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绕路去了趟理发店。将长发剪短打薄,又扎起了高高的马尾,我无心装扮,不过是想令死气沉沉的自己看上去活泼一些。
刚才走到地铁站附近,一通电话拨了进来。
是唐杰瑞。
“屿安,要不要见个面?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吧,安静人少。”我垂眼看了手表,七点过十分,天色尚早,便点头答应下来。我向他询问地点,他却让我先转身向左看。我扭过头,那辆打着双闪的帕萨特正好闯入视野。
我系上安全带的同时唐杰瑞一脚踩下离合。他说不远,就在城市的东头。途中,不知不觉间我又提起了英凯——
“他这个人向来喜欢安静,孤独简直就是人生中最大的享受。记得上大学那会儿,有次过小长假,我们几个朋友开车去稻城亚丁,轮到他上手的时候他嫌导航话太多语音太吵,没开一段儿硬是给关掉了,结果我们开错了路,差点儿半途返回去……”
我手舞足蹈地描述着,唐杰瑞不动声色地听着,时而点头默许,时而唇齿上扬。
没过太久,车子在一间近郊的爵士酒吧门口停了下来。将近八点,客人仍不怎么多,兴许是高高挂起的消费档次限定了客流。
店内氛围果然优雅地恰到好处,刚一进门,那首我最喜欢的“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me”便盘踞耳畔。
我随唐杰瑞来到吧台边,他立马拉开一张高脚椅请我坐下,大手一挥,轻车熟路地要了两杯双份单麦芽whisky。
我问唐杰瑞有什么事儿吗?他抬抬胳膊,将一粒浮尘从我的衣领处轻轻抖落,然后微微一笑,打趣儿道,“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偶发关怀。工作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跟欣欣一直在做项目跟进相关事宜,并且项目定稿的时候会标注出你的名字,你什么都不用想,就专心照顾你父亲。”
兴许是洋酒太烈,又或者是音乐过份颓靡引人入胜,酒过三巡,我顺利化身成了一个悲情怨妇。我用厚实的水晶杯底敲击桌面,红着眼眶声声控诉着,即便意识清醒却也执意不肯停止如此失态的行为——
“因为他,我忽略了自己的爸爸;因为他,我忽略了触手可及的所有美好;因为他,我忽略了原本该珍惜的一切。他当初的离开、之后的归来以及现在的失踪,无疑剥夺了我全部的精神跟牵挂!他到底何德何能,要我付出这么多?”
唐杰瑞含着一口酒静静听完,顿了顿声,接着将酒咽下,犹豫着说道:“屿安你可明白,爱是信任,是奉献,是牺牲。当你扪心自问一段感情是否值得的时候,你更该问问自己,到底是不是初心依旧。”
说这话的时候,唐杰瑞的眼中散发出星辰般智慧的光芒,而我眼中的星光却随之陨落。一种怅然若失的伤感牢牢攥住我的心。我这是要彻底失去他了吗?可这究竟算是对残酷现实的妥协?还是拱手相让?
我摸着自己的良心,正欲探入更深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一看是靳睦涵,便速速接了起来。
他张张口,很容易便将我的满心忧伤驱散——
“屿安,郑叔叔醒了!”
唐杰瑞一脚油门将我送到医院。我来不及谢他,转身狂奔上楼。窄窄的余光里,他拎着我的手袋紧随身后。
正如靳睦涵所说,父亲的确醒了,但却还处于意识混沌状态。他浑身无力,只有氧气面罩下的唇齿微微蠕动着,似乎是想要诉说些什么。
直到第二天清晨,情况趋于稳定,在医生的监护之下我们将面罩暂时摘去,我握着父亲的手,将耳朵堵在他的唇边,屏息凝神潜心聆听。
“穆萨伊夫……穆萨伊夫……”父亲双目紧闭,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并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怕自己听错,换靳睦涵跟唐杰瑞轮番上阵,经过三番五次的确认,没错,是“穆萨伊夫”。
靳睦涵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在网路上查找于此相关的消息,然而一无所获。
我随手削了一只苹果,与他俩分食。一直到护士前来查房,唐杰瑞推门去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抽烟,我这才缓步跟在他的身后。
“你觉得我爸口口声声念叨的穆萨伊夫是什么?”
他微微一怔,转眼发现是我,随即放松警惕面向窗外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我不知道。”接着摇摇头,“没有任何根据,实在猜不出来。”
“你不是心理师吗?”我切切追问道。
“屿安,我是所谓的心理师,可又不是算命先生,我是以科学解释惘然,从来就没有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事以至此,我不得不自行做出大胆猜测:“穆萨伊夫。听上去应该像是个名词,我爸的书房遭遇过扫荡,如果将两者进行关联,难道这便是丢失的某件物品的名称?”
穆萨伊夫,穆萨伊夫——我将这个名词置于舌尖反复把玩着。忽然,唐杰瑞的猛地抬起头:“屿安,你爸爸是教授,这个名称会不会代表他经手过的某个项目?或者某份核心研究材料?”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我。我目光一亮,原地思忖片刻,接着无比热切地望住他:“唐杰瑞,能麻烦你现在送我去地质大学吗?”
唐杰瑞一愣,与此同时捻灭手头的烟。刚想说些什么,可流动的目光忽而在我背后叫停。接着我便听到了那副熟悉的嗓音——
“屿安,护工刘阿姨来了,你们这是要出去吗?我跟你们一起,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十分钟之后,我们驱车上路。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找到退休后被返聘回去的爸爸的同事哈伯伯,在哈伯伯的引领之下,我们仨将档案馆翻了个底朝天,却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穆萨伊夫——这个奇怪而拗口的名字,像是一个寓意丰盛的代号,像潘多拉的魔盒,知情者统统对其充满好奇,却没有人知道打开之后意味着灾难还是幸福。
就在我挂着满脸一无所获的失落表情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却突然被哈伯伯叫住。他满脸不好意思地表示档案室有几大箱资料需要即刻运送到他的办公室,可学生们都已经放假回家了。
靳睦涵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立马热情洋溢地抢言道:“我们去帮您搬!”
我见状,欲跟上,却被唐杰瑞一把拦下,“屿安,你没什么力气的,再说这种粗活怎么能让女孩干?你就在这儿坐着等我们好了,我动作很快,不会耽误太久。”
就这样,我被留在了办公室。他们前脚离开,哈伯伯后脚便小心翼翼地掩上门,接着神秘兮兮地看了我一眼。他原地站了站,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很是利落地弯下腰,从抽屉取出一个信封往我包里用力一塞:“丫头,先揣好,回去再打开。这是一周前寄到我邮箱的,看上去是匿名,其实我一眼便看出是你父亲寄来的。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封信应该和这次事故有关。”
“我父亲?”我歪着脖子,偷偷瞄了一眼那纸面,除了没填寄件人信息,再无异处。
哈伯伯看我不解,开口解释道:“我全名叫哈德令,熟人为显亲切一般只捡后两个字,德令。而只有你爸爸标新立异,执意叫我哈德。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他叫我哈德。”
我接着往包里瞅了一眼,果然,收件人是“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