我是需要留下点什么来让自己时刻牢记曾经犯下的罪恶。我故意对薇洛妮克夫人说了谎,但这些故事是那两个宝贵的灵魂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实在无法把它们让给别人。
回到都柏林,回到我暗无天日的小公寓,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星期,足不出户,也没跟任何人说过话。我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我原本只是想充当一个英雄,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杀人凶手。
那些皮封本被摆在柜子上,好像一直在向我兴师问罪,可我却下不了决心把它们扔掉。我没有看那些皮封本,也没有翻开它们。最终,我决定不让自己继续消沉下去。我走出公寓,去一家二手家具店买来一只木箱子,上面带着一把结实的锁。回到家,我把那些皮封本锁进了箱子里,然后希望自己能慢慢遗忘箱子的钥匙被我藏在了何处。
要忘记劳拉并非易事。她给我写了好几封信,试图说服我“我们”可以留下那个孩子,说她的家人最终一定会陪在一旁支持我们的。这个提议,我考虑过一阵子,但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娶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要养育一个孩子呢?我才刚杀害了一个孩子呀!毕竟,我还是有一丝良知残存的。后来她又写信说她要在法国生下这个孩子,我必须过去跟她一起抚养我们的孩子。两个月过去后,她再次来信说她改变主意了,不管我做何决定,她都会留下这个孩子并带回家来,这让我一下子就慌了。她的信件我一封也没有回复过,可随着孩子的出生时间渐渐临近,我的紧张焦虑也日益加重。
预产期的日子来了又走了,可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但三个月后,她给我寄来一条粉色的医院腕带,上面写着“康德尔宝宝”,我猜想,她这是想让我改变主意所做的最后一次尝试吧。这次的邮件中没有书信,看到她没给孩子用我的姓,我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我有孩子了,是个女宝宝。
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也有了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看来确实没错。还有好些老话都可以用来形容我和我父亲一脉相承的共同点。跟他一样,我也不想要孩子。也许我比他更坏,我根本就不承认这个孩子,可劳拉是个聪明人,如果连迈克尔出柜的事都无法被他们的家人接受,那劳拉一定很清楚,要把这样一个所谓的“私生子”带回家会有多么困难重重。
1974年8月,我听说劳拉要回家了。可没人提到有个孩子的事。我估计她是把孩子送人收养了。我希望那个孩子能有一个爱她的家庭。但在我内心深处,我始终有些怀疑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我怀疑劳拉是否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怀孕。猜想她甚至有可能去堕了胎,或是流产了。为什么她给我寄来那条腕带,却没有附上孩子的照片?如果她真是想说服我留下孩子,怎么会不给我寄张照片呢?并且,我的直觉告诉我,劳拉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她的孩子。她比我要勇敢。
10月,我在校园里看到了劳拉,但并没有跟她碰面。她很瘦,看上去病恹恹的,而且不太想跟人来往的样子。有传言说她患了抑郁症。迈克尔找到我,问我能不能跟她聊聊。我无法拒绝。一天,我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她。当时她正站在人类学书籍区域的一面书架前。我跟她打了招呼,问她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喝杯咖啡。她没有说话,只是牵起我的手放在她几乎有些凹陷的肚子上,停留片刻之后,她走开了。在我扔下她离开法国那天,她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我很生气,给她写了一封言辞含蓄的信,告诉她她做了正确的选择,劝她要忘掉过去,继续过她的人生。她没有回复我的信,而是把信还了回来。信被她撕成了碎片,从我的储物柜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这丫头明显情绪很不稳定。就在一两个月后,我听说她退学了,接着,迈克尔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死了。
我试图做出一些反应,试着挤出几滴眼泪。我以为自己会感到内疚或是愤怒,然而我却只感到一阵奇怪的空虚,如果说世上真有灵魂,那么我的灵魂深处又缺少了一块。我拒绝过她、伤害过她,可我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觉得又少了一个会让我回想起那个夏天的人。很遗憾,她竟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值得继续下去。本可以有另一个男人能给她想要的爱。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很漂亮、可爱,很和善的女孩,而且在法国之行之前,跟她相处起来多数时候都让人如沐春风。我认识的好些男人都渴望有机会跟这个迷人又难以捉摸的劳拉·康德尔约会。对她的死我很遗憾,但错不在我。这些都不是我的错。我本该大声哀号或是气得咬牙,不过那时的我已经受够了被罪恶感所束缚了,如此内疚自责下去也毫无益处。
第二年,我以二等二级2:2,指英国、爱尔兰等国家大学的一种学位登记,相当于美国大学GPA 3.0—3.29、中国重点院校平均分70分以上的成绩。的成绩从大学毕业了,这是个足够好的成绩。我本想自己做生意,做些进口红酒之类的买卖,可我一没资本二没东西可以抵押,所以根本不可能实现。
出于经济上的窘迫,同时也为了寻求一些指引,我甚至在某天晚上去了父亲的家里。按响门铃之后,我后退一步等人应门,我看到窗帘动了动,他在窗帘缝里看见了我,接着,窗帘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合拢起来,大门始终紧闭着。
最后,我在内税部找了个无聊的办公室文书工作,身边的同事都是些毫无野心的人,这是底层的生活方式,但薪水足够我在拉格伦路上租一套公寓,这里在都柏林算是稍微不错的地段。搬家并没有费太多工夫。我的家当只有一只破旧的行李箱,还有一个垃圾袋,装着我的杯盘碗碟和收音机。再有就是那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钥匙就在我的衣兜里。
我的新家比从前的还要小,不过选地方最重要的原则,除了地段、地段,还是地段。我平时主要吃豆子、鸡蛋和茶,节衣缩食一年之后,每年夏天我都会跟从前的老朋友们聚在一起出去旅行。我对大家隐瞒了我的工作,谎称自己正在外交使节行列中奋力争取上游。都是我的虚荣心在作祟。
1982年年初,我陷入了情绪低潮。我花了七年时间,终于从文书的职位上升一级成了书记官,可这只是因为有人死了腾出了位子。我受够了这种穷得叮当响的日子,受够了一天到晚伪装,受够了我自己。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似乎注定要继续承受这样的痛苦。没有人能救我。我无法控制自己混乱的思绪,突然想起了那个曾经有机会能拯救我,却被我杀死的人。我想起了那位善良的老先生和那个男孩,那时候我周围都是正直体面的人,我也曾经有过改变命运的可能。在我房间衣柜顶上,那个箱子在厚厚的尘土之下,对我发出了召唤。
这些年里,我好几次差点扔掉那些皮封本,想着这样能减轻我的罪恶感。可我始终没有。这样做将会是一种亵渎。他们代表着某种美好的东西,某种被我摧毁却又最需要的东西。我无法解释这种需要,至少在当时还不能。那一夜,在那个痛苦的时刻,我只想让自己再回味一次那种美好。
我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那个箱子。我再次阅读了那些故事。总共有二十二篇,有些已经被我整齐地打印了出来贴在皮封本里,还有一些是用颤抖的手蘸着墨水写在零散的纸张上的,都被我小心翼翼地夹在了本子里。在那之后,我一连一个星期都没有睡觉,后来是在几瓶廉价红酒的帮助下,我才忘记了那个孩子,那些故事就是为他所写,同时也忘记了写下原稿的那只手。回味过去是个错误。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渐渐地,我发现这些故事可以成为我的救命稻草。如果祖孙二人还在人世,如果我有幸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这些故事是不是也会成为我的财产?我是唯一获得老先生信任来誊抄这些故事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一个素不相识的爱尔兰男孩?为什么不选择一位本地的学者?他为什么选择了我?既然让·吕克无法再从这些故事中获益,那么,我又为何不能呢?我告诉自己,那场火灾只不过是一个小骗局出了岔子之后的结果,以此来为自己的抄袭行为辩解。一旦下定决心之后,一切就变得容易了。我只需要用英语把故事重新改写即可,把所有容易被识别出来的细节都改掉,稳妥起见,还要用笔名来发表。如果印刷量能达到数千本,我兴许可以靠这个给自己换一个安稳的未来。
我接触的第一家出版商就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这样的兴趣给了我信心,我请了一位经纪人,他很快为我敲定了一份报酬空前丰厚的合约,前提是我可以立刻交出至少十部续篇。我立即买了一套高档亚麻西服,然后拿着签约预付款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了一辆跑车。
一个月后,在我经纪人代理的另一位作家的新书发布会上,我遇到了艾丽斯,她将会给我的书绘制插图。当我看见她笔下菲利克斯王子的初稿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没有任何指导的情况下,她准确地捕捉到了九年前去世的那个法国小男孩的神韵。
我邀请艾丽斯假期时跟我们一小伙人一起去帕罗斯岛。勾引她的手段都是经过我精心策划的,没想到竟然出人意料地容易,托巴尼那个小丑的福,事情变得更加易如反掌,他不但同意了他女朋友跟我出去旅行,还安排跟她母亲一起在艾丽斯离开期间帮忙照看尤金。不过这些都不会对最后的结果有任何改变。她后来告诉我,当时她已经先入为主地爱上了我,因为我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她。
到第一本书顺利出版的时候,我已经深信是我写了那些故事。先行反响非常不错,我立刻就想到,如果我获得了成功,如果我有了令他骄傲的理由,也许父亲会改变对我的态度,于是我给他发去了新书发布会的邀请函。他没有出现。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和艾丽斯结婚后,我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想,只要艾丽斯接受了没有儿女,接受了把那个傻子放在疗养院,她应该也挺幸福的吧。不过我的婚外情时不时会惹怒她,有时我会不小心被她捉到现行,不过通常都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事情惹我生气,我才会故意让她发现。不过,对于我最阴暗的秘密,我从来都无比谨慎,它被我放在木箱子里锁了起来。
然而,我这个温顺的妻子竟远比我想象的要阴险狡猾。三个月前,她结束了在法国的烹饪课程一个人回来了。莫娅没有回来,她终于鼓起勇气离开了她丈夫,跟她在烹饪学校认识的一个法国男人在一起了。我很久以前就已经意识到莫娅是个麻烦,正在想办法甩掉她,可她一直不肯接招。现在莫娅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了阿康,而不是因为我,这倒是令我如释重负,但不得不承认,我的自尊心的确有些受伤。
我留意到艾丽斯回来以后变得特别安静,几天前莫娅一大早从法国打来的一通电话让我很是不安。莫娅现在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她会不会恶意地把我们之间的私情对艾丽斯抖出来?从前艾丽斯抓到我出轨之后,通常都一连好几天哭哭啼啼对我冷冰冰的一言不发,接着在对我一通指责之后气鼓鼓地搬到客房住上整整一个月,直到我保证跟那个婊子一刀两断并永不再犯。可我很清楚,这一次给她的伤害会更大。艾丽斯一直把莫娅当成朋友,而且不同于我以往那些长不过三个月的私情,我和莫娅的私通已经持续了数年之久。当我跟她提起莫娅的事情,她只是说阿康一定会很伤心,但也希望莫娅能找到她的幸福,可艾丽斯的情绪却很是怪异。她身上突然生出一种自信,让我不免疑心。我猜想她也许知道了我和莫娅的私情,但得知莫娅已不再是个问题后,便就此释然了。我告诉自己,要么是莫娅的离开让她多了些安全感,要么就是她感觉自己比抛夫弃子的莫娅高了一档。但我想错了。
在她回来四天后,在一个寒冷的11月的夜晚,艾丽斯精心准备了一顿美餐,用餐期间她什么也没说,直到我们开始品尝餐后甜点覆盆子蛋糕卷。
“这道甜点的方子是你在烹饪学校学来的吗?”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真有趣,你居然会问这个。我在那里过得很有意思。不过你从来没问过我们究竟是去的什么地方。我给你看看学校的传单。”
我先是看见了“克洛尚”几个字,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城堡的照片,我一下子惊讶得哑口无言。
“薇洛妮克夫人对你可是印象非常深刻呢。”
我还是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她站起身,拿走了我手里的叉子,弯腰把脸凑到我面前。
“你是个冒牌货,是个骗子,是个小偷!”
我给了她一拳。这应该是世上最自然的反应了吧。
真正讽刺的是,在艾丽斯发现我的诡计时,我实际上正在创作自己的书。这是第一本真正由我本人撰写的作品,它压根就不是一本儿童书籍。书中所写的是一个非常阴暗的故事,讲述的是被忽视、抛弃、丢失而悲伤的孩子。大致上是以该隐和亚伯的故事为原型而创作的。也不知我这个灵感是从何而来。
我的老天,写作实在太无聊了。开头是最困难的,六十页的内容花了我近五年的时间。前二十四年里,我所做的都是阅读、分析句法、翻译,然后用我可靠的同义词典对文中的词汇做一些调整,去掉其中的法语特征。这项工作也很不简单,也非常考验技巧。然而,事实就是,写作不是我所擅长的。在文森特·达克斯这个身份的伪装下,我时常接受媒体的采访,我常说《太阳王子》系列故事书完全是下笔一气呵成的。这是我自己跟自己开的一个小玩笑。现在我开始自己提笔写作,才明白为何其他作家会被我的话激怒。好吧,他们的话也常让我困惑啊。
“我天生就是写作的料!”他们会说,或者是,“我不可能干别的!”真是可悲。
如果有人肯费心想想,我的确也肯定过老先生写下这些书的功劳,看我的笔名就知道。
我的妻子,从前我一直以为她是只怯懦的小老鼠,可她现在已经磨尖了利爪,显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猫科动物的傲慢。在我从纳什酒吧短暂消遣回来之后,我发现她已经打开了木箱子上的锁,那些皮封本就摆在她旁边的餐桌上。她的行李箱竖在她旁边,箱子在她从法国烹饪学校回来后才刚刚拆开包。看来她是准备离开我了。好啊,没有问题。你可以走了。
可就在那时,她平静地告诉我,行李箱是为我准备的,她要把那些书还给薇洛妮克夫人,而我必须离开她的家。我说她简直是在无理取闹。根本没必要这样。我开始为自己辩解。把这些本可能会被废弃的书拿去出版能有什么害处?
艾丽斯根本不想听我的解释。她说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一个谎言,她提醒我,正是因为这些书,她当初才会爱上我,还回想起我曾经对她说过的许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什么“没有你我写不出这些”“你是我的灵感源泉”之类的,还有我在文末致谢部分曾经写给她的感激之词:“……最后,还要将我最美好的祝福送给艾丽斯,没有她这一切都无法实现。”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三十年来一直忽略的一个事实,那就是你不一定要真的爱一个人,你爱的可以是你心目中想象的那个人。你可以将眼前的人理想化,把他们变成你所需要的那个人的样子。艾丽斯爱的是她理想中的那个我。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我总算是把至今为止所有爱过我的人都杀掉了。
我的母亲身在何处?她在哪儿?她难道没有爱过我吗?也许我把她也杀死了,杀死了那个妓女。
让·吕克,我的小伙伴,我还记得你双臂搂着我肩膀时微微弯曲的弧度,记得我把你驮在背上在露台上走来走去时我背上的重量。
戴格斯先生,对我以慷慨和善意相待的戴格斯先生,你对我敞开你的心扉,还打开你的家门热情地欢迎我,可我回报你的,却只有死亡,还有后来的偷窃。
劳拉,你是个心智健全的快乐女孩,直到我追求你,荼毒你的精神,把你逼上死亡的绝路。
强烈的羞愧感涌入我的脑中,我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男孩,那个因为把果汁洒到身上而不配见自己父亲,还被父亲当牲口一样检查缺陷的男孩。
当我第二次殴打艾丽斯时,这些思绪在我脑中不断穿梭着,我不断地拳打、脚踢、撕咬着她,不停地撞击、摔打、撕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