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到了法国,我对自己的恋爱观感到十分害怕,但我说服自己这只是个阶段性的情况,慢慢就会过去的。虽然我从未想象过自己将来会拥有幸福的婚姻,会是个称职的父亲,但我一向认定自己肯定会结婚、生子,尽好自己应尽的责任。可那个夏天,要埋藏自己内心真实的欲望变得几乎不可能。
在宿舍里,我的床铺和他的挨着。他夜里偷偷溜出去见我妹妹我都知道。说来很惭愧,有一次我跟踪他们出去,结果目睹了他们在月光下粗野地交合。这样的场景跟我想象中大相径庭。我读过两遍《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虽然只读了其中一部分,但也多少了解到性爱是一件粗俗的事,然而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所期望的性爱应该是优雅的。而在现实中,它总是透着粗鄙又散发着兽性。与劳伦斯的描写相比,现实中的性爱更贴近于乔伊斯(他的作品我也读过一点)笔下描绘的画面。我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变态。
我是偶然开始学习烹饪的。那天真的很凑巧,我第一天出现在厨房门口自告奋勇要帮忙,正好目睹了那件将会塑造我的未来的事。有个年长的厨房帮工名叫安·玛丽,她端着一大盘刚制作好的奶油面包卷往水槽走去,突然绊了一跤跌倒在地,摔断了右手臂。她摔得算不上特别严重,也没见有断掉的骨头刺穿皮肤之类的,但很疼是一定的了。她痛苦地尖叫着,大家都乱糟糟地慌成了一团,忙派人去村里请医生来。安·玛丽被送去了当地的医院,我们走之前都再也没见过她。既然我正好在场提出要帮忙,那就得继续把戏演完,薇洛妮克夫人给我演示了奶油面包卷要怎么处理(要喷上水然后放进烤箱里),然后临时安排我这一星期都留在厨房帮忙。真是太幸福了。我学得很快,那天结束时,我已经制作出了第一份油醋汁,蒸了六条新鲜鲑鱼(蒸的哦),烤了一袋胡萝卜,还炒了一些西葫芦。当然,当时的我离做出白汁沙司和我的招牌蜜桃挞还很远,但我把这第一天的成果看作一次成功的试水。夫人是个非常棒的老师,但不谦虚地说,我也是个出色的学生。更何况,我得以待在室内还能做我真正喜欢的事,虽然两台烤箱让厨房里热浪翻涌,但还是比在地里挥汗如雨要强上百倍。
当然,劳拉十分地愤怒:她的哥哥在厨房里过着好日子,她的男朋友在书房里更是舒坦极了,可她呢,却只能做个跟泥土打交道的农民。我试图夸她好看来安慰她。在田间的劳作让她的肤色变得很漂亮,等到晒红褪去后,她的肤色变成了好看的小麦色,慢慢开始有些像一个娇小的亚马孙女战士。她并没有礼貌地接受我的赞美,而是继续不停地抱怨她有多累,抱怨自己被排斥在外。但我并没有把她的境况放在心上,这造成了我永远的遗憾。
到了8月中旬,劳拉还是整天地抱怨她有多么疲惫不堪,惹得其他工人都很恼火。所有人一开始都曾经抱怨过,但后来也都慢慢习惯了。回想当时劳拉一定觉得很孤独,她的哥哥和男朋友都在大房子里过好日子,可她却在农田里当苦劳力。当然,我们同去的还有其他人,可她跟我们的关系要更近些。此时的我正忙于自己的新生活,根本没空关心自己的妹妹,但很显然她和奥利弗的关系也在渐渐疏远。他和劳拉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跟那个老先生和小男孩在一起的时间却越来越多。接着有一天,她晕倒后被抬进了厨房里,后来又被送去看了医生。夫人一如平时一样出来控制了局面。我和奥利弗都很担心,夫人后来跟奥利弗解释说劳拉是胃病犯了,只要休息一星期就会没事的。她被安置在城堡的一座塔楼里,沿着一架摇摇晃晃的木楼梯爬上两层楼就到了。我每天都会去看她几次。她总是眼泪汪汪的,却不愿多交流。我估计是因为她和奥利弗的关系进展不顺利,但说老实话,如果他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我也能理解。她总是怨天尤人,满肚子牢骚,弄得所有人都很烦。我试过要委婉地跟她谈谈这件事,但她却不想听,只是说我“不会明白的”。她说的没错,我到现在也依旧不明白。
我也试着找奥利弗谈过。可他坚称劳拉只是嫉妒我们的工作环境跟她太悬殊而已。他承认曾试过要结束他们的关系,但他说劳拉无法接受。他说他为戴格斯先生工作占用了太多的时间,让劳拉很不满。
在我看来,虽然奥利弗曾经爱过劳拉,但显然那一段情与他对他新“家庭”的爱相比,完全无足轻重。奥利弗选择跟他们待在一起而不是劳拉。我小心地跟劳拉说起过这件事,建议她给奥利弗一些时间。反正他又不可能永远跟他们待在一起。我们很快就会回爱尔兰了,虽然奥利弗的这种痴迷来得莫名其妙,但这只是暂时的,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劳拉宣布她和奥利弗的关系结束了,她说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奥利弗对她的拒绝,然后就不肯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我认为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但也没有再继续深究下去。但后来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弄得我们都措手不及,所以劳拉飘忽不定的情绪也就被我抛在了脑后。
三个星期后,收获日结束后,我们所有人都躺在宿舍里睡着了。那一天所有人忙了一天,全都筋疲力尽了。我在厨房的活儿和奥利弗的管理工作都暂停了,因为葡萄第一轮收获的最佳采摘时间非常短,所有人都要去帮忙。我整个人都累瘫了,那晚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但几个小时之后又晕晕乎乎地醒了。宿舍外面传来高声说话的声音。是奥利弗和劳拉在争吵,不过老实说,只有劳拉在大喊大叫。其他人也被吵醒了,有的人还走到外面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受够劳拉反复无常的情绪了,她这样完全是在自取其辱,也让奥利弗和我脸上无光。当我来到外面,奥利弗正在设法把劳拉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拽开。“你是爱我的!你必须爱我!”她不停地啜泣着不肯放手。
“劳拉!”我厉声呵斥道。她放开了奥利弗,然后转过头怒视着我。
“回床上去,劳拉。”我压低嗓子怒气冲冲地说,“你这样是让自己出丑。”
奥利弗转过身,好像想走开,我拦住了他。“奥利弗,我们得谈谈。”他有些犹豫,但还是跟着我进了宿舍里,其他人也都慢慢回了各自的宿舍。我开始轻声地为劳拉的行为向他道歉。
“她平时不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换了新环境,也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工作对她来说太辛苦了。”我请求他尽力对她耐心些。我知道他不想再跟劳拉交往了,但还是拜托他适当给她一些关心,以免她觉得自己被忽略了。奥利弗不肯看我的眼睛,只是不停地摆弄自己的表带。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气氛有些古怪,但又说不清是什么,直觉让我又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起来,不想打扰到其他人。奥利弗也跟着起来了。我们来到户外,这是个温暖的夜晚,但外面有种特殊的气味,起初我有些疑惑,以为是有人没睡还在抽那些烟草。奥利弗抬手指着房子那边。月色非常暗淡,这很不寻常,夜色之中只能隐隐约约看出城堡的轮廓,紧接着我听到了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我立刻跑上台阶,这才发现刚才闻到的气味是有东西着火了,整个空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当我爬到台阶顶部,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只见一侧翼楼的一层已经整个被吞没在了烈焰之中。奥利弗赶紧跑去叫醒大家。
如果我能再警醒些,如果我能快点行动,如果我那天没有那么疲倦,如果我能早点知道,如果我能早些想到,如果我能……上天啊,如果真能有如果该多好。我大声喊叫着,可我的声音只是缥缈地消散在夜色之中,我想起来依据这栋建筑的构造,从声学传播的角度来看,我只有站在房子前面的露台上喊才能够被听见。
我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去庭院一角上那座废弃的小教堂的钟楼里敲钟,召唤工人们来吃午饭。隔着浓浓的烟雾,我看见教堂所在的一侧还没有燃起来,于是我一边大声呼救,一边侧身挤过教堂沉重的木门,爬上钟楼用力拉拽敲钟的旧绳子,直到钟声在教堂钟楼里毫无节奏地疯狂响起。燃烧的声音越来越响,爆裂声、噼啪声、呻吟声此起彼伏。此时藏书室正被凶猛的火焰吞噬着,我担心它的正上方会有卧室。不断有人穿过烟雾跑出来,眼前一片混乱、困惑和恐惧。我很快找到了劳拉,她一边哭一边紧抓住面如土色的奥利弗不放。我让几个小伙子把地里的灌溉水管拽上来,但他们花了很久才把水管铺开,然后才发现水管都被固定住了,根本无法拉伸到离火场十码的以内范围。左边几个工人一边大喊着一边打着手势,想把露台台阶下方那口废井的盖子给撬开。其他人则从像洞穴一样的地窖里拽出一根长长的经久不用的花园浇水管。还有一些人惊恐之下在周围呆立不动。这时,一个生物从火焰之中冲出来,几乎难以辨认出人形,透过火焰燃烧的声音和指挥救火的喊声,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凄厉地尖叫着,不是那种电视里女主角发出的清脆明亮的尖叫,而是一种难听至极的带着渴求的尖锐叫声。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现在一想到那个声音仍然让我不寒而栗。那是夫人痛失家人,带着悲伤和绝望的声音。她浑身上下包括仅有的一点衣衫都已经烧得焦黑,长长的头发也几乎已经烧光,头顶上还冒着烟。我抓住她,把她紧紧抱住,她用力地想要挣脱开来冲进熊熊烈火之中,不停地用嘶哑的声音呼喊着“爸爸!让·吕克”,直到她再也喊不出声来。
烈焰吞没了房子的整个东翼楼,还贪婪地舔舐、紧攥着不断掉落的木块、瓦块和砖石。后来我得知那个男孩让·吕克通常都睡在他外祖父位于那栋翼楼一层房间里的一张单人床上。我估计消防车得有一个小时才能从镇上赶来,可在这样的火灾面前,时间的快慢已经毫无意义。在自然面前,人类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时钟嘀嗒行走的声音对自然而言根本不入耳。消防员迫使我们退后,然后接手了救火的工作。他们训练有素,我承认自己看到他们的到来松了一口气,虽然救援的希望早已在烈火之中灰飞烟灭了。
那晚之后,整个东翼楼除了外墙几乎全都化为灰烬。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我只能看见玻璃反射的夜空和窗户内一些倒塌的房梁。祖孙二人都已毫无生还的希望。可怜的夫人,她的过去和未来就这样被以最残酷无情的方式从这世上抹去了。
当我把整个人已经崩溃并不停地抽泣的夫人送进救护车之后,才注意到站在我身后的奥利弗,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面如死灰,双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整个人惊魂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