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死胖子,刚一醒,就酒肉伺候着,大夫没告诉你要忌口吗?”杨修靠在帐柱上,懒洋洋地说。
许褚赤着上身,厚厚的白布裹着被青釭剑砍伤的地方,还隐隐渗出血色。他一手拿着条烤得流油发亮的猪腿,一手拎着坛清酒,又吃又喝,忙得不亦乐乎。
“死胖子,看来魏王倒蛮重视你的。你昏迷的时候,他来看过你好几次。”杨修抿了口酒,道。
许褚吞下喉咙里的猪肉,一愣:“俺就一夯货,死了就死了,哪能惊动他老人家呢?等会儿,俺得去向他告罪。”
“死胖子,你整天为他出生入死,他来看看你,也是应该的。别动不动就感动了,那样多没出息。”杨修瞥了许褚一眼。
“唉,杨主簿,不是俺说你,魏王能跟咱们一样吗?他是大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不来看俺才是对的,他整天那么忙,怎么能因为俺分心呢?”
“继续吃吧,死胖子。你就一辈子做奴才的命。”
“嘿,知道自己是做奴才的命,那也是俺的本分。杨主簿啊,你就是太傲气了,才一直升不了官,你要是肯学学人家……”
杨修从食桶里拎出一条猪腿,丢给许褚:“子曰,食不言寝不语。你该吃就吃,哪儿那么多废话?”
已经过去了几天了,营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本来以为在程昱的那次试探之后,肯定会有动作,但没想到这几天自己能过得这么安生。洗脱嫌疑,杨修没这个奢望。他知道程昱就犹如一只嗅觉敏锐的猎狗,是不会轻易放弃猎物的。这老小子到底想干什么,是在等自己露出马脚吗?为了小心起见,杨修这几天跟关俊的联络很注意分寸,但并没有断掉。反正他有大量的书信要寄,如果突然不跟关俊联系,倒显得有些突兀。
曹植带兵前往樊城,跟曹仁一起抵抗关羽,这的的确确是件好事。在寒蝉的操控下,曹丕和曹植的矛盾已经彻底对立起来,只要魏王一死,两兄弟肯定会大干一场。在此之前,最重要的就是保存曹植的实力,当然,能掌握军权那是再好不过了。至于魏王,如果这次汉中之战,能够按照自己的预想来发展,那魏王也就离死不远了。
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身披盔甲的将军,冲杨修点了下头,径直坐到许褚身边。许褚慌忙丢掉猪腿和酒坛,伏身拜下:“许褚见过张将军。”
张郃摆了摆手:“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杨修调笑道:“怎么,张郃将军既然当了先锋,不直杀进蜀中腹地,却来了个回马枪,跑回了大营?您是不是先前在定军山败了一仗,如今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还没抓到那个卖草鞋的,心灰意冷了吧?”
张郃摇头,无奈道:“早知道杨主簿在,我就换个时候来看虎痴了。”
杨修打了个哈哈:“怎么张将军还怕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
“我不是怕你,是怕你那张嘴。”张郃道,“你们杨家世代公侯,大多仪态威严,行事端正,可偏偏到了你这儿,唉……”
“我爹也经常骂我是不肖子,张将军要是有空,不如调查一下,看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张郃有些尴尬。
“嘿嘿,开个玩笑嘛,张将军。”杨修道,“我看你回来了,那盲夏侯呢,回来了吗?”
“夏侯将军应该也在路上了,大概这两天就能到吧。怎么,杨主簿找夏侯将军有事吗?”
“哈,我找他有什么事啊。他要是一回来,还得掂把大斧像傻子一样巡营。到那时,喝酒赌钱都没人敢来。”
“原来杨主簿是操心这个。”张郃哭笑不得,“据说夏侯将军暂时不会回营。”
“不回营,那他干吗,给魏王去搜罗附近好看的人妻吗?”杨修嘿嘿笑道。
“杨主簿,你怎么这么说话!”许褚忍不住插嘴。
“死胖子一边去,你负责魏王宿卫,他整天干的那些事儿,你还不清楚?”
许褚憋红了脸,却无话可说。
张郃道:“杨主簿,祸从口出,您还是小心点。夏侯将军不回营,是要去趟凉州。”
“去凉州干吗?”
“魏王有令,要夏侯将军将武都的民众迁出,到扶风、天水这一带落户。”
“这种事还要盲夏侯亲自去做?”杨修翻着白眼,“那跟刘备打仗谁招呼着,你上吗?”
张郃似乎欲言又止,道:“哪里会轮到我这个败军之将。夏侯将军也就是去部署一下,登记户籍、迁徙安居这些事,自然有手下的人去做。”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是这样,盲夏侯也得十几天才能回来吧。喂,张将军,今晚有空吗,不如一起喝酒赌钱如何?”杨修笑眯眯地道。
“免了,免了。”张郃连连摆手,“我还有事呢。”
他冲许褚拱了下手:“兄弟,有空再来看你。”说罢像躲着杨修一般,转身出了军帐。
杨修瞥了许褚一眼,发现他还弯腰恭送张郃,就冲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看你那德行,见了个将军,就跟见了爹一样,猪腿都扔了。”
许褚拾起丢在地上的猪腿,在身上擦了擦,低头就是一口。
“啧,啧。”杨修摇了摇头。
许褚咧嘴傻笑,含糊不清地道:“张将军可是天下名将,咱就一小小的近侍官……”
“得了吧,啃你的猪腿,老是把自己放得那么低,你就不觉得恶心啊。”杨修闭上了眼。张郃回来了,夏侯惇回来了。看样子自己的推测是对的,魏王无意在汉中纠缠,应该是要撤军了。既然他派了夏侯惇去迁徙武都的民众,极可能是要从上方谷这个方向撤军。不过这个只是自己的猜测,以程昱现在对自己的防范程度,不管去谁那里套取情报,都是风险极大的事情。很可能前脚刚问完,后脚虎豹骑就到了。不过这么好的机会,还是不能轻易放弃,只有一个办法了,虽然不能得到切实的消息,但至少可以更加有把握一些。
篝火烧得啪啪作响,木架上的野鸡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杨修坐在篝火旁,百无聊赖地用枯枝扒拉着旺盛的火苗。此时此刻,关俊正在邮驿令的军帐里忙活,找那些发往各个部队的军令。既然没办法探听出确切的撤退路线,只能从各个部队的军令上分析了。
大军调动,并不是一股脑全都撤走,哪支部队做先锋,哪支部队殿后,哪支部队征集粮草,哪支部队负责辎重,都要全部安排好。只要掌握了大多数部队的动向,就能大致分析出撤退方向,这还算是比较靠谱的。
办法是个好办法,最起码比较安全。邮驿令的军帐,基本上没有什么守卫,而关俊又是个驿卒,出入那里很正常。接下来,就看关俊的运气如何了。
杨修闭起眼睛,让那跳动的火光洒在脸上。
春秋之时,百家争鸣。圣人当时还不是圣人,还曾经被人骂作丧家之犬。后来,秦国横扫六合,统一天下。始皇帝却发了昏,不但焚书坑儒,还将法家的李斯擢为丞相,搞什么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企图以严刑峻法治国。结果呢,嘿嘿,天下动荡,两代而亡。接着高祖刘邦起事,斩杀楚霸王项羽,夺得天下。这位出身无赖的皇帝原来认为,自己是马上得天下,《诗》《书》都毫无用处。幸好当时的儒生陆贾著书,论述秦失天下的原因,用以劝诫。可能是陆贾的说法起了作用,刘邦开始意识到儒学的重要。后来,高祖刘邦从淮南经过山东,非常隆重地祭祀了孔圣人,并封孔圣人九代孙孔腾为“奉祀君”,开了帝王祭孔的先河。虽然后来的文景二帝时期,奉行的是道家的无为而治,但在民间儒学终究还是人心所向。在武帝之时,儒学终被奉为国教。
三百年儒学兴盛,时至今日,可惜了……
杨修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人心丧乱,道德沦丧,三纲五常早已被人丢到了脑后。子弑父,臣胁君,屡见不鲜。割地而据的军阀里面,就数曹操势力最强。但看曹阿瞒的行事之风,并不尊崇儒家,却隐隐有些法家做派。若是再这样下去,就算给曹阿瞒夺了天下,还不是又一个秦始皇?到时候,所谓的华夏上邦,跟周围那些不知廉耻不懂礼仪的蛮子,还能有什么分别?
杨修站起了身,手里握着那根末端已经被烧黑了的枯枝,茫然地走了两步,却发现四周都是黑压压的黍田。脚下的土地松松软软的,在夜色的掩饰下,犹如一张上好的帛书。
他抓紧了手上的枯枝,点在地上,似乎想要写点什么。
稍稍沉吟之后,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丢掉枯枝转身大步离去。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甄洛捧着手上的帛书,脸色绯红,只觉得心慌意乱。
“洛儿觉得这篇赋如何?”曹植面带微笑地看着甄洛。
“……这……这真是写给人家的?”
“嗯,不过还没有写完。”曹植微微皱眉,“总觉得不甚完美,有不少地方还需要斟酌。”
“这已经是我读过的最好的赋了。”甄洛将帛书叠起,小心地放入袖内,“你是今日出征吗?”
曹植脸上的笑容随即隐去,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嗯,是今日。本想给父王写封信,做下姿态,想不到这么轻易就让我领兵了。唉,这次外出,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
“这是好事,你若掌了兵权,看曹丕还能加害你吗?”甄洛撇了撇嘴,“最好是立下军功,让魏王刮目相看,重新立你做世子。”
“哪有那么容易啊。”曹植笑笑,“不过我答应你,若是他日我做了世子,你还是世子妃。”
甄洛害羞地低下了头。
曹植往酒樽里面倒满了酒,笑道:“早就听说世子府里珍藏的金露酒了,却一直没有尝过。洛儿你拿来给我送行,曹丕他也舍得?”
“他能舍得才怪,是我当着司马懿的面出言讥讽他,他面子上不好看,才让我拿来的。”甄洛犹豫了一下,道,“前些日子,在留香苑那件事,究竟是不是意外,怎么进奏曹的那个人走后,恰好就有惊马。我看曹丕好像有些怀疑我,前些日子,看得我好紧,整天这事儿那事儿,还让郭煦变着法子缠着我,不让我出来。”
曹植愣了一下:“当初……张泉是提议要查一下,后来没找到那个少年,也就不了了之了。曹丕他……没有为难你吧?”
甄洛哼了一声:“他要是有那个魄力就好了,整天笑眯眯的,看着就窝囊。今天我冷着脸告诉他,你要出征了,我这个做嫂嫂的再不上门看看弟妹,算什么样子?结果他连拦我都不敢拦。”
曹植脸上浮出笑意,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甄洛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前些日子,你让我带给你的那个印信,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啊?”
曹植摇摇头,一脸神秘:“我今天带兵走后,过些日子,这许都城内会有场大乱,曹丕难免要落个无能惫懒的风评。到那时,父王一怒之下,肯定会废了他的世子之位,你等着看吧。”
甄洛又将酒倒满,道:“你这么做,父王会不会怀疑你?”
曹植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我应该正赶往樊城,怎么能怀疑到我?”
“你不在许都,那谁去办这件事啊,是丁仪、丁廙两兄弟?他们一脸酸腐相,能办得成吗?”
曹植竖起一根手指,得意地摇了摇头:“这件事妙就妙在这里。我的人一个都不会掺和到这件事里,就算日后查起来,也查不到我身上。”
甄洛笑道:“你都把我弄糊涂了。”
曹植神秘道:“寒蝉,你听说过吗?”
“那是什么?”
曹植含笑不语,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哈哈,这金露酒果然不一般,这才喝了几杯就飘飘然了,真不愧是世间珍品。眼前的甄洛越发显得娇媚动人,他一手攀上甄洛凝脂般的香肩,一手端起酒樽,又是一饮而尽。
“来,洛儿,你也满上,我们对饮如何?”
甄洛笑道:“你少喝点吧,等下不还要随曹仁一起出征嘛,别喝醉了……”
“喝醉?”曹植哈哈大笑,“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这么小小的一壶金露酒,我怎么可能喝醉?”
他将酒樽举到甄洛唇边,笑道:“美酒佳人,若不开怀畅饮,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贾逸坐在马车上,手指将厚厚的车帘挑起一道缝,警惕地看着临淄侯府的动静。大军已在许都城外集结完毕,百官也都在等着送行,可随军出征的临淄侯曹植,却一直还没出来。眼看曹仁已经三次派人来催促,但就是不见曹植出门。
应该是得手了。贾逸嘴角浮上一丝浅笑。曹植若不是发生了状况,就算再怎么狂狷不羁,也不敢如此行事。听得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未几,一队铠甲明亮的骑士疾驰而来。是曹仁,曹仁亲自来了。
贾逸放下布帘,黑暗立刻吞没了整个马车车厢。他在车板上轻轻敲了三下,马车开始不急不缓地动了起来。
“那包迷药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这么厉害?”郭鸿在黑暗中问道。
“麻沸散。”
“麻沸散?”
“一个姓华的大夫炮制出来的东西,喝下去之后,就算有人在你身上开膛破肚,你都不会觉得疼。今天曹植是醒不过来了,嘿嘿,曹仁可没什么好脾气等他,少不了会把这件事上报给魏王。带兵南征?大军开拔之际,带兵的人却喝得酩酊大醉,这样的人,魏王能放心让他带兵?”
“我那个厨子兄弟……”
“放心,郭大侠。你那个厨子兄弟,按照进奏曹的指示,早在前一天就把麻沸散涂在了酒樽上,根本没接触过那壶金露酒。而且,麻沸散化在酒中,不但喝不出来异味,过后的症状跟宿醉也差不到哪儿去。酒是世子妃送过去的,曹植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世子,怎么可能怀疑到你那个厨子兄弟身上?”
郭鸿不语,只是沉默。
贾逸伸手,拍了拍郭鸿肩膀,道:“郭大侠,我知道您心里不怎么舒服。不过这种日子,应该快到头了。”
“到头?什么意思?”
“事关机密,我不能告诉你太多。”黑暗中,贾逸的眼睛闪闪发光,“你只需知道,这种日子,不会再有多久了。”
有了贾逸查出来的这些事情,顺着他的直觉,进奏曹接连十几天不眠不休地刺探情报,汇总分析,事情到了现在,其实已经非常明了。种种迹象表明,曹植已经跟汉帝走到了一起,而在他们之间搭桥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寒蝉。
汉帝、汉室旧臣、荆州系这些人,无非是想要扳倒曹操,重新夺回大权。而曹植,是想要将曹丕拉下世子之位。两者之间,着实有些利益重叠。虽然在根本上,他们的利益是相互冲突的,但对于这些孱弱的阴谋者来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付共同的敌人,是眼下他们唯一的一条路。
而这条路走到哪里会分道扬镳,他们暂时还顾不上考虑。
先前的曹植遇刺,应该是寒蝉一手策划的,苦肉计而已,让魏王对曹丕产生疑虑。以陈柘夫人为饵,伏击进奏曹,应该是寒蝉为了摆脱进奏曹的追查。
寒蝉……寒蝉到底是什么人?他与汉帝、曹植和刘备都有联系,做了不少事。从这些事的结果来看,应该是偏向于汉室的。如果他是忠于汉帝的,汉帝应该知道他的真面目。但十几年来他却一直并未露面,从陈祎那里得到的消息,汉帝似乎也不知道寒蝉是谁。贾逸有些无奈,影影绰绰,鬼鬼祟祟,这个寒蝉到底是谁?潜伏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如果仅仅是为了匡扶汉室,是不是太过于小心了一点?
贾逸没由来想起前几日看到的一卷木简。那卷木简上提到,似乎寒蝉这个叫法,早在战国时期就出现过。鬼谷子、庞涓、孙膑……草草扫了几眼,贾逸没再看下去。都是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人了,寒蝉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应该是重名无疑。
车厢外响起了嘭嘭的拍击声,是约定好的暗号。贾逸掀起门帘,看到了一旁策马并行的田川。他问道:“怎么样?”
“曹仁怒气冲冲地出了临淄侯府,看样子曹植是真起不来了。喂,我有些不懂啊,就算那公子哥喝得不省人事,把他用被单一裹,扔马车上不就得了吗,不照样能把他送到樊城去。”
贾逸哈哈笑道:“大军出征,你以为是你们族里出去打猎吗?出征前,有一堆的仪式要办,祭礼、殉阵、衅鼓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你想想,几万人列阵城外,随军出征的副帅却喝多了起不来,这难道不算天大的笑话吗?”
田川白了他一眼:“看你幸灾乐祸的样子,真幼稚。”
贾逸有些尴尬地收起笑容,干咳一声道:“你去下城郊看看情况吧,我先送送郭大侠。”
他刚放下门帘,却听见郭鸿叹了口气道:“贾校尉,我们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郭某还是第一次做,总觉得……”
“郭大侠,”贾逸有些不耐烦,“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做事,不要看手段,而是看结果。只要结果正确,就算手段低劣,那又有何妨?”
曹丕已经收到了消息,此刻他的心情很是平静,看了眼伏在堂前的司马懿,他缓缓道:“是我做的。”
“殿下糊涂。”司马懿轻声道,“这样做,只会让魏王对殿下产生猜忌。贾逸为了自己的前途,蛊惑殿下,陷殿下于险境,当杀。”
“这不是贾逸的主意。”曹丕沉声道,“我知道你跟他有仇。不过贾逸的行事做派,很符合我的心性。以后你们两个也算是同僚,我不希望你们因私仇而产生内耗。”
“属下不敢。”
曹丕停了一会儿,道:“留下曹植,并不仅仅是我怕他掌了兵权,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如今这许都城内,汉帝、寒蝉和他已经拧在了一起,眼看正谋划着什么大事。如果蒋济那里进展顺利,最好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然的话,到时候如果曹植人在樊城,又怎么往他头上栽赃呢?我这位好兄弟,为了把我拉下马,简直是疯了。竟然想借助汉帝的力量,这种蠢事,他也干得出来?他也不想想,若是让汉帝重掌天下,哪里还有我曹家人的活路?”
“殿下,曹仁已经带兵先行,将曹植丢在了许都。消息传到汉中,魏王那里,难免会怀疑是殿下动的手脚。”司马懿低声道,“听说……曹仁亲自带人前去催促时,发现曹植和甄洛在大堂上相拥而眠,他才……”
曹丕冷笑:“仲达,曹仁会不会把看到的这些,禀告给魏王?”
“不会。若是曹仁想要将看到的禀告给魏王,肯定会首先向殿下打个招呼。甄洛,毕竟还是世子妃。”
曹丕沉默。甄洛现在已经由临淄侯的夫人亲自送了回来。这位侯爷夫人说,甄洛是跟自己对饮,不胜酒力,醉了。哈,还真算得上贤良淑德,自己丈夫在自己家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帮他掩饰。
“我打算把曹仁看到的东西,禀告给父王。”
“殿下,我觉得这样做,反而会画蛇添足。”
“哦?仲达为何这么说?”
“魏王对于曹植醉酒一事,肯定会进行详尽的调查。这个时候,殿下还是保持沉默的好。对于魏王这种枭雄来说,自己发现的真相,比别人告诉他的真相,更加值得相信。”
曹丕犹豫了一下,算是接受了司马懿的劝告。
司马懿接着道:“世子打算如何处置甄洛?”
“自然是让她继续安安生生地做她的世子妃,这点肚量,我还是有的。”曹丕淡淡道。
司马懿突然道:“殿下,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仲达,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几年,殿下是否一直都在谋划着什么?”司马懿看着曹丕的眼睛道,“进奏曹是魏王设立的,虽然归殿下管辖,但毕竟不是殿下的直属嫡系。况且,虽然进奏曹设立以来,立功不少,但在缉拿寒蝉一事上,却并无多大成效。殿下平时对进奏曹查处寒蝉的力度,并不怎么关心,如此疏忽大意,不像殿下一贯的作派。”
“说下去。”曹丕的眼角弯了起来。
“吴质、陈群、朱铄和我,被世人称为殿下的四友,但这两年来,殿下除了给我吩咐些事情外,其余三人几乎没办过什么差事。我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那你怎么想的?”
“对于寒蝉,对于汉帝,对于曹植,甚至对于魏王来说,我在想,进奏曹是不是仅仅是殿下的一个幌子,而真正杀着,是吴质他们。”
曹丕沉默,面无表情地看着司马懿。
司马懿全然不惧,眼睛平视,似乎在看着曹丕,又似乎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良久之后,曹丕哈哈大笑,道:“仲达,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还请殿下恕罪。”
曹丕微笑道:“这样吧,就这几天,我想办个家宴。曹宇、你、吴质他们几个都要来,哦,还有那个贾逸,也要过来。你们两个之间的旧仇,我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化解掉。毕竟以后,你们是要一起共事的。”
远处传来敲更的声音,曹植挣扎着起身,吃力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厅中没有一个人,怀中似乎还留有甄洛的体香。他扶着长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头疼欲裂,浑身无力,充满了宿醉的感觉。
看样子,已经错过大军出征的时间了吧。曹植看着满地的狼藉,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怒火。他抓起一个酒樽,狠狠地摔在墙上,四分五裂。想不到那壶金露酒的酒劲竟然这么大,只不过一壶酒,就醉成这个样子。身边的那些仆役们,也不说劝劝自己,一个个都是废物!他坐在了地上,满心焦躁。如果给远在汉中的父王知道了,岂不得大发雷霆?这曹仁也是的,就算自己喝多了,把出征日子往后挪不就行了,为什么非得今天出征,这下曹丕还不乐得看自己笑话。他怒气冲冲地喊道:“来人,人都死哪里去了!”
没人回应。
整个侯爷府静悄悄的。
微凉的夜风拂过大厅,吹熄了火烛,平添一股肃杀妖邪的气氛。曹植打了个冷战,踉跄着向门口走去,却意外地看到角落里站着一个身穿白色绸衣,用白帛覆面的人。
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什么人?”
那人并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曹植大惊,嘶声吼道:“人都死了吗,来人!”
那人撩起衣襟,雪亮的长剑犹如毒蛇一般贴上曹植的脖子:“别喊了,中堂里的人,都死了。”
“死了?”曹植脸色苍白,道,“是你杀的?”
“不是我,是曹仁。”
“曹仁?他为什么要杀我的人?”
“我是寒蝉的人。”白衣剑客收起长剑,亮出了令牌。
曹植往后退了两步,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块令牌。是块铜质的圆盘,在一根落尽树叶的枯枝上面,一只蝉静静地停在那里。
“大胆!”曹植喝道,既然是寒蝉的人,就没必要放低姿态了,“你深夜到此,还对本侯爷如此无礼,你不怕本侯爷不再与你合作吗?”
白衣剑客又退回黑暗之中,低声道:“曹操乃天下枭雄,生的儿子曹丕阴险狡诈,曹彰勇武果敢,曹宇仁厚干练,嘿嘿,想不到到了你这里,却是个自以为是的蠢材!”
曹植大怒,刚要出言反驳,那人却接着道:“你连曹仁为什么要杀你的人,都不想知道?”
曹植冷笑:“这个不用你操心,本侯爷自有分寸。”
“分寸?”白衣剑客讥讽道,“你有分寸?那侯爷你告诉我,你有分寸的话,为何在大军开拔之际,喝得酩酊大醉;你有分寸的话,为何光天化日之下,和世子妃相拥而眠?曹仁为何要杀了你在大堂中的仆役,是因为他都替你丢人!这等丑事若是传了出去,他身为曹家人都觉得羞愧难当!”
曹植怒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教训我?”
“侯爷,”白衣剑客拖长了声音,“据我所知,你平时酒量还算不错,今天为何仅仅一壶就醉倒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曹植愣了一下,金露酒是第一次喝,谁知道酒劲会那么大呢?不对,这人的意思是……莫非酒里下了药?怎么可能,酒是甄洛亲自送来的,还跟自己一起喝了,怎么会有问题?莫不是曹丕那个蠢蛋……
“寒蝉怀疑,你被人下了迷药,而下迷药的人,有可能是甄洛。”
曹植冷哼一声:“洛儿不可能害我。”
“此事事关重大,若是甄洛下的迷药,那她交给你的印信到底是真是假,还尚且存疑。我们起事之前,务必要把这件事弄清楚。”
“你叫寒蝉放心,洛儿肯定不知情。若我真是被耍了,也是那个蠢蛋曹丕在司马懿教唆下干的,洛儿绝对不可能参与。”
白衣剑客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对曹植的话并不是全盘接受。曹植心里也明白,这事处处透着蹊跷,但他却不愿意去怀疑甄洛。
汉帝因为宫中供给和诸多事由,早已对曹丕颇有微词。而且曹丕对汉帝的态度并不恭谨,比曹操有过之而无不及,若假以时日,只怕汉室江山不保。那些汉室大臣们通过寒蝉跟曹植搭上了线,商议了一个计划,准备在许都城内制造一起大乱,把曹丕拉下世子之位,扶曹植上台。而曹植要做的,仅仅是盗取曹丕印信,骗开城门,让汉室大臣的旧部们进入许都城内,放火劫掠。许都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曹丕的世子之位自然是保不住了。事成之后,曹植做了世子,必须答应对方两个要求:一是要增加对宫中的供给,二是要有生之年只做权臣,不谋皇位。
这个计划,对曹植来说,很有利。寒蝉保证过,只要开了城门,当场就会把城门官兵全给杀了。那样的话,也就没人知道出现过曹丕的印信,根本牵涉不到曹植这里。无论事成事败,曹植都不会有半点损失。
“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小了吧,”曹植打了个哈欠,“只不过是骗开城门,放把火而已,别整天疑神疑鬼,风声鹤唳。”
白衣剑客冷冷道:“你错过了这次带兵的机会,那么起事之时,你应该还在许都。寒蝉命我来,告诉你计划有变。”
“这么快你们就有了新计划?”曹植有些惊讶。
“曹丕与你的关系,虽然表面上还算融洽,但你们彼此不和,是路人皆知的事情。这次你未能领兵出征,也极有可能与他有关。寒蝉觉得,起事之时,只要你也在许都,就算他手上没有关于你参与了此事的证据,也很有可能会把你也拉下水。如此一来,世子之位,或许会落在曹彰身上。”
曹植犹豫了一会儿,道:“那要我做什么?”
“许都大火之时,请你前往世子府,邀他一起巡城灭火。到时候,我们在城中的旧部,可以趁乱杀了他。”
曹植猛地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和他虽然不和,但还落不到骨肉相残这个地步。”
“那你就坐以待毙?从大秦至今,夺嫡之争,落败的有几个能善终的,就算曹丕是妇人之仁,你与我们联手在许都城内杀人放火,把他拉下世子之位,你觉得他能轻轻松松地放过你?就算他放过了你,他手下的司马懿、吴质呢?当年江东霸主孙策,何等英雄,却死在三个门客手上,前车之鉴,当以为戒!”
曹植沉吟不语。
“还有甄洛,曹丕不死,甄洛如何处之?”
曹植猛地抬头,向白衣剑客身处的黑暗处看了一眼,咬牙道:“好,就依你们的意思去办。你们什么时间动手?”
“要等寒蝉。”
“什么?”
“寒蝉传来消息,西北偏北最近会有件大事,许都起事,一定要放在这件大事之后。”
“汉中,父王那里?”
“大概是。”
“大概是?”曹植忍不住讥讽道,“怎么,你不是寒蝉的人吗,这点消息都拿不准?”
“所谓的计划,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有随着形势不断修订的计划,才有执行的价值。而且,以侯爷的性格,似乎不便告诉你太多的消息。”
曹植没有发作,反而有些迷惘:“寒蝉……究竟是谁?据说他行事诡异,从未以真正面目见人。虽然我与寒蝉见面数次,但中间都隔着一扇屏风。有时屏风后传来的是个老人的声音,而有时又是青年,还有一次,竟然是个少女。”
“总之,我们要等他的消息,在这期间,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还要等多久?”
“你应该庆幸,你还有要等的东西,”白衣剑客转身走出大厅,“虽然等待的过程很无聊,但它至少可以帮你挨过很多个难熬的夜晚。”
粗略地分析了关俊从邮驿令军帐里偷出来的那些塘报,杨修确定了自己的看法。曹操已经安排好了退路,北上武都、上方谷,走陇西、天水撤往长安。夏侯惇已经北上去迁移民众了,准备对西蜀追击部队进行坚壁清野。
关俊连夜又把那些塘报送回了邮驿令军帐,天不亮就已出营找暗线传递情报了。就在他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大军北上的军令就传遍了整个大营。让杨修在意的是,虽然是撤退,但整个大营却退得有条不紊。营中的东西,该带的带,该烧的烧,该留的留,都有不同的人去做,看不出一点慌乱的样子。而且,就连各个营区撤退的顺序也早已定好,甚至谁和谁一起走,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杨修这些文职官员,是当天下午开始撤退的,由张郃护送。一路上,张郃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杨修的视野中,不远,却也不近。杨修知道,这是程昱对他的特殊关照。嘿,幸好我够机灵,撤军情报已经由关俊送了出去,不然的话现在肯定急得跟得了痢疾一样。杨修摸出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他很满意,看他们这支部队现在的撤军路线,正是他推测出来的那条路线。
过不了几天,曹操就会发现自己一头扎进了蜀军张开的口袋中。三十七万条人命啊,杨修闭起了眼睛。记得很早之前,游学天下,曾经跟着一个猎户进山。在山里,那个猎户不小心被条毒蛇咬到了左臂。没有犹豫,猎户果断挥起砍刀斩掉了左臂。对着目瞪口呆的杨修,猎户虚弱地说,如果犹豫着要不要保胳膊,那毒液会迅速侵蚀全身,到时候别说胳膊保不住,性命都没了。是了,毒蛇螫手,壮士断腕,岂不惜其肌骨?所存者大也。为了人间正道,总要有人牺牲的。只要儒学兴盛,道德礼仪再度为王公贵族庶民百姓所重,三十七万条人命的代价,是值得的。
杨修抬头,看了眼在山间小路中蜿蜒前行的队列。士兵们都沉默着,衣甲兵戈相碰而发出的轻微响声不绝于耳。记得许褚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声音,这种声音让他意识到自己所处军队的力量。
杨修似乎又想起那死胖子扶着沉甸甸的黍穗,一脸可惜的样子。他又叹了口气,再过几天,恐怕连自己在内,绝大多数人都要埋骨异乡了。也好,你们虽身为军人死去,但你们的后代或许可以不再拿起武器。
魏王军帐。
程昱束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坐在上首的魏王自收到许都塘报之后,已经沉默了大半个时辰。身为随军副帅,曹植却在大军出征之际烂醉如泥。曹仁几度催促,最后不得不登堂上门,却杀了几个仆役之后,率军先行。
曹仁在大堂中看到了什么,他的塘报上没写。曹丕上午传来的塘报上,没写。进奏曹下午传来的塘报上,也没写。只有大半个时辰之前,由许都城内的魏王府传来的塘报上,语焉不详地提了一下:疑植与世子妃有染。而曹植,竟然到了现在,连一封书信都没送过来。是了,这几封塘报上路的时候,他大概还在大堂上搂着甄洛昏睡吧。
“朽木,不可雕。”魏王轻轻吐出了口气。
程昱低头。曹植出了这回事,对于他来说,自然是有利。但他明白,这件事有些蹊跷,影影绰绰地跟世子还有些关系。
“你怎么看?”魏王瞟了眼程昱。
“主公怎么看?”程昱轻声反问道。
“怎么,你孙子跟了丕儿,你连话都不敢说了吗?”曹操看着程昱,笑了。
程昱的腰弯得更深了:“臣不敢。主公认为这是世子设下的圈套?如依常理来推断,世子担心临淄侯曹植拥兵自重,很可能会从中作梗。主公若想厘清事情真相,可授令进奏曹彻查。”
“进奏曹?”曹操摇了摇头,“进奏曹分东西曹署,东曹署司马懿已经站在了丕儿那边,西曹署蒋济虽然并未倒向丕儿,但他手下的贾逸已经的的确确成了丕儿的人。”
程昱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看来我还是对植儿期望过高了。”曹操道,“如果是自己喝醉,他就是个不知轻重的浪荡公子;如果是丕儿设下的圈套,他就是个茫然无知的糊涂侯爷。你说,我把曹家基业交到这种人手中,能放心吗?”
“主公,恕臣直言,临淄侯可能算是个好文人,但应该不会是个好王爷,更加不会是个好皇帝。”程昱轻声道。
“皇帝?”曹操嗤笑道,“你们这群人,整天想着法子旁敲侧击地劝我称帝。”
“主公横扫天下,平定战乱,救黎民于水火之中,堪比秦始皇嬴政;大魏境内歌舞升平,民众安居乐业,繁荣昌盛,堪比汉文景二帝……”
“好了。”曹操挥手,截断了程昱的话,“我老了,但还不蠢。别为了转移话题,就说这些阿谀奉承的话。许都的事,就这样吧,让丕儿自己处理。植儿就算再闹腾,想来也翻不起什么波澜。”
他顿了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杨修那里,已经准备妥当了?”
“主公放心,杨修、关俊都已在我们的控制之中。”
曹操仰起头,自嘲地笑道:“刘备这个家伙,还真是小看了他。当初他来投奔我,你就看透了他,劝我杀了他。可惜郭嘉说正值用人之际,杀刘备会让天下义士裹足不前,结果最后放虎归山,成了心腹之患。”
“世人皆骂吕布为三姓家奴,可刘备前前后后却依附过七个地方豪杰;世人皆称主公为绝情枭雄,可刘备却几次于战乱中弃妻妾子女不顾;世人皆称袁术为窃汉之贼,可刘备却打着汉室宗亲的旗号割地而据……”
“程昱,你这话有失偏颇。刘备只不过是个破落的汉室宗亲,到他这一代,只能贩卖草鞋草席为生。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他既然心有大志,为何不能揭竿而起?当年诸侯会盟,讨伐董卓,只有他的实力最为低微。不,应该说他根本就不算一路诸侯。既然威望、钱粮、人脉、地盘上他都不行,那他称霸天下的路,比其他人来说,更不容易。但是,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些诸侯现在没剩下几个了,他却能占据荆州、益州,经营得风生水起。从这点看,说他是一代雄主也不为过。”曹操闭起眼睛,“至于指责他的那些话,成大事者,何拘小节?”
程昱道:“主公说得是。”
曹操沉吟一下:“杀了杨修之后,你去见见他父亲杨彪,把个中缘由都给他讲清楚。就说为了顾忌他杨家的脸面,他儿子到底干了什么,是不会让世人知道的。杨修,嘿,他杨家世代忠烈,名望比袁绍家还大,他也算是才华满腹,机敏过人,只可惜却太疯了。”
天色已晚,部队在一处山坳里扎下了营寨。杨修站在山坡之上,极目远眺,看到的却只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已经撤军三天了,一路上走得平平稳稳,并没有出现什么异相。按照原本的计划,最多再有两天,魏军就要钻进口袋了。眼看计划即将成功,但杨修却总觉得心神不宁。关俊早在一天前已经回营,但张郃跟得太紧,几乎没有沟通的机会。
杨修的右手扶上了腰间的长剑,茫然四顾。不对,事情有些不对。就算是分批撤军,各个部队之间总要有快马来回传递消息的。但自己所在的部队,却几乎不见跟别的部队有什么交流,只是一个劲儿地闷头行军。而且,这三天来扎营的地方,完全没有旧营的痕迹。按惯例来说,大军行军,各个部队之间的距离较远,通常部队总要选取前面部队的宿营地扎营。一方面来说,附近的地势地形适合扎营的通常就那么几个地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节省木料和人力。
有些奇怪,这些细微的迹象,似乎印证了一个事实:自己所在的这支部队,是在孤军北上。杨修抬起头,望着眼前深不可测的树海。是陷阱?他苦笑,如果真的是陷阱,那自己可就真成了个大笑话。
稍作沉吟,杨修俯身开始捡拾灌木枯枝。只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捡了不少,找到一块空地,将灌木枯枝堆成三小堆。杨修又抽出腰间的长剑,开始割草。现在是初夏,野草长得很是旺盛,只不过长剑割起来比较麻烦,不一会儿的工夫,他的手上已经出现了几道细细的伤口。将青草盖在枯枝上之后,杨修用衣袖将渗出的血迹揩干,摸出了火折子。未几,三道浓烟开始袅袅升起。
这是他和关俊约定好的信号,一旦在远离营区的地方,出现了三道浓烟,那即意味着出现了紧急情况。看到信号的那个人,要立即离开营区。
希望关俊能看到这三道浓烟,能明白这三道浓烟所代表的意义。如果他能逃出军营,赶到刘备那里,说不定还能来得及。
“杨主簿,该回营休息了。”张郃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
杨修回身,脸色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向张郃客客气气地作了个揖,道:“张将军,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张郃笑道:“杨主簿说这话什么意思?”
“明明被你们蒙在鼓里,我却还满心欢喜地跟着你们一起走。”
“杨主簿在说什么?”
“我们走的是上方谷,魏王呢,魏王走的是不是陈仓山?”
张郃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淡淡道:“果然不愧为天下第一聪明人,仅仅才三天时间,就给你看破了。”
“怪我低估了魏王和程昱,以他们的个性,既然发现了可疑之人,怎么会犹豫不决,任由我四处晃荡呢?宁可杀错,不可放过,这样才对。”
张郃上前,解下了杨修腰中的长剑。杨修没有还手,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远远不是这位张将军的对手。
“利用我作为反间,传递出了魏军撤退的假情报,从而引开蜀军的主力,确保安全撤退。这倒真是个将计就计的好例子。但是,只是怕打草惊蛇,就把我裹挟在一支近万人的部队里北上,这么谨慎,不觉得有点过了吗?”
张郃将杨修的佩剑拔出,轻轻弹了弹剑锋,任清脆的声音慢慢沉寂。
他将长剑握在手中,道:“除了你,程昱知道大营中还有一个奸细。”
杨修嘴角翘了起来,怎么,关俊那个黑胖子还没被发现?
张郃摇了摇头:“不是那个驿卒。那人跟你一样,都被严密监视着。”
杨修叹了口气,他知道,张郃说的是那个一直没跟自己联系的暗桩。
张郃道:“魏王和程昱怀疑,那个暗桩很可能跟你差不多,是个主簿书佐之类的文臣,而且极有可能就在这一万人中。于是他们派了我,还有夏侯惇带着你们北上,就是怕如果杀了你们,那个暗桩把消息传出去。”
“看来是我远远低估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已经查到这种地步了。”杨修苦笑道,“张将军,看来在下死得不冤。”
“带着你北上,一方面是要稳住刘备,另一方面是想引出那个暗桩。”
“哈哈,恐怕要让曹操和程昱失望了,那个暗桩从未联系过我,我还想知道他到底是谁来着。”
张郃看着杨修,突然一字一字地吟道:“有忍乃有济。”
杨修身形剧震,下意识地回道:“无爱……亦无忧。你?”
“不错,我,就是那个暗桩。”
看着远处山坡上升起的三道浓烟,关俊手中的竹简跌落在了尘土里。他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向马厩。杨修怎么了,被识破了?那魏军的撤退情报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那要眼睁睁看着这三十多万魏军从指缝间逃走,真不是个滋味。不管如何,先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再说。
关俊解开一匹战马的缰绳,满面笑容地往大营辕门方向走去。他走得并不快,还带着一股懒懒散散的劲头,跟平常传送塘报时没什么两样。他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监视着自己,但是紧要关头,再小心也不为过。
不停地穿过错错落落的军帐,走了大概两炷香的工夫,已经能看到辕门了。关俊的脚步有些发虚,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僵硬。只要能出了辕门,就有希望把消息送出去。如果把消息送出去,说不定主公还能及时调整军力。
“关俊,你要去哪儿?”
关俊转过头,是邮驿司的一名同袍。
“哦,临时加了趟急件,我得赶快送出去来着。”关俊笑着回应,却没有停下来。
“急件?”同袍疑惑地看着他,“上午邮驿令大人刚说过,从今天开始,一切塘报信件暂停,怎么还给你派了差?”
“谁知道呢,”关俊摇头,“官老爷们一会儿一个心思,咱们当大头兵的有什么办法。”
“那可真够折腾人。”同袍的话停了下来,看着他,满脸的惊讶。
关俊缓缓地回过头,看到一队虎贲卫正快步向自己跑来。他话不多说,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直接向辕门冲去!
“关门,拦住那个驿卒!”虎贲卫中的百人将大声喝道。辕门旁的兵卒们没有犹豫,手脚麻利地拉起了拒马。关俊没有停,他抽出长剑,反过剑身,刺向马臀。马匹吃痛,长嘶一声,犹如脱弦利箭一般冲向辕门。
门口的兵卒们慌忙蹲下身子,支起长矛,准备攒刺。关俊松开了缰绳,双手抱紧马颈,蹲在了马背上。眨眼之间,驿马撞入兵卒之中,而关俊却趁势跃起,跳过了拒马。他在地上翻滚几下,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南跑去。
虎贲卫已经冲到了门口,百人将看着乱成一团的辕门口皱了下眉头,取下了弓箭。右臂挽弓,左手张弦,手中的弓箭犹如一轮满月。箭锋指向越来越远的关俊背影,百人将轻轻吐出一口气,放手。
应声而倒。
虎贲卫们拉开鲜血淋漓的驿马,踢开在地上呻吟的兵卒,从容地走向远处的关俊。
关俊在尘土中挣扎着起身,咬紧牙关,将腿上的箭矢拔出。他看着走来的虎贲卫,从腰间摸出了乌黑的飞刀。
“中!”一道乌光在夕阳的映射下脱手而出,射向领队的那名百人将,却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飞刀只在那名百人将的胸铠上留下了一道白印。
“中,中,中!”
关俊的声音越来越大,手中的乌光不断飞出,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又一声的脆响。“他娘的,一个也杀不掉吗?这生意,可算是赔到家了。”关俊苦笑,仰头,看着凛冽的剑锋伴着余晖一道斩下。
“你是寒蝉的……暗桩?”杨修不敢相信地看着张郃。
张郃点了点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杨修摇头,“如果你真是寒蝉的暗桩,那定军山之战,就是你传出来的消息?夏侯渊死后,既然由你和徐晃领军,为何你不趁乱放水,让蜀军直达长安,反而和徐晃一起率军在汉水结阵,挡住了刘备?”
“身为暗桩,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如果每次行事,都偏向于蜀军,那我这个暗桩能潜伏多久?”张郃淡淡道,“你刚才也说了,夏侯渊死后,还有徐晃。想要让蜀军过汉水,能不能过徐晃那一关很难说。就算绕开了徐晃,放蜀军过了汉水,还不是要迎头赶上曹操的四十万大军,刘备的目的是歼灭曹操的主力,而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张郃继续道:“夏侯渊死后,不管是曹操这边,还是许都的进奏曹,对我和徐晃都有所怀疑。如果当时我表现得有一丝迟疑,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了。程昱虽然怀疑营中有暗桩,却没有怀疑到我头上,反而派了我来监视你。枉他老谋深算,也想不到我这个手上沾满蜀军鲜血的人,会是营中的暗桩。”
杨修苦笑:“因为他并不知道,你是寒蝉的暗桩,而不是蜀军的。”
“还是杨主簿看得通透。”
杨修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说,你并不是来救我的。”
张郃点头:“杨主簿果然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你是来杀我的。”
张郃抱拳:“请杨主簿献头。”
杨修没有说话,他看着山坡下的军营,那里正在发生着一场小小的骚乱。关俊是个弃子。自己也是。
“魏王以为利用我传递出了假情报,迷惑了刘备,自己这三十七万大军能安全撤退。他却不知道身边的五子良将之一,竟然会是寒蝉的暗桩,早已得知了他的整个计划。于是,寒蝉故意配合曹操,让曹操以为刘备已经被他骗了。张将军,曹操真正的撤军路线,刘备早已拿到手了吧。”
“幸不辱命。”
杨修闭起眼睛:“反间计之后的反间计,嘁,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张将军,在下还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你不怕我贪生怕死,临时反水,将所有的这一切都告诉曹操?”
“这是寒蝉的授意。杨主簿机敏过人,自视甚高,受刑之前,必定心有不甘,可能会突然说些故布疑阵的话,难免会让多疑的曹操心生踌躇。万一曹操因此而改变了主意,那么刘备的伏兵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张郃道,“至于说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曹操……寒蝉觉得没有这种可能。他说,杨主簿虽然不会愚忠于人,却肯定会殉道于义。为了儒教传承,能潜心扮演几十年的纨绔子弟,这样的人,怎么会贪生怕死?”
杨修低下了头,喃喃道:“寒蝉到底是谁?”
张郃没有回答,而是侧身做出了个请的动作:“送杨主簿回营。”
“回营等死?”杨修道。
“程昱已于今日下午赶到了这里,他说既然是世交之子,再怎么也要送杨主簿一程。”
“哈哈,他应该是不死心,想要从我这里挖出你这个暗桩吧。”杨修掸去身上的灰尘,笑道,“我知道怎么做。”
军帐里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程昱将长案之上的酒樽摆好,提起酒壶,斟满。烛光之下,琥珀色的酒水随着程昱的手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世侄,这是魏王钦赐的金露酒,堪称世间珍品。”
杨修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来,来,满上。”
“世侄,你喝得这么干脆,就不怕酒里有毒?”
“反正横竖是一个死,我有什么好怕的?”
程昱摇头,又把酒樽斟满:“或许,我能给你指一条活路。”
“你有什么好法子,说来听听。”杨修坏笑。
“我大营之中,还有一个暗桩。”
“恭喜你,猜对了。”
“能告诉我这个暗桩是谁吗?”
杨修道:“哈,我还以为你要问我寒蝉是谁,没想到你只对这个暗桩有兴趣。”
“世侄知道寒蝉是谁?”程昱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
“当然知道,你呢,想不想知道?”
“世侄,如果你能跟老夫说清楚寒蝉和暗桩的事,老夫可以用自家性命担保……”
“免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杨修嘿嘿坏笑道,“怎么样,要不要对我用刑,先上夹棍,还是烙铁?”
程昱面不改色,缓缓道:“世侄,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怀疑你是奸细。但是我一直想不通,你既然身为曹植的幕僚,就算会做些出格的事,也万万不会背弃曹魏,倒向刘备。”
“曹植啊,写诗吟赋当真算得上大家,可是在政治上,他只不过是一个白痴。当初我选择跟他,只不过因为他相比曹丕而言,没有那么多心机,更容易控制。”
“你为了什么?荣华富贵,你根本不缺;权力虚名,你又不在乎。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成为蜀汉的奸细?莫非是为了汉室正统?”
杨修饮尽杯中酒,笑道:“如果说我是为了儒道传承,你信吗?”
程昱正色道:“愿闻其详。”
杨修自己抓过酒壶,斟满:“杨某不是要保哪一个人的江山,杨某是要将经学儒道传承下去。汉代尊儒讲经,才有三百多年的辉煌,只是近代几任帝王均是昏庸不堪,致使外戚专权,宦官干政,人心丧乱。如今的天子天资聪慧,胆识过人,能让汉室再度中兴,必会继续以火为德,拨转人心。到时候,儒道必定再度大兴于天下……”
“这个理由,未免过于牵强。”程昱摇头。
杨修笑道:“春秋战国之时,百家争鸣,各言其说。看似精彩纷呈,实际上却是混乱不堪。我泱泱华夏,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若学派林立,那对于不同的事物,势必会有不同的看法。我举个粗浅的例子,淮南王刘安无意间弄出了豆腐汤这种东西,而南北两方根据口味不同,分别佐以盐糖。结果,南方人到了北方,觉得咸的豆腐汤是错的;而北方人到了南方,却觉得甜的豆腐汤是错的。两方争执不下,已有近百年。”
这个话题很肤浅,引人发笑,而程昱的脸色却逐渐凝重起来,他冲杨修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同的学派,对同一种事物,必定有不同的观念,有不同的看法。那些所谓的黎民百姓,学识粗浅,他们没有自己的见解,只会跟着当权者的号令去遵循。你看春秋战国时期,十里不同律,百里不同法,甚至各个诸侯国之间文字、货币、计量都不同。而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正是因为天下混乱,各派林立造成的。人和人之间的纷争,基于此而生。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也是基于此而生。直到秦皇嬴政,信奉法家之道,启用李斯为相,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才结束了这场乱局。
“只可惜,嬴政称帝之后,焚书坑儒,以严刑峻法治国。只告诉了民众不可以做什么,却没有告诉民众为什么不可以做。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智不开,使得严刑峻法毫无教化作用,相反越是弹压反抗就越激烈。秦历经两世,叛乱四起,征伐不息,国祚仅仅十五年而已。
“高祖斩白蛇而起,取秦代之。至文景二帝,推行道家学派,尊崇黄老治术,休养生息。那时天下虽逐渐富足,人丁昌盛,民众却不知礼乐,伦理涣散。豪强门阀林立,皇亲诸侯横行,有多少平民百姓被巧取豪夺,家破人亡。而奉行道家无为而治的文景二帝是怎么做的?贾谊、晁错,一个提出要抑制豪强,一个主张削弱诸侯,结果先后被流放、腰斩。那么,一味妥协忍让的结果是什么?不过是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之乱。
“直到武帝即位,重用大儒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结束先秦以来‘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的局面。结果呢?武帝在位期间,民众富足,开疆拓土,击溃匈奴、东并朝鲜、南诛百越……”
“还杀了自己的亲儿子。”程昱冷冷地打断了杨修的话,“世侄,你很聪明,可惜,就是钻进了牛角尖。”
“武帝杀太子,是受了奸人蛊惑,与儒道有什么关系?”杨修还想要继续争辩下去。
程昱道:“既然你觉得儒道才是统治天下的王道,那我就不与你争论这些没用的东西。只不过,为何你觉得,只有汉室重掌天下,儒道才可以被继续尊崇?”
“自黄巾之乱起,已经有三十五年了,天下间群雄并起,诸侯征伐,到现在已呈曹、孙、刘三分之势。你觉得曹操和孙权尊崇的是儒道吗?曹操骨子里是法家,跟暴君秦始皇一个德行。而江东那位,竟然让西域舶来的佛教在境内大行其道!若让曹魏或东吴代汉,则必废儒道。没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伦理道德,纵使天下一统,也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三百多年未有之乱象将会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因为人心躁动,天下必将再度分崩离析!”
杨修说完,举起酒壶,仰头灌下几口酒,大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危言耸听,杞人忧天?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大好前程不要,金钱美色不要,甚至连安分地做个纨绔子弟都不肯,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但赔上了身家性命,还赔上了一身清名?”
程昱沉默良久,道:“你呢,觉得自己是个敢于逆天而行的英雄?在我眼里,你只不过是个满嘴大话的疯子。”
“孔圣人尚且被称为丧家之犬,我无所谓。世人不会了解我的,我也不需要你们了解。”杨修又灌下一大口酒,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
“那你究竟为了什么?”
“为正道,为天下,为苍生。”
程昱摇了摇头:“如今天下三方鼎立之势已定,而这三方之中,就数魏王势大。如果不出意外,或许多年以后,这天下就是魏王的。你想要帮汉帝重夺天下,但人力岂可扭转天命,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就算天下大势突变,刘备进驻中原,他会乖乖让汉帝继续做皇帝?汉室宗亲又如何,当年胡亥跟扶苏是亲兄弟,为了皇位还自相残杀,刘备这个皇叔会心甘情愿把自己打下的天下交给自己的侄子吗?嘿嘿,就算汉帝有汉武之才,恐怕也只不过落得个子婴的下场。”
杨修摇头:“你怎么还不明白?杨某根本不在乎他们两个谁做皇帝,汉帝也好,刘备也好,不管他们谁做了皇帝,都是延续的汉室血统。只要汉室重夺大权,儒道势必再度昌盛。对于什么嫡出、正统这些东西,我没什么兴趣。哪怕刘备一进许都城,就把汉帝砍了,那又如何?”
程昱苦笑:“杨贤侄,你这是……”然而他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闭起眼睛,摇了摇头。
军帐门帘掀动,夏侯惇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人头丢在了杨修面前,是关俊的。
杨修皱了皱眉,只是又喝了一大口酒。
“问出来了?”夏侯惇的声音很冷。
程昱摇了摇头:“没有,他就算知道,也不会说的。”
“那就只好杀了。”夏侯惇道。
杨修站起身,拾起地上关俊的人头,夹在腋下,从容道:“请夏侯将军前方引路。”
夏侯惇剩下的那只独眼盯着杨修看了好久,刀刻一般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还算是条汉子。”
杨修仰天大笑,走出军帐,转过身问道:“请问程大人,魏王杀我,在我父亲那里给的什么借口?”
“鸡肋。”
“鸡肋?”
程昱拿起案头的一卷竹简,正色道:“魏王与刘备于汉中僵持不下,进退两难。今夜魏王见饭食中有鸡肋,若有所思。正沉吟间,夏侯惇将军入帐,禀请夜间口令。魏王随口答曰,鸡肋。夏侯将军传令众官,行军主簿杨修,见传鸡肋二字,便教随行军士,各收拾行装,准备归程。有人报知夏侯将军,夏侯将军大惊,遂请杨修至帐中问曰:‘公何收拾行装?’修曰:‘以今夜号令,便知魏王不日将退兵归也,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今进不能胜,退恐人笑,在此无益,不如早归,来日魏王必班师矣。故先收拾行装,免得临行慌乱。’魏王闻之大怒,以乱军心之罪名,斩之。”
杨修看着天空,揉了揉鼻子,道:“这故事编得好烂,我那老爹会相信吗?”
“你父亲相信不相信,倒在其次。毕竟你们杨家先祖杨喜,乃诛杀楚霸王项羽的开国功臣,而且四百年来名臣辈出,世代簪缨,魏王总要在天下人面前给你们杨家一个面子。”程昱叹了口气,“杨贤侄,可惜了。先前你在军策例会上,鸡肋一说真知灼见,振聋发聩,魏王听闻之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只可惜正如杨贤侄所言,三十多万大军寸功未得,就此折返的话,士气军心难免大受打击。贤侄对于魏王来讲,又何尝不是一块鸡肋?虽然是个奇才,却奈何与己为敌。”
“道不同,终不相为谋。”杨修笑,“走吧,该上路了。”
他转过身,大步向辕门走去。火把烧得正旺,充作断头台的是一段木桩,已经早早摆在了那里。旁边站着一个胖胖的身影,是许褚。
笑容在脸上隐去,杨修淡淡地冲许褚点了下头:“你来了。”
“魏王……魏王说你是奸细,派俺来斩下你的人头。”许褚擦去脸上的汗珠,“俺骑了六个时辰的快马,刚刚赶到这里。杨主簿,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是不是跟上次一样,是有人陷害你?你告诉俺,俺这就去砍了他!”
“没有错,我就是奸细。”杨修自己走到木桩前,坐下,“动手吧,死胖子。”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是奸细,你根本不是贪钱的人!”许褚大吼。
“死胖子,我早就说过,你根本不懂我。你只不过是个傻瓜而已,我跟你一起厮混,是为了从你嘴里套取机密。”杨修淡笑。
“俺不信!”
“你动动脑子想想,你一个夯货,我为什么要放低身价整天跟你混,有那时间还不如去喝酒赌钱搂女人。”杨修道。
许褚看了看身旁一言不发的张郃,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杨修将目光移到了木桩之上,那里静静停着一只蚱蜢。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懂不懂?”杨修轻声道。他抿起嘴吹了一口气,蚱蜢受惊,振翅而飞。随着扑棱棱的声音,这个微小的生命在墨色的半空中渐行渐远,隐没不见。
他将关俊的头颅放在木桩旁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那一圈圈的年轮之上,淡淡道:“死胖子,动手吧。”
许褚粗声粗气道:“俺就是不信!”
杨修闭起了眼,魏王派许褚来做刽子手,多多少少有点要许褚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意思。虽然魏王绝对相信许褚的忠心,但作为一个近侍,跟一个奸细厮混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一点端倪,岂不算失职?
派许褚行刑,想必也是为了敲打他一下。
“死胖子,你磨磨唧唧的干吗?”杨修叹了口气,“动手吧,为你,也为我。”
张郃干咳一声,上前道:“许褚,时辰已到,莫要违背了魏王军令。”
许褚看看张郃,又看看杨修,终于一咬牙,举起了手中的缳首刀。
杨修把脖子摆到了木桩上,笑道:“死胖子,杀了我后,给我弄壶酒、弄只鸡,放在坟前,让我奈何桥上诗酒独行。”
“杨主簿,既然魏王要俺砍你,俺只能砍了你。”许褚大声吼道,“但是你放心,等俺弄清楚谁是你的仇家,俺砍他全家!”
热血应着凌厉的刀风喷薄而出,将一轮明月映得猩红。杨修的头颅从木桩上跌落,滚到被鲜血浸湿的贫瘠土地之上。那双眼睛依然睁着,涣散的目光越过林立的旌旗,沉没在深邃的夜空中。