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与钟摆

邪恶的暴徒曾怀着恶毒的敌意,于此地用无辜的鲜血祭奠其噬血的灵魂。现在,祖国已得解放,可怕的死亡巢穴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安康宁静也已重新回来。

现在,巴黎的“雅各宾俱乐部”旧址成了市场,这一诗句就铭刻在市场的大门上。

我有恶心的感觉,有种呕吐的冲动,我差点被连续不断的呕吐感折磨死了;他们总算是给我松了绑,我又可以站起来了,可是我没有什么感觉,我知道,我的知觉正变得麻木。判处死刑——我最后听到的一句话就是这个,我被判以死刑,然后,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又接着喋喋不休——算了,不用再管了,那些嗡嗡作响的话语在我耳边萦绕,由此我想到了水车轮运转的声音,于是我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上帝啊,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可即便我无法听到声音,我依旧能够看见,我看到了那无比恐怖的——嘴唇,那些法官都穿着黑色长袍,他们嘴唇的苍白居然比白纸还甚,并且单薄得让人感觉诡异,他们一字一顿地、坚决冷血地、麻木不仁地从唇间吐出“死刑”这两个字眼。

我看到,对我的死刑判决依旧从他们不停蠕动的嘴唇间流泻而出;我看到,他们嘴唇开合的形状正是在念我的名字,然而让人恐惧的是我的耳边依旧寂静。在这近乎精神崩溃的时候,我却看到墙上的深黑色挂毯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轻轻摆动,然后,我又看到七根摆在桌上的长蜡烛。起初,我还错把长蜡烛当成了解救我的仁慈的天使,可是过了片刻,好像有一股电流在我身上乱窜,全身的所有细胞都在战栗发抖,心头涌起一股致命的恶心感。蜡烛转眼间就从天使变成了戴着火焰之冠的可怕幽灵,此时我才明白,它们不是来拯救我的,它们压根就不是什么仁慈的使者。

然后,我的脑海中闯入了一个音乐般柔和低沉的念头:“在坟墓中,你就可以安然憩息啦!”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这让人心中安慰的念头就来了,好像它很早以前就在那儿,只不过是我此前并未察觉而已,可是,当这种念头被我接受,我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时,诡异的景象出现了。就好像变魔术一般,法官们不见了,那些长蜡烛连同燃烧的火焰也一并消失了,黑暗笼罩四周,一道强烈的旋涡将我向下带去,就像灵魂在堕入深渊,然后,绝对的寂静和绝对的黑暗成了这里唯一的声音和色彩。

我昏过去了,可是知觉还没有完全丧失;不过我也不想多说还留着什么知觉,总而言之,我还剩下稍许知觉。通常来说,人即便是在睡梦之中,在昏厥的时候,在精神错乱的时候,甚至在死亡后躺在坟墓中时,也都有可能还有些知觉存在,否则,人类怎么能做到不朽、做到精神长存呢?比如说梦境和睡眠,一般而言,我们都是从梦境的蜘蛛网中突破出来后,才会回到现实中来,可即便梦境之网是如此透明纤细,然而只需要一秒钟时间,我们就会把梦境的内容全部忘却。而昏厥呢,一般有两个阶段存在于从晕倒到苏醒这个过程中,首先是恢复精神或心理层面的知觉,其次是恢复肉体感官的知觉;一般而言,在我们即将苏醒时,即第二阶段的肉体感官的直觉就要恢复时,在第一阶段所感受到的精神知觉还会留在脑海中,即会记得灵魂被激流旋涡席卷而下后陷到深渊之中的那些印象。可是,要知道,灵魂因为死亡而陷入幽谷阴影与因为昏厥而掉入深渊旋涡,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这是两种迥然有异的经验。然而,我们即便在马上就要苏醒的那一瞬间还是记不得第一阶段中的那些印象,这也没关系,因为在日后,这些印象会不一定在什么时候出现。一个人只要有过昏厥的经历,这些记忆的片段就一定会在脑海中闪过——看到狂乱熟悉的脸庞和诡异的宫殿出现在炭火的光亮中;看到其他人都看不到的在半空中飘浮的凄凉幻影;突然感悟到某种以前从未注意过的音乐旋律;忽然“闻”到某种奇异花卉的芳香。

所以,听到死刑判决我昏厥过去之后,到底有什么东西被我隐约地意识到了呢?我总是在急切而认真地回忆,有那么一瞬间,我总算是找回了那种印象。我隐约地记得自己被几个壮汉抬着,就那么默默地向下走、向下走,那种永远没有尽头的向下走的感觉,让我觉得一阵犯呕。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当时被无边的恐惧笼罩着,好像没有了心跳,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死了!然后,一阵无声无息的忧虑感弥漫在我身边,似乎是那些抬着我的壮汉累了,因此把我放下,休息一会儿……我觉得一阵潮湿、平坦……可是,然后,记忆突然中止,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努力地想记起来后面的东西,然而徒劳无功。

忽然,知觉再次回来了,可是,回来的只有一部分知觉;我感觉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心脏跳动的声音击打着我的耳膜。可是然后,有那么一瞬间,这些又都消失了,脑海重新变成了空白。过了一阵子,知觉再次归来,我感觉全身刺痛,这一次我的触觉回来了。这一刻,所有的感官知觉我都找到了,可是还没法思考,脑袋一片混沌,这个情形持续了好一会儿。接着,我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我在惊恐中战栗着,渴望赶紧恢复全部的意识,好明白自己到底处在什么状态下,可是我没料到,突然有一股我没法掌控的强烈渴望袭来,让我再次失去了意识。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又恢复了意识,并且还可以自由活动自己的身体……所有的事情都在我脑海中闪过,包括法官的模样、审判的情形、墙上深黑色的挂毯、判决死刑的声音、呕吐感、晕厥,还有昏厥之后一切残缺或空白的记忆,全都一清二楚了。此后我花费了很大一番功夫,终于模模糊糊地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到现在为止,我的眼睛都没睁开。我感到自己已经被松绑,平躺在这儿。我用一只手摸索四周,某种潮湿而坚硬的东西被我摸到了,我用了好几分钟仔细摸着这个东西,并努力猜想自己到底在哪里,到底应该如何行事?我很想把眼睛睁开,把周围看个明白,却又不敢,我对于睁开眼睛后会看到的景象感觉恐惧;要是睁开眼睛后出现什么恐怖的景象我倒不怕,可周围若是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我就无法承受了。终于,我在绝望之中还是睁开了双眼;果然,想象中最坏的情形出现在我眼前。

我被无尽的黑暗包裹着,四周除了漆黑还是漆黑。我的呼吸混乱,挣扎的四肢同时在战栗着,这周围的黑暗是那么深沉而彻底,我被压得无法喘息,我感觉窒闷难耐。这时,我还是安静地躺在那儿,并竭尽全力让自己的理智恢复过来。此前接受审判的情形在我脑海中闪过,我试图猜想自己到底处在什么状态下。从宣判我死刑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了,死亡的感觉时时刻刻在侵扰着我,虽然大多数的小说情节都是如此发展的,然而我如今所面临的真实境况却很不一样,我到底是在哪里、处于什么状态之下呢?

我明白,死刑犯一般都要接受火刑,我被审判的那个晚上,有个犯人就被实施了火刑。莫非,他们决定几个月之后再处死我,我现在被送回了牢房?不,没有可能的,判决过后就会行刑,他们不会给我例外的。并且,我当下所在的地方好像也并非牢房,我的牢房就跟托雷多别的死刑牢房一样,都是石块砌成的地板,所以,不可能会有这么黑暗的。

忽然,我的心头好像脑充血一样涌上来一个可怕的猜想,因为太过恐惧,我再次陷入昏厥。随后我醒了,就立即站了起来,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战栗着。我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可什么东西都没有碰到,我真的很怕,怕再向前走一小步,就会撞上一堵坟墓的墙壁。我的毛孔中渗出一颗颗汗水,冷汗洗刷着我的额头。极度的焦虑和痛苦压迫着我,我最后实在是没法忍受了,就试着将双手伸出,往前挪动了一下脚步;并且,我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希望能看到哪怕一点点光线。我一连走了好几步,可仍然是漆黑一片。我松了口气,总算把心放了下来,所幸,我现在还没落到最恐怖、最糟糕的境况;最起码,我没有被活埋,这让我觉得无比庆幸。

此时,我还在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不过流传在托雷多这个地方的种种恐怖传说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有各种各样诡异的传说流传在此地的监狱中,以前,我总是觉得它们仅仅是流言而已,可是如今,我真的开始恐惧——万一那些传说是真的……

他们要让我在这隐秘而黑暗的地方挨饿等死,当成对我的死刑判决?抑或是,等着我的还有更恐怖的命运吗?不过无论如何,我明白,死亡是我唯一的归宿,我将在受尽折磨之后死去,这滴滴答答流逝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我的折磨,宗教裁判所法官的性格,我太明白不过了。

就这么走着,终于有某种材质坚硬的阻碍挡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一道好像用石头砌起来的墙,摸上去无比冰冷、黏腻而光滑。我在恐惧之中一边沿墙而行,一边想着那些恐怖而古老的传说。不过我随后又想到,我这么傻不拉几地沿墙走,说不定只是在绕着牢房转圈而已,根本无法判断这牢房有多大啊。我于是就翻捡口袋,想把之前放在身上的小刀找出来,将之插到墙缝中当成记号,如此一来,我就可以知道自己是从哪儿出发的了。可恶的是,我没找到小刀,我现在穿的粗毛边长袍,是他们给我新换上的。没找到小刀,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感觉很是慌张,不过此后我才想到,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做记号,并且很容易。然后,我把一条缝边布从穿着的长袍上撕下,将之塞到墙缝里;我明白,我要是真的在绕着地牢打转,就肯定能再次摸到这布条。然后,我就果断地决定要把这间牢房好好探索一番,而对于牢房面积的大小以及自己虚弱的身体能否完成这项工作,则全然没有考虑。我踏着湿滑的牢房地板,一步三摇地向前走着,不过还是被绊倒在地。我因为过度的虚弱和疲劳,跌倒后就没能再爬起来,所以,保持着这种向前趴的俯卧姿势,我随即陷入了沉睡之中。

醒来之后,我下意识地用手四下摸索,发现有一块面包和一壶水在我的身旁;处于那种状况下,我知道多想也无益,索性什么也不想,吃饱了再说。吃了东西,力气得到了些许恢复,我就接着沿墙而行探索这间牢房,走了很长时间,墙缝里的布条记号才又被我摸到。我曾经数过,在跌倒前一共走了有五十二步;醒来后走的步数是四十八步,这才摸到了布条。那么,走一百步就能绕牢房走一圈,如果将两步约等于一码,这牢房应该有五十码的周长。因为在行走时我碰到的墙角有很多,所以还不能确定牢房的形状;不过我想,我现在所在之处,大概是座地窖。

我对这间牢房进行探索,仅仅是出于某种好奇心,根本没想着要逃生或抱着其他什么目的。随后,我决定从墙边离开,走向对面的墙。起初,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因为这看似坚硬的地板,实际上到处都黏着软泥,稍一不慎就可能跌倒。后来,我总算鼓足勇气,让自己的步伐变得坚定而有力,试着沿直线走向对墙。可是,我这么往前走了不过十来步,此前撕了缝边布条后留下来的剩余长袍布条就被我踩到了,我的脚被布条缠住,于是我就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摔倒在地面上。

刚刚跌倒的时候,我感觉无比惊慌,情况的异常竟被我忽略了,我这么趴在地上好几秒钟之后,才发现——虽然我的下巴紧靠着地板,但是大半张脸包括嘴巴都是悬空的,下面什么都没有。而同时,我注意到一片湿冷的水汽浸透了我的前额,某种腐败霉菌散发的怪味也扑鼻而来。然后,我将手臂伸出,向前试探着摸索,这才惊恐地发现,我原来是在一个圆形坑洞的边缘跌倒了;而这个坑洞的大小,我还无法确定。我将手伸到坑里面,试着松动坑壁上的一小块石头,将石头扳下来后,我就将之往下丢。随后的好几秒钟,小石头向下坠落时摩擦坑壁的声音不绝如缕,最终,我听到它掉进水中的沉闷声音,随即就传来了响亮的回声。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头顶上好像有人急速地开门、关门的声音,所以一道微弱的光线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此时,对于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死刑,我已经有底了,不过我也感觉庆幸,要不是刚才跌倒那一下,我这条小命就没了,因为若是再向前走那么一步,我铁定就会命丧此地了。原来那些无聊的死刑故事竟然都是真的,我现在就面对着这种死法。传说中,大致有两种性质的死刑处决,一是对人的肉体进行残酷的摧残而致人死地,还有一种就是对人的精神进行折磨而导致死亡;所以,他们就是要用精神折磨的办法弄死我。在长久的折磨和恐惧之后,我的神经早就变得无比衰弱,现在即便是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也会浑身发抖,大概,这种精神折磨早晚会把我送进地狱。

我挣扎着战栗的四肢,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墙边。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也许有很多坑洞陷阱布置在牢房中,就等着我掉进去,这么想着,我就决定在墙边缩着等死,这总好过失足跌进坑洞里。事实上,在别的时候,我也许会胆子一壮,干脆跳到坑洞里面,让这悲惨的命运有个了结,可是现在,我就是个十足的懦夫。因为那些古老死刑传说中记载的关于“掉进坑洞”的死法我永远也忘不了,在这种阴险恐怖的死刑下,一个人掉了进去是不可能很快就死掉的,里面说不定还有更骇人听闻的酷刑在等着我。

一连好几个小时,因为情绪太过烦乱激动,我都感觉很是清醒,不过最终,我还是经受不住疲惫而睡着了。醒来之后,跟此前一样,有一块面包和一壶水在我身旁。因为我的确口渴得厉害,就一口喝光了壶里的水;我刚喝了这些水,就感觉很是困倦,想要倒头就睡,看来水里面肯定是下了药。然后我就如死了一般沉睡了过去。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的睡眠,醒来之后,我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牢房被一道不知从哪儿射过来的硫黄火光所照亮,因而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牢房的布局和大小。

我此前对牢房大小的估计竟然都是错的,整个房间只有不到二十五码的周长。可是,在随后的几分钟里,我不由得觉着好笑,这儿的面积究竟有多大,对我这么个处在恐怖境况下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当时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带着极大的兴趣去计算牢房的大小,我还在想自己此前为什么会误算了房间的面积。最后,答案终于被我找到了!原来,我沿着墙走了五十二步而后跌倒时,离布条的记号仅仅一两步而已,换而言之,我差不多已经快把牢房的一圈都绕完了,不过睡醒后,我又向反方向前行,如此就多绕一圈,把牢房的周长误算得多了一倍。而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起初出发时是向左边走,而醒来后再次出发是向右边走的呢?大概是因为那时的心绪太过混乱,因而才犯了这个错误吧。

并且,房间的形状也被我搞错了。在一片漆黑之中,因为我碰到了很多墙角,就觉得房间的形状是不规则的,可是实际上,那些不过是墙壁的凹陷而已,根本就不是什么墙角。我那时刚从昏睡(大概是被人下了迷药)中醒来,又处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会产生这种误判,应该说是情有可原的吧。事实上,这是间大致呈正方形的牢房。此前我以为,墙面是用光滑的石块砌成的,其实也不对,这儿可谓是名副其实的铜墙铁壁,因为牢房的四墙全是用金属板做成的。而那些金属铁板之间结合的凹缝,就是被我误认为是“墙角”的墙壁凹陷。阴森的图案画满了每一块金属墙面,比如长着骷髅头的邪魔等图画;我还能清晰地看出这些邪魔图像的轮廓,不过很难辨识上面的颜色了,大概是因为室内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吧。我还发现房间的地面的确是用石块砌成的;有一个坑洞位于房间中央,或者说,只有一口井坑位于这个房间之中,就是这口井,使我险些命丧其中。

为了把牢房里的一切大致看个明白,我很是花费了一番力气,因为我此时的状态跟陷入沉睡之前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此时,我是平躺在一个低矮木架上的,并且有一条长皮带把我结结实实地绑着;我全身上下被那条长皮带捆了好多圈。我此时被捆得死死的,能自由转动的只有头部,左手也还可以勉强伸出来,旁边地面上用土盘盛着的食物我还能够得着。可是现在,让我感觉无比恐怖的在于,地上居然没有水壶,而只有食物。可是上帝啊,我已经口渴得不行了!我想,行刑者大概是故意让我口渴的,因为那经过特别调制的、又油又辣的肉就装在盘子里!

然后,我就接着看牢房的天花板。距离我三四十英尺高的天花板,有着跟墙壁一样的材质,都是金属铁板;可是我注意到了其中一块刻有图像的板子。那是一幅关于时间老人的图像,没什么特别的,形态很普通,可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在这张画里,时间老人手中却拿了一支古董时钟里经常装置的大钟摆,要知道他的手中应该拿镰刀才是啊。可是,图画上面的钟摆居然是什么类似机械的装置,让我很自然地对它产生了特别的注意;我脸部的正上方就是那块板子,所以我就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它,就这么看着的时候,我竟然看到那机械装置好像在运转,我分不清是真实的还是幻觉,不过很快,我就知道那钟摆确实在动,并非出于我的幻觉。钟摆摆荡的速度很慢,摆动幅度也很小;我有好几分钟都这么盯着它,实在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此时我心中没有过多害怕,反倒很是纳闷。钟摆摆动之枯燥和单调可想而知,看着看着我就觉得厌烦了,就把目光挪到了别的地方。

不久,我的注意力又被一阵细微的声音所吸引,我朝声源方向看去,赫然看到地上正爬着好几只大老鼠。我右手边的那个井坑,就是它们爬出的地方。虽然我瞪着眼睛注视它们,它们却毫不惊慌地排着队,移动着细小的爪子往我这边跑。它们显然是在垂涎那块散发着香味的肉,它们的眼睛里露着凶光。我着实花费了一番力气,才把老鼠赶跑了。

把老鼠赶走后,我再次看向天花板,这距离我上次看天花板已经有了半小时或一小时。一眼望去,我又感觉无比困惑,那钟摆摆动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摆荡的幅度也增加到将近一码宽左右,可是,最让我觉得心神不安的是,钟摆正在用明显的速度下降。此时,钟摆的恐怖之处终于被我意识到了——一把沉重的弦月形钢刀悬挂在它的末端,钢刀两端有着向上翘的弯角,弯角间有着起码一英尺长的刀刃,刀刃锋利而尖锐,就跟剃刀一样。有一支沉重的黄铜杆连接着钢刀的上方,这柄钟摆钢刀每次在空中摆荡之时,我总能听到骇人的嘶嘶声。

现在,判我死刑的人准备怎么折磨死我,我终于是搞清楚了。那些将我宣判为宗教异端的裁判所法官,发现此前的陷阱被我识破了,就决定换种杀死我的方法。要明白,坑洞就是地狱的象征,掉入坑洞就相当于堕入地狱,在一切惩罚中以此最为狠毒,唉,如我这般的拒绝改信他们的宗教的异教徒,大概下地狱应该是最合适的死法吧!可是,我纯粹是因为运气好,所以才没有失足掉到坑洞陷阱中。我也明白,之所以有这么些千奇百怪的死刑,原因在于宗教裁判所要让犯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掉到陷阱圈套之中,他们要最大限度地折磨犯人的精神。可是他们意识到计谋失败之后,当然也就不会直接将我扔到坑里,因为果真如此做,当初设置陷阱的意义也就失去了,所以,他们就换了这种比较和缓的死法来折磨我。老天啊,这种眼睁睁看着钟摆钢刀割去自己头颅的残忍死法,真的是太过恐怖了,怎么可以说还是“比较和缓的死法”呢?想到这儿,我禁不住苦笑起来。

在此后的几个小时中,我在恐慌和恐惧之中,一直在对钟摆钢刀的下降速度和震荡幅度进行计算。它就这么不急不缓地、一点点地下降,它的下降速度虽然很慢,然而始终都在不断下降。好几天之后,它已经降到了很低的地方,大钢刀摆荡带起来的风我都能清晰感受到,钢刀尖利的味道我也能嗅得出。此时我已经十分厌烦这一切了,我祈祷着这钢刀能更快地下降,尽早让这一切结束掉;我已经陷入了发狂的状态,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想让身体向上,让那可怖的钢刀快些结果了我。可是此后,我又猛地平静了,安稳乖巧地在木架上躺着,就如同被什么古怪玩具收服的孩子,带着满足的微笑看着那锃亮尖利的钢刀。

此后我又失去了意识,不过时间很短,因为在我醒过来之后,注意到钟摆钢刀没有往下降落多少。可是,我马上又想到,我昏厥的时间也说不定很长,不过那些行刑的恶魔们发现了我的昏厥,就先让钟摆的下降停下来,等我醒来再对我接着进行折磨。醒来之后,因为长久以来都没有进食,所以我感觉到一阵难以描述的虚弱和恶心感。人的身心处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之中,竟然还会有吃东西的渴望,真是没想到。

我痉挛着将左手伸出,把盘子里老鼠吃剩的食物拿了过来。就在我将一小口食物放到嘴中时,一个带着点开心与希望的模糊想法突然从我脑海中闪过,可是,处在此情此景之中,所谓的希望不过是自欺欺人吧?是啊,因此我说这仅仅是个没有成形的、模糊不清的想法,毕竟信马由缰的模糊想法谁都产生过。一个带着开心和希望的模糊想法确实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不过转瞬即逝,再也找不回来。我基本的心智思考能力已经被长久的精神折磨摧残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就是个地道的蠢蛋。

我明白,这弦月形的钟摆钢刀以恰好和我的身体呈垂直角度的方向进行摆动,并且刚好就在我的胸口上,到时候,它将从我身上的粗毛边长袍划过,然后继续摆荡,接着向下划、向下割。虽然它有着大得离谱的摆荡幅度,大概起码有三十英尺宽,并且它也肯定有惊人的向下砍的力道,想来也能够轻易地切断周围的铜墙铁壁,不过我想,它就这么来来回回地反复摆荡,恐怕要花上好几分钟才能真正把我的长袍划破。想至此处,我就不自禁地停住了思考,我在潜意识里还在自我欺骗,觉得我只要不再接着想下去,钢刀就会在这个高度停下不动,不再往下。不可以,我要先做好心理准备,不能容忍自己的懦弱,所以,我逼着自己认真想象——那钢刀将袍子划破时所发出的声音和那时我浑身汗毛倒竖的感受。越是这么想,我心里越是恐惧,最后牙齿也战栗地互相磕绊。

钟摆钢刀还是在缓缓地、平稳地,却又一刻不停地往下降!一种亢奋而疯狂的状态攫住了我的神经,竟对钢刀缓慢的下降速度及其快速的震荡幅度进行比较。它左右忽闪着摆荡不休,并且还发着那让人发狂的尖叫声。在我眼里,它就是一只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巨虎恶兽。而我呢,就像被两只魔鬼轮流占据一样,此刻狂笑,下一刻就鬼叫。

钟摆钢刀始终在下降——它确实在一点点下降,残忍地下降着!就在距离我胸口三英寸的地方,它悠悠然地摆荡着。我猛烈地挣扎着,想让左手恢复自由。我左手的手肘下面的部分未被绑住,能自由活动,可还是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附近餐盘中的食物放到嘴里。所以,我要是能让自己的左手完全恢复自由,就可以将钢刀抓住,让自己免予被割断的残酷命运。这就好像即便有一场雪崩就要发生在我的眼前,我也会尽一切努力阻止它,拯救自己。

钟摆钢刀始终在下降——它毫不停留地、冷酷无情地下降着!它的每一次摆荡,都让我感觉一阵毛骨悚然,我痉挛般地浑身战栗,同时还在痛苦地挣扎着。我绝望地盯着反复摆荡的它,啊,虽说一死万事空,然而此刻,我心中却是千种情愁,无法言说。仅仅想象那坚硬锐利、锃亮发光的钢刀就要从我的胸膛轻轻划过,冷汗就会浸满我的全身。可是,不对,那使我全身上下每根神经都在颤抖的,是那缥缈得近乎不存在的生存希望;在我的身边唱着胜利凯歌的,是那希望;正在对着我这个异教徒死刑犯呢喃细语的,是那希望。

我想,钟摆钢刀再有十或十二下的摆荡,就会精确地从我的长袍上划过。可是没有料到,我绝望的心情竟然因为这个观察而变得无比冷静,在这段经受着痛苦磨难的时日中,我第一次能做到这么冷静。然后,我又想,他们没有用很多条小束带而是用一条很长的皮带将我捆绑住,这就意味着,不管钢刀从我身上哪个部位的皮带划过,都会割断皮带,那么,我的左手或许就可以完全自由活动,从而从皮带的束缚中摆脱出来,逃得小命。

可是太恐怖了,那时钢刀就在我的身边,紧挨着我的身体;太吓人了,钢刀从我身上划过时,我要是手忙脚乱地挣扎,可能就一命呜呼了。并且,行刑者对这种逃生方法不可能没有想过。钢刀就对准了我的胸口,捆绑在我胸前的皮带,是否真的会在钢刀摆动的范围之内呢?会不会钢刀压根就直接砍进我的身体,而不碰到任何皮带呢?对于这个逃生设想,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所以迟迟不敢把头抬起来,对胸口的捆绑情况加以检查,我害怕万一这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失去了,我会因为无法承受而昏厥过去。

可是,最终,我还是鼓足了勇气,抬头对胸口的情况进行检查,唉,至此我发现,那真是个行不通的计划,行刑者果然对这种逃生的可能性有过考虑,所以,虽然我全身上下基本上都被绑得严严实实,却只有那钟摆钢刀通过的地方——我的胸口,没有皮带缚在上面。

将胸口的情况看清楚后,我刚刚垂头丧气地躺到原处,先前提到过的那个模糊的想法就在我脑中闪过。此时,想法虽然还有些飘忽不定,没有完全明确,可有了起码的模型。于是,我就被一股在绝望中生发的亢奋能量带着,立刻开始实践这个救命的想法。

在这几个小时中,有不计其数的老鼠在我的身边乱窜。这些为了食物不计一切的、无法无天的老鼠,用那充血一般的红色大眼,始终在居心叵测地瞪着我,好像我只要不能再动了,它们马上就一拥而上,把我连皮带骨一起吞下。我想:“这些老鼠平时在井里不知道都吃些什么呢?”

尽管此前我努力将这些老鼠赶开,不过盘子里大部分的肉还是被它们抢走了。虽然在下意识中,我习惯性地驱赶盘子周围的老鼠,不过对它们的嚣张气焰我还是无可奈何。这些老鼠兴致勃勃地吃肉的时候,也没有放过我的左手手指,只是因为我的手指曾抓过食物而留下了一些气味,它们就不顾一切地过来啃上了。对老鼠们贪婪的习气有所了解后,我马上就想到对这一点要善加利用,所以,便把盘子里那些仅剩的食物,即那些又辣又油的肉,努力涂到捆绑我的皮带上。然后,我将手放好,凝神屏气、如尸体般静静地躺着等待。

起初,我突如其来的变化把这些贪婪的老鼠都吓坏了,因为我居然不再驱赶它们,而只是静静地躺着不动。它们在惊慌中退缩着,甚至还有不少老鼠吓得回到了井中;可是,这不过是它们本能的反应,它们贪婪好吃的本性终究没有改变。随后,发现我真的静止不动之后,就有胆子比较大的几只老鼠率先跳到了木架上,嗅着那些皮带。看到这几只老鼠没有遭遇危险,别的老鼠也如同收到了安全信号一样,呼啦啦地都爬了过来。它们爬到了木架上,从木架上又跳到我的身体上,足足有数百只之多。老鼠们丝毫不害怕正在逼近的钟摆钢刀,一心一意地舔舐着我身上的皮带,甚至还用它们冰冷的嘴舔我的嘴,骚动我的喉咙。爬满全身的老鼠差点将我弄得无法喘气,一种无法形容的恶心感涨满胸口。可是,仅仅忍耐了一分钟左右,我就明白这恶心感没有白受,因为,我清晰地感觉到皮带没有那么紧了。我明白,好几处皮带都被老鼠们咬断了,不过我还是没动,接着忍耐,力求一竟全功。

我的如意算盘总算没有白打,忍受老鼠施加的折磨也有了收效,因为,自由正在一步步向我靠拢。在老鼠咬断了我身上的皮带时,钟摆钢刀也已经到了我胸口上,钢刀将我的长袍和里面的亚麻内衣都划破了。钟摆钢刀又从我胸前过了几次,每一回都让我觉得浑身战栗,可是,已经到了逃脱的时候,我双手用劲一挥,老鼠们就纷纷四散逃开了,然后,我谨慎而缓慢地向木架旁边将身体缩起来,移到钟摆钢刀无法砍到的地方。至少在此时此刻来说,我死里逃生了,我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这时,我的确是自由了,不过宗教裁判所还掌控着我这条小命。我惊魂未定地刚刚从木架上跨出,脚还没踏到地上呢,那骇人的钟摆钢刀就已经停了下来,并一点点向天花板上升。看到这个情况,我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和冰凉,原来他们一直在监视着我的每个举动。我竟然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我简直是天真得幼稚啊,我仅仅是逃脱出了一种痛苦的死亡折磨,却还有更恐怖的折磨在前方等着我。我紧张地看着周围的墙壁,然后,异常的变化出现在牢房之中。起初的好几分钟,我好像做梦般出了神,没法判断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过了一会儿,我依旧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此期间,我还是发现了硫黄火光的光源所在,原来,牢房墙角的缝隙就是火光的来源,大约离地面有半英寸,并绕着墙基整整一圈。我这才注意到,原来牢房的墙壁和密室是分离的,我试图循着火光向外张望,当然什么也无法看到。

就在我刚从地上起身、放弃对火光缝隙的查看时,牢房的变化突然就被我意识到了。此前,我就注意到那些墙上的图画颜色模糊而轮廓清晰,可是此刻,图画的颜色像变魔术一样鲜明亮丽起来,那些妖魔鬼怪的画像好像活了过来一般,吓得人三魂出窍。那一双双恐怖、迷乱而鲜活的恶魔之眼,都有火焰般的红光在闪烁,从各个方向包围着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老天啊,要是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象,那该有多好!

这一切果然都是真的?如今,让人窒息的气味弥漫在整间牢房,烙铁的热气在呼吸间就进入我的肺部。我受难的情形被屋中无数鲜活的眼睛所注视着,那一只只火红的眼睛每一刻都变得更为火红,那深红的颜色犹如鲜血,将所有的图画都染遍了,恶魔看上去更令人惊骇。我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几乎无法呼吸了!毫无疑问,这都是行刑者捣的鬼,啊,这些残酷冷血的魔鬼的化身啊!我从火红滚烫的四壁不断向里面退缩着,房间中央的井坑就在我身后了。只要想想那滚烫火热的四壁、那焚烧一切的火焰,这口井所散发的凉意就在无形中诱惑着我,如今,我灼热的灵魂只有它可以抚慰。我赶紧更靠近井坑一些,努力向里面探视,深渊的最深处被那天花板的火红眼睛所照亮,那真是恐怖至极的一刻啊,我真想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那深渊紧紧攫住了我,它揪着我、逼着我将灵魂献上,它毁灭着我,它炙烤着我,我的理性在一点点崩溃……啊,这真是太过恐怖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就是这地狱般的深渊啊!我尖叫着从井坑边缘逃开,将脸埋在手中痛哭不已。

牢房变得越来越热,我再次睁眼观察这间牢房时,吓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新的变化又出现在牢房中,这一回发生变化的是牢房的格局。就跟上一次一样,起初,房间所发生的变化我无法意识到,可是很快就可以理解了。因为我死里逃生的经历已经有了两次,已经把宗教裁判所的人逼急了,他们没有了跟我继续玩恐怖折磨的游戏的兴致。这间牢房原本的格局是正方形的,可是现在,那些连接起来的铜墙铁壁居然移动了,还有金属碰撞的低沉隆隆声伴随其间,片刻之后,房间就变成了菱形格局,墙壁角度就从直角变为了钝角。可是房间还在继续变化(当然,我也没想过它会就这么停下),墙壁始终在向里面挤压、再挤压。我就想让这些滚烫的火墙把我压扁,让自己获得解脱,所以,我就大声喊道:“我怎么也不会跳进那口井,你们就压死我、烫死我、烧死我吧!”可是,我真是太蠢了,我竟然没有想到,他们不就是想逼我自己往陷阱里跳,才会如此攻击我的吗?这散发着炙人热气的滚烫火墙,我抗拒得了吗?就算这热气我可以承受,然而这墙壁的挤压我又如何逃脱?墙壁始终在向里面挤压,房间很快就变得很窄,我已经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了!此时,牢房中仅有的立足之地只有那中间的井坑了,可我还是拼命往外退缩,怎么也不愿跳进去,可是墙壁在一点点把我推到中间。牢房里到最后已经连一点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我滚烫的、灼热的、可怜的躯体啊!我没有再挣扎,可是却有最后的、绝望的嘶鸣从灵魂深处发出。此时,我发现自己就在井坑的边缘站着,眼看就要掉进去了,我索性闭上了双眼……

咦,此时,竟然有纷杂的人声从四周传来,有千万个喇叭齐鸣的巨大声响传来,有铜墙铁壁嘎巴碰撞的撼动声传来。滚烫的火墙快速地退后。就在我觉得头晕目眩、眼看就掉到深渊中的时候,一只手及时将我抓住,那只手属于拉萨尔将军。法军已经攻破了托雷多,他们已经占领了这异端宗教裁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