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静看起来有些疲倦。她盘着头发,穿着深色开衫和米黄色裤子,脖子上还挂着一副眼镜,乍一看,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但她的实际年龄是40岁。
“桑雅现在怎么样了?”她有气无力地问道。她有一张小小的圆脸,脸上没什么皱纹,不算漂亮,也不算难看。
“昨天她情绪有些激动。今天情况还不错。请坐。”周警官道。
姚静在他对面的木头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四下张望了一下。隔着玻璃隐形墙,简东平可以看见她眼里的不安。她肯定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显得很不自在,也有点胆怯。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不知道冯雪鹰怎么会死……天哪,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她用手按住她的半边脸,“我们11点不到就走了,我拉着桑雅一起走的,我送她到家,看她上床的,因为过去我一直在照顾她,所以,我有这个习惯——就是看着她上床的习惯。我想她应该不会再跑出去……”一绺头发掉了下来,她烦躁地把它捋了上去,“当然了,我也看不住她。她不听我的。——但她有病。”
又是精神病史。隔着玻璃墙,简东平也能看出周警官厌烦地皱了皱眉头。
“你说说那天晚上的事。最好从头说起。”周警官道。
“那天,我本来就叫她们别去的,但她们不听我的。”
周警官朝她点点头,“这个我们知道。你说说具体情况吧。”
“因为桑雅的车坐不了那么多人,所以,我们分了两辆车,桑雅开一辆车,盛容再开一辆。桑雅把车开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我仍然在劝她,但她不听,”姚静似乎有点口渴,看了一眼面前的水杯,周警官马上把水杯朝她推近了一些。
“没关系,慢慢说。”周警官态度和蔼地说。
姚静喝了一口水,朝周警官笑笑,“谢谢。——后来,桑雅说是65号,我们找了一会儿才找到门牌号。当时已经是十点多了,肖南担心冯老师不在家,但桑雅说,她事先安排了人跟踪过冯老师,所以她很肯定冯老师在家。接着,我们就找到了那里,按了门铃,冯老师来开了门,我已经很久没跟冯老师见面了,她还跟过去一样漂亮,我马上跟她打了个招呼,苗丽把我拉到了后面,她先动手推了冯老师一下,冯老师很生气,就让我们滚,她说如果我们不走,她就打电话报警。就在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回房里去接电话,我们就一起涌了进去。还是苗丽冲在最前面,她那天特别生气,嗓门也特别大,她让冯老师把事情说清楚。冯老师就跟她吵了起来,桑雅这时候就问冯老师那个摄像头的事……”
“她怎么说?”
“她说她没买过摄像头。她说桑雅在血口喷人。然后,她很激动地要我们马上走,啊!对了,”姚静突然想到,“她打了路老师一个耳光。因为那时候路老师在看她桌上放的东西,她好像不愿意被人看见,马上就火了,她把桌上的几张纸丢进了抽屉,这时,她有点口不择言,她骂路老师抢了她的老公,其实,她过去跟路老师关系不错的,那天她骂了很多。路老师就骂了她一句,‘你这种人活该得癌症’,好像就是这句。路老师骂完马上就走了,她走的时候,还让桑雅快点把冯雪鹰抓进去,要不然,她就要死了。”
冯雪鹰得了癌症?
简东平听到这句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凌戈,她也露出疑惑的神情。
“这种事法医怎么会没查出来?”她轻声问。
“她被烧成那样了,要查出来,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两人又一起望向玻璃墙。姚静还在侃侃而谈。
“路老师走了之后,冯老师又开始骂肖南。其实肖南一直在旁边没说过话。”
“她骂肖南什么?”周警官说话时,打开了面前的文档。简东平隐约看见那里面有几张彩色的照片。
“她骂肖南是婊子。她说肖南有外遇那件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还说是桑雅的父亲桑远山告诉她的。桑雅逼她说出,桑远山是什么时候告诉她的,冯老师说就是在他被杀的那天。”姚静停下来,又回想了一下,“冯老师后来又说,那天她跟桑远山谈妥了离婚条件,桑远山给了她4万,还把肖南有外遇的录像给了她,说是给她的额外补偿,让她以后缺钱,找肖南去要。她威胁肖南,说她如果再不识相,她就把录像寄给肖南的老公。肖南听到这里,一句话都没说,马上就走了。”
“接着呢?”
“苗丽问她究竟有没有杀人。冯老师说她没杀人。她说要是她杀了人,她早就被警察抓走了。然后苗丽不服气,还想说什么,我就把她拉走了。”
“那时候,冯雪鹰那边就剩下桑雅和她两个人了?”
“是的,我担心出事,把苗丽送到一楼,就赶紧回来了。这时候,我就看见冯雪鹰拿了把扫帚把桑雅赶到了门口。她们两个都是嘴巴不依不饶的人,我去的时候,她们还在吵。要说打架,桑雅是打不过冯老师的,从来就打不过,但动脑筋的事,冯老师比不过桑雅。桑雅后来约她第二天见面,我听得清清楚楚,冯老师答应跟她见面。所以,我相信,桑雅应该跟杀人案没关系。这件事,她调查了很多年,没听见冯老师亲口认罪,她是不会甘心的,她不会就这样把她杀了——那不是她的风格。”
周警官接着问:“4月17日凌晨4点到5点之间,你在哪里?”
“我在自己家里,”姚静好像担心周警官不信,“我把桑雅送回家后,再回到自己家,那时候大概是12点一刻。因为第二天要上班,我回家后,马上就休息了,那天也确实已经很累了。”
“好,说说你跟桑家关系?”周警官温和地说。
“我妈过去是桑家的住家保姆,我很小的时候,大概6岁吧,就跟我妈一起住进了桑家,后来我妈去世了,桑家就让我照顾桑雅的妈妈,那时候我是16岁,其实他们只是找个借口帮我而已,我根本没干什么事,我还是照常在学校念书,桑老师替我交了学费,他跟刘老师都是好人……”她叹气,“刘老师去世后,我就照顾桑雅,那时候,她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有一次她想自杀,还把我划伤了,”她卷起袖子,给周警官看她手臂上的伤疤,“桑老师带她去看病,后来就说她有精神病,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照顾她的。有一年暑假,我跟她住一个房间,因为桑老师担心她自杀。”
“我看她现在挺正常的。”周警官道。
“17岁之后,她就没怎么犯过病。不过,她还是跟普通人有一点不一样,我是说思维方式。”
“你照顾桑雅,桑远山有没有付你工资?”
“他负担我的学费,其实,他对我够好的了。我照顾桑雅也是为了报答他。再说,其实,我跟桑雅是朋友。她对我很好。这个包就是她买给我的。很贵很贵,要12000元,我自己肯定舍不得买。”她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在桌上。
周警官笑了笑:“姚医生,跟我们说说桑远山怎么样?”
“他是个好人。但是……”姚静重重叹气,“我真的不想说他的坏话,他毕竟对我有恩,但是,他这个人真的不适合给人当老公。他太花了。当初刘老师活着的时候,就因为这个跟他吵过,我本来以为刘老师的死会让他改变,结果,冯老师来了,他还那样,而且比过去更放肆。——他就是个花花公子。”
“他跟冯雪鹰的关系怎么样?”
“一直吵吵闹闹的。冯老师的个性跟过去的刘老师不一样。刘老师会把很多事放在心里,但是冯老师是个喜欢什么事都摊开来讲的人,所以矛盾就多了。”
“冯雪鹰跟桑雅关系怎么样?”
“她们水火不相容。”
“一直这样吗?”
“最初的几年特别严重,后来随着桑雅的病情减缓,她们的关系也有所缓和,但是在桑老师出事前,她们又开始不好了。因为冯老师找了一个男孩子作男朋友,桑雅很看不惯。”
“桑雅有男朋友吗?”
姚静笑着摇头:“她说她不相信男人。你们也知道,她有一个那样的父亲……”
周警官点头笑,表示明白她的意思:“姚医生,你说的这些我们会去调查,但有一件事想要你解释一下。”
“什么事?”
周警官给身边的下属丢了个眼色。下属打开电脑,开始播放视频。当视频里出现姚静翻抽屉的场景时,那位下属按下了暂停键。
“能解释一下你的行为吗?姚医生。”
姚静似乎受了惊吓,“真没想到她都录下来了。”她低声道。
周警官看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这……”她想了想,又摇头,“我不太方便说……”
“姚医生,你最好能说出来。”
姚静又犹豫了大约三四秒钟。
“桑雅,有时候会把她的药丢在厨房的抽屉里,送给钟点工……钟点工会卖了……”她非常懊恼,“周姐肯定要恨死我了……”
“我们只调查谋杀案。”周警官道。
听见这句话,她似乎放了心:“我知道这事已经有一阵子了。我觉得把过期药卖出去很不道德。但这事也不能明着跟钟点工说。因为我不是她的主人,我说多了,她会不高兴,桑雅也会不高兴。我不希望把关系搞僵。”
“所以你翻抽屉的目的是?”
“我想看看有没有过期药,如果有的话,就偷偷拿出来扔了。”
周警官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们暂时没什么问题了。希望你最近不要外出,在案件没有结束之前……”
姚静的目光盯着周警官面前的照片:“我看了电视。我知道她是被烧死的。”
“确实是发生了火灾。”
“我……”姚静欲言又止。
“没关系,姚医生,有什么说什么。”周警官鼓励道。
“我们去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桌上有一瓶酒。她过去就很喜欢喝上几杯,她酒量不错,我想,她可能那天晚上也想喝酒……”她看着周警官,“不知道这跟她家的火灾有没有关系……”
“实际上她是先被勒死,在那之后,凶手才点了火。”
姚静吓了一大跳。
“勒死?——跟桑老师一样?”
周警官没有搭腔,他把面前的照片推到姚静的面前,她快速扫了一眼,马上就推开了。
“不不,别给我看,我不想看,太可怕了……”她向后躲避着。
“那天半夜桑雅有没有跟你联系过?”
她摇头,但隔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钟点工告诉我,她可能出去过。”
“钟点工怎么知道?”
“其实她现在是住家保姆。她就住在桑雅家里,我第二天早上8点的时候打电话过去,她说桑雅刚刚回来。”
“所以说,她在8点之前出去过?”
姚静托腮看着周警官,露出戒备的神情。
“她不会杀死冯老师。”她道。
周警官看着她,没说话。
路真打扮得很像是美国老电影里的奥黛丽赫本。她头上戴着顶小帽子,上身穿着件墨绿色的斗篷,下身是一条紧身裙——就她的年龄来说,她的身材保持得不错。
“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她优雅地摘下墨镜,放在桌上。跟姚静不同,对于她所处的环境,她处之泰然。
“你认识她吗?”简东平问凌戈。
凌戈正瞪圆了眼睛盯着路真。
“之前视频不清楚,没认出来。现在我认出来了,”她道,“她最近在很多谍战片里演国民党军官的夫人,但她戏份不多,所以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谍战片?”简东平对她的恶趣味直摇头。
路真正在玻璃墙后面低头沉思周警官的问题。过了大约五六秒钟,她才开口。
“我很后悔,真的。”她道,“我这把年纪了,不该跟她们去发疯。我应该听姚静的,早点回家。如果我早点回家,你们就不会把我找来了,是吧?”
周警官笑了笑:“可你还是去了。”
路真没否认:“我跟冯雪鹰好多年没见了,我们过去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我也很想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那天场合不对。”
“我听说她对你动粗了。”
路真轻轻挥了挥手,一脸不在意:“她只是一时冲动,当时很多人在她那里,那个苗丽不断地在刺激她,所以,她有点反应过激也很正常。我不怪她。”
“当时你说,她得了癌症?”
路真点头:“是啊,她的检验报告就放在茶几上,上面有诊断结果,乳腺癌。——太可怕了,如果她因此而自杀,我也能理解。她是个爱美的女人。她肯定不希望切掉那一部分。知道吗,对很多女人来说,切掉了那部分,就不再是女人了……”她深深叹气。
“可她不是自杀。路老师。”
路真张大嘴,惊愕地看着周警官,有好一会儿,她才合上。等她终于明白周警官在说什么后,她又变得兴奋起来。
“这么说是谋杀?”她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问道,“是谁干的?”
“我们正在调查,希望你能提供一些线索。”
“当然当然,”路真不住点头,“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们。”她用戴着三只宝石戒指的手轻抚胸口,“不好意思,让我先平静一下,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我听到这消息后,一直以为她是自杀……等等,”她蓦然紧张起来,“难道是苗丽?”
“苗丽我们会调查,但我们觉得桑雅也很可疑。”
“桑雅?你们认为是她干的?”她非常意外。
“她没有不在场证据。对了,路老师,按照程序,我们得先问问你,4月17日的凌晨4点到5点之间,你在哪里?”大概因为她是演员,周警官对她的态度格外客气。
“这种时候当然是在家睡觉喽。我先生可以给我证明。——这么说,案件就是发生在那天早上的凌晨4点到5点?”路真歪着头问周警官。
周警官点了点头。
“那时候桑雅不可能去杀人。”她马上说。
“为什么?”
“她在我家。”
“你家?”周警官很意外。
“她凌晨两点半左右到的,她说她心情不好。她看起来是很烦躁。所以我就让她在客厅上网。我先生习惯早上6点起床,那时候,她还在客厅里。后来我问过我先生,他说桑雅是早上六点半走的。——所以那段时间,她不可能去干别的。”
“她是一个人在客厅上网的?”
“对。我跟我先生在卧室,我儿子在他自己的房间。没人时时刻刻看着她,但我半夜上厕所的时候见到过她,她在厨房翻东西吃。那时候大概是4点半左右,我特意看了钟,”路真很清楚周警官问话的意图,“还有,我儿子三点多的时候起来上厕所也看见了她,两人还说了一会儿话。我儿子也会玩电脑,但技术跟桑雅不能比,所以有时候他会请教她些问题。如果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他。他在银行上班。我可以给你们他的联系方式。”路真优雅地作了一个写字的动作,周警官立刻让人拿来了纸笔。她写下了他儿子的联系方式。
“谢谢,”周警官道,“现在跟我说说,4月16日那天晚上,你们去冯雪鹰家都发生了些什么。”
“没什么可说的。冯雪鹰跟过去一样年轻漂亮,身材还是老样子,脾气也跟过去一样大,”路真笑了,“那天闹哄哄的,苗丽的大嗓门真是烦死人,差点没把我的耳朵震聋。姚静吓得半死,一直在道歉,可怜的人,可惜没人听她的。我第一个走。所以,后来她们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直接回家了?”
“对。我有点伤心,说真的,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对我。过去我对她不错,还曾经给她安排过演出机会呢,有一阵子,她很想进入演艺圈,但太多人想要挤进这扇门了,她又不年轻,所以对她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机会可言,偶尔去玩一把,唱首歌是没问题的,但是想在那上面发展,还是算了吧,”她又自我解嘲地一笑,“算了,都过去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那天晚上你们有个追思会,在追思会上,盛律师公开了桑远山的遗嘱。”
“嗯哼。”路真点头。
“你继承了桑远山两家公司的股份。你跟他应该不仅仅是合作伙伴的关系吧?要不然,他应该把这些都留给桑雅,对不对?”
路真看着周警官,就像看她的老朋友。
“我不否认,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情。”她笑着说,“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那一年,我们的剧组在大学里取景,远山在旁边看热闹,他看见导演骂我,就在旁边给我出主意,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们两个很谈得来,”她仰起头,回忆着过去的美好岁月,“对我来说,这些事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
“但你们没有结婚。”
“那时候,他已经有刘群了,而且他只是个年轻的穷教师,在追求教授的独生女儿。当时我也很穷,我也有个未婚夫,他是个汕头的生意人,那时候身家有几十万,已经是超级大户了,所以,我不可能放弃我的未婚夫跟他在一起。我们都不想过穷日子、苦日子。我们都是现实的人。”
“虽然没结婚,但你们是不是一直仍在偷偷来往?”周警官似乎对他们的过去很感兴趣。
路真微微一笑,手指把玩着她的墨镜。
“大概是桑雅5岁的时候吧,我们开始合作做生意。那时候,我们都觉得生意伙伴和情人只能择其一。最后,我们选择作生意伙伴,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他去世。我们是非常好的合作伙伴。”
“但这不足以说明,他为什么把公司股份都留给你。”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路真道,“最初合作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光蛋,出去吃碗面,为了要不要加块排骨,都要考虑再三。因为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刘群和女儿身上了。你们不知道,刘群的生活一直很奢侈,她出生于一个富裕家庭,从小到大没干过家务,也没洗过一件衣服,而且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他们结婚后,远山想努力保证她的生活质量跟以前一样。所以他们家一直有保姆。虽然刘群也上班,但她的工资向来都自己花得精光,她对衣着不太讲究,但她很喜欢吃西餐,经常上馆子,也很喜欢买东西。就我所知,她所有的手帕都是真丝的,所有的睡衣也都是真丝的……就这样,她死的时候,几乎没留下任何存款。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跟她结婚后,远山一个人得支撑一个家的开销,这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负担。他也没想到结婚后会碰到这样的事,他本来以为结婚后,他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但实际情况却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路真叹了口气,“当然了,刘群也不是没有优点,她很会教女儿读书,桑雅的天才有一半是她培养出来的,她对女儿很有耐心,自己也喜欢看书弹钢琴,用过去的话来说,她就是个资产阶级家庭的娇小姐。远山觉得她的这个优点无可代替,所以,从来没想过要跟她离婚,虽然在结婚一年之后,他已经不爱她了。”
“他为什么不跟她谈谈?两个人都是知识分子,沟通起来应该并不困难。”周警官道。
路真摇头笑。
“刘群出生于一个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而远山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母亲还不识字,家庭的原因造成他们两人对金钱的看法完全不同。远山是从小计算着钱过日子的,所以从不乱花钱。可刘群呢,她小时候就用惯了。她从来不算账,一个月的工资就随便丢在包里,想买什么,抓出来就花了。如果有人跟她谈钱,她就觉得你是个特别庸俗的人,所以,根本没法谈。她根本不知道远山几乎月月举债。远山也不是没跟她谈过,他想让她交一部分的工资给他,她也愿意交,但过后不久,岳母就来找远山了,他这才知道,她把钱给他之后,转头就向他岳母要钱,时间长了,岳母也吃不消。那时候刘群的父亲已经去世,刘家已经没什么钱了。呵呵,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刘群的母亲和她一个德行,两人就这么把家里的钱一点一点都败光了。——这就是当时远山那么迫切想要赚钱的原因,开公司也是他的主意。可他没钱。当初投资公司的钱,全是我出的。他负责找客户,我出钱。我知道他的难处,很想要帮他。当时,我跟我的第一任老公离婚,他给了我10万,1985年的10万可不是个小数目。”路真整了整她的衣服,“这就是为什么,他死之后,会把所有的股份都给我的原因。”
“这两家公司具体是做什么业务的?”
路真不解地看着周警官:“这跟案件有关系吗?”
“冯雪鹰的案子可能跟2002年桑远山的案子有关,所以,我们得重新调查一下桑远山的背景。”
“好吧。简单地说,一家是培训公司,主要是外语方面的出国培训,另一家是咨询公司,为很多来中国投资的外商提供咨询服务。公司开张一年后开始赢利,现在已经发展得有一定的规模了,北京、广州、深圳,还有美国、加拿大、以及日本、阿联酋都有办事处。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把股份都给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路真的语调有点伤感,“当年,他是答应要留给我,他说如果他先走的话,他会把股份都还给我,但后来,他就没提起,我其实一直没当真,我认为他会留给桑雅。”
“确实大方。说说桑远山的那件案子吧。你跟他关系那么好,应该会记得很多细节。我看资料,在案发当天的上午,你曾经跟他通过电话。”
“我们几乎每天都通电话,毕竟有共同的公司在运作,有很多事需要商量。”路真道。
“你还记得那天他在电话里跟你说些什么吗?”
“都是公司的事。”
“他有没有跟你提起别的?”
“应该没有……”
“案件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可能时间有点久了,不过,当时调查这案子的警察只是跟你核实了那个电话的时间,我希望你能记得那天的事……”
“我当然记得。因为那天对我来说是个灾难,我也是经过了好几个月,才慢慢走出来的,”路真叹息,“远山出事的时候,我已经上飞机了,我去澳洲办事,这是几个月前就定好的事。前一天晚上,他还在家开了个宴会,为我践行。上午那个电话,其实是最后确认到澳洲要办的事。他做事很仔细。”
“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宴会,都有谁参加?”
“都是公司的人,苗丽也来了,她那阵子很粘远山,还有桑雅,姚静,盛容……大概有十几个人吧。”
“说起苗丽,你对她怎么看?”
“说实话,过去的那些年,我一直认为是她杀了远山,但桑雅那天说了一些话,把我给搞糊涂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她了,一个凶手?还是一个可怜的被抛弃的女人?一个坐了几年冤枉牢的倒霉鬼?”路真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她的素质确实不高。那时候,因为要招待一些海外的客户,远山带他们去夜总会,这才认识了她。我也没想到远山会跟她搅在一起,我以为他们只是逢场作戏,我不知道远山会给她那么多钱去给她爸治病,所以有时候,好人难当啊……”
“如果不是苗丽杀了人,你认为会是谁?”周警官合上资料,语调轻松地说,“我们随便聊聊。”
“我真的想不出会是谁。桑雅认为是冯雪鹰,但按照我对她的了解,我觉得她不会这么干。我相信她的话——就是关于离婚的事。”
“为什么?”
“远山没有明确说过。但之前,他跟我说过那么一句,他说他想要结束一件让他心烦意乱的事。我猜就是离婚的事了。她那时候隔三差五地跟他提离婚,的确让他很心烦。”
“桑远山出事的消息,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盛容告诉我的。”
“桑远山跟她是什么关系?”
路真笑了起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情人关系。”她道。
在路真离开后,大约只过了五分钟,苗丽就被带进了审讯室。
也许是因为她有前科以及她曾经的特殊职业,简东平能看出来,周警官对她的态度明显比对路真要严厉许多。而她对警察的态度甚至比桑雅更恶劣。
“你们想抓就抓好了,我没什么可说的!”她怒冲冲地说。
“4月17日凌晨4点到5点之间,你在哪里?”
她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冷眼看着周警官,一声不吭。
“苗丽,不说话并不能解决问题。”周警官冷冷地说。
苗丽冷哼一声,把头转向另一边。
周警官看着她。他们僵持了大约一分钟,周警官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了审讯室。
“他是想让她冷静一下。”凌戈解释道。
“会晾她多久?”
“不知道。得等她平静下来才能问她。”
“如果她要上厕所怎么办?”
凌戈没说话。这时,走廊里传来孩子“哇”的哭声。
“肖南来了,”凌戈立刻道,“他们会把她被带到另一个房间。走,我们去看看。”她打开门,简东平跟着她一起来到走廊上。
走廊里果然站着一个衣着时髦的少妇,她正皱眉盯着她脚边躺在地上的小男孩。男孩正在大哭。
“你哭也没用!不许吃冰淇淋,就是不许吃!”她大声道。
“肖小姐。”周警官从某一个房间探出头来,“请到这边来。”
肖男伸手去拽地上的男孩:“起来!再不起来,我就不要你了!”男孩仍然赖在地上哭泣,肖南拉不动他,干脆一松手放开了他,“我不管你了!”她生气地瞪了男孩一眼,兀自走向审讯室,走到审讯室门口的时候,她又停下来,大声对男孩吼,“Mike!你再不过来,我就不要你了!”
她走进了审讯室,小男孩发现妈妈没了影子,这才着急起来。他冲到审讯室门口重重地拍门,“妈妈,妈妈,妈妈——”他大声哭喊着。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孩子了吗?”简东平看着男孩说道。
“他是混血儿,你没发现他长得特别漂亮吗?”凌戈跟他反应完全不一样,她好奇地看着小男孩,然后弯下身子,耐心地说,“嘿,你别急,你妈妈马上就来。”
男孩抽抽噎噎地回头看着凌戈。
此时,周警官打开门,男孩发现他妈妈在审讯室里,立刻一头冲了进去。
“妈妈,妈妈!”男孩大声喊着。
简东平明显感觉周警官很烦恼,审讯室有一个哭闹的孩子,肖南能静下心来回答他的问题吗?
“凌戈,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吗?”他道。
周警官眼睛一亮。
“小凌,能不能请你帮帮忙,先带孩子去玩一会儿?”周警官用商量的口气问凌戈。
凌戈爽快地点了点头。
“来,跟阿姨出去玩,阿姨带你去看小鱼。”她在门口笑盈盈地对男孩说。
男孩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
“去吧。妈妈一会儿就好。”肖南说话的时候,帮男孩重新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她看起来是个挺称职的母亲。
男孩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审讯室。
“谢谢你,小凌。”周警官感激地对凌戈说。
“没事。我记得前面办公室里养了一缸鱼,我带他去看看。”
“行,行。赶紧去。”
“那……我们看完鱼,是不是可以去看看苗丽?”简东平看着周警官问道,“你看,一个小孩子,也许可以让她没那么戒备。如果她肯说话,不是也能节省不少时间吗?”
周警官有点举棋不定。
“阿姨,你可以买冰淇淋给我吃吗?我让妈妈还钱给你。”男孩拉拉凌戈的衣角。
凌戈笑了起来:“不用你妈妈还钱,阿姨请你吃。来——咱们走。”她朝男孩伸出了手,男孩兴高采烈地拉住了她的手。
简东平还在等待周警官的回答。
“可你不是警察,小凌也不负责这个案子,这不符合规定,不过……”周警官想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下不为例。你们就试着跟她聊聊吧。”
“好,下不为例。”他点头道。
他总觉得直接跟苗丽谈,比在玻璃墙后面隔岸观火更有效率。在某些方面,他跟桑雅的看法一样,苗丽是桑远山案子的核心,所以很多事,只有她知道。
凌戈带着孩子出去转了一圈,很快就回来了。原来那孩子对看鱼根本没兴趣,他只想吃冰淇淋。等凌戈在警察局外面的杂货店买了冰淇淋给他后,他马上就安静了下来,并且开始像小尾巴一样跟着凌戈。所以,顺理成章地,凌戈带着孩子一起来到了苗丽所在的审讯室。
凌戈让男孩在审讯室的角落里坐下,并给了他一本图画书。男孩一边吃冰激凌,一边专心致志地看起书来。
“这书哪儿来的?”简东平问道。
“在摊上买的,他说想看。”
“今天你可是破费了。这可是额外开销。”
“没关系,”凌戈笑眯眯地望着男孩,“混血儿就是漂亮。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一切孩子都是魔鬼。”
“笃笃笃”,“笃笃笃”,苗丽在他们对面敲桌子。他们两人一起转过头去。
“喂,喂,你们两个是不是走错房间了?”苗丽问道。
“当然没有。”凌戈道,
“这是给你的。”简东平将一瓶矿泉水放在了苗丽的面前,与此同时,他细细地观察了一下苗丽,正如冯雪鹰所说,她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件都是大号的,大号的脸,大号的手,大号的胸部,大号的肩膀,她的个子也比一般女人要高,看她的上身,他怀疑她有180公分。她的皮肤很粗糙,脸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斑点和红印,手也很粗,尽管她也戴了两枚戒指,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你看什么看?!”苗丽发现他在观察她,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你蛮高的,过去当过运动员吗?”
“关你什么事?你们是什么人?”她说着,又回头狐疑地看了一眼那个孩子。
“他是肖南的儿子。”简东平道,又指指凌戈,“她是警察。她会问你一些问题,希望你能……放松点。”
“肖南,你是说肖南也来了?!”苗丽一惊,她朝男孩望去,“她儿子倒蛮漂亮的!”接着,她又马上充满怀疑朝他看过来,“你是谁?”她问道。
“我不是警察,我是报社的,也是她的男朋友。”他指指凌戈,“平时我们见面时间不多,本来她下午要请假的,但肖南来了,她非要找人给她看孩子,所以……我们的约会又泡汤了。”
“别听他的,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凌戈冷冷道。
简东平朝苗丽笑笑:“如果让人知道,工作时间我陪着她,别人会说闲话的。”
苗丽看着他们两个,好像有点被搞糊涂了。
“你们到底干吗来这里?”过了会儿,她问道。
“其实很简单,就是想问你4月17日凌晨4点都5点之间,你在哪里?”凌戈一本正经地问道。
“今天几号?”
“20号。”
“那4月17日就是,大前天?”
“没错。我提醒你一下,你在4月16日晚上曾经去过桑雅家里。”
“哦,对了,那天是4月16日。”苗丽突然开心地咧开嘴笑了起来,“那天是我的幸运日。”
“我知道桑远山给你留了遗产。”简东平道。
“你怎么会知道?”苗丽很吃惊。
“桑雅把追思会的场景都录了下来,我们知道你可以继承大约100万。”凌戈道。
苗丽笑着点了点头,“我终于可以去买个粉饼了。”她指指自己的脸,“在里面那么多年,从没好好弄过我的皮肤,里面的蚊子很毒,被咬了之后,发过好几次皮炎,后来好了,但印子还在,我需要像样的粉饼,粉底,还有面膜。”
“还可以买很多衣服。桑远山对你还是不错的。”简东平笑着说。
“他是我最爱的男人,也是我最恨的男人。我没想到他会给我钱。所以我说那天是我的幸运日。简直就是飞来横财。”
“这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苗丽朝他微微一笑:“现在我相信了,你肯定不是警察。警察可不会这么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遗嘱虽然是2001年立下的,但直到他死,他都没有更改过遗嘱。没准你离开他,他仍会留钱给你。这应该不能说是补偿,而是一种感谢,他感谢这么久以来你陪在他的身边,感谢你为他付出的一切。”
最后那句话让苗丽突然红了眼圈。但她忍住没哭。
“臭小子,你真会说话。”
这时,凌戈清了清喉咙。
“不好意思,我不应该开口的。”简东平马上识趣地说,又对凌戈作了个“请”的动作。
“回答我的问题好吗?”凌戈道。
苗丽迷惑地看着她:“你的问题是什么?”
“4月17日凌晨4点都5点之间,你在哪里?”
“那时候?我不记得了。大概在睡觉吧。为什么问这个?”
“冯雪鹰的事你不知道?”
“她报警了,是吧?”苗丽没好气地反问,接着又冷哼了一声,“我们没对她怎么样,我最多就是推了她两下。”
原来她对冯雪鹰的事一无所知。看她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在演戏,
“她死了。”凌戈道。
苗丽霎那间僵住。
“她死了?!”她蓦然站起,冲向门口。
“你去哪里?!”凌戈冲到她面前,“回去坐下!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想走?你以为你出了这个门,就能回家了?”
“我犯什么法了!我为什么非得在这里?我跟她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苗丽大声吼道,眼看着,她就要用手推凌戈。
凌戈瞪着她道:“你碰我一下试试!那边有人看着呢!”她指指那堵黑色的玻璃墙,“你要是敢动我,那就是袭警!那你今天就不用回去了!”
苗丽胆怯地瞄了一眼玻璃墙。
“回去坐下!”凌戈喝道。说话时,她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在一边看图画书的男孩,他们的说话声居然对他毫无影响。他仍在专心致志地低头看着他手里的书。
苗丽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坐了下来。
“冯雪鹰的死跟我一点没关系!你们找我干什么!”
“怎么没关系?我问你,那天晚上你们去找她麻烦了没有?!”凌戈也坐了下来。
苗丽没法否认这点:“可,可我走的时候,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不信你问那个姚静,就是那个姚医生。是她送我下楼的。”
“她送你回家了?”
“那……倒没有。她把我送到楼下,忽然发现自己的包没拿,大概是之前拉拉扯扯的时候掉在上面了,那个冯雪鹰不是甩了路真一个巴掌吗,姚静上去拉着冯雪鹰,其他人有的在骂人,有的想冲上去,那时候挺乱的,她的包当时好像是让桑雅拿着了。这个姚医生大概这辈子难得有个好包,发现包没拿,就像丢了魂似的,赶紧就上去拿了,再说那个大小姐也在上面,她也不放心,说是怕大小姐跟冯雪鹰打起来。”
“那你呢?”
“我走了呀。还能干什么?!”
“直接回家了?”
苗丽耽搁了一下才回答:“那当然。”
“不好意思,我插一句哈。”简东平开口了,“苗小姐,你最好说实话,苗小姐,现在是杀人案,他们肯定会花大力气调查,如果经过调查,发现你撒谎了,那对你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也知道,他们总是多多少少会带着有色眼镜去看有前科的人……”
“前科!我这前科还不是冯雪鹰害我的!我根本没杀过人!”苗丽带着哭腔吼道,她又扫了一眼凌戈,“好吧,我没直接回家,我直接去了广泉路的花云酒吧,那天我特别兴奋,想喝一杯,后来,”她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我跟一个男人去了附近的宾馆。”
“那个男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凌戈厌恶地看着她。
“我没问。我又不认识他。不过,他是酒吧的常客。——喂!我是恨她,但不可能去杀人!我刚刚继承了一笔钱,放着马上要来的好日子不过,去干这个,我有毛病吗?”
“可我听说,你闹得最凶。”凌戈道。
“她害我坐牢,难道推她几下,骂她几句都不行吗?!那天说白了,就是去出口气,没想着干别的。”
“把酒吧的名字、地址,联系人都写下来。”凌戈把纸推到她的面前。
苗丽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说说你们离开的顺序。”凌戈命令道。
“都是好几天之前的事了,”苗丽歪头想了想,“反正,先走的是那个姓路的女人,冯雪鹰打了她一个巴掌,因为她偷看冯雪鹰的体检报告,那个报告就放在茶几上,听说她是得了癌症什么的,姓路的也就是一时好奇,她倒是没骂人,据说,她是演电视剧的,也不知道她演了些什么。她挨了一巴掌,就气呼呼地先走了。接着是肖南,‘婊子’!冯雪鹰就是这么骂她的,这女人偷情的录像,远山都给了冯雪鹰,说是以后她缺钱就找肖南要——哈!对了,肖南!”苗丽忽然坐直身体,“要是冯雪鹰被人杀了,那肯定是肖南干的!你们看,第一,冯雪鹰手里有她搞外遇的录像视频,第二,遗嘱里说,冯雪鹰如果死了,她的那份会给肖南和姚静平分。所以,肯定是她!”苗丽骄傲地昂起头,好像在说,你们看,我也会分析,我分析得还头头是道。“而且,那天她是第二个走的,”她接着道,“但我下楼的时候,看见她在花坛边上打电话,她好像在跟她老公通话,我耳朵里还刮进一两句呢,她说朋友的车坏了,今天她没法赶回来了,平时她一定是以这个借口,经常出来找男人——冯雪鹰有一点没说错,她就是个婊子!——你们去找她吧,肯定是她!——以为找个老外结婚,自己就高人一等了,”她说话时,朝那男孩望去。
男孩根本没听懂苗丽在说什么。他放下画册,忽然看见了苗丽面前的纸和笔,马上就抢了过去:“我要画画!”
凌戈连忙从桌上的文件夹里又拿了几张纸给他。
“你慢慢画吧。”
男孩笑眯眯地朝凌戈点头。
凌戈又转过头面对苗丽:“你离开冯雪鹰家的时候是几点?”
“大概是10点多吧,我不知道,没看表。我对时间没什么概念。”
凌戈认真地把她的话记录了下来:“你说的话,我们会调查的,最近你不要离开本市。”
“这么说,我可以走了?”苗丽立刻问。
“你等一下。”凌戈说完就走出了审讯室。
简东平知道,她是去问周警官的意思,乘着这个机会,他立刻拿了张名片给苗丽。
“我可能会来找你。这是我的名片。你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简东平问道。
苗丽妩媚地朝他一笑:“要我的电话?”
“是啊,我有些话想问你,但是在这里……”他笑,“不知道你是什么感觉,我总觉得不太舒服,以后,我们可以找个可以谈话的地方,比如咖啡馆,或者你家。——我父亲姓简,当年是你的律师,记得吗?”
苗丽大为意外,“你是简律师的儿子?”她重新打量了他一番,随即眼圈再次泛红,“你爸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我肯定会被枪毙。那时候,只有他和大小姐两个人相信我没杀人,其实我只是忘记把丝巾拿走了……我出来后,本来想去看看他的,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想见我这种人。”
她很快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肖南跷着二郎腿,一边说话,一边不时打量刚刚做好的手指甲。
“那天我心情不好,在附近的酒吧喝酒。”她道。
“哪家酒吧?肖小姐。”
“就是附近的My Rose,你们可以去问老板,我在那里待了一整夜,一直待到早上6点,他们关门我才走。我没离开过,期间,我可能小睡了一会儿,但很快就醒了,我跟一个美国男人聊了两个多小时。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在那里待那么久。最近简直没一件顺心事!我老公的公司状况不好,他欠了不少钱,他告诉我要节衣缩食——我嫁给他可不是为了跟他一起吃苦的!”
“你不回家,他没意见?”
“他那天在外地开会。”
周警官看了一眼桌上的纸条,那是凌戈刚刚递给他的。
“听说那天冯雪鹰威胁了你?”
肖南皱皱眉头,但随即就笑了:“我没觉得那是威胁。我认为她的口不择言只是应激反应。当时我们是好几个人一起去的,那个苗丽叫嚣着要找她算账,桑雅,你们应该看见她了,如果苗丽是把菜刀,但她就是一把枪,两个人都不是善主。当时,冯雪鹰看见那么多人来找她,就有点慌了,那两个人又气势汹汹的,她当时一定是害怕自己会受到攻击,所以,她本能地作出了反应。她先是莫名其妙地打了路真,把她赶跑了,路真是看了她的报告,但也不至于因此就打人吧,而且,她们两个过去关系还不错,所以我说,她那时候是慌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接着,她又针对我,其实我一句话都没说,她找我的麻烦,根本说不通,我后来想想,她只是想减少她的敌人而已。”肖南的口气轻描淡写,“我才不信,她手里有什么录像呢。”
周警官没说话。
“远山没那么恨我。”她加重了语气,“如果他这么恨我,就不会给我留下遗产了。”
“可他留给你的不多。”
“至少还是想到了我。”
周警官似乎勉强接受了她的说辞:“肖小姐。冯雪鹰的案子可能跟桑远山的案子有牵连。所以,对于当年的案子,我们可能会重新作些调查。”
“随便。”她耸耸肩。
“在桑远山出事之前,你跟他是不是又恢复了来往?”
“对。他利用我的处境,我的弱点勾引我——他是个人渣。”
“你曾经是他的学生?”
“是的。那时候年少无知,他学识渊博,谈吐风趣,而且又长得很英俊。”
“他很有钱吗?”
肖南点了点头:“他有两家公司在运营,那两家公司都很赚钱,另外,他有个叔叔曾经偷渡到泰国去,后来发财了,去世后留给他一笔遗产。具体多少我不知道,但他确实很有钱。在那时候,我身边很少有人住别墅,而且他的别墅还不是在郊区。再说,他对我真的很大方,我之前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人。”
“那后来,你是怎么会得罪他的?”
“那时候太年轻,总希望有一天,他会离婚跟我结婚,可后来,我终于明白,他是不可能离婚的。当初路真为他生了孩子,他都没离婚,何况是我。所以我灰心了,我后来没跟他分手就直接跟Jack结婚了,他认为我背叛了他,当然了,这也是事实。但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情人,而是一个丈夫。而他不可能成为我的丈夫。你们说,那我该怎么办?”
“你说路真为他生过孩子?这是桑远山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肖南笑着跷起了二郎腿,“他有很多情人,他不会把这个情人的事,告诉那个情人,这是他的游戏规则。他认为情人之间最好彼此不认识,因为如果认识的话,就会给他带来麻烦,他认为那会破坏某种‘平衡’。他曾经长篇累牍地跟我阐述过他的‘观点’,所以他也许会把关于我的那些录像留在家里自己偷偷欣赏,但绝不会把它交给冯雪鹰。也许你不信,但事实上,我是最了解桑远山的人,所以我才会离开他。”她歪头看着周警官,神情娇媚,眼神却很锐利,“所以,你们认为冯雪鹰在威胁我,可实际上,我一点都不相信她的话。”
“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应该问,是谁让她这么说的。她自己可想不出这种事。冯雪鹰没那么聪明。她可能会跟我打好好一架,可能会把口水吐在我脸上,可能会撕破我的衣服,弄折我的手臂,但她不会偷偷藏起什么东西,然后等时机到了再来威胁我。她不是这样的人。何况,远山是2002年死的,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你让她守一个秘密已经够难为她的了,还得守那么多年,那简直不可能。我告诉你,假设桑远山真的给了她那些录像,她会怎么做。她会打电话给我,让我拿回去。然后,等见面的时候,狠狠地羞辱我。她就是这样的人。如果我给她钱,她会把钱丢在我脸上,说‘谁要你的臭钱,婊子!’——她就是这样的人。很傻很冲动,但并不阴险。”
“看来,你也很了解冯雪鹰。”周警官感兴趣地看着她。
“没错。”
“那你是怎么知道路真生孩子的事的?”
“桑远山洗澡的时候,我偷看了他跟路真互相发的短信。那时候路真在国外,因为公司的业务,她经常得去国外,她发短信给远山,问他,孩子找到了吗。远山回复说‘找到了’,他还说,‘我们的孩子很聪明,但需要好好调教’。当时我跟远山在一起已经四个月了,我根本不知道路真是他的老情人,我一直以为,他们只是生意伙伴,所以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真可以说是个晴天霹雳。那时候,我就打算要离开远山了。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跟他耗下去了。但关于孩子的事,我没问过他。”
“桑雅把那天的追思会都录了下来,所以我们知道桑远山被杀那天你跟他有个约会。”
肖南愣了一下:“原来她都录下来了。她真是个疯子。”
周警官看着她:“你为什么要请他吃饭?我们知道在这之前,他向你敲诈了5万元。”
“我是为了安抚他。我之前不觉得,后来才发现,我抛弃他,原来对他的伤害很大,”肖南得意地微微一笑,“我心软了,我请他吃饭,一方面是为了哄哄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跟他恢复关系。我相信,如果他没死的话,他会把钱还给我。5万对他来说根本不算钱。他就是想给我个教训。”
“在他威胁你之前,你们是不是已经重新成了情人?”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定义‘情人’这个词的,我觉得情人是彼此有爱情的人,才能称得上是情人。我跟他并不是情人。”
“好,那你怎么定义你们之间的关系?”
她凝视着他,微微一笑。
“他追求我,给我送花,带我去看音乐剧,请我吃法国龙虾——他对待我的方式,就好像我还没结婚那样,他没说爱我,他只是不断地说我美,说我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闪耀……”她深吸了一口气,“远山真的很有吸引力,如果他愿意跟我结婚,我求之不得……”
“所以说,你们的关系是?”
“他很用心地勾引我,而我陷了进去。我身不由己地爱上了他,再一次。”她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我请他吃饭,是想继续我们的关系,也希望他看到,我愿意为他付出。我跟他在一起,从来没花过一分钱。而他花在我身上的钱远远不止5万元。他送了我一颗钻戒,就在他死之前,是在首饰店里买的,12万。可我知道,这并不代表他爱我。”
虽然肖南说了不少,但看起来,周警官并没有完全理解她所说的。不过,他也没继续再问下去。
“好吧,该问的差不多都问了。最近,请你不要离开本市。”
肖南站了起来:“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们调查我,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周警官没说话,替她打开了门。
在走廊上,凌戈把孩子送到了肖南的面前。肖南看都没看凌戈一眼,低头问儿子:“你是不是又乱吃东西了?看看你啊,衣服都弄脏了。”她指指男孩的前襟。
这时简东平才注意到,孩子的衣服上有一小块咖啡色的污渍,他猜想那可能是男孩刚刚吃巧克力冰淇淋时,不小心滴落下来的。
“你给他吃什么了?”肖南沉着脸质问凌戈。
凌戈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
“就是门口小卖部的冰淇淋。”她道。
“以后给小孩吃东西,你最好能先问问家长!如果吃坏了,你说算谁的?!再说外面的小卖部,你怎么知道那里的东西不是假冒伪劣的?”肖南态度很蛮横。
说完,她拉着孩子的手头也不回地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凌戈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别理她!”简东平走到她的身边,刚刚肖南的话他都听见了,“那个孩子只不是她的幌子。她完全没必要把孩子带到警察局来,她就是想以孩子为借口尽早脱身。”
“也许我不该给他吃冰淇淋,算我多事了。”
这时周警官也走了过来,“她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他道,“不过,我认为她说的话里有些还是非常可信。”
附录11:2003年6月桑雅给姚静写的信
姚静:
从西藏回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受伤的腿还在隐隐作痛。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想不到会碰到这样的事,太可怕了!短期内,我是不会出门了。我承认,我是被吓傻了。第一次爬山居然就从山上摔了下去,幸亏我运气好,抓住了一棵大树,也幸亏有人路过,要不然,我肯定是回不来了。你也不用太自责。没人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只能怪我自己太倒霉。
这几天,我几乎都没出门,在家不是睡觉就是上网。我发现去你那边,虽然不太顺利,但因为好多天没用电脑,眼睛确实比过去好多了,已经几乎不那么痛了。所以昨天晚上,我又把我爸的那篇神文翻了出来。
这次看的是《路真篇》。听听他是怎么说她的。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个小演员,在一部电影里演一个类似女主角好朋友的角色。说实话,她演得真不怎么样,如果我是导演,我也得骂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演有台词的角色。那天,我看见她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就忍不住上去跟她说了几句话,我已经忘记跟她说过些什么了,但后来路真说,我的话让她茅塞顿开,后来在演戏的过程中,她经常会想起我说的话。不过,她也承认,她不是当演员的料。”
“后来路真认识到,与其在别人根本记不得的电影里演个挨骂的小角色,还不如干点自己真正擅长的事。她擅长什么呢?其实她非常擅长打理公司,她具有女管家的特质,任何事到她手里都会变得井井有条。这跟她的出身有关。她父母生了3个女儿,她排行老二,是最不讨喜的一个,那个家的衣服几乎都是她洗,她还得负责买菜做菜。但即便是这样,在父母面前,她仍然是个赔钱货。用她的话说,她是从小被打大的。按理说,她应该恨她的家庭,恨她的父母,但令我佩服的是,一直到她父母去世,她都是最孝顺的那个孩子。而且一直在尽她所能照顾她那两个弟弟。幸亏,她的弟弟们都很争气。
我不记得她真正恨过谁。所以,如果她没有抛弃自己的孩子,没有将近20个情人,她几乎可以算是个一等一的好女人。”
“20个也许有点夸张,但至少应该有15个。”
“我们一开始在一起就注定不可能结婚。当时我们都很穷,我们都觉得挤在一起取暖所能享受的幸福感只是暂时的。而且,当你发现,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跟谁结婚,你都能跟这个女人上床的时候,你就会发现,结婚是毫无意义的。于是我们分手了。但是彼此许下诺言,将来有一天,如果我们其中一人需要对方的身体,另一方将义无反顾地予以奉献。可是,这个诺言直到今天,我们都没去履行,是的,因为已经没那个必要了。不管是我,还是她。在多年的交往中,我们的关系已经突破了‘性’的藩篱,得到了某种升华。我很高兴有她这么一个知心朋友。她了解我,我也了解她。我们彼此相爱。”
“我跟路真的孩子出生在1980年。她曾经想要打掉这个孩子,但不知为什么,错过了打胎的最好时间。后来,她不得不生下她。我陪她到郊区的医院生产。那是个女婴,她躺在襁褓里的样子让我难过。但我们不能留下她。我已经结婚了,我不能离婚,她也没有跟我结婚的打算,如果带上孩子,她的将来就都毁了。于是,我们商量好,在生下孩子后的第三天,我带着她悄悄离开医院。我们把孩子留在了那里。但实际上,在逃走后的当天晚上,我又去了医院,我瞒着她,把孩子领走了。我把孩子放在公园的长凳上,我看着一个女人把她抱走。我跟踪那个女人,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把孩子的事告诉了路真。她显得无比镇定,这让我很吃惊。她说,她并不后悔放弃那个孩子。因为小时候她总在帮父母照顾孩子,她受够了。‘我总是在洗尿布,总是在热奶瓶,为他们擦口水,没人知道有时候,我真想掐死他们!’那天,她终于说出了隐藏在她心中的那些话,‘没人知道,为了阻止我自己干出可怕的事,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我的前半生都在跟自己搏斗,不是跟父母,是跟我自己’,说完这些后,她痛哭流涕,她说她唯一后悔的就是错过了打胎的时间。然而在那天的晚些时候,她又对我说,以后,她会留一部分的财产给那个孩子。”
没想到吧,路真跟我爸居然还生了一女儿,而且还跟我同年,都是1980年的。我对这事还真有点好奇。
我也没想到路真有15个情人,不过,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也算是个美人。如果她不漂亮,我爸应该也不会看上她。
我爸的神文看了那么多,现在至少一点我可以肯定,路真是不会杀死我爸的。他们是彼此了解的真朋友,而且彼此能接受对方的阴暗面,这很不容易。
好啦,累了。就写到这里吧。
你别太自责了。我已经好了。
桑雅 2003年6月16日
附录12:2003年6月姚静给桑雅的信
亲爱的桑雅:
接到你的信真高兴。
听说你情况稳定,我终于可以放心了。不过,我真得说说你了。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你从来不听我的!我叫你不要一个人到山上去,提醒你不要靠近悬崖的边沿,可你就是不听我的!你每次都是这样,这次终于吃苦头了吧。想想吧,如果不是那下面有一棵树吊住你,如果不是正好有人经过,你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坐在家里看电脑吗?当时他们跑来告诉我,说你被送到医院时,我差点心脏病发作,即使没心脏病,也要被你吓出心脏病了!还好你总算是没事。
你在医院的时候,我每天都在问自己,为什么请你来我这边。你连西湖都没去过,你连你家门口那个公园的矮山坡都没爬过,就这么让你来西藏,实在太鲁莽了。桑雅,你不适合出远门,真的。我也不是自责,但这事确实怪我。我想得太不周到了,我一心就想着让你来看看我们这里的美景,没考虑到你的具体情况。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好了,这事不说了。越说越觉得懊丧。
你爸的文章每次都让我吃惊。简直堪比传奇小说。
路阿姨居然还跟你爸生过一个孩子。这事让我一整夜都没睡着,我一直在想那个孩子的事。我觉得你爸如果知道有那孩子的存在,应该会在各方面照顾她。而且,我有种直觉,那孩子就在她身边。
你知道我想起谁了吗?盛容。她也是1980年出生的。有一次,她无意中提到的,说你们两个同年。而且,你不觉得你爸真的很照顾她吗?就我所知,去年盛容生日的时候,他送过她一个很贵的手表。我亲眼看见的,只不过没跟你说罢了,因为怕你想多了。
还有就是,她跟你爸好像真的没那种关系。我曾经听见冯老师问你爸,他跟盛容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你爸是怎么回答的?我记得特别清楚。
“她只是个小女孩。”
这就是他的回答。他当时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在说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但盛容其实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其实,他也有不少学生情人,他对别人可没用过这种口气。我觉得,只有把自己置于长辈地位,才会这么说。
当然了,我都是瞎猜。主要是,你跟我说的这事太劲爆了。
我认识路阿姨那么多年,从来不知道她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情人。不过,她一直都是潇洒的人,这倒是事实。我跟我家那位闹离婚的时候,她还劝过我,天涯何处无芳草。现在看起来,那应该算是经验之谈了。当然了,我这种普通人不能跟她比。我没那么强大的内心,更没她的好脸蛋好身材,我还是老老实实做我自己吧。
别的不说了。少出门,少上电脑,多吃水果,多运动!
我知道对你来说,这些都是废话。
不过我还是要说。你就当我是啰嗦的老太婆好了!
姚静 2003年6月28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