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临淄侯府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自从上次被曹仁在厅堂杀了十几个下人之后,除了曹植传唤,侯府的下人很少再去厅堂。
今夜亦是如此。丁仪差人送来了一卷木简,仅仅过了一会儿,曹植尖利而高亢的咒骂声和东西被推倒砸碎的声音就传到了前厅。下人们畏畏缩缩地躲在门口,却没有人敢进去看一眼。
厅堂中的东西被扔得乱七八糟,曹植靠着廊柱瘫坐着,双目微闭,看起来疲倦之极。不远处丢在地上的,是刚抄送来的汉中塘报。
杨修,被杀了。
曹植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在他看来,杨家世代簪缨,故吏门生遍布天下,魏王是不会轻易动杨修的。但是,塘报上写得却很清楚,仅仅因为“鸡肋”一词,魏王就把杨修杀了。
杀得轻而易举。
杀得毫不留情!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前面自己这边因为醉酒没有跟随大军出征,后面魏王就杀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恐怕魏王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了。
曹植突然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恐慌的失落感。他扶着柱子,迟缓地站起身,看向中堂外如墨的夜色。他嘴角抽搐了几下,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他知道,以后再没有人能跟他一起吟诗作对,高谈阔论,指点天下了。
兔死狐悲,就是这种感觉吧。
曹植的眼中布满血丝,喃喃道:“我本不想动你,是你逼我的。”
今天是世子曹丕设宴,贾逸也在受邀之列。而且曹丕派人通知贾逸的时候,还特别交代了一句,因为是家宴,来的那些世家公子们大多都带了女眷,他希望贾逸最好也能带着女眷前来。
在征得了蒋济大人的同意后,贾逸把田川抓了过来充当女眷。起先田川听说要去赴宴,高兴得不得了,但看到贾逸拿过来的那套乘云绣曲裾长裙后,脸立刻拉得好长。她在进奏曹,总习惯穿男装,偶尔穿次女装,也不过是件简单的直裾。
衣服摆在面前,任贾逸急出了一头汗,就是穿不上。田川的理由很简单,不会穿。眼看时辰快要到了,不得已只好去东城请了陈锦记的仕女,帮田川梳洗打扮了一番。
等到田川走出厢房,贾逸竟然一时间有些痴了。
眼见乌黑发亮的长发挽了个简单的绾髻,髻上随意地簪着一支青玉钗,显得清秀脱俗。小脸略施粉黛,柳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若星,小巧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嘴角稍稍向上弯起,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一袭裁剪得体的乘云绣曲裾长裙,领口不高,露出里面粉红色丝绸亵衣,映得胸口一片凝脂玉白,一条浅蓝色丝带斜斜地挽在腰间,更显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婷婷袅袅,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相扶。
贾逸笑道:“看不出来,你盛装打扮一下,倒也真算得个绝世美人。”
田川没好气地道:“穿个衣服足足要一刻钟,以后这种事儿别来麻烦我。”
贾逸连连点头:“好说,好说。回头我把这个月的俸禄支给你一半,就算谢谢你了。”
“这还差不多。”田川满意地点了下头,向前迈了一步,却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身后的仕女掩口笑道:“姑娘,您是第一次穿曲裾长裙吧。这种衣服的下摆很低,走路的时候要用双手扯起裙摆的。”
田川爬起来,利索地把裙摆提到小腿肚,大大咧咧道:“知道了,知道了,赶紧走吧。我还等着看世子妃呢。”
由于田川穿了长裙不能骑马,而她又不愿意坐轿子,贾逸两人只好一同步行前往。走到世子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门口的长随一路小跑过来,作了个深揖,道:“两位是贾逸大人和田川姑娘吧?请随我来。”
田川不满地嘟囔了一声,似乎是在对自己的称谓不满。贾逸心情正愉快,轻轻地碰了她胳膊一下,示意她跟着一同走进世子府。
穿过三进门,走过蜿蜒的回廊,贾逸和田川终于来到了庭院中。世子府的庭院很宽阔,足足摆了四十多张食案,大部分人都到了。坐在上首的曹丕看贾逸他们进来,开口笑道:“来,我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两位是进奏曹的贾逸大人和田川大人。最近二位在追查寒蝉一事上出力不少,等会儿大家可以多敬他们几杯。”
庭院中的人纷纷拱手作揖,贾逸忙不迭地连连回礼。回头看到田川傻愣愣地站在身边,贾逸脸色微烫,赶紧拉着她坐在了一张食案之后。
接着后面又进来几位客人,看样子跟这些宾客们颇为熟稔,曹丕还没有介绍,他们就互相插科打诨起来。
贾逸端起食案上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掩饰下自己的失态。本以为世子府的宴会,应该庄重一些,没想到竟如此的随意融洽。他眯起眼睛,看向庭院中的客人。紧挨着曹丕左首的,是曹丕的弟弟,掌管虎豹骑的鲁阳侯曹宇。看来外界所言不假,曹宇跟曹丕确实是关系非常好。紧接着,是曹丕的四友:进奏曹东曹掾司马懿、军师祭酒陈群、朝歌令吴质、中领军朱铄……
“那位就是世子妃甄洛?”田川扯着贾逸的衣袖,低声道,“好漂亮啊。”
贾逸目光转过去,却呆了一下。曹丕身旁的,并不是世子妃甄洛,而是另一位妃子。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是了,好像在进奏曹的档案里见过这位妃子的画像,是郭煦?世子这是什么意思,这种家宴的场合,难道不该世子妃甄洛陪同吗?
再看向席间,来的宾客大多都带着女眷。贾逸心头一动,相比以往的隐忍不发,世子这是在隐晦地向外界表明对甄洛的态度吗?也就是说,世子已经表明了和曹植的决裂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念大动。既然这次家宴,邀请的全是曹丕信得过的人,那么自己也在受邀之列,是否意味正式进入了世子系的圈子?
贾逸正想得入神,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一下,回过头看到了吴质。
他忙不迭地拱手示意,吴质却道:“别弄这套,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拜我我拜你的,没什么意思。”
吴质不客气地拿起食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斟满:“听说你从石阳回来后,就一直在查寒蝉?”
“魏王有命……”
“这眼瞅着已经查了小半年了,还没什么进展吧。”吴质咧嘴笑道,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田川瞪大了眼睛,道:“进奏曹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哟,小丫头片子,嘴巴倒挺犀利。”吴质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道,“从你父亲那儿说起,你还得喊我一声叔父。”
田川疑惑道:“怎么……你认识我父亲,为什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你一小孩子家,他跟你说什么?得,丫头,你去我那张案子上,找我带来的那位小姑娘聊聊,我跟贾兄弟有话说。”
田川白了吴质一眼,气鼓鼓地起身离开。
贾逸忍不住道:“怎么吴大人跟田畴大人有旧?”
“有旧?我还有新呢。那装腔作势的老顽固,看见他就头大。”吴质坐下来,伸直两腿,道,“贾兄弟,你寒蝉查得不怎么样,却撞破了甄洛这事儿,可也算得上傻人有傻福。”
贾逸笑着嗯了一声,并未出言反驳。吴质的谈吐是出了名的差,怎么让人生气他怎么说话。不过这人也真算了得,在曹丕和曹植的夺嫡之争里,正是他屡出奇计,帮曹丕一次又一次地扳回劣势。
“既然你能参加今天这个宴会,那证明世子已经对你青眼有加,以后有什么事用得着哥哥的,跟我说一声。”吴质笑嘻嘻地道,“当然,要是哥哥用得着你,你也甭给我推三阻四的。”
“吴大人教训得是。”贾逸答道。
“比如说司马老狗。”吴质端起酒杯,遥遥地跟司马懿碰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想对付他,跟哥哥说一声,哥哥帮你。”
“在下不敢。在下对司马大人……”
“扯淡,你爹不是他陷害的吗,怎么,你不想报仇?”吴质斜着眼看着贾逸。
贾逸没有说话。吴质、司马懿都是曹丕的幕僚,跟陈群、朱铄并称为四友,可听吴质的话音,似乎他跟司马懿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得,有戒心不是?年轻人就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我跟你说,司马老狗这个人,可阴毒着呢,哥哥我早就不待见他了。你要是想对付他呢,以后尽管找我就是了。”吴质又拍了拍贾逸的肩膀,“不过呢,不管他以后跟你说什么,你都别信。那老狗最会装,也最会蒙人。有多少人命都被他卖了,还感动得痛哭流涕,你可别着了他的道儿。”
吴质说完,起身冲司马懿那边喊道:“仲达!我跟咱们这位小兄弟说好了,改天天气好,咱仨一起去东城新开的青楼逛逛,你做东!”
司马懿只是摇了摇头,似乎见惯了吴质的做派。
贾逸尴尬地看了远处的田川一眼,刚好看到田川在对他翻白眼。
这位吴大人……可真是害人不浅。
席间众人大多相识,推杯换盏很是热闹。而贾逸这边,一来他身份低微,二来众人跟他又不熟,除了那位吴质大人来过之后,再没有人过来。喝了几杯酒,看了几段舞之后,贾逸起身,想要走走。
穿过嘈杂的人群,随着隐没花丛中的小道徜徉几步,贾逸停在了一个水塘边。他靠在汉白玉石栏上,低头去看水面。可惜天色已晚,周围的灯光黯淡,看不清楚什么。
“刚才吴质跟你说了什么?”身后传来司马懿的声音。
“这个就不劳大人费心了。”贾逸没有回头,冷冷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父亲死得很冤枉,觉得是我故意陷害构陷他的?”
“我父亲的为人我清楚得很,不管你想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是不是觉得自小家境贫寒,所以你父亲就很清廉?你既然到了进奏曹,为何不翻阅下以往的档案,看看你父亲的资料?”司马懿淡淡道,“你不敢。你怕进奏曹的档案中记载的实情与你想象的不同。那我来告诉你,你父亲为官期间,接连对辖内数家世族大户构陷罪名,抄家流放,充得的钱粮足足有数十万之巨。你或许以为这些都是谣言,但进奏曹里有大量的文书资料,可谓是铁证如山。至于你父亲为什么贪了那么多钱,却依旧清贫如洗,这里面有个莫大的秘密。”
贾逸没有说话,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长剑不在,在进入世子府时,就已经解了下来。
“他把钱都给了汉帝。”司马懿的声音不紧不慢,“魏王挟持汉帝之后,只把他当作了傀儡。而汉帝却不甘心,三番五次地搞政变。于是魏王大幅削减了对汉帝的供给,一方面是警示,另一方面也是掣肘。没有钱,养不起兵,结不了势,汉帝自然会安分许多。而你父亲,身为汉室旧臣,自然是不想坐以待毙,于是他和其他的一些尚握有实权的汉室旧臣,想出了这个灭大户聚钱粮的法子。
“当时魏王交给我查处这起案子,跟你父亲一样的汉室旧臣,我们一共抓了九个。可笑的是,如果按照汉律来讲,蓄私兵意图不轨,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而当时魏王慈悲为怀,只是命我将这九人草草斩首了事。事后,不少人却骂我公报私仇,是借机替魏王清除异己。对于这些指责,我从来没有辩解,就是不想让你们这些不知情的后人们为难。
“要不是前几日世子有令,命我与你修好,我也懒得向你解释这些。我说的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可以去问问当年经手案子的一些人,也可以去进奏曹查看档案。不过吴质这个人,为人阴狠,下手从来不留余地。这些日子,他跟陈群还有朱铄,一直在跟世子谋划着什么,你小心一些,免得被他当成棋子利用了。”
贾逸终于出言讥讽:“怎么,司马大人号称世子的智囊,世子竟然也有您不知道的事情?”
“三马同槽。”司马懿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因为这个梦,魏王对我一直是且用且防,世子若不是在夺嫡之时用得着我,又怎么会……”
后面的话,已经被夜风吹散,听不太真切了。
贾逸在原地站了很久,司马懿的话是真是假,他不想去追查,也不敢去追查。他怕查到的结果,真如司马懿所说,今后要如何处之?
“原来你在这里?”身后传来田川嗔怪的声音,“一声不吭就跑到这么黑的地方,害我找了你半天。”
“找我做什么?”贾逸回身,脸上已经带上了笑容。
“闪人呗,跟那群女人聊来聊去,大多都是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还不如回去睡觉。”
“这可是世子邀请我们来的,半途退席可不太好。”贾逸转身向宴席走去。田川噘起嘴,很不乐意地跟在身后。
刚走到席位边,曹丕就看到了两人。他调笑道:“两位跑到哪里一诉衷肠去了?”
身边的郭煦也笑道:“殿下您还别说,这贾大人和田大人真端端的一对儿璧人,不知两位可否婚嫁?”
贾逸面色尴尬,还不知道怎么回应。田川却大大咧咧地道:“没呢,我们俩都还没考虑这些事儿。”
“不知贾大人对田大人可有意?”郭煦掩口笑道。
贾逸用余光扫了眼席间,众人都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他明白,这是指婚。对一般人来说,这是莫大的荣耀,如果他当场拒绝,恐怕世子面子上不太好看。
他用力点了下头:“恳请世子妃指婚!”
席间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曹丕更是端起酒杯,笑吟吟地看向了这边。
田川这才反应过来,偏过头看着贾逸怒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贾逸低声道:“陪我演戏,回去再说。”
田川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却没再说下去。
席首的郭煦看了看曹丕,柔声道:“那好,我就做一回媒,回头我看个良辰吉日吧,帮你们把事情办了。”
贾逸叩首道:“多谢世子妃!”
曹丕挥了挥手,大笑道:“好说,好说。难得今天又成就了一段喜事,诸位举起酒杯,痛饮!”
席间有人小声问道:“这位贾大人在何处高就,看着怎么如此眼生?”
“进奏曹的,一个校尉而已。”
“校尉?啧,啧,怎么有如此福气,能得世子妃指婚?”
“咳,什么福气啊,你看他身边坐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很漂亮,但却是个二杆子,什么都不懂。我看这贾校尉脸上高兴,心里那个苦可就别提了。”
这些话隐隐约约传到了贾逸二人的耳朵里,田川一撩裙子就想站起来找那些人理论,却被贾逸一把拽了回来。
“这里是世子府,不要闹事,等会儿出去你把他们揍成猪头都行。”
田川气鼓鼓地坐在长案后,道:“这叫什么事儿啊,说好来陪你蹭回酒席,谁知道却迷迷糊糊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贾逸低头看着田川,但见玉人雪白玉颈,一片如水凝脂,两厢弯弯而下,汇成一道月牙,消逝在粉红色亵衣之下。其实这姑娘倒也不错,贾逸突然浮现了这个念头。虽然人有点傻,但再怎么说,也是名士之后。最关键的是,田川的性子比较单纯,没有那么多事儿。比起甄洛这种女人,可算是好上千百倍了。
冷不防田川转过头,看到贾逸直愣愣的样子,没好气地一个爆栗敲了过来:“看什么看!”
窑洞中静得出奇,只有各人沉重的呼吸声响起。张泉坐在黑暗之中,听着不时从洞口传来的脚步声。这次的聚会,人数要比前几次多出来不少,看样子大多数人都来了。接到寒蝉密令之后,张泉的心情就一直很忐忑。虽然已经跟汉帝、曹植搭上了线,但一直没有起事。谋反这种事情,最怕的就是拖延,时间越长,走漏消息的可能性就越大。尤其是在留香苑那次,先是跟进奏曹的人起了冲突,接着莫名其妙地被一匹惊马冲了甄洛的马车,后来又一连遇到了几件莫名其妙的小事。
张泉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但进奏曹却一直没有找上门来。
“杨修死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窑洞里并没有出现什么骚动,这个消息众人都知道了。
“杨修……虽然是曹植的人,但他从来没进过我们这个圈子,应该没什么事吧。”
“据寒蝉的消息,杨修似乎是单线跟西蜀联系的,就连曹植都不知道他是西蜀的间谍,他的死活应该坏不了咱们的事。”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寒蝉的计划里,有一部分是要借助曹植的。现如今曹操轻而易举地用鸡肋做借口就杀了杨修,证明曹植在他那里彻彻底底地失宠了。一个失宠的侯爷处境只会越来越糟,到头来什么也指望不上,说不定还会拖累我们,如果寒蝉还不打算动手……”
“寒蝉有令。”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随着一点微弱的火光,众人看到了他手上的寒蝉令牌。这个人以黑巾蒙面,身材魁梧,似乎是军伍出身。
火光须臾灭去,陌生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回府之后,可备好刀枪,于明日午夜集结家丁家将,待城中起火为号,按锦囊所写各行其事。”
“锦囊?什么锦囊?”一个尖利的声音道。
“锦囊明日黄昏会送达诸位府上,请诸位千万小心,不要走漏了风声。”
“陛下呢,若是明日起事,陛下谁来护卫?别让曹丕狗急跳墙,冲进宫中。”
“大人不必多虑,宫中有祖弼大人安排妥当。”陌生的声音顿了顿,扬声道,“诸位大人,复我大汉王朝四百年荣光,就在明日,恳请诸君以命相搏,力挽狂澜!”
宴席散去之后,贾逸和田川又被世子留下,喝了一会儿酒,说了一会儿话。等到世子妃把两人的生辰籍贯全都问得清清楚楚了,才放两人离开。出了世子府,两人都有些许醉意。
对于世子妃这么唐突的安排,贾逸倒不怎么在意。这样的指婚,更相当于是一种荣耀。
他侧过头看着田川,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感觉。这些年一直在进奏曹,根本没考虑过婚嫁这种事。自从田川到进奏曹之后,也许是处境上的同病相怜的缘故,贾逸一直有种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世间冷暖见得太多,对于这个单纯得近似有些傻的少女心生涟漪?
田川脸色绯红,颦着眉头骂道:“看你那一脸色眯眯的样子,真叫人恶心。”
贾逸笑道:“别怕,虽然是世子妃指婚,但终究还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虽然父母双亡,但还有族中长老在。如果你真的不乐意,就拿他们当托词,世子妃也不会为难你的。”
田川愣了一下,低头道:“呃……也不是不乐意……”
贾逸轻笑道:“那就是乐意咯?我这边好说,父母也早就不在了,跟叔公打个招呼就成。”
“谁说要嫁给你了!”田川恼羞成怒,作势踢向贾逸。
贾逸却并未闪躲,而是抬头看着完全黑透的天空道:“人在乱世,不得不考虑得现实一点。如果你真是为了族人出来做官,这个官又做得并不开心,那何不考虑下其他的办法?”
“什么办法?”田川歪着头问。
“嫁给一个不怎么讨厌的官如何?”
田川眨眨眼睛,道:“你是说蒋济大人啊?”
贾逸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嘻嘻!”田川笑得没心没肺,“说起来蒋大人可比某些人官位高,还比某些人沉稳多了。嗯嗯,不错不错,我要好好考虑下。”
贾逸哭笑不得:“田校尉,你不是吧。我们可是世子指婚的啊,再说了蒋大人能看上你这种疯疯癫癫的……”
田川脸色一沉,抬手给了贾逸一个大爆栗:“你说谁疯疯癫癫的!在幽州,我们族里人都夸我活泼可爱!”
贾逸不再反驳,摸了摸自己的脑门,道:“唉,你下手可真不轻,回头我得买个皮帽去。”
田川眼珠一转,笑道:“别买,别买。前段时间我刚好猎到只兔子,自己做了个皮帽,送给你好了!”
贾逸有些怀疑地看着她:“你会这么好心?”
田川背着手道:“不过你要等等,虽然帽子做好了,还得去染染色。”
“染色?皮帽染什么色?”
“绿色呗,嘿嘿……”
贾逸无奈地叹口气:“田校尉,身为女眷,怎么能开这种……”
他突然停住了话,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小巷尽头。小巷的尽头,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袭上好的白色绸衣,脸上蒙着一张白色的丝帛,负手站在夜色之中,犹如一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
田川歪着头疑惑道:“这个人,有点奇怪啊……”
贾逸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杀意。他右手扶上剑柄,左手拉住田川,沉声道:“在下进奏曹贾逸,请问阁下是?”
“你不需要报上你的名字,我知道你。”那人淡淡道,“而且,你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
“阁下好大的口气。”贾逸道,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你已经喝了不少酒。”那人道,信步前行。
“伏击我的理由?”
“这个你得自己去找,如果你能活过今天的话。”
田川跺脚道:“哪有那么多废话,直接拿下不就完事了!”她身形一动,没等贾逸反应过来,已经冲了上去。贾逸只好随身而上。
不是对手。贾逸很明白。所谓的高手,对阵之时,流露出的泰然自若并不是装出来的,没有绝对的实力差距,是达不到这个境界的。
田川已经冲到了跟前,收腹,拧身,挥拳打去。那人只是稍稍移了下脚步,就恰到好处地躲过了拳头。田川借势旋过身,右脚飞起,直踢向那人面门。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人竟然空手握住了田川的脚踝。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那人笑吟吟道,“如此美丽的女子,在进奏曹当差,当真是可惜了。”
言罢,他手上用力,只听得“咯咯咯”一阵脆响,生生捏断了田川的踝骨!田川吃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却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不愧是名士之后,还算有些骨气。”那人手掌上移几分,又是一声脆响,小腿骨应声而裂。田川脸色痛苦,嘴唇已经咬出了血。
“放开她。”贾逸平举长剑,冷冷道,“不管你功夫再好,若是伤了进奏曹属官,也难挡进奏曹倾天下之力的搜捕!”
“进奏曹?”那人淡笑道,“大事已成之后,进奏曹在不在还都难说。贾校尉,你想得未免也太远了点。”
“寒蝉的人,还是汉帝的?难不成还是东吴、西蜀的?”贾逸慢慢移动脚步,向前。
那人并未答话,而是轻轻一扯田川,将她推出。
田川退后几步,屈膝跪在地上,仰起头,脸上满是愤怒。
“不要动!”贾逸大声喝道。
然而已经晚了,田川身形腾空而起,像只游鱼一般扑身而去。在离那人两步之遥,眼看身形就要坠地之时,她左掌击地,手中长剑顺势上扬,向那人刺出密密麻麻的夺目亮光。
那人却不慌不忙,身形略微摆动,就已躲过了所有剑势。
“剑意不错,可惜不够快。”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出剑。剑光森冷,划破夜色。
少女胸口激荡起一捧鲜血,染红了月光。
田川伏在地上,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飞速地抽离出自己的身体。
“混账东西!”贾逸暴喝一声,跃起,举剑刺向白衣剑客。
来人微退两步,抬手,只听“呛啷”一声,竟把手中的剑鞘套在了贾逸的剑锋之上。他身形微动,剑光又起,血色再现。
贾逸只觉得小腹一凉,接着一片炙热喷涌而出,他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前面几步远,田川就倒在地上,白色的素绢绣花直裾长裙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他只觉得很不甘心,这一切犹如做梦一般。刚刚还在世子府里谈婚论嫁,现在却陷在刀光剑影之中,生死未卜。他颤抖着手,拔去剑鞘,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接下一次交锋。
那人却踱步到了田川身边,低头看了一眼道:“越是美丽的人,血越是鲜艳。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这位姑娘伏尸之处,会不会开出同样美丽的雏菊。”
“她不会死。”贾逸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
“笨蛋……快走……”田川微弱的声音在夜色中游荡。
“是人,都会死。”那人缓缓转过身,向贾逸道,“人本来就是很脆弱的,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我认识的大多数人,总是很愚蠢,他们带有一种无法理解的自信,总觉得死亡不会轻易降临到自己身上,殊不知,真正的死亡突然而又直接。”
他提剑前行,语气淡淡:“你呢,准备好了没有?莫要让这位姑娘在奈何桥头痴痴等待。”
“畜生!”贾逸大骂,挥剑而上。
“太弱。”话音未落,剑光已至眼前。
贾逸大骇,硬生生地低头,堪堪地躲过这一剑。那人明明剑势已老,却一抖手腕,剑柄重重地砸在了贾逸的后背。贾逸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摔倒在地。
他以剑撑地,勉强站了起来:“阁下,可曾到过陈柘家中后院?”
“到过。”那人并未起身跟上,而是负手站在原地,淡笑地看着他。
“白衣剑客?”贾逸苦笑。
“正是在下。”
贾逸撑起身子,扶着墙一步步地走向田川,将手搭在她的颈部。
很微弱的颤动,还活着。
他转身看着白衣剑客道:“你的目标是我,杀了我,放了她,如何?”
白衣剑客道:“想不到进奏曹的人也会开口求饶。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贾逸咳出了几口鲜血:“那我有什么能与你交易的,换回这姑娘一条性命?”
白衣剑客讶然道:“风闻进奏曹之士果敢杀戮,行事决绝,想不到贾校尉竟然如此怜香惜玉?”
贾逸伸手摸向腹部,血已经把衣襟浸湿了。他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惨淡的月色,嘴角竟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还好,你在生死之间还能笑出来,倒也不算俗物。”白衣剑客脚步从容,踏着月色而来。
贾逸坐在田川身旁,似乎已经放弃了求生的希望。他的呼吸逐渐平缓,双眼愈加清澈。
白衣剑客提剑而行,对于眼前不再挣扎的猎物,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调侃的兴趣。
贾逸突然动了,一道剑光斜刺而出,映起黯淡的月色,犹如离弦之箭射向白衣剑客。白衣剑客停步,神色变得凝重。
如剑的白光突进到三尺之地,骤然绽放,化作漫天的剑花,向白衣剑客笼罩而下。这样的距离,就算是当世顶尖高手,也很难避开,这是贾逸在濒死之时的剑意,是倾注了性命的一剑。
他不求独生,只求同死。
“叮”的一声脆响,漫天的剑花犹如跌落在水里的火星,骤然消逝而去。
贾逸突然觉得嘴里发苦,他连白衣剑客的动作都没看清楚,但他已经清楚地看到手中的长剑断作两截。
白衣剑客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赞许之意:“生死之境,物我两忘。你倒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可惜了。”
贾逸沉默,只是转过脸去,看着远处倒在血泊中的田川。
白衣剑客却收剑入鞘,淡淡道:“出来。”
贾逸疑惑地看着他,侧耳倾听,却只听到风的声音。就在他觉得白衣剑客在故弄玄虚的时候,黑暗之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想不到堂堂的遁世公子白衣剑客,却做起了这种当街搏命的勾当。”
白衣剑客笑道:“莫非是进奏曹的蒋济大人?”
蒋济从黑暗中走出,道:“正是在下。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得动你出手,对付我这两个不成器的下属?”
“蒋大人这话问得就毫无意义了。既然你来了,你觉得我会放你离开吗?”白衣剑客转身,“或许蒋大人也信奉孔老夫子那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蒋济不语,身后却逐一亮起火把,照亮了整个小巷。
“不过区区数十人。”白衣剑客摇头,“蒋大人觉得就凭这数十个虎贲卫,就能保得了自己?”
“这里虽然只有五十名虎贲卫,但足够困住你一刻钟了。用五十条人命把你留下来之后,那三百虎贲卫和一百羽林骑也该赶到了。”蒋济道,“既然传言白衣剑客能以一当百,我也很想亲眼见识见识。”
白衣剑客沉默。蒋济知道他在犹豫。
“你走,我不留你。你不走,我就只好留下你的命了。”
“放我走?不准备为你的手下复仇?”
“对我来说,你只不过是一把剑。要复仇,自然是找拿剑的人。”
“难得大人想得通透。”白衣剑客颔首道,“我走。”
他一挥衣袖,剑锋在小巷石墙上一点,借力跃起,越墙而过。
蒋济一改从容神色,快步上前。贾逸摆了摆手,踉跄着走到田川身边,蹲了下去。
田川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颤抖,鲜血从伤口里不断涌出,将周围的石板沁成大片大片的赤红,在火把的映射下分外刺眼。贾逸没有说话,他搭起田川的肩膀,把她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药。”贾逸头也不回地伸手。
“……她已经不行了。”
“药。”孤零零的手臂悬在血腥弥漫的夜色之中。
蒋济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金创药瓶递给贾逸。贾逸咬开瓶塞,将药粉胡乱地洒在田川伤口,一阵夜风吹过,黄色的药粉飘散起来。虚弱的咳嗽声响了起来。田川的眼睛艰涩地睁开,毫无生气地看着贾逸。
“没死就行。”贾逸撕下一片衣襟,胡乱地往伤口上裹。
“……今晚……怎么这么暗?”
贾逸顺着田川的目光看去,是被火把映得雪亮的街道和沉默着的虎贲卫们。
“别说话。”贾逸沉声道。
“好冷,像幽州一样,好冷。”
“别说话。”贾逸将金创药按在伤口之上,眼眶发红。
“你说过要娶我的,对吧。”田川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又因为疼痛而迅速消失。
“别说话。”贾逸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真的做了一顶帽子,不骗你,很暖和,送给你吧……”田川道,“喂,我感觉好累,想睡一会儿,抱紧我……”
“别、别说话。”
“要是我睡着,醒不过来的话,可要记得……世子妃的指婚,你可不要……耍赖……要不然啊……”田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贾逸没有动,他只是紧紧地把田川抱在怀里,一言不发。
过了好久,他突然梦呓般地小声道:“别说话……”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火把燃烧所发出的噼啪声偶尔响起,夜风裹挟着落叶,犹如受伤的小兽,惊慌地掠过众人,呜咽着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田川的身体,已经变冷了。
进奏曹。
豆大的火苗在房中跳跃,将两人的脸色映得阴晴不定。蒋济起身,又换了一条灯芯。他看了眼呆坐着的贾逸,道:“你先去休息一下。”
贾逸仿佛从沉思中忽然惊醒,面无表情地道:“无妨,不累。”
“那么……世子派人来看你了,你要不要见一下。”蒋济问道。
贾逸道:“请大人转告来人,贾逸没事,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对了。田川的尸身,已经安放在了义庄,选个日子,就可以下葬了。”
贾逸眼神突然动了。
“大人。”
“你说。”
“她在许都城内没什么亲人,请大人准许我来为她扶棺。”
“这于礼不和,她的族人恐怕不会同意。”
“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去世子府,也就不会死。”贾逸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
“好,她的族人那里,我去谈。”
“大人,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请大人禀告世子妃,下官和她都同意指婚。”
“……田川已经死了。”
“我要娶她。”
蒋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好,这件事我安排。”
贾逸沉声问道:“大人,白衣剑客是谁?”
“不知道。”
“有咱们进奏曹查不出来的人?”
“这人根本不是杀手,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目前所知的,能确定是他参与的刺杀,十几年来一共只有六次,次次都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田川和你遇到的袭击,是第七次。”
“我自问还没有查到什么要紧的事情,是谁这么急着想杀我灭口?”
“恐怕跟你查到了什么无关。”蒋济沉吟道,“明晚可能有大事发生,他们选择今夜伏击你,应该是想让进奏曹先乱了阵脚。”
“明晚?”
“今天你和田川去赴宴之时,陈祎和郭鸿都来过。据他们所探到的情报分析,寒蝉可能会在明晚动手。我已经将情形禀告了世子,他决定尽快收网。”蒋济道,“如果你还撑得住的话,就好好睡上一觉,明晚有事安排给你。”
贾逸摇头道:“可是大人,目前我们手上掌握的东西并不多,只有曹植、张泉、祖弼这几个人。寒蝉是谁,我们还没有查到。”
“不能再等了,魏王已经在返回许都的路上了。若是许都城中生出一场大乱,未免会影响到世子的位子。除了曹植他们,我们不是还有一份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的名单吗?”蒋济放低了声音,“世子的意思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天色还未亮,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郭鸿在那家羊肉鲜汤铺子停下,看着紧锁的大门,哭笑不得。刚接到贾逸的急令,要他即刻来这里相会,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却没有人。
他摇了摇头,正准备原路返回,却意外发现对面的那家酒肆的二楼燃起了亮光。他犹豫了一下,推了推酒肆的门,发现是虚掩的。打着随身携带的火折子,郭鸿摸索着上楼。走到楼梯口,他看到贾逸静静地坐在中央的食案前,正等着他。
“听说大人昨夜被伏,伤势好些了吗?”他吹熄了火折子,在贾逸对面坐下。
“没什么大碍,只不过皮肉伤而已。”灯光下,贾逸的脸色苍白,看起来并不是皮肉伤那么简单。
“不知大人深夜相召,有何要事?”
“明晚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什么?”郭鸿愣住了。
“明晚,很可能要变天了。”
郭鸿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他也不再继续追问,而是道:“大人有什么要求?”既然贾逸向他透露这么重要的消息,让他自保,自然是有所求。
“聪明。”贾逸点了点头,“给我几个精干的人,明天早上在这间酒肆等我号令。”
“大人不是在进奏曹有人……”
“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什么人。”贾逸苦笑。
郭鸿警觉地抬头,看到贾逸的眼中充满了落寞和痛苦。
朝阳刚刚升过山头,照亮了奔波了一夜的队伍。曹操骑在马上,被颠簸得很不舒服。杨修已死,恐怕假情报瞒不了刘备多久了。为了防止蜀军的追击,他选择了星夜兼程。这次汉中之战,进行得很不顺利。虽然跟刘备之间互有胜败,但夺回汉中的战略目标却并未实现。撤退之后,只能寄希望于留守的夏侯惇了。也不知道单凭凉州的兵力,能不能抵挡住刘备的进攻。如果可能的话,倒不如把这三十七万人留一部分在这里。可战局实在是紧张,眼看关羽在荆州蠢蠢欲动……
“主公,再走两日,就能进入长安地界了。”程昱一脸疲态,在旁说道。
曹操嗯了一声,却换了话题:“杨修死前,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天下第一聪明人,其实也是天下第一蠢人。所谓的诸子百家,无非都是些夸夸其谈的家伙罢了。几百年来,哪家学派符合为王者的利益,为王者自然会选择尊崇哪家学派。至于民众,民众都是愚蠢的,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过上好日子,他们根本不会在乎什么是人间正道,更不会在乎什么皇纲正统。”
“原本我也这么想。”曹操沉吟了一下,道,“但说到以何种学派立国,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程昱,我记得,你原先信奉的是道家?”
“是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曹操摇了摇头:“道家讲究的是清静无为,于治国却并无裨益……”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问道:“杨修,是不是杀得早了些?”
程昱奇道:“主公何出此言?”
曹操道:“按照杨修的性格,是不会安安分分去死的,他一定会说些什么话来故布疑阵。”
“或许他觉得自己都要死了,做什么都没什么用了?”
“不会。杨修这个人,聪明,自负,不服输。即便是他没想到这么快被挖出来,但得知被识破将死之时,也会执意给我添点儿堵的。”曹操沉吟道,“况且,寒蝉到底是谁,许都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营中的另一个暗桩,也没有查出来。”
程昱道:“主公你是怀疑……”
“杨修是不是故意送死的。”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用自己的性命……”
“儒家有句话,叫作杀身成仁。”曹操面色阴沉。
说话间,行伍前方驰来一匹快马,转眼就到了跟前。骑士滚鞍落马,道:“禀魏王,前军在三十里外发现蜀军大队!”
程昱一怔,却马上反应过来,喝道:“命令前军停止前进,再探!”
他扭转马头,对身旁一个校尉喝道:“散出大量斥候,迅速探明周边敌情!”
曹操摇头笑道:“杨修果然算是个人才,想用自己一条人命,就换我三十七万大军吗?”
程昱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颤声道:“主公恕罪,是臣小看了杨修和那个暗桩。”
曹操道:“不必自责,谁能做到算无遗策呢?走,随我去前面看看。”
“主公,使不得。现在夏侯惇、张郃这些主将都未在军中,只凭曹洪、曹真他们,恐怕……”
“无妨,天下名将,还有我。”曹操勒马前行。
程昱只得跟上。
半个时辰左右,曹操已经策马奔到了一处高地之上,看到了蜀军。这是片开阔的谷地,蜀军早已排好了阵势,以逸待劳。曹操放眼望去,谷中的蜀军大概有二十余万,按兵种分成了大大小小的方阵,方阵之间错落有致,衔接紧密,全军阵形看似一轮月牙,两侧呈弧形向前,中间凹陷。
“这是……”程昱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
“偃月阵。布阵之人,倒是个知兵的家伙。”曹操道,“我军于山道中以纵队而出,无法集中兵力冲阵,这个偃月阵倒似一个口袋,刚好包住了山道的出口。这人胃口不小,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呢!”
程昱精于谋略,但对军阵却并不了解,他犹豫道:“主公,那不如我们留下前军,大队后撤如何?”
“临阵撤军乃兵家大忌。如果我们现在调转方向,必定军心大乱,士气低迷。若是蜀军趁势追击,只怕到时候兵士们个个四散逃命,直接溃散了。”
程昱不再说话。
曹操笑道:“原来所谓的定军山之战,只不过是个引子。什么蜀军只有十万之众、人心未稳,都是放出来的诱饵,钓的就是我和这数十万大军。蜀军的法正、许都的寒蝉,这两个人联手演了一部好戏,真是精彩之极。”
又一匹快马从后面赶来,骑士飞身下马,扑倒在尘土中,禀道:“夏侯将军传来消息,说凉州的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等人同时造反,杀官据城。张郃将军等人已经分兵前去平乱,请魏王定夺是否分拨兵力,以拒刘备。”
曹操勒马往前走了两步,笑道:“腹背受敌,这种情形,倒还真跟赤壁那会儿有点像。好在彰儿的那二十万援军,也快要到了。放手一搏,我们不见得会输。”
夕阳已经沉了下去,黑暗开始缓慢而又不可阻挡地撕咬残余的光亮。贾逸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暮光下的宫城。虽然不知道今晚要重点防范何处,但紧盯着皇宫,是不会错的。
宫中有长乐卫尉陈祎做内应,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
而许都城的十处城门,有城门校尉曹礼把守,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封闭了。若有人想要出城,没有世子的印信是根本不可能的。
贾逸手中有五百虎贲卫,蒋济手中有两千虎贲卫,曹宇手中有两千虎豹骑,还有许都尉的三千甲士,世子府的三千铁甲亲卫,至少一万精兵。不要说许都城内,就连许都城附近都再找不出能与之抗衡的兵力。
看起来,万无一失。
但贾逸心中却一直有种莫名的无助感。
昨晚遇到白衣剑客之后,他发现了一件很是蹊跷的事,让他无法再相信任何人。
他开始怀疑,自己在许都的这场乱局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或许,事情的真相远远不如他预想的那般简单。寒蝉到底是谁,在许都城郊伏击进奏曹的那些兵卒到底隐匿在哪里,这些问题似乎隐隐约约都指向了一个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却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田川……
一想到田川,就忍不住胸口隐隐作痛。虽然在进奏曹任职以来,见过不少同僚殉职,但田川的死却让他无法释怀。他很想念那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想念她装模作样的幼稚模样,想起她皱起鼻子的天真模样,想起她嘟起嘴的生气模样。
贾逸长长叹了口气,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去祭奠。
眼看着最后一道余晖被黑暗吞噬,许都城中有个地方反而爆出了火光。不是烛火,更不是普通的走火。火势在城墙之上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蔓延速度非常快,应该是有火油这些东西助燃。
开始了吗?贾逸记得那处火光是张泉的宅邸。那地方,早有许都尉的人在,张泉翻不起什么大浪。紧接着,城中开始突然不断闪起火光,仅仅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燃起了二十多处。
贾逸摇头道:“好大的手笔,都不想活了吗?”
“大人,我们……”手下的都尉有些跃跃欲试。
“再等等。”贾逸看着宫城的方向,摇头。
曹植站在世子府的门口,百感交集。原本他有机会,成为这里的主人,拥有这里的一切,包括如今被幽禁起来的甄洛。但是……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妒英才?抑或是咎由自取?他苦笑着往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剑客就藏在马车的底板下,只要自己引出了曹丕,就可以当场将他格杀。
门开了,竟然是曹丕的四友之一,朱铄。
“侯爷请进,殿下恭候多时了。”朱铄低头道。
曹植酸酸地道:“我只不过是个侯爷,怎么敢劳驾世子恭候?朱将军谬言,谬言。”
朱铄也不答话,躬身在前面引路。世子府中很静,就算许都城内已经四处火起,府中却依然很静。曹植不由得有些紧张,计划真的能如寒蝉所预料的一样吗?自己真能取曹丕而代之吗?甄洛……也不知道甄洛怎么样了。
“到了,侯爷请。”朱铄将曹植送到中厅,躬身退下。
曹植清了下喉咙,冲背对着自己的曹丕拱手道:“兄长,我来了。”
曹丕转身,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很好,你来了,坐。”
曹植道:“不用了。兄长,臣弟发现城中起火,众多宵小趁火打劫,特来请示兄长如何处之。”
“不要紧。城中有许都尉,有进奏曹,还有曹宇的虎豹骑。这些小事我们不必放在心上。”曹丕走上前去,扯起曹植的手,将他引到一张长案之后,道,“坐,你我兄弟虽然同处一城,却好久没有一同吃过饭了。我这里还有一壶金露酒,不妨痛饮一番。”
金露酒……曹植猛地抬头,却并未在曹丕脸上看出一丝异样。他闷声道:“臣弟不胜酒力,恐怕……”
“甄洛好好的,我没有动她。”曹丕笑笑,击掌道,“上酒!”
门外走来十多个兵甲齐备的虎贲卫,端着酒菜依次而入。将菜肴放在长案之上,他们又沉默着依次退出。
曹丕起身,亲自将酒斟到曹植的酒樽中,轻声道:“喝吧,这次的酒里没有麻沸散。”
曹植看着长案上冒着热气的菜肴,心头燃起了一股无名火。那天的金露酒里,果然有问题。他强压住要掀翻长案的冲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甄洛还在曹丕手上,没把他拉下世子之位,就还不能撕破脸皮。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不服我。”曹丕浅浅抿了一口,“你觉得你才智比我好,仪表也比我好,文采也比我好,你大概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父王会将世子之位传给我。”
“臣弟从未想过这些,兄长多虑了。”曹植闷声道,仰头又是一杯苦酒。
“你记不记得,我们还有个弟弟。”
“弟弟?”
“就是那个六岁时候,就懂得以舟秤象的弟弟。”
“曹冲?”
“对。恕我直言,你才智不及他,仪表不及他。若假以时日,想必你的文采也不及他。父王数次都流露出想要立他做世子的念头,只可惜……”
“只可惜,他在十三岁那年就病死了。”曹植道,“兄长,现在不是念旧的时候,城中如今大火四起……”
“无妨,让火烧一会儿。”曹丕意味深长地摆了摆手,“我记得曹冲死时,父王曾说对他来说是不幸,对我们来说却是幸事。是啊,身为魏王之子,有几人能不对王位有几分妄想呢?”
曹植端起酒杯,掩饰道:“兄长,如今既然你为世子,臣弟……”
“我知道你喜欢甄洛,甄洛也喜欢你。”曹丕笑道,“如果你我生在普通人家,我这个当兄长的,会成全了你们的好事。”
曹植急辩道:“兄长,莫要听信流言,臣弟对嫂嫂并无非分之想。”
“从建安九年甄洛入府,一直到建安十七年,你们虽然时有暧昧,但并未逾越。建安十八年六月,在醉芳阁,你们是第一次私会吧?”
曹植大惊失色,酒樽掉到了地上。
曹丕淡然起身,将酒樽拾起,放在曹植手中,斟满了酒。他轻声道:“美酒当前,岂能暴殄天物?”
曹植无奈,只得仰头喝下。
“建安十八年到建安二十四年,一共六年了吧,你们总共私会了三十九次,仅最近两年,就私会了十七次。有情人难成眷属,每想到这里,为兄都觉得对你不住。”
曹植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昂头道:“兄长要责要罚,只管对着臣弟来,不要为难洛儿。”
“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曹丕摇头,“你我是亲兄弟,我怎么会责罚于你?为兄只是觉得,既然你生性浪漫,沉迷于美色美酒之中,这父王打下的江山,总要有个人照料。为兄找人在甄洛送过去的金露酒中,下了麻沸散,你能理解为兄的苦衷吗?”
曹植脸色苍白,没有回答。
“你要美人,我给你;江山不是你的,不要再跟我争了。”
“你……”
“我知道,一直有丁仪这些人在旁撺掇你。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富贵,闹得你我兄弟不合,真可谓罪大恶极。许都这场大火,也是他们放的吧?”曹丕摇头,“这样吧,火既然起了,总要给父王一个交代,到时候我就说是他们胁迫你做的,如何?”
曹植猛地站起身,道:“不可,不可,他们虽然一直悉心辅佐我,但对这些事并不知情。”
“不是他们,那是谁?”曹丕的脸色隐藏在了灯光后面。
“是寒……臣弟、臣弟不知。”
“那好吧,不过这件事,总要找个替罪羊出来。你我虽然争斗多年,但毕竟是亲生兄弟,血浓于水,为兄总不能眼见你被父王打入大牢。”曹丕起身,道,“那就按你说的那样,我们一同出去看看。外面火烧得越来越大了,我这个监国的世子,总不能连世子府都不出。”
曹植起身,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走向大门。
原来自以为跟甄洛的事情做得隐秘,想不到曹丕竟然一早知道,隐忍了十多年。若是在争夺世子之位的时候,他把这件事抖破,那自己岂不是毫无希望,但是,曹丕为何一直隐忍不发?
他心思已乱,不觉间竟然已走到门口。朱铄在前,正要打开大门,曹植却下意识急道:“不可、不可开门!”
“为何不可开门?”曹丕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曹植心乱如麻,犹豫道:“外面,外面太乱,兄长还是不要出去巡城的好。”不管怎么说,曹丕毕竟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兄长,虽然因为世子之位生出了诸多不和,但毕竟血浓于水,杀了他未免太过。况且即便杀了他,自己也不见得能当上世子,后面还有曹彰这些兄弟。
“奇怪了,不是你前来邀我出城巡查的吗?”曹丕负手,看着他道。
“嗯……臣弟,臣弟想了想,觉得兄长还是待在府中比较安全。外面反正有许都尉、进奏曹那些人……”
“优柔寡断,这不是个好习惯,不过今晚,倒还真不算多大的毛病。”曹丕示意朱铄打开了大门,曹植的那辆马车还静静地停在门口。
曹丕突然道:“你现在是不是很担心?”
曹植勉强笑道:“臣弟……不明白,兄长何出此言?”
曹丕冷冷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藏在你马车下的那个白衣剑客,会突然暴起,杀了我?”
宫城北门处燃起了一缕轻烟,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贾逸整理了一下身上沉重的明光铠,那些接缝棱角摩擦着伤口,很不舒服。
“大人,宫城北门,有信号了!”手下的都尉再次提醒道。
“我知道,再等等。”贾逸戴上了缨盔。
“还等?”都尉疑惑地看着他。
“还等。”
应该没错。贾逸眯着眼睛,看着那缕薄烟。本来跟陈祎约好,一旦宫中有人出门,就在那处宫门燃烟为号的。看如今这样子,应该是有人从北门出去了。如今许都城内,大火四起,人心惶惶,到处一片嘈杂之声。此时此刻,从宫城中出去的,会是何人?虽然不知道寒蝉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不会只是在许都城内大闹一场那么简单。
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们,从自家宅院开始放火,又抛头露面地带领家丁们在城中四处纵火,把事情做绝了。如果不是想要谋划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个人都有必死的觉悟,是不会不给自己留点后路的。
贾逸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如果不是昨晚从世子府回来,被白衣剑客所伏击,大概他还会一直浑浑噩噩下去。都说经历生死之间,人会突然看透很多事情,这叫作濒死悟道。而贾逸就在昨晚,看着白衣剑客的剑锋刺中田川之时,却很奇妙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这样的绝世高手到底是谁?
既然以白帛蒙面,自然是不想被他看到真面目。但既然白衣剑客有绝对的把握杀了贾逸和田川两人,为何还怕死人看到自己的面目?
抑或说,白衣剑客知道自己不会死,知道蒋济会来?
自己是在从世子府回进奏曹的路上被伏击的,如果说白衣剑客一直监视自己,才能在半路伏击的话,那蒋济来援,运气也太好了吧。不但时间、地点掐得很准,而且还带了五十名虎贲卫。就算如蒋济所说,是见自己迟迟未归,才前去接应,那按常理,最多派一个都伯或者都尉带几个人前往即可,为何要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还有前些时日,在许都城郊被伏,那群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正规军队。到底怎么回事?寒蝉哪怕再算无遗策,也不可能把几百人变出来又变消失了吧。记得田川去过被伏击的现场,说一切的痕迹都表明那群人返回了城中,虽然当时怀疑是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的家丁,但后来经过查验却排除了这个可能。于是,这几百人的那条线就此停顿。
贾逸仰头,苦笑。其实,很多时候,答案就在眼前,只不过没有意识到罢了。
“大人,蒋济大人已经带了五百人去了宫城北门追击,我们还要再等吗?”那个都尉有些急躁。
“等。”贾逸沉声道。
张泉回望了眼宫城北门,心中苦涩。他今早接到了寒蝉的锦囊,要他挑选三十名身手矫健的家丁,备好六十匹快马,前往宫城北门接应。他心中已经明白,所谓的在许都城中起火大闹一场,趁乱杀死曹丕这个计划,只怕是个幌子。寒蝉要做的是接应那个人出城,出许都城。可怜窑洞中密谋的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都只不过是些弃子,来引开注意罢了。
张泉一行近五十人,全都是披甲仗剑,打的是许都尉巡城兵马旗号,后面跟着一辆马车。想必那个人,就在车上吧。曹植此时此刻,应该到了曹丕府中了吧?若是把曹丕骗到街上,想必那个白衣剑客已经将二人都杀了。是的,曹植也是弃子,对于寒蝉来说,根本从未考虑过扶曹植上位。曹植的作用,只不过是以世子之争来吸引曹丕的注意罢了。
马队离开宫城,走到了城中的井街之上,但见到处火光冲天,不少民众哭喊着取水灭火。张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为成大事,要死多少人才算够?因为怕进奏曹起疑,张泉虽然心中早有所怀疑,但并未提前遣散家眷。现如今,只好期盼老天能给他们条活路了。
寒蝉的指示是将马队带到城北的永宁门,说是那里自有接应。一路上走来,出奇的顺利。遇到的几群放火的人,一看到马队,即刻避让。而那些擦肩而过的许都尉兵、进奏曹的虎贲卫、曹宇的虎豹骑都未曾停下来询问,他们只顾着满城缉拿纵火之人、灭火而已。
不到半个时辰,马队已经到了永宁门。但出乎张泉意料的是,城门却紧紧关闭着,门口的五十多个兵丁如临大敌般地守望四周。看到张泉的马队,守门都尉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接应的人没到吗?张泉只好提起精神道:“我们是许都尉的兄弟,奉大人令,有要事出城,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大人可有印信帛书?”都伯道。
“印信帛书?”张泉迷惘道。
“世子府有令,城中若有变故,出城者必携印信帛书,否则格杀勿论!”都伯拔出长剑,喝道,“再问大人一声,可有印信帛书!”
张泉发觉事情不对,只得硬着头皮道:“有,有。这就给将军取来!”
他俯下身,假装要取帛书,却看到身后荡起了一阵烟尘,似是追兵到了。
张泉一抖缰绳,大喝道:“众儿郎,随我冲门!”
马匹嘶鸣声骤响,三十匹快马如离弦之箭,直向城门冲去!
骑兵冲阵,没有长枪兵的话,是守不住的。张泉很有信心,对面只有五六十个刀盾兵,一个冲锋即可拿下。只要冲到城门前,绞动锁链,拉起断龙铁板,推开城门,还有谁能拦得住?眼看已经快要到城门了,却只听见“腾、腾、腾”几声,前方灰尘荡漾,平地里悬上来几根碗口粗的麻绳!
“糟了,绊马索!”张泉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身下的马匹已经一声悲鸣,前蹄折断扑倒在地。看着眼前天旋地转,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了自己摔落在地的声音,随即耳边响起了轰鸣之声。张泉在尘土中挣扎了好几次,想要起身,几把雪亮的缳首刀却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时间不早不晚,刚刚赶到。张大人,请起吧。”黑暗中,张泉看到了伸过来的一只手,是进奏曹的蒋济。
“张大人是不是觉得功亏一篑?”蒋济笑道。
“天子就在后面的车驾上,你敢无礼?”张泉声色厉内荏地喝道。
“真的吗?”蒋济道,“掀开车驾,给张大人看看他抛弃妻儿,最终拉的是什么?”
虎贲卫一声应诺,撩开了车帘,里面坐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黄门。
“不是陛下?”张泉讶然道。
“汉帝并未跟着你的车驾走。”蒋济没有看他,“你跟那些人一样,只不过是个弃子。”
“我也是个弃子,是个幌子?”张泉嘶声道,“你早就知道?怎么可能,如果我也是个幌子,为何你会跟着追来?”
“如果我不跟着你追来,真正的汉帝又怎么会安心出门呢?”蒋济道,“张大人,今晚你的戏已经唱完了,就待在这里好好看着别人的戏吧。”
陈祎在宫城北门放的那缕烟,是假的,就算从北门出去了些人,也绝对不会是那个人。
陈祎这么做,是为了引开进奏曹的注意,声东击西。
不错,陈祎是寒蝉的奸细。恐怕当初贾逸找上陈祎的时候,就已经被设计了。
贾逸本来以为是自己在宫城安插了一个暗桩,但没想到陈祎却是寒蝉的暗桩。也是,虽然自己对所谓的皇纲正统不怎么待见,但作为世代都担当宫城禁卫的东郡陈家来说,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收买的?
陈柘夫人崔静的那张地图送到自己手上,蒋济带队前往城郊捉拿刺杀曹植的刺客,都是一个局。包括后面汉帝召见自己,回进奏曹发觉中计,带队援助蒋济,又被伏击,还是一个局。这个局一环套一环,设计得很是精妙,但最为困难的是,参与伏击的那些正规军士从何而来。贾逸当初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
但想通了“陈祎是暗桩”之后,一切都迎刃而解。
那些军士,自然是宫中的禁卫。陈祎身为长乐卫尉,守卫宫中门户,自然能随意调动禁卫军。而且,贾逸已经连夜查明,许都城南永丰门的守门都尉是陈祎的老部下。那么,那晚伏击进奏曹的五百军士如何出现在了城郊,又如何消失在了城中,就有了个完美的答案。
只不过,蒋济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道烟火突然直射夜空,闪过黯淡的红光之后,即迅速熄灭。
贾逸早在宫城四门安排了郭鸿的人,待轻烟燃起之后,再看到有人出宫,就以各色烟火为号。
红色,宫城南门,果然又有人出来了。
宫城南门出城,自然是奔着城南的永丰门去的,只有那里他们才能出城。
贾逸起身,喊过那个都尉,分给了他二百虎贲卫,要他先行抄近路拿下永丰门,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三百虎贲卫顺着原路追击。贾逸跨上了马,带着十余骑先行。他的速度很快,虽然他知道汉帝出宫,为了避免人注意,应该走得不会太快,但仍有些迫不及待。他很想尽快拿下陈祎,想从陈祎嘴里问出一些东西来。
战马在许都城的街道上奔驰而过,贾逸很小心地抖动着缰绳,避开路上慌乱的人群。城中的局势大体上已经控制住了,火势正在减弱,那些带着家丁们到处放火的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们被抓住了不少。
好在提前有所准备,不然的话,可能还要折腾更久的时间。
颠簸使得盔甲不断摩擦着已经结痂的伤口,贾逸感觉得到,那些伤口又被重新撕裂,鲜血正混合着汗水变成了痛楚,刺激着他纷乱的思绪。他开始轻微地喘气,这是体力透支的征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他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陈祎是寒蝉的暗桩,曹植是寒蝉的内应,杨修是寒蝉的弃子,张泉是寒蝉的幌子。
那么那个白衣剑客呢?
蒋济蒋大人呢?
贾逸摇了摇头,努力想把心中的迷惑甩出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猜测的答案,因为他一点都想不通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远远地,看到了陈祎的车队了。只不过五六骑、两辆车而已。陈祎在,汉帝身边最信赖的祖弼也在。没错了,两辆车,一辆里面是汉帝刘协,另一辆里自然是皇后曹节。
贾逸策马绕到车队前面,勒住缰绳,扬声道:“陈大人,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里?”
陈祎脸色阴郁得要滴出水来:“禀告贾校尉,在下父母重病在身,前往送医。”
“送医?陈大人,看您这方向,应该是出城才对。”
“贾校尉有所不知,在下父母这病,只有出城才能治得。”
“哦?还有如此怪病?我倒想见识见识。”贾逸策马就要往两辆马车前走去。
陈祎擎过背后长枪,冷冷道:“贾校尉,请你让路。”
贾逸停住,看着陈祎不语。他在等,等后面的大队人马追上来。他很清楚,自己身上有伤,已经很虚弱了,根本不是陈祎的对手。而单凭跟着来的这十几个骑兵,能不能留得住这五六个人很难说。既然是护卫汉帝皇后,陈祎带的肯定都是宫中禁卫的精英。
“陈大人,真的不愿做一个郡守?那州刺史如何?魏王那里,一切都好说。”贾逸看着手下将车队围了起来,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呸,乱臣贼子,我等岂会因高官厚禄而违背大义!”祖弼抽出腰间长剑,指着贾逸喝道。
“失敬,原来祖大人也在。”贾逸拱手,“素闻祖大人忠义,何不劝陛下回去?若是等下刀兵相见,伤到了陛下如何是好。”
“你敢!”祖弼大声喝骂。
陈祎不再答话,策马挺枪来刺。贾逸本欲提剑格挡,却伤口一痛,右臂都抬不起来。眼看枪上红缨已到面门,贾逸只好滚鞍落马,狼狈地躲了过去。
陈祎也不追赶,而是将手中长枪舞动得犹如缤纷而坠的雪片,向拦着去路的两名虎贲卫袭去。不愧为长乐卫尉,两名虎贲卫根本不是对手,不过三四合就被陈祎挑落马下。这边贾逸刚刚起身,车队已经闯出了包围圈。
“要再跟上吗?”一名虎贲卫问道。车队明显加快了速度。
“远远地吊着就好,再追上去,还是送命而已。”贾逸活动了下身体,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可恶,若不是有伤……
他苦笑一声,咬紧牙关跨到马上。不知道先前抄近路赶往城门的那二百虎贲卫到了没有,现在应该派人禀告蒋济大人,还是世子殿下?他们两个人,究竟能相信谁呢?口中呼出的气越来越热,似乎隐隐的还有一股子血腥味。一颗心跳得厉害,几乎随时都要跳出胸膛一般。贾逸还在强撑,现在还不能倒下。这段路虽然漫长,但就算拼了命也要走完,总不能让田川死不瞑目。
是路,总有尽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永丰门终于到了。城门已经被夺下,车队停了下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虎贲卫们已经控制了局面。数十张长弓挽成满月,包围了车队,尖利的箭簇上闪着冷冷的乌光。陈祎和祖弼都已经下了马,站在了马车前面,漠然地看着四周的虎贲卫。
贾逸滑下马,以剑做拐,艰难地走上前去。伤口里渗出来的血已经沁湿了亵衣,伴着汗水一同流了下来,贾逸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他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陈大人,既然已经陷入重围,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陈祎摇头:“贾大人,我们这些人,为汉室而终,是毕生的光荣。你们是不会了解我们的,虽然你为人不错,但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想要拦下我,能拦下的只有我的尸体。”
“何必呢?陈大人,为一个没落的王朝做殉葬品,就觉得自己很光荣吗?”
“陈祎,老夫先走一步。”祖弼将佩剑横在颈中,笑道,“来世再见!”
亮光闪过,一腔热血喷薄而出,将祖弼的胡须染得鲜红。
贾逸叹口气,摇了摇头。
一轮新月慢慢从高大阴冷的城墙后升起,陈祎手握长枪,淡淡道:“贾大人,自从许都再见,与你为敌之后,在下从未有必胜的信念,只有死战的决心。”
“长乐卫尉陈祎,冲阵!”陈祎大喝一声,挺枪向虎贲卫们扑去。
“放箭!”虎贲卫都尉挥手,羽箭蜂拥而至。
数支羽箭穿透轻甲而过,陈祎喷出一口鲜血,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他单手扶地,艰难地挪步前行。血从伤口渗出,沿着轻甲滴落在地上,画出几道血淋淋的长线。
“放箭!”
羽箭再次呼啸而至,刺入胸膛。陈祎摇摇晃晃站起了身,眼前的景色已经模糊,他向前踉跄着冲了几步,终于重重地倒在地上。
贾逸在虎贲卫的搀扶下,挨到了马车跟前,嘶声道:“陛下,请随下官回宫。”
然而马车中并无回音。
贾逸皱了皱眉头,只得提高声音喝道:“陛下,下官乃进奏曹鹰扬校尉贾逸,请陛下随下官回宫!”
仍没有回音。
贾逸心中突然涌起不好的预感。他扶着车辕,用力向前弹出身体,用剑挑开车帘。
空的。
马车是空的。
贾逸的腹部仿佛挨了狠狠一击,他跌落马车,倒在车轮边。虎贲卫跳上了另一辆马车,依旧是空的。
贾逸茫然四顾,看到了不远处躺着的陈祎的尸体。原来一直没注意,这家伙穿了身崭新的轻甲。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看到轻甲上刻着一个小字,那个字他曾经在另一件东西上见过。
“原来是他啊。”贾逸嘴角浮上了一丝苦笑,“是他带走了汉帝吗?只不过,寒蝉到底是谁呢?”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喝道:“都尉,将人手全部散开,分赴许都十一个城门,就说世子有令,任何人胆敢出城,即刻当场拿下,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你亲自带人分别赶往世子府和进奏曹,找到世子和蒋济,就说贾逸办事不利,汉帝已经失踪,请他们加派人手,满城搜捕魏讽!”
都尉大声应诺之后,带着兵士们快速离去。
贾逸靠在车轮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生命正在缓慢流失。他抬手拭去嘴角咳出的鲜血,笑骂道:“两天之内,连着两次到了鬼门关,看来我真的没福分活下去。”
他的身体逐渐变冷,意识却越来越清醒。往事一幕幕在脑中不断地闪现、消失。“走马灯吗,看来真的快要死了啊……”他喃喃道,眼睛却越来越清澈。
犹如黑暗中打亮了一盏火折,困扰了大半年之久的谜团在火光的照射下逐渐烟消云散。所有的一切,他似乎都明白了。
随即,如山的黑暗重重压来。
“兄长,你、你说什么白衣剑客?”曹植竟然张口结舌起来。
“怎么,吓到了吗?”曹丕向马车招了招手,马车自行离去,却不见白衣剑客的身影。
“不知道兄长在说什么。”曹植出了一身冷汗。
“朱铄,关门。”曹丕又转过身,笑道,“你说得也对。城中有许都尉和进奏曹,我去凑什么热闹,还是府中安全些。走,我们回去喝酒。”
曹植无奈,只得跟着曹丕又返回中厅。刚一落座,他的脸色即刻变得煞白。在他的对面,白衣剑客负手而立。
“你……你……怎么进来的?”曹植问道。
“我给你介绍一下。”曹丕笑道,“这位白衣剑客,是我学习剑术的师父,大剑师王越。”
“王越?”曹植狐疑地看了王越一眼,是那个在洛阳城中开馆授徒的一代剑术宗师?怎么和在自己府中出入的那个白衣剑客如此相似?
“临淄侯,别来无恙?”王越躬身施礼。
声音!声音也一模一样!曹植身子往后仰起,大惊道:“他是寒蝉的人!他要杀你!”
王越大笑起来,曹丕微微地摇了摇头:“他是我的师父,怎么可能会杀我?”
曹植喊道:“他到我府中去过,他有寒蝉的令牌!就是他要我来你府中,把你引到街上,当场格杀的!”
曹丕叹了口气道:“你文采确实很好,这点我不如你。但你只是小聪明,心也不够狠,夺嫡争位,这点你不如我。”
“什么……意思?”
“你若是刚才在门前没有犹豫,执意劝我巡街,那白衣剑客绝对会出手,但死的却不是我,而是你。”
曹植目瞪口呆地起身,看了看王越,又看了看曹丕。
“此时此刻,汉帝大概已经出宫了吧。”曹丕向王越道,“王越师父,还得麻烦你去城南一趟。”
王越点头,转身离开。
曹植回过神来,呐呐地问:“你……要杀汉帝?”
曹丕将酒斟满,淡淡笑道:“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了,今晚,我们有大把的时间。”
城东,安定门。
魏讽骑着匹枣红马走在前面,后面还有两个长随模样的人骑着两匹瘦马跟着。三人走到城门前,魏讽跳下马,满脸堆笑地跑到城门都尉跟前,道:“几位大人都在忙吗?兄弟要出城一趟,还请行个方便。”
城门都尉赶忙还礼:“魏大人多礼了,你这是要出城干什么?”
魏讽道:“不瞒大人,兄弟刚从世子府出来。这不城中起火,乱糟糟的一团吗?世子让我前往城外的军营,送个口信。”
“让大人你去军营传口信?这……”城门都尉有些怀疑,虽说魏讽已经倒向了世子,被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们所唾弃,但这种要事,不应该由世子府或者进奏曹的人来做吗?
“哦,世子那里确实抽不开人手了。这口信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就是让军营的夏侯尚将军注意一下许都城附近的动静,谨防有贼人趁乱冲城。”魏讽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片白帛,“啊,对了,这是世子的印信帛书,他说今夜出城,必须要用这个才成。”
城门都尉接过帛书,又从怀中拿出另一片帛书,将两者重叠起来,印迹完全吻合,是货真价实的世子印信。
“咱们这印信验证还真够严的。”魏讽笑道,随手塞了一把大钱给那都尉,“有劳大人了,没事儿去喝杯小酒好了。”
“大人客气了。”城门都尉道,冲手下的兵士们挥了挥手,“印信勘验无误,开门!”
沉重的绞盘发出艰涩的吱吱声,门前重达千斤的断龙铁板被绞了上去。魏讽待兵士们推开厚重的大门,带着两名长随走出了城门。
三人默不作声地走了很久,直到身后的城门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魏讽一改脸上的惫懒神色,跳下马冲后面的两个长随跪倒:“陛下,刚才形势所迫,恕臣无礼。”
刘协平静道:“无妨,无妨。魏爱卿,我们还有多远?”
“再走十多里地,有户农庄,那里备好了马车。只要上了马车,我们不走官道,大概四五天左右就能到邺城,邺城有我们的人……”魏讽道。
“我们能赶到邺城吗?”刘协似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更像是那种没什么热情的样子。
魏讽在心里叹了口气,几十年的傀儡日子已经把这位英主磨砺成了什么样子了。
“陛下,恕臣直言,这种事谁也不能作保证。但既然满朝旧臣以身家性命为陛下博得了这么一个机会,陛下也应当竭尽全力才对。”魏讽劝道。
刘协闻言,似乎稍稍提了些精神:“不错,若是能中兴大汉,陈祎、祖弼、张泉……这些人就是中兴名臣,他们的功德,朕会永远铭记在心。至于魏爱卿,朕会帮你洗净污名的。为了今晚这件事,你着实受了天大的委屈。”
魏讽正要答话,皇后曹节却回头凝望着许都的方向,喃喃道:“陛下,大汉朝,还有中兴的可能吗?”
魏讽脸色如水,只是瞟了眼曹节,并未说话。在一开始的计划中,他只需要带着汉帝出城,曹节并不在内。但到了出宫的时候,刘协却执意要带上曹节,理由是怕魏王迁怒于她。一路上,魏讽很是紧张,生怕曹节出声让三人露了马脚。还好,曹节一路上都是默默无语。
刘协爱怜地看着曹节:“这么多年,皇后受委屈了。”
“其实,待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这么多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陛下还没过够吗?哪一次波澜不是杀得血流漂橹,陛下不觉得累吗?”
“娘娘,”魏讽开口道,“陛下乃刘氏血脉,皇纲正统,是真正的天子,岂能被那些因势得权的窃国之贼所胁迫?这天下,原本就是刘家的,不是谁耍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就可以夺去的。”
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魏讽,你说我们曹家乃篡国之贼,但你们的汉高祖呢?当初,他只不过是沛县一嗜酒匹夫,无籍小辈!刘邦这等无赖,尚且可劫夺秦朝天下,我父王扫清海内,兄长累有大功,刘协即位三十多年,若不是我父兄,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单凭这一点,我父兄有何不可称帝!”
魏讽脸色凝重,抽出长剑,道:“谁?”
黑暗中燃起火把,足足有百十余骑,当前的一名骑将冷冷答道:“我乃鲁阳侯曹宇,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魏讽拔剑向曹节冲去,大怒道:“贱人受死!”
曹节木然地看着剑锋,却并未躲避。眼看三尺青锋已到眼前,斜刺里却突然多出了另一把剑。只听得一声脆响,魏讽的长剑应声而断。接着剑光一闪,魏讽的额头上多了一道血痕。出手的那个白衣人还剑入鞘,以十分优雅的动作将曹节扶下马匹,道:“殿下受惊了,世子特命我前来护卫您。”
刘协苦笑:“节儿……你当真不愿跟我走?”
曹节摇头道:“陛下,不是我。”
刘协下马,看着倒在荒草丛中的魏讽,吃力地将他搀起。魏讽的头无力地耷拉着,血沫从嘴角涌出,将刘协的衣衫染上一大片红色。
“陛下,臣无能……”微弱的声音被夜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协默然地坐在草地上,看着邺城的方向,怀里的魏讽已经渐渐没了呼吸。
“请陛下回宫。”曹宇走上前,道。
“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为什么寒蝉的计划,你们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是寒蝉倒向了你们吗?”
曹宇示意左右扶起刘协,道:“请陛下更衣。”
“不用。”
“衣服上有血,就这样入城,始终是不太好看。”
刘协轻声道:“这是我大汉朝最后一位忠臣的热血,我穿着这件衣服,倒也无妨。”
“陛下,我们回宫吧。”曹节走到刘协身边,搀住了他,“我们就简简单单地活下去好了,这些杀戮和鲜血,阴谋和背叛,都让它们随着大汉朝一起逝去吧。”
“不,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寒蝉是谁,他为什么会倒向你们?是他着手谋划这场乱局,要不是他从中联系,根本不会有这场夜逃,根本不会死这么多人!他给了大家一个机会,却又把大家都推进了死地!祖弼、陈祎、魏讽……还有那些死不瞑目的旧臣们,曹宇,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陛下,这场夜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曹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刘协,“寒蝉,是我兄长曹丕。”
夜色已深,长案之上的酒菜都已经凉透了。
曹植如坐针毡,他不明白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懂曹丕为何会如此平静。他只好看着厅中跳动灯光,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他只知道,曹丕知道自己想杀他,知道自己参与到了寒蝉的阴谋之中,知道自己背弃了整个曹家。曹丕会把整件事禀告给魏王吗?魏王会如何处置自己?
厅堂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吴质快步走了进来。他附在曹丕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然后又快步离开。
曹丕似乎松了一口气,夹了筷已经凉透了的菜送入口中。
“兄长……不是说要讲个故事吗?”曹植小心翼翼地问道。
曹丕笑了笑,道:“对,是有个故事。既然你已经有些迫不及待,那我就只好慢慢说来。反正,这个故事刚刚已经有了结局。
“自去年太医令吉本谋反被诛之后,汉室旧臣、荆州系的大臣和另外一些心怀不满的人都一下子安分了好多。”曹丕坐到了长案之后,示意朱铄将曹植面前的酒樽添满,“但我知道,安分只是表面的。这许都城内,就犹如一碗鸡汤。表面上不见一丝热气,搅开那层油皮,下面可是烫嘴得很。我这个世子之位得来不易,也不安稳。我始终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把成王之路上的那些绊脚石全部搬开。还好,有些人就是不懂得审时度势,既然他们要做大汉朝最后一批忠臣,为何我不能成全了他们?父王忙于征战,无暇顾及这些事,我这个做世子的,自然要为父王分忧才对。”
曹植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曹丕,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是那个懦弱愚蠢的曹丕吗?这是那个不忍狩猎母鹿的曹丕吗?这是那个因为城门都尉阻拦就乖乖返回的曹丕吗?
曹丕端起酒樽,抿了一口:“进奏曹运作了十几年,这许都城内,有什么能瞒得过我?可偏偏有人不信邪。魏讽、陈祎、祖弼、张泉、王安、王登、宋季……这些人经常高谈阔论,想要让刘协再次君临天下,而且他们还在许都城郊,找了一个窑洞,搞了个秘会。哈,窑洞?以为躲进了窑洞就隐秘了?只要是许都方圆百里的地方,上穷碧落下黄泉,谁能逃得过进奏曹的监察!他们不是觉得寒蝉没死吗,他们不是想要联络上寒蝉吗?我就给他们一个寒蝉!”
“你……你是寒蝉?”曹植的声音因惊讶而变得沙哑。
“我不是寒蝉,真正的寒蝉并不存在。”曹丕道,“如果硬要说有寒蝉的话,你身边的朱铄是一个,吴质是一个,陈群也是一个。”
“到底怎么回事,你是说,一直从未露面却又联系起了汉帝和我的寒蝉,其实是……”
“是假的。不管吉本是不是寒蝉,不管寒蝉是不是死了,去年谋反之后,寒蝉就没有了消息。按照之前寒蝉的行事风格,他从未露面,只是以令牌为信物。吉本死了,身上有块寒蝉的令牌。我看了那块令牌,仿制似乎并不怎么困难。于是,我们小心地试探,取得了这些汉臣的信任。但从头到尾,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以任何形式露过面,我们只是把指令放在不同的地方交给不同的人传达。
“你知道,对于那些自以为是的阴谋者们,把事情弄得越神秘,他们就越深信不疑。于是,我们制定了一个详尽的计划。不过这个计划进展得并不怎么顺利,应该说,跟这么多心思缜密的人一起上演这出戏,计划不会进展得有多顺利。几乎每个人都没有按照我们设定的方向前进,突发状况层出不穷,让我们疲于应付。比如你所上演的被暗杀的苦肉计,比如魏讽的自污其名,比如城郊对进奏曹的伏击。虽然由吴质他们三个扮演起了无所不能的寒蝉,但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无所不能。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并不需要一个详尽的计划,我们需要的是做一个旁观者,我们将戏台布置好,坐一旁冷冷地看你们表演即可。我们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推你们一把,将你们推向我们所希望的方向。
“你在动,汉帝在动,杨修在动,张泉在动,魏讽在动,陈祎在动,祖弼在动,更要命的是进奏曹也在动,司马懿也想插手到其中。有几次,我几乎想要放弃这个计划,这个计划太过于庞大,只凭我们这几个人应付,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好在我撑了下来,好在今晚你们所有人的举动,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今晚的第一个祭品,是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许都城内戒备森严,如果没有足够的人手,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魏讽、陈祎和祖弼他们很清楚这一点。他们觉得,既然做大事,就难免要牺牲。于是他们利用秘会,传达了错误的消息,他们让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们以为,只要今晚许都城内燃起大火,忠于汉帝的部队就会在某处城门都尉的接应下,杀进许都,夺回天下。可惜的是,许都城内,我曹家人牢牢掌握的精兵足有万人,许都周边的部队将领,哪个不对我曹家忠心耿耿。汉帝知道这一点,魏讽他们自然也知道。他们明白,所谓的占领许都,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既然占不了许都,那要怎么做,只好逃离许都。要想逃离许都,自然许都要先乱起来。于是,那些接到寒蝉锦囊,今夜带领家丁四处放火的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就成了汉帝重回天下的第一个祭品。六十多个家族吧,足足有三千多人,用尸骨为汉帝出逃铺成了第一块垫脚石。
“第二个祭品,是你。你真的以为魏讽他们只满足于杀了我,将你扶上世子之位吗?你太天真了。他们就是希望我们兄弟相争。呵呵,他们不是要天下第一的刺客吗?于是我们就推荐了王越。是的,早在以前,王越就在我指使下,以白衣剑客之名,做过几次案子了。有这么大的名声,那些人自然是喜出望外。于是,他们与所谓的寒蝉商议,由你将我骗出府中,由白衣剑客将你我二人当街格杀。这样一来,许都城内群龙无首,只会陷入恐慌之中,组织不起像样的追击。
“第三个祭品,是张泉。张泉一直没有进入过以魏讽为核心的圈子,而张泉的身份,更是被他们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了进奏曹,成为了摆在明面上的幌子。可怜张泉还想以此为契机,辅佐汉帝重新君临天下,成为中兴功臣。魏讽他们没有小看进奏曹的蒋济和贾逸,这两个人追查的速度很快,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他们两个虽然一直没有接近核心的真相,却已经掌握了外围的情况。而那个贾逸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一路查到了留香苑,发现了你跟甄洛幽会,还发现了张泉。魏讽很是担心,他知道进奏曹已经得出了汉帝、你、张泉上了一条船的结论。那么再结合进奏曹无孔不入的调查,推断出你们的预谋,只是早晚的事。于是,他们将张泉当成了鱼饵,用一辆假马车吸引进奏曹的注意。这样做还是有成效的,最起码骗过了进奏曹的蒋济。但是,魏讽还是觉得不怎么放心。他认为进奏曹中司马懿并未参与查案,不足为虑;蒋济的敏锐程度和能力,都比不上他的那个下属。于是,那个表现处处出人意料的贾逸,成了他的心头大患。尤其在知道我邀请贾逸出席家宴的那一刻,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但在这里,他犯了一个极其致命的错误:他向寒蝉请求,派出白衣剑客当街格杀贾逸。他却不知道,白衣剑客是我的人。得知了这个要求,我当时很惊讶。如果杀了贾逸,重挫进奏曹,那再三要求参与此案的司马懿,肯定会再度提议,那时我将没有再度拒绝的理由。若是司马懿这条老狐狸参与到案子里,以他敏感的嗅觉,查出寒蝉是谁,我究竟在这里做了什么,只是早晚的事。但如果不杀贾逸,难免会引起魏讽的怀疑。如何是好?我们短暂商量了一下,决定既然是家宴,就要贾逸带名女眷前来。于是,田畴的唯一一个女儿,田川死了。本来,我准备了一队人,在田川死后出现,给王越一个不杀贾逸的借口。事有凑巧,蒋济带了虎贲卫,前来接应贾逸。于是这场戏演得越发完美,没有一个人起疑。得知白衣剑客未能得手,魏讽他们有些慌乱,他们怕进奏曹通过这次伏击,推演出什么,于是他们作出了一个看似非常热血的决定。
“陈祎和祖弼,扮演第四个祭品。魏讽带着汉帝由城东出城;陈祎和祖弼,带着两辆空马车,由城南出城。城南永丰门的城门都尉是陈祎的旧部,由他接应陈祎出城;而魏讽手中,有我府上的印信。那块印信,如果我所料不错,是他们通过你从我府中偷去的。如果进奏曹没有识破他们,那么陈祎、祖弼、魏讽和汉帝就在城外汇合,一同向邺城奔逃。但是呢,那个进奏曹的贾逸,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从城中火起之时,他就一直很沉得住气,并且利用游侠郭鸿的人潜伏在宫城四门,看到陈祎和祖弼出门之后,以烟花为号,紧紧咬住了他们。
“于是,四个祭品,全都被推上了祭台。魏讽带着汉帝和皇后,顺利地出了城东,当时他到底什么心情,是大事终成的愉悦,还是兔死狐悲的悲戚?他不知道的是,曹宇一直在跟着他们,还没等他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让他忍辱负重谋划了半年之久的奇谋付诸流水。刚刚吴质告诉我,汉帝和皇后已在返回许都的路上了。”
曹丕的话停了下来,端起了酒杯,放在唇边,却并未饮下。他突然觉得有些空虚,有些寂寞,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停顿了一下,轻轻敲了下长案,朱铄从外面走了进来。
曹丕道:“那个贾逸,是昏倒在了城东,对吧?”
“是,他意识到中计之后,将所带的虎贲卫调配开了,分别奔赴城门和世子、蒋济那里报信。”
“临危不乱,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曹丕淡淡地笑了,“你告诉陈群,带几个人去城东看看贾逸死了没有,若没有死,就送他一程。”
朱铄低低应诺,转身出门。
曹植打了个冷战,看着曹丕,这不是他认识了几十年的兄长。无情,阴险,狠毒,做事没有一点怜悯,不留一点余地。他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喃喃道:“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曹丕,我不如你,跟你争夺世子之位,或许一开始我就错了。”
“贾逸不能不杀,他虽然是个人才,但也是个性情中人。我看得出来,他对那个田川颇有好感,若是日后让他得知田川死于我手,不知道会作出什么反应来。”曹丕饮下那杯冷酒,“任何一点微小的危险,只要发现,就要尽早铲除。”
“那你什么时候杀我?”曹植道,“你对我说了这么多,是平时压抑太久的缘故吧。你谋划了这么庞大的一个局,将你成王之路上的绊脚石统统铲除,这么辛苦才取得的结果,你一定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你的对手,慢慢欣赏他脸上的错愕表情吧。”
“你我果真是兄弟,我现在想什么,全被你说中了。”曹丕笑了,像一头饱食过后的独狼。
“腰斩?弃市?凌迟?”曹植道,“怎么着都行,随你高兴吧。不过既然同为兄弟,我有一个请求。”
“讲。”
“放过甄洛。”
“不愧是情种。”曹丕摇头,“你放心,只要父王还活着,我不会杀甄洛,更不会杀你。”
“为什么?”
“父王一日不死,我就一日还是世子。而且所谓的世子废立,还不是父王的一句话?杀了你,落个残忍嗜杀的骂名,跟我仁厚的风评出入太大了。况且,世子的人选,曹彰原本是第三,没有了你,他往前挪了一步,难保会没有非分之想。所以,你的命还得留着。”
曹植苦笑:“你想得可真周到,不累吗?”
“怕累怎么能做得了世子,怎么能做得了魏王?”曹丕突然放声笑道,“怎么做得了皇帝!”
曹植木然道:“那么,我等你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放心,应该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曹丕道,“夜已经深了,你回去歇息吧。今晚我们兄弟联手,挫败了魏讽之流的谋反,父王知道后肯定会很欣慰的。”
“父王……”曹植摇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个假装寒蝉的试探,那个博得了汉帝和魏讽信任的试探是什么。”
“你想到了什么?”
“据说今年正月,定军山之败,折了夏侯渊,是因为寒蝉透露出了我军军情,并且提供了错误的情报所致。”
“你想说什么?”
“汉中那边的军中,是不是也有你的人?定军山之败,恐怕就是让汉帝和魏讽他们对寒蝉深信不疑的试探吧。那后来徐晃的重伤,是否也是拜你们的寒蝉所赐,你们是不是还在谋划着什么?”
“这些话我说过吗?”
“没有。”
“我既然没有说过,你就敢乱猜吗?”曹丕冷冷地看着曹植,“你既然是个聪明人,就应该知道,天下第一聪明人杨修的下场。”
“臣弟知错。”曹植道,转身走向厅外。
“等一下。”曹丕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曹植站住了,却并未回身。
“虽然我不想杀你,但个中原因实在是难以向外人道。你也知道,你放荡不羁的个性,实在是得罪了不少人,有不少人欲杀之而后快。他们总觉得,你我争夺世子之位,我必然也想要尽快除掉你。若有一天,我身边的人力劝我杀掉你的话,我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呢?”曹丕道,“前几日,我突然想到一首诗。”
“望兄长赐教。”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大笑道,“你回去背熟吧,到时候必定大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