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我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迅速收拾了行囊,订下车票,并肩踏上前往甘南郎木寺的旅程。
临走前一晚,我们绕着单元楼下的那片空地散了一会儿步。晚一些的时候,靳睦涵提议骑单车带我去镇上兜风。
在某个回眸一笑的瞬间,我蓦然发觉一道稍纵即逝的凝重跟伤感自他的眼角划过。我跳下自行车后座儿,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把弄着那枚戒指,突然不明所以地笑了。
“不知怎么了,今早从睡醒开始,曲终人散这个词一直在我脑中转啊转。”
我笑他张宇听了太多,他自嘲情深不寿。
“屿安,我觉得我太在乎你了,胜过在乎我自己。在乎到什么地步呢?就算是让我为了你飞蛾扑火我都心甘情愿,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
“可是,我突然有些害怕。”
“害怕?”
“你看,人类是有多好笑。起初,我渴望这一切赶快过去,渴望雨过天晴。可现在我却突然害怕起尘埃落定来了,我怕对你的所有努力前功尽弃,我怕被命运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怕......”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推着车子静静隐身于前方那片未被抹开的黑暗之中。
我终究没有开口,只是站在他的阴影里深深揣测着。我以为,他那所有被放大的恐惧感通通来源于拿不准我对英凯的态度。他无法预知当我回归英凯怀抱的时候自己将作出何种感想,更不知道该如何承受。
我追上前几步,良久,缓缓说道:“你知道么,没有任何一簇火光能够彻底照亮你,只有你自己才能做自己的明灯,而当你决心成为自己的明灯,你就也能成为黑暗中的灯塔。既然与这个世界血肉相连、须臾不离,所以你给自己的爱是那么重要,也唯有你给自己爱,给自己机会去成长和超越,你的生活才会慢慢改变,而这个世界,也会向着光明改变。”
我以为这番漂亮的措辞会得到靳睦涵的认同,然而他好像并不这么想,沉默了一下,接着转过身却不看向我的脸,声色低落地动动嘴:“走吧屿安,我们回家,明天还要早起赶车。”
因为无法直达,我们先坐火车到兰州,然后乘长途大巴到甘南郎木寺,期间在夏河转乘。当我们一脚踩住夏季的尾巴,才顿感时光飞逝。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比青春被孤独感拉得漫长,一回首,才发觉天色已黄昏。
靳睦涵提前在楼下的杂货店买了很多水果,一路上尽心尽力照顾着我。午后的阳光灼人,车厢异常闷热。我们站在吸烟处,相对而立。强烈的光线在眉眼处留下明亮的光斑,将他的轮廓衬托得立体而英俊。
四目相对之间,我们似有若无地聊了起来。兴许预感到接下来路途险恶,反倒说起了一些跟自身毫无关联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靳睦涵举起手机点开当日报纸,将一则新闻读给我听——
“8月25日上午,对于出租司机林杨一家来说,是极其痛心的。因为在这一天,家中的顶梁柱林杨喝农药自杀身亡。
林杨在帆阳市火车站附近拉客,被当地客运执法部门逮住,车子被扣,罚款2万元。他难以承受,他多次跑到客运执法部门进行协商,可都没有结果。这令他情绪低落,精神状态糟糕。
25日一早林杨就出门了,上午十一点,有人给他家人打来电话,告知他人已经在医院了,喝下大量敌敌畏,不到一小时医院就宣布林杨抢救无效死亡。
……”
这条新闻深深刺痛了我,原来一条生命有时候只值两万元。
“你看,这后面还有评论。有人评论说他为这么点小事自杀不值得,还有人说随便借借两万块就有了。”靳睦涵顿了顿,“站着去评判一个人很容易,可有的人,注定要辛酸而卑微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困苦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无暇顾及是否值得,他唯一的筹码,可能就是一条命。”
“可是,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希望。要知道,用命换钱,命根本就不值钱!”
靳睦涵合上手机,动了动嘴,潺潺回忆自他眼间流淌过——“还记得在二十出头的那几年,有一次我跟哥们儿吵架心情不好,买了一打啤酒坐在河边石凳上吹风喝酒。喝到第三罐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坐在离我不远的长椅上。我当时喝得特别慢,喝到剩下三四罐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老妇人一直坐在那里,怯怯看着我。
我当时被盯得有些恼怒,当即态度生硬地问她,奶奶,你有事吗?老妇人被我这么一问,瞬间慌了神,连忙说,没事,小伙子没事!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准备收拾收拾离开,就在这时候,老妇人拖着一条不怎么灵便的腿,缓缓向我走过来,用一种近乎乞讨的语气说,小伙子,你能不能把那些空罐子给我啊?我万万没料到,为了几个加起来不到两、三块钱的易拉罐,她竟然陪我坐了一整夜。她甚至没问我要剩下的没开动的啤酒,也没要我硬塞给她的钱,她唯一拿走的,就是那几个空罐子。
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容易二字?有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
听到这里,我仰起头,只见靳睦涵的眼眶有些泛红。
“有人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可话说回来,世界上可怜人那么多,我又何尝不是其中一个?”
海明威说: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它奋斗。而此时的我,只同意后半句罢了。我耸耸肩,正欲开口发表自己的小感慨,喇叭里传来列车工作人员字正腔圆的报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