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记忆有些混乱。记得那是在一所哥特式的房子里,一天中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人,有时候有位和蔼的老太太会给我拿来一些食物。她的名字应该是叫芙勒,但或许那只是我给她起的名字而已。我记得她告诉我要保持干净整洁,因为父亲要来看我,可我不小心在衬衣上洒了一些红色的果汁,结果就被禁止见父亲了。芙勒是法国人,我想我也许最先学会的是法语而不是英语,两种语言她都教了我一些。她有时会拥抱我,还把我唤作她“可怜的小心肝”。我记得有一次父亲来到我的房间,芙勒很紧张。他盯着我看,接着突然粗暴地一把把我拽过去,仔细检查我的头发、牙齿。他是在找什么吗?当时我大哭起来,他朝芙勒大声咆哮一通之后就摔门扬长而去了。
芙勒告诉我父亲就要跟一个名叫茱蒂丝的女士结婚了。我曾站在楼梯顶上看到过她一次。她很美,皮肤非常白皙。我记得自己曾经希望也能有她那样的一头金发。她没有看见我,我也从来没跟她说过话。父亲不准我参加他的婚礼。
下一段记忆中,芙勒在帮我收拾行李箱,她强装笑脸但眼眶却湿漉漉的。她说我将要开始一段美好的奇遇,我将会有许多的玩伴。我兴奋不已,可到了寄宿学校的门口,我才意识到她并不会跟我一起去,于是我抱住她的腿乞求她不要把我扔在那儿,但一位温和的牧师把我抱起来,用一辆玩具卡车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当我转身把车子拿给芙勒看时,她已经不见了。
我是学校里年纪较小的孩子之一,不过我适应得很好。我原本就不习惯受到过多的关注,学校一个接一个的活动让我很是着迷。我并不像其他男孩那么想家,原因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所谓想家,其实真正想的是家里那些人。我有些想念芙勒,但也不算太严重。我不是最受欢迎的孩子,成绩在班里也不拔尖,但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从其他男孩口中我听到他们和父母兄妹的共同生活,我慢慢明白父亲通常都是很严厉的,要想让他们满意,唯一的办法只有靠漂亮的成绩单。
可无论我怎样努力学习,无论我的成绩多么优异,却始终无法赢得父亲的认可。
父亲不准我假期回家,暑假我也只能跟牧师们待在一起。每隔一年,父亲会来学校一次,我和牧师们都会提前梳洗准备好。他们对父亲的敬畏不比我少,因为这是一所教区学校,而我父亲掌管着学校的财政大权,学校要依靠经他之手拨出的资金来运作。他来到学校之后,我坐在校长办公桌一侧,他则站在我身后,拒绝落座也不肯用茶水。我坐着一动也不敢动,但却忍不住不停地把衬衫袖口的扣子系上又解开。丹尼尔神父会告诉他,我在学校表现很好,虽然有时这并不一定是实话。父亲会要求检查我的成绩单,然后询问我的身体状况,之后就径直离开了,连触碰我一下或是朝我看一眼都不会。丹尼尔神父为我感到难堪,只好开个玩笑调侃一下父亲的冷淡。
“他还真是个大忙人啊,是吧?”
我是从丹尼尔神父那里得知我还有个弟弟的,他名叫菲利普,是在父亲和茱蒂丝结婚一年后出生的。他跟他妈妈一样,有着一头金发。在我上寄宿高中时,他成了一名小学走读生。某种程度上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从顶楼走廊的窗户那儿能看到父亲的房子,我借了史丹利的望远镜,几乎从来没还过,用它,我可以远远地窥视父亲的新家庭。我看着我的弟弟自由地出入父亲的房子,看着茱蒂丝在花园里做陶器,看着他们一起来到车道上欣赏父亲新买的车。天知道我有多羡慕茱蒂丝和菲利普。
学校运动会对我来讲是另一种折磨。一开始那几年,我以为父亲会出现,于是在临近运动会那几星期尽最大努力起早贪黑地加倍训练。我想,既然父亲不认可我的学习成绩,或许他会对我的运动技能刮目相看呢。早前我每一年都会赢得许多的奖牌和奖杯,可父亲始终没有现身。
运动会时其他男孩的家人都会来到校园,母亲们都盛装打扮,身上浓烈的香水味熏得我眼睛直流泪,同来的父亲们都开着锃亮的车。兄弟姐妹们有的闷闷不乐,有的活蹦乱跳的,小婴儿们则被包裹在色彩柔和的襁褓之中,发脾气地尖叫着。看到最多的,就是各种拥抱,各种深情地拨乱头发,还有颇具男子气概的握手。运动竞赛结束后,草地上会举行大型野餐,各个家庭会各自围坐在一起。每到这样的日子,丹尼尔神父都会想尽办法避免让我感到孤单,给我派一些“重任”。即便是我没有赢得奖牌,他也会在发言时特意提到我。
我始终坚信父亲总有一天会想起我的。我幻想着他会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我,意识到我其实不是个坏孩子。然后他就会来到学校把我带回家,告诉我我是他的好儿子。
在圣菲年斯的倒数第二年,当看到父亲开着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带着副驾驶座上的茱蒂丝一起出现时,我简直欣喜若狂。他们把车停在了下层停车场,我沿着车道朝那里飞奔过去,心脏狂跳着,一心想着也许我的幻想真的要实现了。可当我看见菲利普从车后座上爬出来的时候,先前的狂喜瞬间被惊愕失望所代替,原来父亲的出现是为了他,为了菲利普。我慢下脚步,停在车道中间,却不知究竟该不该转身离开,但这时已经晚了。父亲抬起头看见了我。他快速朝我点了点头然后抬起了一只手,有一瞬间我以为他是在召唤我,可就在那同时他看向了一脸惊讶的茱蒂丝,这时我才明白,原以为他抬起手是要跟我打招呼,但事实上那动作的含义是打发我赶紧走开,他们并不欢迎我。后来我装病躲进了医务室再也没出来,一直到庆祝活动结束。
最后一学年,由于答辩考试的压力,我没有参加任何比赛项目。运动会当日我一整天都待在自习室里,试图屏蔽掉周围的广播声、加油声和欢笑声。后来史丹利走进来,带给我一块他母亲专门为我烤的蛋糕,我恣意地跟他来了一场食物大战,我把蛋糕扯得四分五裂,抓起一把把果酱和海绵蛋糕,扔得他身上、墙上、灯上和历任校长的画像上到处都是。我们笑得腰疼,但我们的快乐是不一样的,我此时的开心是站在歇斯底里边缘的一种狂欢。
那时候,史丹利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进入高中后我就已经明白,我跟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们谈论着假期、表兄妹,还有跟家里姐妹的争吵,还会聊到圣诞礼物以及家宴餐桌上的政治。而这样的话题我根本就插不上话。我被孤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的贫穷。我的校服是从学校的失物招领处捡来的,我也没有钱去光顾小吃店。丹尼尔神父总会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这似乎是一种默契。不知这是我父亲的授意还是仅仅是丹尼尔神父个人的一种善举。我想应该是后者。然而一个少年所想要的通常大于他所需要的,像臭气弹、塑料弹弓或是硬糖和色情杂志之类的东西,我是不可能向丹尼尔神父索要的。
我所说的这些东西史丹利·康纳利全部都跟我分享过,也是在我住在他家位于基尔肯尼的农场期间,我才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是家庭生活。我第一次被一群女人围绕。史丹利的母亲是个寡妇,他还有三个姐妹。她们太吓人了。那时我刚进入青春期,正是荷尔蒙失控的阶段。就我的年纪来说我算得上高大强壮,干农活儿完全不在话下,可到了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餐时,女孩们高声交谈和各种吵闹声让我十分困扰。我的感觉就像是被错关进了动物园的珍禽异兽笼子里一样。
她们对我都非常慷慨友好,我也是现在才明白过来女孩们当时曾经当众跟我调情。对于她们给予的关切我本应很开心才对,但我却担心这样的关爱是毫无根据的,担心她们随时会发现我是个骗子,担心她们会意识到一个不配有母亲的男孩是不适合拥有家庭并且无法被女性的温柔抚慰的。我想象着她们会像对待某个陌生物种一样背弃我、杀死我、吃掉我。我不喜欢猫也是这个原因。
史丹利的母亲一天到晚都在为我操心。她想知道我最喜欢什么食物,可我未经开发的味蕾根本无法告诉她答案,因为我对食物的概念仅仅依据当天是星期几。星期一:培根卷心菜;星期二:香肠和土豆泥;诸如此类。吃着真正的黄油、自家烤制的面包,还有新鲜的肉类和蔬菜,菜单还毫无规律和计划地经常更换,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在学校,我们星期五会吃鱼,这是我唯一的一点偏好。“什么样的鱼呢?”她问道,可我回答不出来,只能告诉她是白色的、三角形,通常大约四英寸长。康纳利太太听着就笑了,可我能看出她为我感到难过,从那以后,她就致力于唤醒我的味蕾,她这样做很善良慷慨,但却让我更加不安了。我知道要遵守餐桌礼仪,把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光,但我的胃实在负担不了如此丰厚的食物,以至于有时候在夜里,我会胃部痉挛疼得彻夜难眠。一天晚上我又一次胃疼,那时我就下定决心,等我长大一定要好好地去了解食物,不会让自己再出洋相了。
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被制度化到了何种程度,但他们对我的同情或是赞赏让我觉得十分不自在,所以当父亲下令让我离开时,我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史丹利目睹了我的贫穷和孤立无助,他对我处境的了解应该比我口中的描述更深。这让我很尴尬,所以从学校毕业后,我就很少跟他联络了,直到我结了婚然后我的书第一次大获成功,我终于得以证明我不是个失败者,可时过境迁,现在的我们除了儿时分享弹弓的回忆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共同点了。
许多年前,有一次我进城跟一位宣传人员开会,我提前到了。那是个温暖美好的夏日,我决定要去圣斯蒂芬绿地散个步。经过儿童游乐场时,我看到史丹利正推着一个小男孩荡秋千。两人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好在小男孩没有遗传他父亲脸上的胎记。史丹利老了些,头发已经有些许斑白,他依然留着一缕长长的额发,想要遮住眼睛上的斑块,但还是没有太大作用。
史丹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儿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能如此幸运。在我这个默默远观的奇怪男子眼中,能明显感受到他和那个孩子正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随着秋千越荡越高,男孩仰头开怀大笑着,那一刻在全世界的所有人中,我唯独想成为他。我想像他一样沉浸在父亲的爱和关注中肆意狂欢,哪怕只是片刻也好。这时,男孩把脚上的凉鞋踩进沙地里让秋千停了下来。他跳下秋千,朝坐在附近长椅上的一位红发女士跑去。她涂着口红的嘴唇朝男孩露齿一笑,抱起他揽到怀里,男孩把脸埋进了她的颈弯里。嫉妒,是我此刻唯一的感觉。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声,我转过身发现一位穿着脏制服的公园管理员正直勾勾地盯着我,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个成年单身男性痴迷地看着孩子们的游乐场,的确很令人生疑。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变态浑蛋,我也对他非常不满,被激怒的我立刻离开了那里,回去的路上我到彼得酒吧点了一杯威士忌,得赶在会议之前让自己不停折腾衬衣袖扣的双手镇定下来。
也许我还是该跟艾丽斯生几个孩子的,可我知道,孩子只会让我想起一个淘气又充满魅力,并早已不在人世的法国小男孩。我甚至也可以为艾丽斯的弟弟尤金扮演父亲般的角色,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对于我这样一个英俊强壮又成功的年轻人,父亲都如此不满意,对于有心智缺陷又肥胖的尤金而言,无疑会让他惊骇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