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在一个暮云叆叇的星期六的黄昏,我见到了英凯的交换租客。
当我盘腿坐在阁楼地毯上喝着麦茶,怀揣满心焦躁修改一张设计稿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我看了表,然后走去开门。紧接着,一个元气无限的阳光大男孩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他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一身英气十足的户外装扮,眉宇之间蔚然成风。
他背着一只巨大的深蓝色行囊,脚下的登山鞋看上去有些旧了,而胳膊上的小块晒痕与古铜肤色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一个漂泊者的形象。
“你好,我叫靳睦涵,是冷哥的交换客。”他说着,冲我礼貌地笑了笑,接着愉快地伸出手以示问候。
他的吐字伴随着掩不去的微微的鼻音,那是西北人特有的强调。
然而我对陌生人向来缺乏热情,对突如其来的亲近更是习惯性疏离。于是假装没注意,迅速侧身去将窗帘拉开。
余光里,男孩满眼尴尬地将手收了回去。
靳睦涵对我的出场显然没有半点吃惊,兴许英凯提前已经将我的存在告知与他。
英凯本来是打算将钥匙藏在门外的脚毯下面,他坚信这栋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破楼在当下连贼都懒得光顾。而我当场查看了日历,发现正好是个周末,于是毅然决然接过了那把钥匙。
英凯也曾询问我的动机,我口口声声以如沐春风式的待客之道作为搪塞。而事实上,我不过是迫切地想要知道交换来的房客究竟是何面目。
果然,这个面目年轻眉眼单纯的西北男孩——他的鼻梁挺拔,眼神犀利如鹰,唇齿柔和,带着边疆人特有的粗犷,像是命运的预设,如约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带着他屋里屋外一一介绍了个遍。告诉他哪里是橱柜,哪里藏着碗筷跟工具。告诉他书房是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禁地,告诉他wifi的密码以及电压的额度......
不仅如此,我还提前绘制了一幅城市地图,标出重要地标、省去了用不上的场所,标出附近的生活圈以及出行线路。a4大小的防水纸张,一目了然且方便携带。
当我将那张地图双手奉上的时候,他冲我热烈地笑,挤出两排洁白而矫健的牙齿。
而我,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嘴唇,接着一脚蹬上“吱吱呀呀”的楼梯,用手肘顶开天花板上的一块盖板,向他展示了屋顶花园,我们的秘密基地。
“楼很旧,小区也很空,大部分居民在六、七年前就都已经搬出去了,可我男友执意不肯搬走。我想,兴许这里就是他一直不离不弃的原因。”
靳睦涵几步走上前,将目光洒向远山之间的层层暮色,双手撑上锈迹斑斑的扶栏,然后发出了一句深深、深深的感叹:“这简直就是我的梦想之境。”
然后他转身,无比赤诚地看向我,“我特别喜欢城市之巅这个词。在我很小很小,小到对住所还没有任何概念的时候,我便幻想将自己成年以后的房子修建在一座尖尖的山顶上。因为在我的想象中,站在窗边向外望,毫不费力便能够将山河湖海尽收眼底,这将是一种多么宏大而悲壮的感受!”
我静静聆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可你现在住在沙漠。”未经任何思考,这句话便脱口而出,眼看要挑起一场战争。
“是沙漠边缘。”下一秒,他笑着纠正了我,“生活就是这样啊,现实总是跟梦想相差甚远。”
我不好再说些什么,跟着点点头:“你先收拾,计划计划接下来的事情。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说完,顺着梯子下楼。
刚在玄关处穿好鞋,男孩却追了下来。
“对了,等一等。”他一语将我喊住,接着蹲下身,身手利落地从巨大的行囊中掏出一只牛皮纸包。
“家乡特产,一点见面礼。”
我向后退了半步。可还没来得及摆手拒绝,他便将那纸包用力往我胸前一塞:“我初来乍到,对这座城市方方面面都不熟。收下吧,这样我以后才好开口麻烦你。”
我谢过他,在温柔督促下拆开来看,是一大包肉干跟分装的奶疙瘩。
而与此同时,站在我身边的靳睦涵摆弄起手机。他打开沙发客软件,在个人首页点击了“确认入住”键。我踮起脚,目光死死盘踞在他的手机屏幕上久久不肯放开。
“怎么了?”他轻轻问道,言语间充满疑惑。
“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英凯是不是也确认入住了。”
“他难道没打电话告诉你吗?”他问得认真,可在我听来这无异于赤裸裸的嘲讽——
“怎么,你俩的感情不好吗?不然他怎么不主动告知自己的行踪?”他应该是这个意思吧。这么想来,我不由心生抵触。
正欲开口反击,他却半脸遗憾半脸抱歉地耸耸肩:“他好像一直都没上线。”
“你也是将钥匙放在朋友那里要他自己去取吗?”此时此刻,我的焦虑感又来了。
他笑着摇摇头:“我习惯用胶布粘在春联后面,每次都这么做,很容易找到。”他冲我挤挤眼,“也相当安全!”
告别靳睦涵,我散步回家。
我那莫名的担忧拔地而起,变得有些疑神疑鬼、心神不定。
最开始,我每隔二十分钟给他发一次消息询问冷英凯的入住情况,到后来减少到一小时一次、两小时一次,可得到的答案却屡屡让我失望——“不好意思。”、“还没上线。”、“可能忘记了吧,你别担心。”……
这种期盼简直令人崩溃。吃完简单的晚餐,我满腹怨气地修改了那份看似永远都改不好的设计稿。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十一点。
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回忆着英凯的说过的一字一句从中揣测着种种蛛丝马迹。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痛感垂下头,鲜血正顺着指甲缝往水池里滴。
临睡前,我接到了靳睦涵的一通电话。他劝我不要着急,因为镇上的网络信号实在差得要命。而倘若英凯真的进了沙漠,就更不可能有回复的可能。
我追问他所居住的小镇到底叫什么,到底在哪里,他却卖了个关子,说改天见面在地图上指给我看。
于是怀着丧偶式的颓丧,我在风暴般的惴惴不安中熬过了无比艰难的三日。终于在第四天早上,接到冷英凯的短信——“去乡下采风找当地牧民家住了几天,出门的时候手机落在住处了。”
而没过几分钟我便接到了靳睦涵的电话。他言简意骇地告知我,冷英凯在沙发客软件上已经确认了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