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东平放下摄像机。
“即便不是妹妹,也可能是你妈那边的亲戚。你家有没有你妈那边亲戚的照片?”
“别说亲戚了,我家连我妈的照片都没有。”凌戈道。
现在回想起来,凌戈感觉父亲是刻意不让她了解她的母亲。他对于她母亲的事,一向就是一句话带过,“她很久之前病死了”、“当时医疗条件差,她自己身体也差”——如此而已。他似乎是在告诉她,她的母亲是她生活中最最无足轻重的人,她完全不需要去了解什么,她应该彻底把这个人忘记。而关于扫墓的事,他的回答是,“你妈不信这些”,现在谜底终于揭开了——如果她根本没死,那哪来的墓地?
“真的没有?” 他又问。
“真的没有。”
“那今天你收到的快递里面有没有她的地址和电话。如果有的话,干脆就打电话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地址和电话都是假的,我查过了。”
“所以说,你家没有任何跟你妈有关的东西?”
“没有。”
“也许你爸把那些东西都藏起来了,只是你还没找到。”他开始东张西望。
“你怎么知道是他藏起来了?”她道。
“因为他很爱冯雪鹰。得了小戈,你爸妈不是因为感情破裂而离的婚。而是你爸为成全你妈的爱情,作出了牺牲。而且听我爸说,他们离婚后,还保持着某种关系……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关系。”
“你的意思是……”她脸红了。
他朝她挤挤眼。
“你爸不是那种风流的男人,所以他如果跟前妻保持这种关系,那就只能说明,他仍然爱着对方。所以他应该会保留一些跟冯雪鹰有关的东西,比如照片、信件,小礼物等等。”
“可是我家真的没有这些东西。”
他充满怀疑地看着她。“你仔细找了吗?”
“我当然仔细……检查过……我爸的衣服……”蓦然,她顿住,她想到了一件事。
“你想起什么了?”他问道。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感觉有人翻过我家的衣柜,现在我突然想起来,被翻乱的是我爸的那个衣柜。”她走过打开衣柜门,看着里面,“我爸的衣服都被翻过了。我也不知道他拿走了什么?至少现在看起来什么都没拿走。”
她把衣柜里的东西都搬到了地上,又检查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他去世后,我把他的衣物都整理过,”她说话时,又把衣服陆续搬回到衣柜里,“我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信,没有照片,也没有跟我妈有关的任何东西。你别忘记,这里重新装修过,地板都被重新铺过。如果他想藏什么东西,根本就不可能。”
简东平终于点了点头。
“看来的确不在这里。那么,你爸的私人物品中,有没有多余的钥匙?”
“有的。”她立刻想起来,“不过有好几把钥匙,我都放在工具箱里了。”
她钻进厨房,搬出一个铁箱来。家里的榔头扳手之类的工具都被父亲放在这个铁箱里。
很快,简东平就在工具箱的底部找到几把钥匙。他把它们摊在桌上,一共有6把。
“把你所有的钥匙都拿出来。所有的。”他命令道。
她赶紧从包里掏出自己的钥匙,又去抽屉里取来原先的一串旧钥匙。
经过比对后,简东平告诉她,6把钥匙中有1把是房门钥匙,另一把则是铁门钥匙。
“装修后,你居然没有换门锁?”他惊愕地看着她。
“有那个必要吗?”她觉得换锁好麻烦。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贼是从哪里拿到你家的房门钥匙的?”
“难道是装修工?”
他看着她的表情,就好像她是个大白痴。不过经他提醒,她倒真的想起一件事来,之前装修工曾经抱怨钥匙不见了,她后来又给他们重新配了一把。这么说来,也许那个贼之前就来过,可当时房间是空的——屋子里的东西都被她存放在简东平为她借来的一个车库里了。那个神秘人见没法达到目的,就从装修工那里偷走了钥匙?!此人等着她搬回来,再重新光顾。肯定就是这样。装修工一般都会把门大开着,如果他偷偷溜进来,只是一小会儿的话,没准根本不会被发现。
“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偷钥匙,翻我爸的东西?”
“你说冯雪鹰吗?”
“是啊。”
“先确定是不是她干的再说吧——没准她在找什么东西。”
他继续比对钥匙。
过了一会儿,他指指桌上的那4把钥匙,
“这是原来写字台的抽屉钥匙——真不知你还留着这钥匙干吗,写字台都已经扔了——这2把是衣柜钥匙。”他拿起最后那把钥匙,“只有这把,你知道它是哪儿的钥匙吗?”
这把钥匙比其他的钥匙都小,大概只有一截手指那么大。
“不知道。”她道。
“你爸有什么箱子之类的东西吗?”
“真的没有。”
“那你爸过去把存折都放哪里,抽屉里?”
“是啊。所以抽屉才会上锁。”
简东平无奈地摇头:“好吧,你明天去问问你的林叔叔,你爸当年在单位有没有什么储物箱之类的东西。”
“储物箱里只有他的衣服,都已经拿回来了。”说到这里,她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好了,今天太晚了。该休息了。”他道。
她知道自从他发现今年的体检结果不太乐观之后,他就开始实行他的新健康计划,其中一条就是保证自己在12点前睡觉。可现在都已经快11点了。
“你赶紧回去吧。”她连忙道。
他却从背包里取出了自己的睡袋。
“今天我就睡这里了。我回去也睡不着,还得担心是不是有人闯到你家来。”他又打了个哈欠,“今天,你肯定扫过地吧?”
他有洁癖。有时候真难伺候。
“我扫过,不过……”她准备去拿扫帚,却被他叫住。
“好了,今天太累了,我就不计较了。反正现在看起来……”他叹气,“也算马马虎虎,我就睡这儿了。”他指指客厅的地板。
他肯留下来陪她。她心头一暖。
虽然,她觉得她本应该劝他回去的。她从他家搬出来,原本就是想跟他保持距离。她不想跟他太亲近,尤其是这种表面上的亲近。别看他总是逗她,说着那些俏皮话,半夜三更来找她,但实际情况是,他的心其实离她很远。她知道,他走不出过去的阴影,自从他的模特女友去世后,他就好像跟所有的女人都绝了缘。他拒绝任何女人走近她,包括她。所以,她觉得她得离他远一点,她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发现自己离不开他。
然而,他真的肯留下,她还是由衷地感到开心。
“你可以睡我的床,我睡外面的沙发。”她说。看到他疲惫的样子,她微微有点心疼。
他看着她笑笑。
“不必了。”他走近她,每当他离她很近的时候,她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跳得飞快,她喜欢他的长相,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她喜欢他永远干干净净的模样。
“凌戈,”他拿出一支牙刷来,“别想太多了。等睡醒了,我们一起想。”说完他又打了个哈欠。
简东平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
凌晨四点的时候,他怎么都睡不着,便起身打算看看电脑,同时再想想凌戈的父亲会把他的小储存箱放在哪里。他一定是放在身边容易拿到的地方,他会放在哪儿呢?
他起身的时候,感觉身上有些重,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凌戈为他盖了条毯子。他心里涌出一股暖意。紧接着,他听见她房间里一阵响动,看起来,她也睡醒了。
没过一会儿,卧室的门轻轻开了。凌戈悄悄从里面走了出来。
大概是蓦然看见他坐在黑暗中,她吓了一跳。
“你醒了。”
“睡不着。”他站了起来。
“现在才四点一刻。你还是再睡一会儿吧。”她径直走向卫生间,等她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打开日光灯,坐到了书桌前,“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她问道。
“现在我不想睡。”
她走向卧室,在门口又站住,“你肚子饿吗?”她问道。
“你有什么可吃的?”
“我有麦片粥和肉松,你要吃吗——还有酱瓜。”
他是有点饿,不过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他又不忍心让她为他忙碌,“你去睡吧,别忙了。一会儿我出去买豆浆。”他道。
她嗯了一声。但没过几分钟,她又走了出来。
“我也睡不着。”她道,“我今天得让同事帮忙查一下贺卡上的指纹。还得去找找我的阿姨,就是冯雪鹰的姐姐,她叫冯雪华,住在桂林南路,但只有一个固定电话,不知道能不能联系上。我从来没见过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干吗找你阿姨?直接找冯雪鹰不就行了?你那儿应该有她的档案资料吧。”
“我查过。桑远山死后,她没再结过婚。她的户口还在桂林南路的娘家。但我……”她没说下去,而是拐进了厨房,过了会儿,她端了两碗藕粉出来。
“给你。”她把其中一碗推到他面前。
“藕粉对脾胃好。谢谢啦。”他道。
她在他对面重新坐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不太想见她。”她道。
他刚想吃,突然想起自己连牙都没刷过,赶紧跑进了盥洗室,他一边刷牙一边问她:“难道你就不好奇?”
“不想见她。你别忘了,她抛弃了我。对我来说,她已经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她心事重重地吃了两口藕粉,又放下了小勺子,“昨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有她在,我的生活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我想肯定跟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我爸出差,我一个人在家时,总是很害怕,如果她在,那至少有人能陪我,也许她会带我去吃炸鸡。我小时候特别羡慕那些在放学后能跟着父母去炸鸡店的同学,我觉得他们生活得特别幸福,可我爸从来不带我去,我不怪他,他不喜欢吃这些东西,而且他也没空。如果她在,我不用五六岁就学会做稀饭,还得上街去买菜,如果她在,她应该会去参加我的家长会,如果她在,有很多事,女孩子的事,我不用去问我婶婶,我可以去问她,我不会那么尴尬,还有堂哥的事……”
他知道凌戈14岁那年,曾经跟比她大6岁的堂哥有过一段情。这件事曾经令她父亲无比震怒。据凌戈说,父亲把堂哥痛打了一顿,把他的腿都打折了,这件事最终导致兄弟反目。从那以后,凌戈的父亲就跟兄弟姐妹都断绝了来往。
他不想去猜测,当时凌戈的父亲是怎么“逮住”这对小情侣的,她也没具体说过,不过,既然他火到这种地步,应该是看到了什么让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很难说,当年14岁的她是不是真的爱过她的堂哥,但他知道,对于那件事,她是很后悔的。她现在之所以提起这个人,也是因为,她觉得如果当时她的生活中能多一点温暖,多一点爱,她也不至于会误入歧途。她一个人跟沉默寡言又不善交际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确实是太冷清了。
“……她怎么能这样!”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当时我才三岁,她怎么能就这么丢下我。而且,她那么多年都没来看过我!这就说明,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生下我?!我之所以要去找我阿姨而不是她,就是为了让阿姨转告她,我对她没感情,我们没必要见面。让她以后别写这种贺卡!别打扰我!”她忽然站了起来。
“也许她真的想见你。”
“那又怎样?”她走向自己的房间。
“凌戈。”
“干吗?”
“你妈只有初中文化。”他道。
“那又怎样?!卖菜的都知道疼爱自己的孩子!”她没好气地回答,
“如果她带着你离开,你的日子会比现在好吗?”
她不说话,闷头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走过去,看见她正坐在床上,在用力翻着一本杂志,一看就知道她在生闷气。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你肯定在想,她可以不离开你父亲。对不对?凌戈,她的性格注定她不可能留在你父亲身边当个安分的好妻子。如果她是个乖乖女,当初她就不会被逐出自行车队了。而如果是那样,她也不会跟你父亲结婚。跟你父亲结婚,是她在人生低潮中的无奈选择。”
她冷哼了一声。
“不可否认,你妈是个自私的女人,也不是特别有母爱,同时也缺乏责任心。但这不是最糟糕的。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
“什么?”
“最糟的是她自私、缺乏责任心,同时又很有母爱。”
“有母爱怎么会是最糟的事?!”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如果她特别有母爱,完全离不开你,非要把你带走,那你的结果可能比现在悲惨的多,因为她自私,缺乏责任心,脾气火爆,她没法维持一段稳定的婚姻,因此她也无法提供给你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少女性侵案很多都是因为母亲监管不力造成的。凌戈,她是因为了解自己,才没把你带走的,她不知道她自己的将来会怎样。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当然了,另一方面,她也了解你父亲,她是吃定你父亲的,她知道你父亲会尽心尽力地把你带大,她知道他很可能不会再婚。所以说,只有初中文化的她在当时作了一个最明智最无私的决定,那就是把你留给你父亲。这才造就了现在的你。”
一阵沉默。
“为、为什么,被你一说,好像她还是干了一件好事?”过了会儿,她嚷了起来。
“本来就是嘛。”他朝她钩钩手指。
她跟着他走回到客厅的桌边。
他把自己的旅行杯拿给她:“去给我洗洗。顺便思考一下我刚刚说的话。反正恨你妈也没什么意义,接受现实吧。”
她白了他一眼,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杯子。
冯雪华居住在D区桂林南路上的一个老式居民小区内。小区建造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部分房子都已经非常老旧,居民楼之间由花坛相间隔,花坛里除了杂乱无章的树木花草之外,还有破旧的木头椅子,一些晾晒的衣服,甚至还有人开垦的小片菜园,一只鸡悠然自得地在绿草丛中漫步。
很多门牌号都已经不见踪影,简东平和凌戈在小区里找了一圈,最后才发现小区门口的那个小杂货店就是他们要找的12号101室。那是一家销售各种食物和生活用品的小店,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店铺里,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不知道她是不是冯雪鹰。”简东平轻声道。
凌戈胆怯地朝老太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又缩了回来,朝他摇摇头:“看不出来。”
“没关系——冯雪华住这儿吗?”他大声道。
女人站起身走了过来,“什么事,想买什么?”她问道。
“你是冯雪华?”
女人的脸沉了下来。她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你们是谁?”
“你是冯雪华?”简东平问道。
“是,我就是冯雪华。”她不耐烦地说。
“你知道凌初国这个人吗?”
这个名字似乎让冯雪华吃了一惊:“凌初国?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你们是谁?”
虽然她仍然一脸不耐烦,但简东平还是听出来,她的语气比之前稍微缓和了一些。看起来,这个妹夫留给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凌初国跟冯雪鹰当年生过一个女儿,她叫凌戈,现在她正在寻找她的母亲。”简东平和颜悦色地问道,“你知道你有这个外甥女吗?”
冯雪华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小丫头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很讨人喜欢。可惜自从雪鹰跟凌初国离婚后,我们就不来往了。你们是?”
她说这些的时候,简东平注意到凌戈显得有些不自在。
简东平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冯雪华。
“你是报社的……呵呵,还是总编呢……你看起来可没那么老。”她充满怀疑地上下打量他,“这真是你的名片?”
“你可以当着我的面打电话过去。如果你不相信我的名片,可以打报纸上的联系电话。”他拿出准备好的周刊递给了她。
冯雪华将信将疑地接过了报纸,随即拿起了柜台上的固定电话,可她拨了几个号码,又放下了。
“好吧。我相信你。”她道,“你找我干什么?”
“你知道冯雪鹰在哪来吗?”简东平问道。
“不知道。我们平时没联系。对了,我听说那个女孩在当警察,是不是这样?”她问的是凌戈,也在打量她。
“嗯……”凌戈还没开口,简东平就抢了先。
“她现在是在警察局工作。你也知道,这种单位工资不一定很高,但福利是很不错的。”
“那肯定的!”冯雪华很是赞同,“那时候雪鹰还跟凌初国吵,她不想让小姑娘去上警校,我就跟她说,以后从学校出来她能进警察局工作,那是她的福分。小姑娘的工作别的不要紧,最要紧就是稳定。”
“是啊,你比她有远见。这么说,他们离婚后一直有联系?”
冯雪华点点头:“我当初就说,她还是跟着凌初国好,凌初国这个人虽然不太会拍马屁,但绝对是个正人君子。”
简东平觉得,她加重语气说的那最后四个字似乎别有意味。她似乎是经过对比和时间的沉淀才有此感言。是不是因为除了凌初国之外,冯雪鹰的其他男人都不是正人君子,她才会这么说?
“她怎么突然想到要她妈了呢?”冯雪华问道,“都那么多年了。她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要找她呢。”现在,她的口气缓和了不少。
“冯雪鹰留了张贺卡给凌戈。”
冯雪华很惊讶:“有这事?”
凌戈把收到的贺卡递给了她。冯雪华看了看,马上又递回给了她。
“这不是她写的,她的笔迹我认得出来。她写字可没这么漂亮。”冯雪华的口气有点生硬,而看他们的眼光,就好像他们是两个骗子。其实这跟他的猜想不谋而合。
“这确实是昨天晚上收到的。本来凌戈一直以为她母亲已经去世了。她父亲从小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这我知道。”
“所以收到贺卡时,她也很意外。现在你说这不是她写的?”
“肯定不是。”冯雪华板着脸说。
“不管怎样,凌戈查过档案,她现在知道她母亲还活着。”简东平道,“本来,也不一定非得见她,可是她现在要成家了。”
“她要成家了?!”冯雪华的脸骤然亮了起来。
他感觉凌戈在他背后悄悄踢了他一脚,幸亏冯雪华没看见。
“是啊。男方问起她家的情况。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就想跟她母亲见上一面。也算给男方一个交代。”
“那倒是的,如果正经人家肯定要问的!”冯雪华用力点头,似乎是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这里要是有她的消息,我就及时告诉你。”
“她给你留过手机吗?”
冯雪华摇头:“没有没有,这样吧,我有你的名片,要是她打过来,我就让她来找你。你看怎么样?”
“那也好。”简东平向她道谢。
几分钟后,他们离开了冯雪华的小卖部。
“你刚刚说我要成家了?”凌戈恼火地轻声质问他。
“我不这么说,她会当一回事吗?”走出几分钟后,他突然停住了。
“你怎么了?”她问道。
他没回答,直接朝冯雪华的小卖部走去。他刚刚乘她不注意把他的手机放在了小卖部的柜台上。
冯雪华正在打电话,看见他突然出现,急忙挂上了电话,她的神情有些尴尬。
“我把手机掉在这里了。”他道。
他从柜台上的一本杂志下面,拿起了他的手机。
在车上,简东平用手机翻到了他刚刚拍到的视频。由于手机是放在杂志下面的,所以只拍到柜台后面的一个角落,不过声音听得挺清楚。
“喂喂,有事跟你说……你女儿要找你……当然是你女儿!我觉得那个人不会是假的……不会不会,那人拿了张报纸给我,让我打电话去核实呢……不会是假的……我不管了,我就把事情跟你说,你自己考虑……那人说,你女儿要结婚了……哎哟,你喊什么呢,我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是那个人说的,她说人家男方问起你……”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她的语气变得很不耐烦,“凌初国是说你死了,那你死了没有?!她在公安局工作,查个档案就知道你死没死!我不管了!我给你个电话,你自己去联系……”
这时候简东平出现在镜头里,她急忙挂上了电话。
“她是在和冯雪鹰通电话?”凌戈道。
“那还用说。”
“那她……”凌戈还想说什么,简东平的电话突然响了,“是谁来的电话?”她问道。
“新号码。没准是某位前全国冠军。”他朝她挤挤眼,随即接了电话,“你好,哪位?”
“请问是……简东平吗?”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是。你是?”
“冯雪鹰。”
简东平朝凌戈点了点头:“你好。冯阿姨。”
对方似乎笑了笑:“别叫我什么冯阿姨。我可没这么老。你可以叫我冯小姐。听说你是代表我女儿来的?”
“是的。她想见见你……”
“我看没这个必要。”冯雪鹰道,“我跟她爸有约定,今生今世跟她永远不来往,虽然她爸已经去世了,但我还是得遵守这个承诺。”
简东平没料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一时之间,他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凌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从来没见过她,是吗?”他问道。
她没回答,兀自说道:“……她要结婚,我为她高兴,但是见面就算了,我没什么可给她的。”
她最后的那句话让他有些恼火。难道她以为凌戈找她是为了向她“要钱”?
“既然如此,你干吗要给她写贺卡?还说什么想见她?!”他没好气地问道。
“你在胡说什么,”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从来没给她写过任何东西!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没什么可以给她的,也不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那你干吗要生孩子?”他冷冷道。
他以为她听到这句话后会愤怒地挂上电话,但她却没有。
“当时我不了解自己。后来我才发现,我以为我想要的那些东西,实际上是我最讨厌的。”她的语调有点悲伤。
“她对你没什么要求。”他缓和了一下口气。
她沉默了两秒钟。
“我跟凌初国有过约定,我能为他做的也就是这个了……”
“呵呵,”他冷笑,“如果他活着,我想他肯定不想看到你伤他女儿的心。”他抢在她前面挂上了电话。
“她不想见我?”凌戈问他。
他没回答,启动了汽车。
“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张贺卡跟她无关。”他道。
凌戈觉得,对她来说,母亲就是个模糊的影子。
从小到大,父亲对她母亲的事一直都三缄其口,他只是告诉她,“你妈死了”,但究竟她得了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在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的那些年,他从没提起过。
她曾经觉得父亲是因为工作太忙,渐渐把那个人淡忘了。但现在看来,其实并非如此。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了解简直微乎其微。
父亲留给她最深的印象就是他那张板着的脸。她几乎没怎么见他笑过。他跟她说话时,总是低着头在干别的事,所以她很难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也很难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的情绪。他说话总是四平八稳,没有任何音调的起伏。再说,他其实话很少,“别忘记关水龙头”和“把门锁好”是他最常对她说的两句话。小时候,她认为大部分人的父亲应该就是这样的,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如果跟你说话,就是告诉你一大堆清规戒律。而大部分时候,他都希望你离他远点,他宁愿一个人也不想跟你在一起。
现在她想,他之所以如此孤僻和沉默,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开心罢了。
记忆中,他唯一一次真正露出笑容,是那天,她告诉他,她想考警校。其实,那时候她作出这样的决定,也就是为了让他开心。他从来没告诉过她,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她只知道他是个刑警,工作很辛苦,经常出差。他拿过两次奖章,但每一次,他都毫不在意地把它们丢进抽屉,之后就再也懒得去看它们一眼。如果她想问问关于奖章的事,他要不是打发她去超市给他买酒和烤鸡,就是问她,“水龙头关紧了没有?”
总之,他对荣誉这种事一点都不在意。他对她的学习成绩也一样自始至终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有一次,她考了个全部倒数第一,他只是说了句,“老师是不是算错了?”规定考试试卷要家长签全名,他最后只签了他的姓,“他只给了你一半分数,为什么我要签全名?”他这么对她说。她当然不敢把他的话转告老师,后来,还是她模仿他的笔迹在试卷上补齐了他的名字。从她开始认字以来,他从没有敦促过她努力学习,关于成绩之类的事,他更是一个字都没提过。
“所有的大坏蛋都上过学,而且都学得不错。”他偶尔还会露出这么一句。所以说,他对读书人,尤其是那些成绩优异的人,是有成见的。她曾跟班里的学习委员走得很近,他非常不高兴。他多次警告她,离“那些人”远一些。至于为什么,他只给出一个理由,“他们只想往上爬。”言下之意就是让她远离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人”,他认为她跟这些人交往的最终结局,就是自己吃亏,“你等着瞧吧,她才不会把你当朋友!”他总是这么说。她那时候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遵从了他的意思,渐渐疏远了学习委员。
至于家长会,父亲好像从来没去过。他总是写张条子告诉老师,他很忙。老师打电话给他,他通常都不接。如果碰到较真的老师,直接去找他,他就避而不见。几次这么一来,老师也灰心了。幸亏念书的那几年,她从没闯过什么祸,所以老师也犯不着非要见她的家长。上学的那几年他们就这样混了过去。
除了工作,他似乎对别的事都没太大的兴趣。除了在她的试卷上签名之外,她几乎没怎么见他写过字。他也很少看书。他总觉得念书多的人心计很深。现在,她觉得父亲的偏见可能跟他的婚姻有关。冯雪鹰离开他,后来嫁给了一个大学教授,一个在所有人看来,“有知识的人”。他败给了一个知识分子。没错,在父亲看来,那肯定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小凌——”有人在叫她。
她发现自己站在办公室门口发呆。
“小凌,赶紧把昨天那个案子的口供整理出来,下午我们就可以把案子结了。”她的上司林仲杰正快步走出办公室。
林仲杰是她父亲当年最好的朋友,似乎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关于她父母的事,他肯定知道不少。现在看起来,她是知道最少的那个,连简东平的父亲都知道得比她多。
“林叔叔。”她跟上了林仲杰的脚步,“你是不是认识……冯雪鹰?”
林仲杰停了下来,他肯定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名字。
“冯雪鹰?”
“我知道她是我妈。”
他点了点头:“是啊我认识她。你怎么会问起她?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我查过她的档案了。”她道。
他面露尴尬:“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瞒你了。她是活着。是你父亲让我这么说的。”他朝前走去。
凌戈急忙跟上了他的脚步:“他为什么要骗我……他完全可以告诉我……”
“他这是为你好。他不想让你跟她有任何瓜葛。这是他当时同意离婚的一个条件。冯雪鹰也答应了。再说,当时,她要嫁的那个人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她也不方便带你过去。”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当年我也劝过你父亲,我觉得冯雪鹰根本不适合他,但他听不进,死活都要娶她。结果……”他摊摊手,一脸无奈,随后又问道,“小戈,你怎么会问起她?是不是她来找你?”
她连忙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她,所以查了她的档案。”
林仲杰叹气:“我也知道这事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不过小戈,你可千万别去找她。”
“为什么?”
“当然了,她毕竟是你的生母,你想见她也无可厚非。不过……”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你要知道,你父亲当年作出这个决定是有他的道理的。他不会无缘无故要把你们分开。他是希望你的生活不会受到她的影响。说明白点,你父亲觉得如果你们见面,对你来说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这辈子可吃尽了她的苦头。虽然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但是,他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他拍拍她的肩,向前走去。
她呆立了两秒钟,又一次追了上去。
“林叔叔,我爸除了上次你告诉我的那个储物箱之外,他还有没其他放东西的小箱子?”她摸出了那把小钥匙。
林仲杰看到了那把钥匙:“你爸有一个小铁箱子,放在他办公桌的最下面。他去世之前,曾经跟我说过,如果他发生意外,就把这小箱子跟他的骨灰一起埋进坟墓。他让我别告诉你。我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但估计跟冯雪鹰有关。他不想让你看到这些。”
凌戈这才想起,当年林仲杰以单位的名义全权办理了父亲的后事。坟墓是他去找的,是他安排把骨灰落葬,最后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她才被领到墓碑前。
“所以,那个小铁箱现在在他的坟墓里?”
“是啊。这是你爸的遗愿。”林仲杰无奈地叹气,“你爸就是个死心眼。他离婚后,我们也给他介绍过其他女人,但都没成功,因为冯雪鹰仍然跟他藕断丝连的,”他准备进办公室,又停下,转头对她说,“有一次,你爸好不容易对一个女人印象不错,但最后却让你妈给搅黄了。她不让你爸再婚。她是个自私透顶的女人。小凌,她不配当你的母亲,其实她心里也的确没有你。她忙着谈恋爱还来不及呢。我不想说她的坏话,但作为一个老师跟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男生搞在一起,那真是太荒唐了。所以,我劝你还是离她远点。”
林仲杰最后的建议就跟简东平今天中午给她的忠告如出一辙。
“对你来说,她的确是死了。忘了她吧。”简东平说这句话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而且他好像还挺生气。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她本来是不想见到这个抛弃她的女人的。可现在,冯雪鹰亲口拒绝见她,所有人又都劝她远离这个女人。她却忽然对这个瘟疫一般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冷血、自私、脾气暴躁、任性,也许还有一点放荡,这是冯雪鹰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她真是这样的人吗?
凌戈忽然很想见见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母亲。
她想到了简东平给她的那个手机号。
附录3:2002年7月,桑雅给姚静的信
姚医生:
是不是在藏北的偏僻地带,那些村民都这么叫你?我能想象你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在半山坡上艰难行进的样子。
我没去过西藏,我对那里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书本和图片。我知道那是一个可以站在高山之巅触摸星空的地方。我知道在那里,你可以花上一整天,坐在半山腰的一棵树下,或者某块年代久远的岩石上,什么都不干,只是想想人生或者打个盹。这对任何一个日日夜夜面对电脑的城市人来说,就像一个无法触及的梦。真的很美。
不过,这毕竟是个梦而已。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选择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去行医。我想你应该不会是去朝圣。你是为了逃避那个男人。可在我看来,那些事,你在星巴克喝上半小时咖啡就能想清楚。至少看到那么多男人进来喝咖啡,你就该明白,世界上的男人多得是。你根本不需要大老远地跑到西藏去思考你的垃圾婚姻。你已经为他浪费了够多的时间!
居然还想给他写信?好啊,我支持。我支持你给他寄一包牛粪!
至于你上封信的建议。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把我父亲安葬了。只不过,不是火葬。我费尽周折才找到一个接受土葬的地方。我把他葬在我家保姆老家的院子后面了。虽然地方不怎么样,到处是乱草堆,但他的尸体至少还能保存完整。我始终对他的死抱有怀疑。我不相信苗丽杀了人。我会在不久之后去探监,跟她好好聊聊。
你上封信提到的关于肖南的事,我很是吃惊。
你还记得那天的日期吗?你为什么当时没告诉我?
好了,就聊到这里吧!
——桑雅
附录4:姚静于2002年8月写给桑雅的信
亲爱的桑雅:
你好。
我之所以选择去当援藏医生,一方面的确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想想我的婚姻,另一方面,我也想真正体会一下当医生的感觉。我原先工作的地段医院,我所在的科室每天只是给老年人开开药而已。我做的最多的就是给人量血压。我不觉得这样的我,能真的称得上是个“医生”。
医生,就应该是治病救人的。我选择地域偏僻的地方当个小医生,是因为我知道他们需要我这样的人。就像最开始,我看到你的时候一样,我知道你需要我,这感觉真好。
当我给他们看病时,不管做什么,询问病情、量血压、验血,自始至终,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可以用“虔诚”这两个字来形容。这种时候,我觉得即便分文不取,也是一种幸福。
西藏是个神奇的地方,我在这里也确实有种朝圣的感觉。我也有过在山巅站着发呆的情形,但真正让我有那种感觉的时候,是给病人看完病下山的时候。山风吹着我的脸,高原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周遭只能听见鸟鸣和我自己的脚步声,有时候,我跟另一个同事同行。但我们好像约好了,一路上谁也不说话。这时候,我就感觉佛祖好像在轻拍我的肩,他好像在对我说,谢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而那时的我,觉得一天的劳累都荡然无存。
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否体会到我的心情。
你问我见到肖南的日期。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之所以当时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怕你发火。那时候,你的情绪很不稳定,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一句话闹出什么事来。而且,我也觉得你不必去管你父亲的闲事。
好了,我又要忙了。明天早上我要去帮着另一个医生去给三个藏民做白内障手术。我得做一些准备工作。这里的条件很差,要停电了。
祝顺利。
——静 2002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